只听沈笑得意道:“看你样子呆头呆脑的,但说话还是比较老实的。”
“嗯嗯。”陆元青配合地不住点头,并抽空对沈白一笑。
沈白无可奈何地看着那“一见如故”的二人,慢慢地对衙门口的差役吩咐道:“帮小姐把马牵到衙门的后院去吧。”
交代完,沈白才走到沈笑身边,“笑儿,父亲一切可都好?”
沈笑微微撅起嘴道:“只知道问爹,小白哥哥都不问问笑儿过得如何!”
沈白轻轻摇头,摸了摸她的脑袋,另一只手向前一推,“哥哥怎么会忘了笑儿呢?瞧,你的生辰未到,哥哥的礼物已备下了,看看喜不喜欢。”
沈笑闻言忙抢过礼物,打开一看,欢呼道:“小白哥哥最好了,镯子好漂亮!”
终于被安抚了的疯丫头满意地对青衣丫头炫耀道:“青黛,你看我戴上小白哥哥送的镯子好看不?”
落在后面的沈白趁机问陆元青:“元青为何这般讨好我妹妹?”
陆元青一笑道:“原因有二:第一,沈小姐会在衙门住上一些日子,我不想和她关系不睦,这也算是为大人分忧,大人要谢赏与我;第二,直白点儿,拍大人马屁而已。”
沈白闻言一笑,“那元青想要什么赏赐?”
陆元青一扬手中的《风波鉴》,谦和一笑,“这本书让我先看。”
话音未落,沈笑又杀了个回马枪,一把抢过了陆元青手里的书,口中嚷嚷道:“什么书?《风波鉴》,我要看!”
沈白和陆元青同时皱眉,沈笑却一脸小人得志的笑,“慌什么!不抢你们的,我和你们换,我两本换一本,不占你们便宜,一人一本刚刚好。”一边说一边吩咐,“青黛,从马背上的包袱里把那两本《风波鉴》给小白哥哥。”
是夜,房内一灯如豆,四周万籁俱寂。春意已浓,之前被陆元青所畏惧的冰冷长夜,也不那么难熬了,所以他携了一壶酒,慢慢走出自己的房间,抬头看了看头顶上的一轮弯月,唇角笑意侵染,如此明月,又有如此美酒,是个又能增添美好回忆的夜晚啊。
陆元青缓步走到了院中的石桌旁,将提在左手中的烛灯放好,又将右手的酒壶放在石桌之上,探手从怀中拿出那本《风波鉴》,就着皎洁如雪的月光,仔细地看起来。
他看得有些慢,但很仔细,似乎每翻一页都很慎重。一直到天微微露出鱼肚白,陆元青才从容地站起身来踱回自己的房里去。
任性的笑儿大小姐对陆元青“一见如故”,在沈白被纠缠得没有办法之际,便提出如果小白哥哥不陪她逛逛汴城的话,那就要陆元青作陪,连宋玉棠自告奋勇的相陪,都瞪眼拒绝了,气得宋玉棠直哼哼。
英明睿智的沈大人慷慨地同意了沈笑的要求,所以今日陆元青的主要任务就是陪沈笑逛街。
对于沈笑层出不穷的怪异想法,陆元青一直好脾气地傻笑着,彻底将君子之风保持到底。
“小陆,我要吃糖葫芦……”
“那个吃多了,牙齿会变黑……”
“真的?”
某人认真点头,“沈小姐天生丽质,要是有一口黑牙……”
沈笑忙摇头,“那算了,那我改吃凉糕……”
某人又不紧不慢地道:“吃凉糕会发胖,沈小姐身姿婀娜,要是腰粗如桶……”
沈笑慌忙摇头,“其实我也不是很喜欢吃凉糕啦。啊,我要买那个发饰……”
某人耐心劝道:“此发饰忒庸俗,衬不得沈小姐这般清雅脱俗的气质……”
“那我要……”
“其实这个……”
如此这样的对话自从出衙门一直持续到了沈笑回到衙门,沈白惊愕地看着沈笑竟然是空着手回来的,而且还没有丝毫不情愿,反而还好似极信服陆元青一般,不停向他问东问西,不由得彻底对陆元青的“手段”佩服至极。
“元青似乎对如何讨姑娘欢心很有心得?”沈白趁机讨教。
陆元青神秘一笑,“好说好说。”
“元青深谙此道,想必已有意中人,可曾与谁家好女婚配?”沈白继续刨根问底。
陆元青认真地想了想,才道:“有过的。”
沈白问道:“谁家的女子?”
陆元青微微摇头一笑,“早已是过去的事了,若不提起,我都快要淡忘了,或许对方早已另结他缘了吧?”
沈白闻言一怔,怕勾起陆元青伤感的往事,正要再说几句,却听陆元青不以为意地悠然吟道:“章台柳,章台柳,昔日青青今在否?纵使长条似旧垂,也应攀折他人手。”
轻轻念完,陆元青一笑,“大人,昨夜可曾拜读过那本《风波鉴》?”
沈白本来深思的神色,被陆元青突然一问才慢慢浮上一丝怪异的窘色,“那书……”
“怎么?大人还未读吗?”陆元青不等沈白回答,又道,“书我看了,我那小篇叫做《虎女》,单以文采来看,实在是清丽脱俗,但是让我觉得特别的是,此书似是在其中隐喻了什么,似是有多少憾事,难抒胸臆,借着笔端,勾描出来,在如今多是才子佳人之类的小说中,也算独树一帜,当然人物描写得也很细致周密,尤其是……”
陆元青终于慢慢停了下来,因为他看到沈白的面色已是尴尬至极,他疑惑地问:“大人,有何不妥吗?”
沈白轻轻咳了咳后道:“呃……元青,那书你当真从头到尾都读了一遍吗?你觉得此书……不错?”
陆元青不解地望了望沈白,才道:“是啊,大人有空也可以一读。”
沈白终于摇了摇头,“昨日晚间笑儿那丫头来找我,将你我从致韵斋带回的那本《风波鉴》还给了我,还红着脸说我拿假书糊弄她,然后一溜烟跑了。我疑惑不解,所以拾起了那本《风波鉴》大致看了看,才明白笑儿的意思。”沈白叹气,“那分明是一本艳书!其中的部分描写十分露骨,所以……”
陆元青一下子愣了,他讷讷地道:“艳书?怎么会是艳书?”
沈白正色道:“我说艳书已经算是客气,该说是淫书才是!”
沈白想了想又愤愤道:“我道那些文人对此书如此推崇,却原来是这个缘故。真是岂有此理!从明日开始,本官要在汴城内通缴此书,如此淫秽不堪的书,决不能放任不管!”
陆元青却缓缓摇了摇头,“大人,我看此事必有蹊跷。”
沈白道:“我亲眼所见,还能有假不成?”
陆元青笑道:“我不是说大人所言有假,而是我看的那本书当真不是淫书!所以我在想,为何同样的一本《风波鉴》,我看到的是本奇书,而大人看到的却变成了一本淫书?难道大人不觉得奇怪吗?”
沈白也疑惑道:“元青看的那本当真不是淫书?”
陆元青一笑道:“大人,我若是看了淫书,又怎会和大人当面讨论?”
沈白玩笑道:“天香楼中的那两个书生又该怎讲?他们还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讨论此书?”
陆元青悠然反问道:“大人又怎知那两个书生看的是大人看的那本,而不是我看的这本呢?”
沈白一顿,“有理……元青那本速拿与我看,待我看过之后再决断!”
如此,沈白和陆元青又交换了各自手中的那本《风波鉴》。
沈白打开这本《风波鉴》后,略看了几眼,心底已是十分惊奇,他想问陆元青这是怎么回事,可是一抬头,却见陆某人捧着那本被自己称为“淫书”的《风波鉴》,正聚精会神地看。
风波鉴(3)落魄书生
沈白轻轻咳了咳,陆某人不受打扰,依然沉迷书中,一边看还一边不住地点头。沈白只得道:“元青……”
无人理他。
沈白无奈大声道:“元青!”见陆元青终于抬头看他,眸子中却是一片清明,沈白微微惊讶,如此沉迷此书,却无半点儿脸红的反应,莫不是他的样子太呆,所以即使变色,也是看不出?
沈白试探道:“元青,此书你这般仔细读过,有何高论?”
陆元青欣然一笑,“大人这本书,和我那本有很大的不同。”
沈白取笑道:“这个自然,我说过这是本淫书……也亏你能看得这般仔细!”
陆元青却好脾气地一笑,“大人误会了,我说的这本书的不同,不在于其中的‘淫’,而在于其中的‘意’!”
“意?”沈白好奇道,“元青所谓的‘意’指的是什么?”
陆元青耐心说道:“大人,你还记得我之前曾和你提过,这《风波鉴》的笔者落魄书生,有些借文喻世之意吗?他的笔间似有许多不平,难抒胸臆,借着笔端,全部勾画了出来,这是我昨夜读过这本《风波鉴》的最大感受。”
说着,陆元青又将手中正在读的这本《风波鉴》递给沈白,“大人,可你再看这篇,虽然辞藻也很华丽,甚至可以说是精致,可是那种跃然纸上的郁结与壮志难酬之憾,我确实半点儿都读不到了。”
沈白微微想了想,“元青是说此书前后的笔者有所不同?”
陆元青欣然点头微笑,“正是如此。这就如同有人喜欢模仿名家字画一般,就算能做到一笔不差,可是那笔间之力和画中之意,却是无论如何也是难以模仿和替代的,做文章也是如此,一篇好文章,必是笔者呕心沥血之作,珍之爱之,下笔必也极为慎重,所以字里行间难掩笔者之真性情,所谓字画有魂,文章亦是如此道理。”
见沈白深以为然地点头,陆元青才又道:“如此,我就有此猜测:这篇《风波鉴》之所以能有如此名头和感染力,绝不是大人之前鄙薄的以淫秽之言吸引这般简单,据我和大人有限的了解,读此书之人甚众,身份也参差不齐,难道这些人都是冲着‘淫秽’二字而来的吗?况且如此明目张胆地传抄艳书,难道不怕官府查禁吗?还有这个笔者落魄书生,他何以突然改变了自己的行文风格?我觉得像他这般有想法和抱负之人,又怎肯轻易把自己的心血变成淫书?如果不是他改变了自己的文风,那么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:大人所看的这本《风波鉴》和我昨夜所读的那本,根本不是为同一人所著。”
沈白微微想了想其中的玄机,又仔细看了看自己手中的这本《风波鉴》,才点头道:“不错,元青所言应该不差。可此书如此畅销,为何突然更换作者呢?”
陆元青浅浅一笑,又开始信口胡说:“原因自然可以有很多很多……比如说,这个落魄书生和书坊闹翻了,不肯再继续把自己写的书交给书坊刻书印刷,而书坊又觉得此书目前可为书坊带来极大的利润,不肯放弃,所以另找了一人来续写这《风波鉴》。为了赢利,还添加了大量的淫秽描写……”
沈白竟然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,又追问道:“还有呢?”
受到沈白的鼓励,陆元青继续心安理得地编故事,“当然,更刺激的还可能是,这个落魄书生忽然间不能再写这本《风波鉴》了,所以书坊没有办法,只得临时抓了一个人来充数,偏偏这个人是个写淫书的高手……”
沈白闷笑道:“那这落魄书生何以不继续写下去了呢?”
陆元青顿了顿,却忽然正色道:“或许他被人关了起来,无法继续这本书的撰写,又或者……他已经死了。”
沈白一惊,“死了?”而后又微微摇头道,“元青又在信口胡说了吧?”
陆元青一脸悠然自得,“或许我之前所言是在胡说,但是我最后之言,却是发自肺腑这般认为的。”
沈白不解道:“元青何以认为这个落魄书生不是被人关了起来就是死了呢?”
陆元青解释道:“我朝这些自以为不是‘白丁’的读书人,大多都自恃高才有风骨,其实却是绣花枕头草包一大把,真正有理想和气节之人甚少。可这个落魄书生和他们不同,他把自己所有的想法都巧妙地融入了书中,借书喻世,这是何其无奈之举。可见此人虽有高才,但是现实中生活得肯定并不如意,但是他没有被现实打倒,他换了一种方式去抨击和揭露这个残酷的现实,所以他是真正的勇者。一个如此勇敢之人,是不会轻易赴死的。而从他的字里行间中,可以看出他在这本《风波鉴》中倾注了自己多少的心血,所以让他放弃撰写这本书,必也是难于登天。所以他除了死或者不能写下去了,他是不会停笔的,而他又不会自己寻死,所以……我猜此人不是身陷囹圄,就是已遭人毒手了!”
听到此处,沈白已是大大地吃惊,心中不由得对陆元青的观察力佩服至极,从一本书能看出这么多,他沈白不及此人!
沈白和陆元青或许都不是蠢人,但是陆元青有一点是沈白这个贵公子出身的人,永远无法企及的,那就是经历。虽然这个年轻的师爷对自己的往昔讳莫如深,绝口不提,但是沈白知道,他一定经历过什么事,而这些事是他沈白从不曾经历过,甚至是想象不到的。所以,沈白就是止不住地想要研究他。但是陆元青还是技高一筹,他早就看穿了沈白此人性情,所以先下手为强,逼他亲口说出,永不再查自己的来历。沈白是个读过圣贤书的君子,他不会因为自己对此人充满好奇而违背诺言,当然,沈白不食言,也是因为他非常清楚,一旦他食言,他将再也找不到陆元青这个人。没有任何理由,他就是这么觉得,也清楚地知道,一定会是这样。
风波鉴(4)书杀二人
沈白想了很多,面上却是从容答道:“元青之言,或许有些道理……不过你我只不过读了这么两本《风波鉴》而已,就此下定论,还为时过早。我决定从明日开始,全县征缴《风波鉴》一书,就算元青的猜测是杞人忧天,但是如此明目张胆不顾朝廷禁令的淫书,我决不能让它在我管辖的地方肆意蔓延开来。”
陆元青只是谦和一笑,“大人所言极是。”
沈白当夜很晚才睡下,晚饭之后他去了一趟沈笑暂居的客院,这丫头明明说是送信来的,可是自从进了衙门开始,就没办过半件正事,如若他不主动问起,想等这丫头自动想起,恐怕是难得很哪。
沈白站在门口清咳一声,“笑儿,可在房里?”
沈笑笑道:“小白哥哥吗?快进来!”
沈白微微一笑,推门走了进去,见沈笑在灯下捧了一本书在读,便开玩笑道:“笑儿在看什么书?竟然这么废寝忘食!”待走近一看,却赫然发现竟然又是一本《风波鉴》!
沈白神色微变,将那本书从沈笑手中抽出来,翻开仔细看了看内容,才松了一口气道:“笑儿,这本书是哪来的?”
沈笑被沈白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,“小白哥哥,你怎么了?”
沈白沉默半晌,又问:“你手中的两本《风波鉴》和我带回的那本,都该在我那里才对。那我问你,你现在看的这本,又是从何而来的?”
沈笑不解道:“看本书而已,哥哥怎么这般紧张?好好好,我说!我是在街上拾到的,你信不信?”
见沈白挑眉不语,沈笑着急辩解道:“真的真的!真的是我捡到的!说了你可能不信,但是我就是今天逛街时捡到的……不信你看!”沈笑扯过沈白手中的那本《风波鉴》,翻出旧书折痕,又推到沈白面前,“不信你看嘛!这是有人读过的旧书。我说是捡的就是捡的,我还会骗你不成?”
沈白在沈笑面前坐下来,摸了摸她的头,“笑儿,不要再读此书,我总有种不好的感觉,此书怪异得很……笑儿,如果你离家这段时间出了任何事情,爹娘都会很担心的,而且如果是在我管辖的地方出事,我更无法向爹交代。笑儿,你还小,所以爹娘宠爱你,但是你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,做事要有起码的分寸才好!”
沈笑撅嘴嘟囔道:“我哪里没有分寸了?不过是看本书而已,况且那本假淫书,我不是自觉交给你了吗?只许州官放火,不许百姓点灯。人家做事要是没分寸,爹怎么会派我来送信……”
她嘴里絮絮叨叨,仍在抱怨着什么,沈白心底却是一叹:爹派笑儿送信的意思,他又岂会不明白?可见他之前在家书中提及的那件事,必然关系重大,重大到爹已经不信任信鸽,而让笑儿亲自送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