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宁跟方小翠、孙小芳言谈没片刻,注意到这边的薛长兴很快赶了过来,与赵宁见礼,多番问候。
赵宁笑着道:“满城大户人家,多的是达官显贵,家资百万贯者不知凡几,唯有薛老板带着伙计们,不避大雨出城赈济难民,殊为难能可贵。”
薛长兴拱拱手:“赵兄何必打趣薛某?不过是力所能及的事罢了。
“薛某实在不想,当美好世界有机会来临时,却因为我们的德性与言行不配得到它,而导致它悄然远去。”
赵宁点点头:“倘若人人都能像薛老板这么想,这世界就算不那么美好,也不会差到哪里去。”
薛长兴看了看远近各处忙碌的一品楼、长河船行人手,几度欲言又止,最终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。
这里明明有大量地主、商贾带着庄户伙计,与良家子们一起救灾,而赵宁刚刚却说唯有他薛长兴出城救灾。
话里隐含的意思只有一个:除了长兴商号,其他出城的人都是他赵宁的手下!
这是赵宁第一次向他展露自己的势力。
薛长兴知道,赵宁之所以向他展示这一点,是已经把他当自己人,而能促使赵宁有这般转变的,就是因为他今日践行了公义。
看到区区一个徐州城,赵宁麾下就有这么多人手,薛长兴在惊诧的同时,也暗暗感到庆幸,若不是他今日果断选择赈灾,何以能真正取得赵宁信任?
至于赵宁的真实身份,事到如今,薛长兴哪里还能想不到?
那必然是大晋朝廷的人!
意识到这一点,薛长兴不仅没有忐忑害怕,反而暗中欣喜。既然大晋朝廷的手已经伸到了徐州,且在这里有大量棋子,就说明赵氏正在图谋徐州!
徐州有机会像河北河东那样,成为公平正义昭彰之地,他薛长兴与长兴商号也能进入美好世界,从此不再忍受欺压与不公。
他不用再被风云帮那样的恶势力逼到绝境,也不用再将商号半数血汗钱拱手送给刺史府别驾,却只能换来被抛弃的结果!
念及于此,薛长兴精神抖擞,之后再带领伙计们干活时,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。
......
砍倒眼前比水桶还粗的一棵大树,夏侯丞累得气喘吁吁,一屁股坐在树桩子上休憩,手里裹着斧柄的麻布已经湿透,分不清多少是雨水多少是汗水。
好不容易喘匀气,夏侯丞抬头向前方看去,日头彻底西沉,伐木区与窝棚区的光线都已暗淡,但许多火堆燃烧了起来,照亮了一群群忙碌的身影。
有或独行或三五成群的百姓,还在从城外居民区走出来,加入到各处忙碌的据点,在嘈杂的各种声音中,竟然有不曾间断的欢声笑语传来。
夏侯丞看到不远处的一个棚子里,一行人正排着队看大夫,大夫面容和善神色认真,与难民交流时平易近人,有几名学徒正在一旁煎药,几个药釜里散发出的药香,顺着微风飘来,一直进了他的鼻孔。
或许是暗淡的天光与昏黄的火光交相辉映,或许是难民们忙碌、喝粥、看病的场景太过井然有序,夏侯丞感觉自己恍若在梦中。
那个赵姓侠客到底是什么来头,为何一到徐州城外,就有那么多人等着听他命令行事?他们怎么就能拿出足以赈济数万难民的粮食物资?
徐州竟然有这么多良善之人?
寻常百姓也就算了,大家本身就质朴,那些身着绫罗绸缎的富人,竟然也能对泥腿子客客气气,愿意拿出家财帮助他们,还亲自下场做粗活?
眼前的场面太过和谐温暖,虽然难民依然有各种痛苦,但美好之意已然显露,夏侯丞不禁开始怀疑,难道徐州的人跟别的地方的人不一样?
徐州官府是干人事的官府?
天下还有干人事的官府?
夏侯丞摇摇头,无法说服自己相信。
如此之多救灾民众中,没一个是身着官服的,这就说明官府没有派人来。
“雷大侠,雷大侠,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?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,帮助这群不相干的难民?”夏侯丞见雷闯走过来,连忙迎上去。
雷闯瞥了他一眼:“何谓不相干?难道我们不是同族同胞?”
夏侯丞当然知道大家是同族同胞,而且打心底里希望权贵上层、官府官吏善待百姓,圣贤书上就是这般写的,可那跟现实有什么关系?
现实中藩镇交战,将士动辄死伤万计,百姓因为兵祸动辄家破人亡,彼时谁管你是同族同胞了?
“难道就真因为侠义二字?”夏侯丞虽然很赞赏赵宁、雷闯等人的行为,但无法理解这个乱世中,怎么会有人如此简单纯粹。
这个世道,可是让他这样一向自我要求严格的读书人,都被迫成了盗贼!
雷闯轻笑一声:“不是简单的侠义,而是公义——公平正义!你不是说你是读书人?为何连这都理解不了?也是,仗义每多屠狗辈,负心多是读书人。
“咱们行侠仗义之时,也就你污蔑我们是恃强凌弱!读书人?呵呵。”
夏侯丞涨红了脸,很是羞愧。
今日参与救灾之事,见到了这样的救灾场景,他已然对赵宁心生敬佩,觉得对方所作所为符合圣贤教导,但眼下被雷闯一番讥诮,自觉形象矮小心思龌龊,成了小人,面子上非常挂不住,当即口不择言的反驳:
“恃强凌弱我或许说错了,但赵大侠不也说话不算数,没去找官府的麻烦?不敢去面对节度使?
“他是在帮助弱者,可不能解决弱者苦难产生的根源,不敢去撼动各种不公不义的始作俑者,就算有侠义,也是小义,算......算不得大侠!”
雷闯嗤地一笑,正要教训这厮几句,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什么,转过身去看了两眼,回头乜斜着夏侯丞,意味深长而又不无自豪地道:
“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看,你口中只算小侠的‘赵安之’,是如何在徐州践行真正的公义的!”
夏侯丞看着远方城门处,呆若木鸡。赵宁正走进城门。
城门处气势汹汹的甲士,此刻僵硬地站在那里不曾动弹。
城墙上的武宁军将领虽然站起了身,却犹如一尊尊泥雕,连手都没抬一下!
赵宁施施然走进了徐州城。
......
却说今日大雨,城外数万难民犹如荒草一样,在电闪雷鸣中绝望而麻木地接受命运碾压时,武宁节度使常怀远亦处于浓烈的忧戚中。
城外有大量难民聚集,常怀远不可能不知道,麾下官吏每日都会禀报——城外难民还只有千百人时,他就知道后者的处境了。
这些难民的产生,他这个节度使难辞其咎;这场大雨会给难民带来怎样的灾难,他心知肚明。
治下出了这种情况,他作为武宁掌权人,从职权地位上说,没道理不为此承担责任、想办法解决问题,心急如焚都正常。
只不过常怀远所忧虑的,却不是城外那几万难民的死活。而是武宁捉襟见肘的财政状况,以及由此产生的自家性命、前途大业问题!
为此,他招来麾下要员到府中紧急商议。
“一场大战,持续的时间虽然不长,但将士伤亡却不小,消耗的军械钱粮极多,如今战争虽然结束,但收尾之事却刚刚开始。”
常怀远皱着眉头坐在主位上,“将士抚恤,伤员救治,会是一笔很大的开销。
“十万武宁军,这回战死八千,重伤者近万,被俘过万、失踪的也不少——这主要是发生在宋州一役......”
说到这,常怀远不由自主止住了声音。
委实是形势艰难,他心情太过沉重,后面的话感觉字字万钧,压得他喘不过气,根本就无法说出口。
八千多将士战死,不仅需要抚恤,因为败多胜少的关系,他们的甲胄兵刃多半也落入了张京大军的手里。
被俘的就不用说了,连人带甲都资了敌。
近万重伤员需要救治,而且得是好生救治,养伤期间伙食绝对不能差了——这跟抚恤士卒是一样的道理。
若是不这样做,往后哪还有军心士气可言?
这些事做不好,轻则他会失去藩镇军效命,重则还可能引发将士怨忿,被藩镇军推翻。
武宁军兵力大量折损,接下来就要招募新的青壮补充进军营;甲胄兵刃丢失、损耗了,马上就得加紧铸造。
凡此种种,那一项不需要金银巨万?
而这一仗打到萧县被围的时候,常怀远手里就已经没了多少钱,回到徐州,他是有了时间筹措钱粮,可之前就榨不出多少油水的武宁各州,眼下又能生出多少银子来?
没有银子,那不是寸步难行,在这样的乱世藩镇中,是连身家性命都有危险!
处于这样的境遇里,常怀远哪里还有心思去理会城外的难民?
区区三万难民,闹不出多大的风波来,若是他们胆敢合起伙来作乱,刚刚在宋州吃了败仗,心情低落的武宁军正好可以发泄一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