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下的形势,既然早在黄远岱的预料之中,那么赵宁自然有相应安排。
其实绝大部分该做的事,早先赵宁就已经下过令,毕竟事到临头才出手,一切都会来不及。
这个命令,即是会让赵宁与宋治正面对决的那个命令。
而周鞅此时请赵宁下的令,是在事情已到最关键之时,而宋治的举措证明了其它可能都已不存在情况下,选择在这个时候,请赵宁立即迈出那最后一步。
点燃那道焰火。
赵宁看了看黄远岱。
黄远岱点点头。意味不言自明。
于是赵宁招了招手。
一名修行者从轩室后闪身而出,躬身候命。
赵宁只说了三个字。
宋治以为他今日到了含元殿,让敬新磨念出那道圣旨,即意味着天下风云停止,一切尘埃落定,大势彻底形成。
殊不知,真正能改变天下面貌的,是赵宁嘴里那三个字。
随着这三个字从赵宁口中说出来,在这大齐的天下,旧有的大势将在顷刻间灰飞烟灭,取而代之以从未有过的全新辉煌大势!
正所谓,顺势者得天下,而天下又皆为逆势者所破。
在郡王府的临湖轩室内,赵宁以不轻不重的语气说出来的,含义并不那么清晰明了但却足够意味深远的三个字,是为——大风起!
......
修行者领命离开,第一站,去的是大都督府。
一个旧有的,已经渐渐被忽略的,甚至被不少人遗忘的,大齐军方最高衙门。
全新的,正待发芽的,即将迅速喷发的,乃至席卷天下的大风之音,将从这里出发,震动朝堂,惊动京师,辐射至大齐三百余州一千多县!
......
含元殿。
敬新磨刚刚念完圣旨的前八个字,一道急促而尖利的声音,即从皇城大门响起,于校尉、宦官们的口口相传中,快速传递至大殿之中。
“河北军报,十万火急!”
宋治、陈询与满殿大臣,听到这八个字,无不是脸色一变。
军报有很多种,能被称为十万火急却极少,这四个字代表的,是最高等级的军情,寻常不出现,一旦出现,哪怕是在深夜入皇城,也是见锁开锁见门开门。
这样的军情,必然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。
敬新磨被这道声音打断。
他不得不停下,看向皇帝。
河北军报?河北这个时候能有什么紧急军情?河北怎么又出了事?这回是多大的事?皇帝的脸色瞬间阴沉,但却不敢怠慢:“何处送来的军报?”
呈送军报的人在皇城大道上快速奔进,顷刻间靠近了含元殿,大殿外的宦官很快给出了回答:“是大都督府的人!”
“大都督府?”
听到这个回答,不止是皇帝,陈询等人也是大为惊奇、意外。
大都督府统领天下兵马,战时则负责调兵遣将总领战事,地方军情通过大都督府上报合情合理。
但自从募兵制推行以来,尤其是随着枢密院建立,大都督府的权力被迅速驾空,国战结束后更是江河日下。
到了今时今日,大都督府近乎是一个空壳子,许多人都遗忘了它。
而这道军报,无疑提醒了众臣,在大齐皇朝,大都督府仍然是军方最高衙门,哪怕它的统兵权是名义上的,哪怕它如今已没什么权力,被人所忽视。
但它依然在那里。
就像有的人。
须臾,大都督府的人到了殿外的白玉石台阶下,宋治压下心头的异样,挥了挥手:“宣!”
来的是大都督的一名副大都督。
将门孙氏,孙康!
他进殿之后呈上的军情,让皇帝宋治勃然变色,令满堂大臣无不浑身一寒。
......
陇山,大震关。
今日朝廷大军没有攻打关隘,对方的王极境修行者们,也不曾大举出动卷云而来,只有零星的高手在半空游弋,监察四方。
铁打的人也需要休息,大震关战事绵延日久,这不是朝廷大军第一次中止进攻进行休整,关城上的凤翔军战士并不觉得奇怪,亦不曾放松防备。
将士们在加紧救治伤员、修缮关墙与防御工事,魏无羡已经下令伙房今日杀猪宰羊,让鏖战多日的将士们能放开肚皮与心神,好好吃上一顿。
“这个时候,各个世家的人,应该已经在跟皇帝谈判了吧?”
一座因为高手交手的余波,而被毁坏了草木削平了乱石,显得光秃秃的山头,甲胄不离身的魏无羡找了块石头坐着,嘴角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拔来的草根。
陈安之长身而立,俯瞰着关前蔓延无际、塞满条条山谷的王师大营:“该是如此。如果商谈顺利,这场战争应该会很快结束。”
山头上只有他们两人。
魏无羡嘿嘿低笑两声,目中闪烁着某种阴暗奇异的光芒:“若是皇帝提出条件,要各个世家帮助平定陇右,为了自身的荣华地位,世家们也不会拒绝吧?”
陈安之悚然一惊,猛然回头:“这怎么可能!我们绝对不会做!”
魏无羡淡淡道:“你不做,不代表别人不会做——难道你不觉得这很合理?”
说着,不等眼神巨变的陈安之说话,魏无羡接着道:“就算你们不会反戈一击,那你们跟皇帝谈完之后,皇帝要你们离开陇右,你们总不能拒绝吧?
“届时魏氏没了臂助,岂非还是死路一条?”
陈安之嗔目结舌,他那颗热血简单的头脑,之前从未想过这么多,想得这么长远。
他连忙辩解:“世家是一个整体,我们绝对不会抛弃你们,陛下不答应保全魏氏,我们绝对不会同意离开!”
魏无羡再度低笑出声:
“你可别忘了,眼下是寒门势大,有这股力量在,皇帝并非没有选择余地,世家们勾结反贼,不付出些代价,怎么可能平息皇帝的怒火?
“皇帝能姑息各个世家,还能姑息已经造反的魏氏?”
陈安之有些慌乱了:“唇亡齿寒,我们不会答应......”
魏无羡身体前倾,直视陈安之,眼神锐利:“唇亡齿寒?不不不。世家那么多,消亡一两个,可不会有唇亡齿寒那种局面。
“说不定世家们还会乐见其成。毕竟世家少了一个,就能让出一批官职权位,他们就有机会得到这其中的部分,壮大自己。”
陈安之只觉得浑身僵冷,背后凉飕飕的。
好半响,他嘎声问魏无羡:“如此一来,魏氏岂非有死无生?蛤蟆,我,我......我没想过会这样,没想过的!”
说到最后,他几乎要流出眼泪。
魏无羡轻笑一声,放松了身体,恢复了从容,嚼着草根道:“我本来也没想靠那些世家成事,亦不曾想过靠那些世家渡过劫难。
“起事之初,我就推算到了这种局面,之所以还敢举兵,当然不会没有别的依仗,也不会把魏氏推向死路。”
陈安之大喜,抹了一把眼角:“你还有依仗?快说来听听!”
魏无羡奇怪的看着他:“难道你就想不到?”
陈安之怔了怔。
在这种情况下,面对这样的局势,要说扭转乾坤的人,他只能想到一个。
魏无羡眺望着波澜起伏的山峦,眼神深邃:“当初,他选择了跟我不一样的道路,父亲说我们没了两家联合、并肩作战的机会,其实不是。
“我们依然在并肩作战。
“哪怕相隔万里,我们也一直在并肩作战。
“兄弟如手足,岂有在双腿遇挫,身体即将摔倒之际,双臂冷眼旁观、毫不动弹的道理?”
说到这,他再度看向陈安之,肃然道:“真正能引为臂助,寄托希望,生死与共的,只有手足兄弟。”
陈安之露出由衷的笑意,他一直是一个感性的人,精神敏感,有时候还显得脆弱,这一刻他很感动,以至于又想流泪:“你说没错,这才是兄弟!”
说到这,他脑子里冒出一个问题:“你说,宁哥儿会怎么帮你,会如何行动?”
魏无羡笑了笑:“我不知道。”
陈安之:“......”
他额头冒出黑线:“你怎么会不知道?”
魏无羡摊开双手:“我又不是宁哥儿肚子里的蛔虫,哪能尽知他的想法?”
陈安之无话可说。
就在他以为魏无羡没话了的时候,魏无羡站起身来,吐掉嘴里的草根,又一次面对峰峦起伏的陇山:“但我至少能够肯定一件事。”
“什么事?”
魏无羡神采奕奕,眸中如有日月流转:“兵法云,其疾如风,其徐如林,侵略如火,不动如山,难知如阴,动若雷霆。
“宁哥儿韬光养晦、隐忍无为这么久,只能说明所图甚大、准备甚远,一朝厚积薄发,其声势必如海浪,席卷万里,其光芒必似霞光,普照大地!
“在此之前,我们都是他准备的一部分,是他蓄势的垫石与阶梯。”
“而到了一天,便是风起云涌、天翻地覆、日月交替之时,亦是天下英雄借风而起、扬名立万、成就大业之际!”
这番话就像是轰鸣的战鼓,钻进陈安之的耳朵,在他的心脏上重重敲响,让他目眩神迷、热血澎湃。
他不由得看向燕平方向。
纵然远隔万里,他好似也看到了羽扇纶巾的赵宁雄姿英发,谈笑间移山填海,反掌时则能让日月换却新天!
那番风仪,让人心驰神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