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陷阱就挖在一棵大榕树树底,约有三四尺深,大概是用来逮野猪的,所以比一般陷阱都要宽阔些,可容两人勉强栖身,此时恰逢深秋,厚厚一层落叶将洞口挡了个严实,心急之下又怎能看清?她回头看看大叔,却见他脸色惨白闭目不语,心想眼下不能再寻别处,这里还算隐蔽,千万别再让女罗刹他们找到,否则别说自己跑不掉,连大叔也会被他们报复,眼珠转转,手脚并用顺着洞壁爬上去,拣了些树枝搭在洞口,抓了满满两把叶子,跳进来又胡弄了半天,觉得看不出了,这才放心拍了拍手,爬到大叔身边,轻轻推推他,“大叔?”
其实此时蝠毒已游遍身体各处,全靠他拼尽内力抵挡才不致昏厥,然而也已全身麻木不受控制,被玉露微微一碰,就象个破布娃娃似地倒了下去,他听得玉露惊叫,这才缓缓睁开眼睛,声音细弱,“扶......靠......”玉露忙依言而行,扶着他倚住洞壁,她见过打坐吐纳的姿势,便依样将他双膝盘起,双手交合,见他闭目静坐,胸膛微微起伏,知道他正在疗伤,不敢打扰,悄悄坐到一旁蜷缩起来,尽量给他让出更多的地方。
青衫红袖两人追到河边,却只见河水滔滔,早已没了玉露他们的踪影,红袖是个急性子,恨不得立刻也跟着跳下河去,却被青衫拦住,“追不上了。”
“我们先游出城去!”红袖摩拳擦掌,“那个黑衣人已经被我的蝙蝠咬伤,支持不了多久的!”
“游到哪儿?你知道他们在哪儿上的岸?”青衫两句话便问倒了她,“你在这里等着,我先游过去看看,如果发现他们的踪迹,就给你发信号,你再来与我会合,如果我没回来,就证明我还在寻找,你不要轻举妄动,不管什么时候,明白吗?”见红袖还有些不甘心,又道,“再说你这些蝙蝠,也要有人料理一下。”
红袖听他说得有理,也只得点点头,便见他剥去外衫,露出一袭黑皮紧身衣来,正是苇荡那夜玉露所见的“鲶鱼皮”,又看了她一眼,便飞身跃入水中。
玉露蜷在洞底,脑袋里的每根弦都绷得紧紧的,生怕敌人追来,耳朵要竖起听着外面动静,又怕大叔挂掉,眼睛睁圆盯着他的脸庞,隔一会就爬过去悄悄探探他的鼻息,在水底潜了太久,又湿又冷,抱紧身体还是忍不住哆嗦,也许睡着了会暖和些吧,可要是醒来发现大叔变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――呸呸呸!还是不要了......就这样天人交战半梦半醒地挣扎良久,不知不觉中东方微白。
他终于从忘我的状态中清醒过来,睁开眼睛动动手指,已经没有了僵硬的感觉,只是还有些酥痒,他知道还有轻微蝙蝠毒没有除去,正想挪动一下,半边身子却麻麻的,难道还没恢复?不禁一怔,低头一看哑然失笑,原来玉露脑袋垂在他肩膀上,已经靠着他睡着了,一只手还伸在自己鼻子底下,好像担心这人随时就会没气儿。淡淡的笑意浮上他仍见苍白的脸庞,他伸出手,轻轻将那小手拉下来,想错开身让她靠着洞壁,见那娇弱半酣模样,竟然心有不忍,便盘坐不动,只将她的头向上扶了扶,让她盹得更舒服些。玉露浑然不觉,忽然手指动了动,脑袋在他肩膀上蹭蹭,也许是逃来逃去太累了,竟然又睡着了。
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,心中一片澄明安和,忽地觉得颈上痒痒,却原来是她鬓角一缕青丝散落下来,在自己颌下无声地颤动,刹那间,一种奇妙的喜悦毫无理由地涌上心头,像是年少的自己第一次捧起了宝剑,可又比那更柔和,也更细腻。一直以来,他都不需要别人,也不要别人来需要他,可为什么在这样一个秋天的黎明,他会忽然舍不得这种被依赖被需要的感觉?难道,是因为这个女孩对自己毫无保留的坦诚和信任?难道是因为在她眼中,自己只是自己,而不是背负着许多荣耀,和更多无奈的“剑公子”莫无?
身旁的她忽然动了动,嘤咛一记,睁开眼来,他像是突然被人窥破了心事,脸上不由一热,转开脸去,口不对心地哼了一声,“总算醒了。”
“大叔!”她大喜,一把扳过他的肩,鼻子几乎要贴到他脸上去,睁大眼睛从上看到下,这才松口气,拍拍胸口,“太好了!你没死!”
有人不希望自己死,这算做人很成功?或者是很多人希望自己死,才叫很成功?他自嘲地笑了,“我命大。”
“那是,祸害活千年吗!”玉露终于露出了小虎牙,“大叔是祸害,当然不会那么容易死掉!”
“我是祸害?”他哭笑不得,“那你这个小妖是什么?”
“我是祸水!红颜祸水!”她不知耻地顺杆爬,“你没听说吗,美女都是红颜祸水!”
“要是我现在身上有钱,”久违多年的幽默感找到了回家的路,他忽然喜欢上和她斗嘴的感觉,“我会借给你买一面镜子。”
“喂,大叔你很没良心哦!”她怒气冲冲地白他一眼,不满地嘟囔,“过河就拆桥,别忘了昨晚是我照顾的你!”
“原来世道真的变了,”他试图站起来,不忘奚落她,“把头靠在人肩上,就可以叫照顾人了。”
玉露脸上一红,见他清理洞口的树枝,转移开话题,“现在就出去?”
莫无是要去找清水驱除余毒,猛一起身竟陡生脚底无根之感,这才发觉恢复得不像预想中那样快,把住洞口定一定神,“我出去找水,你在这等着,”提起一口气跃出陷阱,只觉肋下有如针刺一般,忙按住肋骨屏住呼吸,向河边走去。
他来到河边,盘膝席地而坐,将双手伸入水中。深秋黎明的河水冰凉刺骨,然而比起适才那肋下的疼痛,却算不得什么。他强忍刺痛,闭目呼吸吐纳自运内息,让真气缓缓在体内游走,一面借助外界水流的压力,将余毒从指尖逼出,如此几个来回,方觉疼痛稍解。此时天气已见寒冷,他额上却渗出许多汗珠来,待得气息平和,这才缩回手睁开眼,无意中向水面上一望,却微微一怔,“你怎么跟来了?”
“怕大叔被拐跑了啊,”玉露笑吟吟地站在他身后,“或者丢下我自己跑了,大叔最擅长不告而别了。”
“你该回家了,”他站起身,在袖子上揩去水珠,又恢复了那种冷漠的神色。
“......”玉露最不喜欢听到这个字眼,况且现在回去,若是被金风堵在老窝,要怎么对爹娘交代?想想就头大,试图转移大叔的注意力,“大叔,他们会追来吗?”
“......”自己答应过救她,就必须让她安全地离开,“万不得已,我会送你回去。”
“这个,这个就不用了,”玉露心虚地嘿嘿笑,“大叔我知道你很忙的,你放心,我会乖乖回家的,一定会,这样好吧,到下一个镇子,我们就分开好不好?”
他并没有答言,眉头却微微拧起,这些年来的江湖生涯让他的耳朵加倍灵敏――有人来了,是一个身手不错的家伙――他的脑中掠过青衫的影子,藏在袖里的手不由得慢慢握成了拳头。
必须让她走――他的目光落到玉露身上――以眼下的情况,这一战他实在没有信心,决不能任她共进退,只是玉露的执拗自己早就有所领教,如何才能让她走得心安理得心甘情愿?他的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,默然一瞬,已有了计较,便冷冷道,“何必下一个镇子,就此分道扬镳。我已遵守诺言,你是死是活,与我再无干系。”说罢转过身去,只给她个背影。
这言语如此绝情,玉露错愕之下,只觉心中一阵透凉,眼泪几要夺眶而出,然而终是忍了回去,“赫”地干笑一声拱拱手,“多谢大侠,后会无期!”说罢抽身便走,埋下头只顾向前,也不知走出了多远,却觉得颊上冰凉,伸手一摸,原来泪珠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。
如果你要救我,就不要这样无情,如果这样无情,就不必一次又一次地救我,站在深秋的寒风之中,泪盈于睫的女孩忽然想起他说过的话,“早知如此,何必当初!”
――早知如此无情,何必当初有心!
日头缓缓升起来了,又是一个艳阳天,这样的天气,一切不开心都应该丢到背后的阴影里去。玉露抹干眼泪,举目四望,自己已在凤凰城外,要抓紧时间走得越远越好,走到下一个城镇去,就谁也不怕了,就谁也――不需要了。
因为时辰尚早,路上几乎不见人影,她很快便上了甬道,无精打采地低头走在路边,步子却不觉越来越慢。忽听得前方马蹄之声隆隆而来,心念之间刚一抬头,就见一匹飞马迎面冲自己奔来,不由一惊,忙闪身一躲,却也还是跌倒了,她本就着实不爽,如何按得下怒火,当即跳起来,大声骂道,“你找死啊?!”
那马儿被主人一勒,长嘶一声生生停住,马上之人回身望来,却咦了一声,皱起眉仔细打量,脸上现出惊喜之色,“你不是哑巴吗?”
“你才是哑巴呢!”玉露想也不想反骂回去,一抬眼却愣住了,那马上之人形容秀美,不是陶之曜又是谁?心中暗叫不好,抽身便走。他却拨转马头跟上来,“哎,你会说话,怎么装哑巴?”
“不关你的事!”玉露头也不回,只顾闷头快走。
昨晚陶家长子从京城回返,本是为祝贺父亲寿辰,谁知停留了没几个时辰便接到上头命令,十万火急不容耽误,只得匆匆辞别。陶之曜自然要送大哥一程,便连夜出城来,将大哥送到重山镇上了回京的客船,自己则留在驿馆稍事休息。家人一大早来迎,禀道舞班两名舞娘均告失踪,连班主也不见踪影,房门大开,东西却没少一件,不知是否匪类作怪,府里正准备去报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