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江宁客》 第1章 [gl百合] 《江宁客gl》作者:常文钟【完结】 文案 ——致心中那一二憾事—— 提问:如何在行成婚必经之礼的当日把岳父气得中风偏瘫? 于霁尘:这题我会。 (一) “喜欢女子没什么不好,我就喜欢。” 或许水图南只是随口闲聊,于霁尘却在后来暗暗动了心,巧正应那句老话言,道是恶人还需犟人磨。 (二) 后来,水图南重掌水氏织造,人生畅快,却会频频想起于霁尘。 她悄悄在家中,给这人立了个牌位:“以后逢年过节,有人会给你俸三炷香,我也对得起与你相识一场。” 远方人收到此密报,望着塞北广袤的天地陷入沉默,在水图南心里,她们原来只是“相识一场”。 这可不行! 内容标签:正剧 腹黑 搜索关键字:主角:水图南,于霁尘 ┃ 配角: ┃ 其它: 一句话简介:不教白首成遗恨 立意:正义永不会缺席 1、第一章 去岁快到夏粮抢收时,商州遭遇连旬大雨,致使小麦霉坏七余成,生民被灾,不得安食,尽税劣粮。 以幽北为首的三北之地烽烟未断,关原粮仓身系北三防之安危,虽有储备余粮,却不可轻易向外借调。 皇后季氏掌玺代政,力压九位相执开关原粮仓的主张,下旨从国南一十八州调来半年存粮,北援靠商州粮养活的国北数州。 至于国南诸州调粮后,将会于次岁下半年出缺的粮食,则由国南诸州的贸易盈利来填补。 对此,朝廷下旨,要江州水氏织造承担十五万匹甲等丝绸生产量,澈州付氏织造承担十万匹,其余几地分摊余下的五万匹生产任务。 三十万匹绸缎织锦的商贸获利,正好可以弥补购粮资金之不足。 以江宁为首的八大城临江通海,丝绸、茶叶及瓷器贸易兴于番邦,生意做起来时,白银入账如流水,国库三成收入来源于此。 用丝绸茶叶和瓷器从番邦挣来足值金银,再拿着金银去友盟邻国购买平价粮,以充国南民腹,这本是极好的打算,熟料人算不如天算。 今岁,天狩三十二年,四月,国南被雨,多地决堤,大水冲毁成片成片的稻田,漫淹了成座成座的蚕庄。 天狩三十二年五月,国南暴雨,连淹江、澈二州,灾县十六座,难民三十万【1】。 江州遭灾最为严重,近二十万灾民涌向首府江宁城,兼任江、澈二州巡抚的总督都使曹汝城,月前因沿海倭乱平定事宜,被宣往大邑,不在江州。 面对灾民的大量涌入,江宁府的赈济日渐不支,城内发生数起灾民哄抢事件,伤及城内百姓,全权代理江宁庶务的承宣布政使史泰第,边向朝廷上折求援,同时令都指挥使申悯农,调派江宁守备军,围了江宁六门。 一时之间,烟柳画桥的江宁城,陈利兵而谁何【2】,城内外百姓人心惶惶。 灾民无处可去,纷纷落脚江宁城外,朝廷的赈灾迟迟不到,时间一拖就从四月拖到五月,城外每天都在死人,官府迟迟拿不出赈济方案。 “你是没见到那个惨状,噢呦,吓人吧啦的,那些个灾民,饿得从路边捡小死孩煮掉吃的!呕——” 中年男人刚从外面奔波回来,清窄的面庞因为连日奔波变得更瘦,他连灌自己两大杯茶压惊,还是被一路上见到的惨况吓得手抖,只要想那一幕幕,就忍不住恶心干呕。 听他说话的,是个雍容华贵的中年女人,见他干呕,幸好道:“还好是你下了县里,要换图南去,定是会吓到她的。” 水德音轻轻拍着胸口,受到惊吓的心还在蹦蹦乱跳,做了个吞咽的动作:“图南才不会被吓到,你的女儿,胆子大到要包天,九岁敢看人家砍头,她怕是天生不晓得什么叫害怕呦。” “哪有人这样讲自己女儿的,”陆栖月淡淡道:“图南今早去程掌柜的作坊了,估计天黑才赶得回来,你快先去给东边报个平安,然后抓紧时间去休息。” 她看似心疼地劝道:“下县一趟都瘦了,要好好歇歇。” 管县和碑林县遭灾严重,两县是水氏织造的主要桑蚕养殖所在,二县遭灾,对水氏织造影响甚大。 水氏织造现在的掌舵者水图南,要坐镇江宁,处理各方事务,实在分身乏术,派别人下县又恐他镇不住场子,或者说趁机作乱,水图南实在没了别的帮手,迫不得已才请父亲水德音出马,亲自去往管县和碑林县。 自从三年前,水图南正式接手水氏织造,水德音就没这样劳累过,准确讲,他活到如今的四十多岁,皆不曾如何劳累过。 他年少时,有母亲代替他打理水家生意;成家后,有妻子帮他操持;妻子生病卸下东家大权后,大女儿水图南继而接管水氏织造,水德音是个不劳而获的。 这回下县,着实累得他不轻。 听了陆栖月的建议,他有气无力地摆手摇头:“你让人去给母亲讲一声就行,我太累,实在不想再听老太太唠叨,就先回去睡了,好夫人,多谢多谢。” 说完,不待陆栖月开口,水德音起身就跑,连从不离身的烟袋,都被他忘在桌上。 看着男人像个耍赖的孩子一样,好不负责地跑走,陆栖月面无表情道:“过来个人,把老爷的烟袋给他送过去,陈妈妈,你同我一起,去趟老太太那里。” 第2章 水德音回来了,偷懒不肯去给他老母亲报平安,敷衍夫人打发个下人去替他去,陆栖月却不能听那男人如此幼稚任性的安排。 去往水老太院子的路上,陈妈妈忍不住劝:“老爷亲口讲,要下人去通报一声即可,夫人何必非要凑到那位眼前去?” 多年来,水家婆媳不和的事,并非什么秘密。 陆栖月不赞同,虚拍了下陈妈妈:“你怎么越活脑子越不清楚,要不是他把报口信的事,交代给我,我又何必去那边。” 五月的江宁,炎热已临,路边的小花朵争相开放着,五颜六色,瞧起来倒也别是一番趣味,但因为日头渐上中天,热得不行,路上只有她主从二人,陆栖月说话也不再藏着掖着。 她失神般扫过路边小花,问:“老爷已经回来了,之前让你准备的事,可否准备好?” 说起这个,陈妈妈脸上露出十拿九稳般的表情:“夫人放心吧,这回天时地利具备,只要老爷那边没问题,一切自然水到渠成!” “希望如此,”陆栖月眼里闪过抹复杂,“就真的来不及了。” 陈妈妈唯怕心思细腻的夫人又开始伤感,连连宽慰她:“千万不要这样子讲,大小姐那样优秀,把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,孰轻孰重,老爷心里清楚的。” “不,他不清楚,他从来是个拎不清楚的二胡卵子,”陆栖月抬眼望白灿灿的天空,心里五味杂陈,“图南即便本事再大,也终究会因为是女儿身,而处处受到掣肘,不得施展。” 每每提起大女儿水图南,陆栖月的心里,总会凝起股浓浓的不甘心,无论别人怎么看,她想,自己总是要为女儿争一争。 且说水德音母亲水老太,十六岁嫁为水家妇,十八岁生大儿水孔昭,二十三岁那年夏天,丈夫为人构陷,得罪官府中人,被水氏本家趁机活活打死于水氏宗祠中。 入冬后,她生下小儿子水德音,至今守寡四十多年,不仅养活大两个儿子,还守住了丈夫留下的祖业,没让图谋不轨的本家人,以及虎视眈眈的官府人,把水氏织造给瓜分了去。 她是个有能耐的女子,本劳苦功高。 但因过度偏心二儿子水德音,逼得大儿子水孔昭在成婚多年后,失望地与她分了家,连带着原本的水氏织造,也被一分为二。 水孔昭带着那半水氏家业远赴安州,发展起棉布业,留在江宁的另一半水氏织造,则经历了场险死还生的动荡。 水老太在经营上精明强干,却在家事上糊涂蛮缠,坚持认为是大儿媳妇撺掇大儿子分的家,连带着对二儿媳陆栖月也看不顺眼,尤其陆栖月与她经营理念不和,甚至成了水老太和陆栖月之间最大的龃龉。 所幸,自打水图南接手水家生意,住在水园东北边的水老太,开始深居简出起来,没怎么再与陆栖月发生过大冲突。 这个时间,水老太正在小香堂里跟道长念经,老妈子不敢打断她,等待两盏茶时间,等老太太休息的间隙,才敢进来低声禀报:“夫人来了,在正堂里吃茶等。” 水老太把目光从正在煮茶的道士身上挪开,转头落向敞开的窗户外,不冷不热问:“她来做什么?” 老妈子恭敬道:“老爷回来了,夫人应该是过来给您报平安的。” 水老太沉默,片刻,保养得当的脸上,露出些许不忍责备的欣慰笑容:“这个邪狮,连给他老娘讲声平安都懒得讲,还差遣他媳妇来,回过头,他媳妇再挑唆他几句,保不齐他又要讲,是我挑他媳妇的毛病,” 水老太心里也清楚,在婆媳问题中,儿子水德音是毫无作为的,他只会嫌烦,只会和稀泥,撂挑子不担当。 水老太摆手,眼不见心不烦:“让陆栖月吃完茶赶紧走,不要打扰我的清净。” 老妈子得了示意,恭敬退下。不多时,小香堂里外只剩下水老太,和坐在茶桌后煮茶的道士。 道士四十来岁,五年前自远方云游而来,为水老太治好困扰她多年的头疼病,从此被老太奉为座上宾,常住水园。 “那个邪师平安回来,我的这颗心,就算是重新落回腔子里了,”水老太神色温柔地看着窗户外,看着蝴蝶围着花圃飞,蜜蜂在花心上劳作,“既然如此,晚课就可以重新安排上了。” 水老太五年前开始学道,早中晚三堂经课,上午去后院种地劳作,下午在香堂奉神、听道士讲道,生活规律,身体也越来越好。 月前,她的儿子下受灾的两个县去办事,让她成天提心吊胆,寝食难安,故而停了晚课,如今儿子平安回来,她也该继续自己的规律生活了。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,冲毁数座堤坝,淹没万亩桑林,给水氏织造带来无法估量的损失。 每年按时生产二十五万匹甲等绸缎,已经是水氏织造的极限,去年秋天,额外十五万匹的任务量下到水氏织造时,水德音抱着官府文书,坐在地上痛哭流涕: “一年之内生产三十五万匹甲等丝绸,这是要把我水家往绝路上逼的,老天爷爷啊,这可要我怎么办才好呦……” 其实,水氏织造在经营上的重重压力,哪里落得到水德音头上半点呢,那次哭天抢地过后,他落了个心忧产业的好名声,实际上吃喝玩乐照享不误,生意上的所有问题,是由他大女儿水图南在解决,他常年居于幕后,只管最终的大权在握就好,不为织造上的琐碎经营所累。 第3章 国南多雨,六年一小灾,十二年一大灾,水氏曾遇见过险死还生的大难,故而对于每年需按要求完成的二十五万匹丝绸,吃一堑长一智的水氏织造,有充分的原料保证它的完成。 今年需要多完成的十五万匹任务量,虽是在意料之外,但做为江宁商局承认的为数不多的官商,江宁织造局合作的唯一织坊,正常情况下的水家,是绝对是能力处理的。 从去年秋天,收到朝廷多添给的任务量起,至今年四月之前,水图南通过各种努力与投入,已经置好良地、备好桑苗、签下足够数量的蚕农、定做好两千架织机、培训好熟练的纺织工。 新织坊建在曹山县,等到今年七八月,桑叶成,蚕出丝,年底前,定能完成朝廷额外下达的十五万匹任务。 可是,一场大水,把她准备好的所有,损毁在转瞬之间。 半载的殚精竭虑,半载的呕心沥血,半载的奔波操持,半载的栉风沐雨,以及大量人财物三力的投入,到头来,被场大雨,给全部冲没了。 资金已不够支撑运转,要是挺不过去,水氏织造可能从此一蹶不振。 到晚饭时,水德音在陆栖月的要求下,多等了两盏茶时间,始终不见女儿归,他饿得不耐烦,先行吃了饭。 水图南回到水园时,时间已入亥时,水德音要睡下了,被水图南强行唤到正厅。 “你想知道什么,问吧,讲完我好早点睡,这二十天,你老爹爹快要累死在县里头了。”水德音打着哈欠,颠颠披在肩头的外袍,噙起烟袋坐进椅子里。 他叠起二郎腿,歪着身体开始往烟锅里装烟丝,眼皮不曾抬一下,不在乎女儿是否已吃饭,不在乎女儿是否辛苦劳累, 这人是不在乎自己女儿的,说实话,他这辈子,谁也不在乎,他只在乎他自己。 原本,水图南还派了位可靠的掌柜,和水德音一起下县的,但那位掌柜在县里染了病,刚回到家休息,水图南不好立马去打扰,不然不会来找父亲。 风尘仆仆的年轻女子站在堂下,口干舌燥,腹中饥饿,但是没空坐下来吃东西,声音累到沙哑:“生丝能保多少?生产是否还有恢复的可能?两县的桑树,大约还剩多少棵?” 打火石响几声,水德音点起一袋烟,贪婪地用力抽几口,靠在椅子里舒服地吐烟圈。 青烟缭绕中,他斜着眼睛睨女儿,冷漠得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:“你没看到城外的难民,惨成什么样么,两县的积水几多深的,最深处没过民舍屋顶,至今没有退下,你老瓜子被驴蹄了呀,竟问得出恢复生产的蠢问题。” 对于父亲的夹枪带棒,水图南习以为常,她就站在那里,绣鞋和裤腿上,沾着下织坊处理事情时带上的泥巴:“那些蚕农如何了?” “遭了天灾的人能如何,”水德音嫌女儿问题多,不耐烦的声音带上呵斥,“差点搭上我这条命,也只勉强联系上二十余人,至于其他联系不上的蚕农桑农,你就当他们全死了吧。” 水图南只是路过水园,顺道拐进来问问父亲关于二县的大体情况,不能多耽搁,她还要抓紧时间出城去处理别的事,若耽误到子夜宵禁,便无法再出门。 “如此,我晓得了。”水图南没再多讲,转身离开了这个她第一次踏足的地方——父亲的妾王嫖住的院子。 “二县情况如何,老爷怎么讲?”婢女秀秀撑起伞为小姐遮雨,今日白天那样炎热,入夜后又飘起雨丝,实在让人恼火。 水图南大步流星朝外走,太阳穴像针扎般刺疼,嗓子也疼,走路有些飘。 她太累了,但是没办法,外面还有无数的问题,等着她去解决:“二县的基本盘算是崩了,在我的预料之内,去安州的信马,最迟明日傍晚回来,还是先看看大伯父那边,倒底是怎么说的吧。” “大小姐,大小姐?” 主从二人正步履匆匆往家门方向走,后面追过来个十五六岁的小丫鬟,是水家二小姐水盼儿的贴身丫鬟。 她追上来,把小食盒塞给秀秀,气喘吁吁:“二小姐让给大小姐备的,可以在马车上吃。” 水家人不多,但都各有所忙,平素里谁也不会操心谁,水图南和同父异母的二妹妹关系一般,有些意外二妹妹会给自己准备食盒,却也没有精力多想,道了谢匆匆离开。 沾满泥巴的小马车,在车夫的驾驶下,急匆匆往南城门赶去,车厢里,颠簸摇晃的水图南,和秀秀并肩坐着,大口啃热乎的肉馅饼吃。 秀秀不慎把饼里的汤汁滴在袖口处,拽出手帕擦着,俄而,疑惑地嘟哝道:“这个饭,不是家里厨房做的。” 水图南饥肠辘辘,没上心秀秀的话,随口应了句:“不然就是买的。” “像是二小姐自己做的,”秀秀分析道,“这是延城口味的,家里只有戚姨娘是延城人,总不会是戚姨娘做的吧。” 戚姨娘和水图南井水不犯河水,顶多算是见面点个头的情分,做饭的事还远远排不上号。 水图南看两眼手里吃剩一半的肉馅饼,把嘴里的嚼嚼咽下:“只要没下毒,管她谁做的。” 马车晃动着,肚子被填饱一半后,秀秀终于想通了事情的某些环节,觑着小姐脸色,用江宁话低声道:“王嫖怀娃娃了,才一个半月,郎中讲,是男胎。” 第4章 “谁告诉你的?”水图南淡淡问。 她近来过于忙碌,未曾留心家里的事,但王嫖怀孕,阿娘却未向她提及只言片语。 秀秀圆圆的小脸皱起来:“我在外面等你出来的时候,王嫖跟前的红菱讲给我知的,不可能有假。” “这样。”水图南点点头,怪不得父亲回家的头一晚,要在王嫖这里,怪不得她两句话没讲完,父亲就不耐烦地要赶她走,也怪不得,二妹妹会莫名其妙给她准备吃食。 看着小姐淡静的样子,秀秀心里有些着急,想起在王嫖院子里听见的老爷对小姐的呵斥,委屈漫上秀秀心头:“才怀一个多月就这样子,要是王嫖真的平安生下个男孩,以后我们该怎么办?” “不碍事,”水图南安之若素,扯平衣服褶皱,“不是我们的东西,我们不要,是我们的,任谁也抢不走。” 作者有话说: 【1】“灾县十六座,难生民三十万” “灾”和“难”是使动用法,翻译为:使得十六个县域受灾,使三十万百姓遭难。 【2】陈利兵而谁何:可靠的官员、精锐的士兵拿着锋利的武器,盘问过往的行人。——出自《过秦论》 hi。 先别急着弃文,可以试着再往下翻几章 2、第二章 连夜到城外莲华县走一遭,水图南未能从水氏莲华织坊里,得到理想的收获,今日下午刚回到城里的水氏织造总铺,恰巧信马带回安州的信。 水氏未遭灾的作坊不曾停工,眼下各处库存生丝即将用尽,原料补不上来,坊铺掌柜们聚在总铺议事厅,水图南去议事前,先在自己的公务室,看了大伯父水孔昭的回信。 “安州老爷怎么讲?”水氏织造三总务之一的沈其,无法从小东家疲惫的表情里看出任何端倪,只好上前一步开口询问。 沈其是陆栖月的人,水图南没必要隐瞒他,将信递过来,随后倒杯水喝,实话仅讲出两分:“虽然信上只字未提,但看得出来,大伯父心里,还在介意当年分家的事。” 安州并未遭灾,水孔昭有能力,借贷给侄女八万匹绸缎所需的生丝,但他找借口拒绝了,亲长一碗水端不平,给子女带来的伤害是终生的,他岂会轻易释怀。 “我还是想亲自去趟安州,见见大伯父。”水图南眉心轻蹙着,若有所思。 连月来,她在奔波劳累中瘦下起码五斤,脸颊明显凹进去,五官线条显出凌厉气,让人倍感疏离。 沈其一目十行看完回信,不赞同水图南的想法:“织造里外离不了您主持大局,退一步讲,现在外面到处犯流寇,安州距此路途遥远,实在是不安全,小东家想想,有没有谁能代您前往?” 安州大伯父的拒绝,在水图南的意料之中,她对沈其实话实说道:“我本来,是想让王膘总务,代我去往安州的。” “王总务确实是最佳人选,”沈其非常赞同,一手背在身后,一手顺着胡须道:“王总务和安州老爷的交情不错,既是少年同窗,又有当年同在作坊打拼的情份,王总务和德老爷,也有那样层关系在,若小东家派王总务去安州,说服安州老爷应该不会太难的。” 水图南望着沈其,微不可查地摇下头:“但是现在,王总务的妹妹,怀小孩了。” 沈其的表情,出现瞬间僵硬,他已晓得王膘的妹妹怀了男胎,但没想到小东家会这样当面讲出来。 王膘的妹妹,是水德音的妾王嫖,如果王嫖怀的是女胎,那么水家现有的权力构架不会受到影响,但如果反之,那么水氏织造真正的拥有者水德音,便绝不会再老老实实让女儿帮他打理家业。 水氏织造此次遭遇的困境,也正好为水德音收回掌舵大权,提供了有利条件。 小东家水图南为人谨慎,不是那种会讲闲话的,她此刻特意提起这件事,这是说明小东家准备采取什么行动了? 差不多整个江宁商行都知道,生儿子是水德音的执念。 水老爷年年捐钱做善事,修桥铺路,资助贫苦,救济孤寡,为三清建金顶,给菩萨镀金身,所求不是水氏织造生意兴隆,不是水氏一门家宅平安,不是堂上老母长寿无疆,也不是病弱发妻安康无虞。 老爷仅有的愿望,是得一子以传家业。 水德音私下里想儿子几乎要想疯了,给大女取名“图男”——被他夫人陆栖月强行改为“图南”、二女“盼儿”,三女“子群”,四女“君至”,五女“崇乾”,六女“艮临”。 最让人不耻的,是水老爷如此盼子,却在外面口口声声标榜,自己视儿与女无差别。 偏生他大女儿争气,自幼跟在母亲陆栖月身边学习,对从生丝到成匹售卖的每个环节都了如指掌,十四岁进入水氏织造,三年前接管东家大权,至今未在经营上堕亲长名声,给水德音赚足面子。 王嫖怀男胎,水氏织造,又要开始站队了么。 沈其按下心里话,仍旧坚持最初的观点:“小东家可否还有其他人选?安州老爷和这边,终究打断骨头连着筋,我们遇到如此困难,他应该不会真的坐视不理。” 至于如何能让安州老爷水孔昭,放下旧日矛盾怨恨,与他的母亲水老太,以及弟弟水德音冰释前嫌,那是水图南的家事,沈其这个外人不好置喙。 水图南心里却清楚,哪有什么打断骨头连着筋,大伯父之所以回信拒绝,正是出于在商言商的立场,而且目的非常清晰,那就是赚钱。 第5章 水孔昭之所以会拒绝,无非是觉得如此特殊情况下,水图南允诺给他的,那只比市价高一成半的借贷孳息,太少了些。 “不晓得沈总务,有否合适人选可以推荐?”水图南向沈其看过来,目光平静中带着果断。 这熟悉的目光,看得沈其心头轻轻一跳。 沈其做生意的年头,比水图南年纪还要大些,遇见过大风大浪,稳得住心神,迎着小东家的眼睛,尽量坦荡地回视。 他道:“在下的建议,也是派王膘总务去,事关重大,若是小东家实在拿不准,不妨回家听听夫人的建议。” 还是拿她当小孩看。 “我晓得了。”水图南脸上没什么表情,整理两下衣袖,道:“去议事厅吧,大家还在等的。” 随着小东家先一步迈出屋门,跟在她后面的沈其暗暗松出口气,不知为何,近来他愈发觉得,小东家内心里,并不信任这里的所有人。 水图南和陆栖月,以及与她祖母水老太的掌事风格皆不同,水老太集人议事,半日时间是起点,陆栖月议事也是一议半天,水图南集人议事却截然不同,至今创下的最长议事时间,只有一个半时辰。 即便水氏织造遇见如今的大麻烦,水图南集人议事依旧很简短,把最新情况拿出来讲讲,再听听各位坊掌柜和铺掌柜的安排,她从中协调安排,大家便抓紧时间该干嘛干嘛去。 议散后,几位坊铺掌柜没有立马离开,而是跟着沈其,进了沈其的公务室喝茶歇息——说白就是交换信息。 “要是安州那边,坚决不肯答应帮忙,”肥胖的中年男子,挺着肚子坐进圈椅,“我们的小东家,就真的要走投无路了。” 与他一茶几之隔坐下的,是个面庞黝黑的,矮个子中年男子。 男子倒出两杯茶,笑了下,嘴里的江宁调讲得软绵绵:“我们尽己所能就好了的,十五万匹生丝听着吓人吧啦,但真等船到桥头时,水家肯定有办法解决掉,” 说着朝斜对面寻问:“王总务,你讲是的吧?” 此刻,西洋钟指示的时辰变了,日光改变从窗户照进来的角度,落在斜对面的中年男人身上,他穿着绸缎袍,袍上面的花纹,跟着日光偏移而发生变化。 众人这才发现,他身上穿的,是水氏织造顶贵顶贵的绸缎,绸缎上的绣花图案,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。 这人正是水氏织造三大总务的第二位总务,水德音小妾王嫖的大二十岁的亲哥哥,王膘。 在几人的注视下,王膘不紧不慢喝口茶,放下茶杯时,与坐在他旁边的中年男子交换了下眼神。 中年男人点点头,不愠不火替主开腔道:“小东家前期把场子铺得太大,账线拉得过长,我们早劝过她,这件事上需要格外谨慎,但奈何不住年轻人心高气盛,事到如今,只能祈祷安州老爷,能看在他们水家血脉亲情的份上,伸手拉我们一把了。” 在坐都是老狐狸,谁也不比谁心眼少,书桌后的沈其,听出一些话外音,不动声色看向坐在东边的胖男人。 胖掌柜会意,故意啧嘴道:“这事讲来也有些奇怪,即便西边的七贤坝大决堤,冲塌管县和碑林县的基本盘,可我们水氏织造,做为江宁织造龙头,拼尽全力时,也不该凑不出来十五万匹生丝的。” 这话讲的不能再直白,连做为总务掌柜的沈其,都已看出生丝之事或许存在猫腻,那么掌舵水氏织造三年的水图南,难道就丝毫不曾察觉? 沈其提醒的是时候,王膘垂下眼皮,心想,若是水图南已经察觉到什么,那她又为何至今没有任何举动?生丝缺口已是迫在眉睫,水图南真的沉得住气? 还是说—— 沈其让人讲这些话,只是在和水图南联手,来诈他的? 在王膘心思飞转时,这边的矮个子男子打圆场道:“如果前期,小东家没有把钱大规模投出建坊,想来十五万匹量的生丝,是绝对难不住我们的,现在最大的问题,在于我们手里没钱,大家心里晓得的哦,眼下只要钱管够,哪里买不来十五万匹生丝?” 肥胖男子微微笑,软糯糯的江宁调让人听不出他是否是在和人争执:“说的倒是简单,我们水氏牛气吧,江州最大的织造商,三千台织机,昼夜两班织工不停干,每年织出二十五万匹便已经是极限,放眼整个国南,谁能一口气,给你提供出十五万匹的生丝来?就连临都的付雪妍,也只能赊给我们五万匹。” 江州南边的澈州也遭了水灾,澈州临都府付雪妍,做为澈州最大的织造商,以稍稍低于官定孳息的价格,借贷给了水氏织造五万匹生丝,但若水图南再想借多些,付雪妍也是拿不出来的。 付氏以织锦为主,同样也承担了朝廷十万匹的额外任务,能答应低孳息借贷给水氏织造五万匹生丝,已经说明付雪妍很够意思了。 两拨人各执一词,屋里出现片刻的沉默,就在这时,外面隐约传来些嘈杂,虚空中似乎有根看不见的丝线,被骤然绷紧起来,钩动了每个人心底秘而不宣的东西,使得几人不约而同看向紧闭的房门。 两口茶的功夫后,沈其的心腹伙计从楼下冲上来,直接推门而入,气不待喘匀:“总、总务,衙门来人,把小东家请走了!” “哪个衙门,是布政司,还是按察司?”沈其淡定的脸上,终于出现难以克制的波动。 第6章 “两边都有!”伙计心慌不定神,直感觉水氏织造大祸临头了,“领头的是按察司,但领的官差都是布政司的!说是有点事,要请小东家去趟衙门!” “我晓得了。”沈其退下伙计,和王膘对上视线,那目光仿佛再说——终究还是来了。 片刻,水氏织造的第三位总务掌柜姬代贤,也神色沉沉地来到沈其这里。 “衙门带走了小东家,”中年女子站在书桌前,气质温和,气场沉稳,目光逐一扫过在坐的几人,“我已让人通知水家,我们三个,谁同水家一起去官府?” 话音落下,书桌后的沈其低头不语,上座的王膘置若罔闻,其他几位铺坊掌柜资格不够,更是不敢接话,此刻只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。 姬代贤沉默须臾,道:“上次衙门请水氏织造的东家去吃茶,是在十二年前,那一次,水氏织造险死还生,二位也是亲身经历过的, 我晓得,多年来,二位总务瞧不上姬某一介女妇,但我也想请二位,暂时放下些个人恩怨利益,共同把水氏织造这艘大船的窟窿,想办法给补上,如若不然,船翻了,沉的不止是敌人。” 几句话针针见血,扎得在坐的人坐立难安。 “哎呀,哎呀姬总务,你讲的这是什么话嘛!”沈其稍微提高声音,试图遮掩下被当面揭穿的尴尬,从圈椅里站了起来: “我们几个,正准备去找你商议呢,安州那边给了回信,议事前,小东家刚给我讲,准备让王总务,代替她亲自去一趟安州,只是还没来得及说,小东家就去了衙门,至于官府那边,官爷们向来不是很好沟通,你看,这可怎么办才好。” 这么些年来,三位总务过招,基本也就那三板斧,姬代贤听得出来沈其的暗示,于情于理,姬代贤都应该识趣地提出让王膘去安州,自己守铺子,沈其跟着水家人去衙门。 这是最合理的安排,毕竟沈其是夫人陆栖月的亲信,比起曾受恩于水老太的姬代贤,沈其是最适合去和官府交涉的。 熟料姬代贤沉默片刻,拒绝了沈其的暗示:“王总务要否去安州,这得是小东家说了算,小东家不在,会有水家其他人来安排;发水以来,铺里上下的事,都是沈总务在帮着小东家打理,小东家暂时不在,没人比沈总务更清楚织造里的情况,这般关要口上,我们水氏织造,不能再出任何差错。” 一番话有理有据,合情合理,倒把沈其堵了个措手不及,下意识看向低头吃茶的王膘:“这……” 对于姬代贤态度的突然转变,王膘的确感到点意外,不过不要紧,他觉得自己不像沈其,会把姬代贤一介女妇人看成对手。 他用茶盖撇着茶水上的浮沫,胸有成竹道:“姬总务的话很有道理,王某赞同,”说着,他抬眼看沈其:“沈总务觉得呢?” 沈其和王膘虽然立场不同,但面对姬代贤时,沈其觉得自己和王膘是殊途同归的,默了默,他点头:“那就先这样安排,姬总务到衙门之后,一定及时将小东家的情况,传知给我们!” 三部衙门由承宣布政司、按察司,以及都指挥司构成,坐落在江宁城中心偏北处,离水氏织造总铺有点距离。 今日天温炎热,下午的太阳比中午还烤人,水图南被领到时,脸已晒出灼痛感。 往日威仪堂堂的衙门前,此刻竟然热闹堪比菜市,各种官袍乌纱进出不断,车马凉轿堵塞了路口,几名身穿捕快衙役公服的人,吃力不讨好地疏通着拥堵,喊嚷声接连不断,每个人都是步履匆匆,神色阴沉。 “在这等着吧,等到轮到你时,自然就传见你了!”衙差把女子领到门房所在的排房外,倨傲地吩咐。 所有穿着官服的人,都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,水图南左右看看,迈进候传的门房。 里面有几位穿着乌沙补服的人,正坐在条凳上小声说话,见进来个年轻女子,纷纷停下话头,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。 水图南虽不曾同时见过这样多乌沙补服,举止倒也不扭捏,大大方方的浅施一礼,问好道:“几位官老爷安康。” “免礼,”坐在中间的中年男子,穿着件浆洗得发白的蓝色官袍,威严十足开口,“汝乃何人,来此何干?” 即便这男人也是个不入流的微末小官,但这并不影响他拿出高高在上的姿态,在平民百姓面前摆官威。 众人对此,习以为常,官身习惯于示威于民,民习惯于恐惧官威。 水图南低眉垂目,如实答道:“小民水图南,经营水氏织坊,受公门传见而来此。” “噢呦,你就是水氏织造的现东家呐,”官员严肃的脸上露出几分轻松,上下打量年轻的小姑娘,转头同身边人促狭,“水德音也是够有福气哎,前有老娘、后有老婆,现在又有女儿,三代女人心甘情愿替他挣钱喏。” “这样漂亮的女儿,要是我,我绝不会让她出去抛头露面,水德音也是够可以的,”旁边的官员顺着调侃两句,指指角落的小马扎,看向水图南: “不要拘谨,坐着等吧,官爷们很忙,不晓得几时才轮到传见,天色渐晚,要是有人给你跑腿,让家里人再给你送点吃的啊。” 这位官员大约是澈州阳东人,讲话调子尖尖的,尾音上挑,听起来有些逗乐。 屋里坐着帮乌纱补服,水图南终究会感到点拘束,民在官面前有种天生的恐惧,她在角落里坐下,沉默着努力降低存在感。 第7章 她晓得,眼前的遭遇,是布政使和按察使,在给她下马威。 多年来,水氏织造一直受织造局和衙门双重辖迫,当年她祖父的死,便和当时的织造局管事太监,同三部官员的利益对立有关。 水老太经营水氏织造期间,水氏多向织造局势力偏靠,陆栖月掌舵期间,则比较的向衙门偏,待到水图南全权接手水氏织造,则与两方关系都一般。 今朝之所以会有此横来祸事,还与她拒绝了布政使和按察使的,“也需五万匹甲等丝绸”的额外要求有关。 水氏织造每年,会借着给朝廷生产售卖丝绸的名义,为织造局的总管太监,和政法二位衙门老爷,各提供两万匹上等丝绸,但四月发水,官老爷趁火打劫,要水图南多给他们提供五万匹丝绸。 江州发水,丝绸价格水涨船高,五万匹丝绸能让官爷好赚个盆满钵满,水图南迫于生丝缺口的压力,没有答应。 承宣布政使史泰第,是个口蜜腹剑的人,他寻常不会和人翻脸,唯喜欢落井下石,下得人永世不得翻身。他不会体谅水氏织造的难处,这不,生丝出现巨大缺口,史泰第落井下石的机会就来了。 门房里等待藩台主官传见的人,已经完全换了一茬又一茬,日头彻底落到西山后,水图南还在坐冷板凳,当官的不着急,水图南坐不住了,她要去更衣【1】。 “这位差爷,”她在屋门口,唤住门房值班的中年差役,暗暗往他手里塞上碎银,“敢问衙门的茅厕在哪处?” 路过的门房差役,收下她孝敬的茶钱,不耐烦的态度舒缓些许:“衙门里没有女子茅厕,回门房继续等会吧,说不定传你的人就快过来了,要是老爷着人来传你,你不在,可就不好交差喽。” 走不让走,留又没法好好留,进退两难。 不仅没法去更衣,所有消息亦皆传不出去,和家里人联系不上,偏赶上织造局管事太监汤若固,此时不在江宁,没人能来救她。 水图南心里已做出最坏的打算,今日既被传来,她怕是轻易走不出这三部衙门了。 奈何她实在难受,坐不住,在屋里来回踱步,其他候传人在聊些什么,她半个字没听进去,官爷整人真有办法,她就快要忍不住了。 不多时,又有两位官员被传走,水图南追出门几步,悄悄拉住传话的差役,塞碎银子塞得异常熟练:“劳请差爷带个话,就说水氏织造水图南,已等候良久。” 入夜后,衙门里处处灯火通明,正值壮年的官差搓搓手中碎银,借着旁边火光睨她一眼,含糊道:“晓得了,等着吧。” 衙门官差讲话,从不会讲“肯定”“保证”之类确凿的词句,官老爷讲话做事永远模糊,永远给自己留条退路。 小腹愈发觉胀,水图南简直快要哭了,目送差役走远,她失落地回门房,却才转身迈出一步,便冷不丁与人撞了个正着。 她哎呦一声,捂着鼻梁后退两步,撞得眼前阵阵发黑。 门房倒是机灵,闻声从大门那边过来,捡起被撞掉在地上的油纸包,拍拍灰双手奉给被水图南撞的年轻人,殷勤问:“于大人么的斯吧?” 这位于大人哪里能没事,被水图南大力撞到下唇,下唇又硌在牙齿上,疼得睁不开眼,接过油纸包摆手,半晌没讲出话来。 水图南缓过神来,将被她撞的人打量一番,歉意十足:“这位大人,你还好吧?” 猛然听见有女子的声音,年轻的于大人表情痛苦地看过来,须臾,捂着嘴别扭问:“水图南?” “是。”实话讲,水图南人生十九年里,头回被陌生男人这样连名带姓地唤,她不习惯地眉心轻蹙。 “呐,”这位于大人官话讲得非常标准,把手里油纸包递过来,可能被撞的下唇还在疼,说话闷闷的,“你家里让给你带的吃食,他们在门口。” 水家人早就来了,但候见的官员商贾出来进去好几波,甚至也有认识水图南的人,却没一个敢帮忙带东西或带口信,人皆晓得这个时候不可招水图南,这位布衣在身的于大人,倒是无所畏惧。 “于大人,”只当水图南是病急乱投医,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了,浅浅欠身道:“小民已在此等候两个时辰,不知您可否晓得,衙门里何处可更衣?” 这位于大人也许是因为神经大条,也许是因为后台太硬,竟然无视门房的疯狂暗示,冲水图南招了下手:“跟我过来吧。” 诺大的三部衙门,厨房有厨娘,女牢有女卒,浆洗处全是妇人,又怎会没有女茅厕,只是茅厕离衙门口有些远而已。 于大人腰间挂着个铁牌牌,在衙门里行走自如,轻车熟路把水图南带到厨房这边来,看着水图南去了东边,“他”便进厨房找吃的。 不多时,水图南找过来,厨房灶台前,于大人正在小心翼翼地喝着碗里最后两口粥,油灯下,于大人的下唇,明晃晃被撞肿。 水图南愧疚地拿起放在桌角的油纸包,发现油纸包还热着:“对不起,刚刚在门房外撞到你。” 于大人嘴里还有粥,没说话,摆了下手。 灶台后的厨娘哈哈笑,打着芭蕉扇大嗓门道:“原来真是撞的,我还以为,是于大人负了谁家小娘子,被人家小娘子给咬的呢!” 于大人没说话,抱着凉帽,笑容满面地摆手辞别厨娘。 第8章 “你怎么得罪史大人的?”走出厨房院子,于大人胳膊下夹着凉帽,问。 水图南顾左右而言他,打开油纸包,准备把里面的包子分给这位大人吃:“今次实在感谢于大人伸出援手,敢请大人告知全名和任职之处,小民改日必定前往拜谢。” “举手之劳,拜谢就不用了,”这位于大人不是江宁口音,讲起话来同样温温柔柔的,听得人悦耳,“我也不是官老爷,你不必一口一个‘大人’地唤,某姓于,于霁尘,水老板,久仰大名呀。” 水图南递包子的手僵在半路,猛然转头看过来,音调忍不住地上扬:“你就大通于霁尘?” 三年前那个,在江宁异军突起的大通茶行,的老板,于霁尘? “啊,是我,”于霁尘被水老板的反应逗乐,主动接过她递到半路的包子,眉眼弯弯带笑,“有什么问题?” 作者有话说: 【1】更衣:上厕所的委婉说法 3、第三章 当然有问题,问题大了去了! 水图南闺中友人孙霈,是曾经的江宁茶业龙头孙氏茶行的孙女,而把孙家从“茶业龙头”,变成“曾经的茶业龙头”的,就是三年前发起茶行吞并,把江州茶业重新洗牌的大通茶行。 三年前,江州茶叶歉收,籍籍无名的大通茶行,趁机以雷霆之势吞并孙氏茶行,收购零散茶户,获得茶农拥护,一跃成为江宁新的茶业扛把子。 孙氏的老爷子是个有骨气的,领着孙氏进行了激烈的反抗,怎料大通茶行手段更铁血,大杀四方,毫不留情,绝了孙氏茶行所有后路。 最后,孙老爷子气得一命呜呼,孙家全家三五十口人,在孙老爷子的长子孙邦民的带领下,全部挤在城南的贫巷里,过得异常艰苦。 孙霈出嫁前,和四五个妹妹,挤在只容得下两张床的,过道搭成的小屋子里,被褥衣物长年潮湿发霉,因为屋里见不到丁点日光。 于霁尘并不知手下败将要过怎样的日子,咬口包子,下嘴唇疼得不行,脸上依旧笑意盈盈:“我没得罪过你吧?” 水图南收回目光:“没有,只是久闻大名,今次猛然见到,有些意外。” “意外什么?”于霁尘肿了嘴唇,话还挺密。 “没想到你这样年轻,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,三年前对孙氏茶行的吞并,不像是年轻人的收笔。” 于霁尘捏着包子笑出声:“我看起来年轻,其实再过四个月,就到而立之年了。” “三十?”水图南更加惊讶,再次借着月光打量这人,满脸不可置信,“怪不得手段那样厉害。” 于霁尘顺杆爬:“你在夸我?” 后土娘娘,谁家好人会和刚认识的姑娘,讲这样放肆无礼的话?关键时候,水图南的好涵养,努力压下了她的白眼:“更为孙霈鸣不平,她家原来,栽在这样年轻的人手里。” 大概是得罪过的人太多太多,于霁尘诚心诚意问:“我惹过姓孙的人?” 水图南差点一口包子噎死自己:“总算知道,你为何敢当出头鸟,帮我带东西了。” 年轻人之间交流,总比和那帮中年人打交道来的方便,水图南说话逐渐少了提防,却同时也是在换个方式试探于霁尘。 这个突然出现的于老板,为何要对被司衙老爷针对的她,大方伸出援手?水图南掌舵水氏织造几年,即便做生意的本事没学精,但也真真实实学到一点,那就是“无利不起早”。 听了水图南的嘀咕,于霁尘捏着半个包子,笑得周遭的月光都温柔起来:“不会真相信我三十了吧,逗你玩的,水老板这样好骗么哈哈哈哈……嗷!” 笑声嘎然而止,痛呼骤然响起,只见水老板昂首挺胸,扬长而去,她身后,于老板痛苦地抬起膝盖,两手拿有东西,想揉小腿也没法揉。 方才,于老板正笑着,水老板朝着小腿正面给过来一脚。 “恩将仇报,你会后悔的!”于霁尘没想到水图南会踢自己,带着笑腔大放狠话。 见前面的人无动于衷,于老板又在后面提醒:“走反了,往右拐!” 走在前面的人无动于衷,淡定地转个方向。 直到那窈窕的背影彻底走远,黑暗处走出来个一袭素衣的翩翩公子,手里拿着把折扇,温文尔雅:“她就是水氏织造的现任掌舵人?” “不,”于霁尘站好,分明还是那副嬉皮笑脸模样,气质却与方才截然不同,处处透着股高深莫测,“她只是水德音的傀儡。” 公子轻摇折扇,不赞同地摇头:“傀儡也好,掌舵者也罢,你不该插手她的事。” 凉帽扣到头上,于霁尘把手里剩下的包子,扔给一路从厨房跟过来的白面黄狗,随便在衣服上蹭了蹭手:“这个你莫管。” 翩翩公子似乎发现什么,轻呼:“你不会,被水娘子的美色给诱惑住了吧?!” “说了你莫管,该干嘛干嘛去。”于霁尘瞥他一眼,隐隐月色下,那眼神分明在说,“兄弟,戏过了啊”。 江逾白抬起扇子遮住嘴,语重心长:“我们和水氏织造不同,大通是靠两位司使的庇护,才在江宁站稳脚,能为司使效力,是我们的福分,你切不可乱来。” “知道,先走了。”于霁尘脸上的笑差点没挂住,心想江逾白这恶心人的玩意,真是会讲恶心话,要是再不走,自己恐怕会被他恶心吐。 第9章 于霁尘和江逾白相背而去,原地不远处的角落里,一名躲在树后偷听的差役,按着腰间佩刀鬼鬼祟祟离开。 没多久,于霁尘刚走到仪门,被传口信的差役迎面找过来:“噢呦,我的于大人,您上哪边去了,可让我好找,快快快,史大人要见您,正在清白堂等着呢!” 于霁尘往差役身后扫去,看见水图南跟了过来,方笑盈盈同差役抱拳,调回头边走边道:“我刚从下面的县里赶回来,饿得腿打颤,这不是去找口吃的垫垫肚子么,任大人可也在?” 跟在后面的水图南心想,这于霁尘话可真多,跟谁都有的可聊,没个安静的时候。 士农工商,官身最是瞧不上世间商贾,差役对于霁尘这个商贾,却是一反常态的尊敬。 不仅问啥答啥,甚至还有些殷勤巴结:“今日各县明公来报灾后情况,任大人自然也是在的,二位司使忙碌整日,此刻终于得了吃饭的时间,想着您应该也没用饭,所以赶紧让我来找您。” 水图南不蠢,立马明白过来,于霁尘引差役说的这些话,其实是说给她听的—— 于霁尘此时出现在这里,不是巧合,而是布政使史泰第,与按察使任义村,两人特意安排的。 还没等水图南琢磨透更多关节,清白堂到了,二人进去拜见官爷,倒是不用动辄下回磕头,身着官袍头戴乌纱的清瘦男子,热络地迎起身,拉着于霁尘坐到饭桌前。 此人即便乌沙补服在身,浑身上下依旧透着亲切感,“父母官”的称呼安在他身上似乎挺合适,此人正是江州承宣布政使史泰第。 他笑容温和,一边把于霁尘按坐到他身旁,边朝水图南抬手做请:“水老板不要见外,等这么久应该饿了,我特意让厨房做的一桌菜,动筷动筷,别客气!” 这不是水图南第一回和史泰第打交道,但这回,史泰第的友好,反而让她倍感不妙,像是飞鸟在扎上捕鸟网的前一刻,终于察觉到,有什么东西,严重威胁到了自己的生命安全。 但通常这个时候,为时已晚。 水图南道谢,用女儿家特有的拘谨,来遮掩着对史泰第真实目的的探究,按察使任义村端起碗,稀里呼噜喝粥,看得出来他很饿,吃饭的声音挺大。 任义村在风卷残云吃着,史泰第周到地招待两位年轻老板。 他把饼掰碎,不吃,全部放在面前的空碟子里,笑盈盈道:“今日听了底下各县来报的情况,各处遭灾的损失,跟我预想的差不多,听说水老板的织坊,也出现生丝供应不足的情况,不知解决得如何了?” 水图南放下竹筷,恭敬道:“虽各处皆有损失,但不会耽误朝廷发下来的任务,还请大人放心。” “哎呀,你这孩子,跟史叔父还见外呢,”史泰第拿出一副关切晚辈的慈祥模样,嘴里的话讲得非常好听,“我已经听说了,十五万匹生丝量,你现在还差十万匹,你们织造局的汤总管,被洪水隔在江北,一两个月回不来,你打算如何补齐这个缺口?” 和付雪妍签订五万匹生丝借贷的事,目前仅有水氏织造内部几个核心之人清楚,史泰第是如何知晓的? 不用问,要么是织造里出了叛徒,要么是水家自己人卖的这个消息,水图南比较倾向于后者,那么,水氏织造被渗透到了哪一步? 圆饭桌能坐下八个人,水图南挨着于霁尘,低眉垂目避开史泰第的视线,紧张得心若擂鼓,谨慎得两手心汗湿:“为保证按时交货,纺织最迟七月开工,生丝的事情,小民正在想办法。” 不到最后一刻,她就还有转圜的时间。 埋头吃饭的任义村,举止不似史泰第斯文,甚至有些粗鲁,在史泰第话音落下后,他嘬口酒开腔,嗓门洪亮:“费那些精力干什么,诺大的国南,莫非凑不齐区区二十万匹生丝?” “缺生丝?”别扭着喝粥的于霁尘,忽然从粥碗后面抬起头,肿着下嘴唇道:“我有呀,要多少有多少。” “哎呀!”史泰第一拍脑门,恍然大悟的样子,“不说我都忘了,霁尘手里有生丝呢!” 司使老爷搭腔就是给脸,于霁尘更得兜着:“二十万匹生丝,我可以免息借给水老板,还是一次性到货那种,只是……” 这声欲言又止的“只是”,惹得快人快语的按察使任义村拍了筷子:“大丈夫有话当直说,莫得学那吞吞吐吐的犹豫样,叫人看了心生不爽!” “是是,”于霁尘叠声应承,笑得满脸算计,“二十万匹生丝终究不是小数目,若要调用,还得给生丝那边的掌柜们,拿出个合理的说法。” 水图南亲耳听着生丝量,从十五万匹变成二十万匹,亲眼看着三个人你来我往,不需要她开口就把她彻底绕进去,气愤得简直想当场掀桌,可她不能。 不仅不能掀桌,她还得心甘情愿陪着,应承着,因为陷阱不止在眼前,更在脚下看不见的地方,她若是一步踏错,便可能万劫不复。 “哦?”史泰第对于霁尘的提议挺感兴趣,“这是怎么说,你有条件?” 于霁尘点头,转而朝水图南比出两根手指:“二十万匹生丝,我拿给水老板用,不要钱。” 水图南识相地接话,江宁调子软糯糯的,尾音里藏着紧张的轻颤:“是什么条件呢?” 于霁尘笑,通明的灯火照映出这厮唇红齿白的模样,下唇磕肿的地方格外显眼:“好说,你们水氏织造的话事权,我要拿到一成半。” 第10章 水图南更疑惑,狮子开口不整吞,怎么还有零有整,她简直不知该如何应对了:“数十万匹生丝,只换一成半话事权,恕我冒昧,你图什么?” 一成半话事权最多称为大散户,对水氏织造构不成任何威胁。 于霁尘晃晃两根手指,笑得眉眼弯弯:“不急,我图什么,到时候不就知道了。” 水图南又气又无语,她意识到,于霁尘搅和进来,或许是突破眼下局面的唯一机会,但当着俩高官的面,她不能说太多。 女子灵机一动,厚着脸皮胡扯八扯起来:“你这人,怎么能笑得这么好看,心思却这样深沉呢!” 此话既出,史泰第和任义村纷纷愣怔须臾,又双双对视一眼,现在的年轻人,都是这么不拘小节么? 怎料于霁尘干脆是个不要脸皮的:“觉得我好看呀,那我可以天天笑给你看,二十万匹生丝买你一成半话事权,怎么看怎么划算。” 在坐的两位高官也年轻过,脸上露出促狭的笑意,直笑得水图南终于晓得害羞,深深低下头去,低嗔于霁尘:“你别笑了,面目可憎!” 突然撞见两个年轻人之间来这套,史泰第和任义村可谓措手不及。 无论两位高官私下里玩得如何花样百出,可当二人衣冠楚楚站在人前时,他们就不得不注意脸面和官威,要刻意在年轻人面前装正经。 史泰第笑容满面:“哎呀,这下子,问题就全部解决啦,我也好回信给季相府,让老相不用担心江宁的丝绸啦!” 这里面,真有大邑季相府的事,还是说,史泰第只是拿季相府当借口,来压迫水氏织造?水图南并不是太清楚,一直以来,但凡牵扯到官门的事,父亲水德音都不让她直接接触。 十五万匹生丝被官老爷变成二十万匹,水图南没有承认,也没有当场拒绝,她要是承认下这二十万匹,回去后她爹会要她付出代价,她要是当面拒绝,司使老爷会让她晓得什么叫官权。 幸而,史泰第晓得,水图南没有拍板决定的权力,水家真正的当家人是水德音,于是他把话说得点到为止,就放了水图南离开。 有于霁尘抛出的二十万匹生丝做为条件,史泰第不需要再刻意为难水图南。 一场来自官府的刁难,就这样被半路杀出来的于霁尘,明目张胆地从中作梗,给“化干戈为玉帛”了。 水图南离开后,史泰第捻着胡须,似是而非问:“于老板这嘴上的伤,是怎么回事?” 于霁尘倒是老实:“刚到门房时,不慎被水大小姐给撞的。” 在两个年轻人进门前,司使老爷已听了盯梢者的汇报,所以这意外的一撞,把二十万匹生丝,从于霁尘手里给撞向了水图南?说出来傻子都不信。 任义村惋惜道:“今日本打算把那水家女儿,牢牢扣押在这里的,这下彻底泡汤了。” 他一双圆目瞪过来,提醒年轻人:“水家女儿确实有几分姿色,年轻人血气方刚,喜欢上很正常,但是不能耽误正事,二十万匹生丝换一成半话事权,这算怎么个事?你怎么能,不和我们提前商量呢!” 面对按察使的追究质问,于霁尘不紧不慢解释:“多年来,水德音只是通过其妻女的手,就能将水氏织造经营得很好,足见他不是个好对付的。” 此言一出,史泰第赞同地点了点头,任义村张张嘴,没说什么。 于霁尘继续道:“水氏尚未走到山穷水尽时,虽说安州的水孔昭,未必不会趁火打劫,但水德音若是被逼到穷巷,则届时比起我这种外人,他会更倾向于选择他哥哥。” “此言有理,”史泰第顺着于霁尘的思路往下走,琢磨道: “一成半话事权换二十万匹生丝,既能保证不得罪我们,又不用受水孔昭挟制,还不会伤及水氏织造根本,一举三得,可若是要水氏织造拿三成话事权来换,按照水德音那个老狐狸的德行,他恐怕不会答应。” 三成话事权,一定程度上可以左右水氏织造的重大事项决定,水德音那个人,不会允许他之外的人染指水氏织造的大权。 “最烦揣度生意人的拐弯心思,”任义村不耐烦听这些,大手一摆,“霁尘,让你帮忙查的霍让,可有消息了?” 于霁尘摇头:“只在幽北去往大邑的路上,打听得疑似霍让的踪迹,道是朝大邑去了,大邑霍家尚未发现异常。” 说到这里,于霁尘有些为难:“当真不能再给点其他消息了么?二位让我打听霍让,却只告诉我她是个女人,二十到三十岁,其他信息一概没有,马帮打听起来也很难的。” 任义村叹气,嘬口酒,愁肠百结。 提起霍君行,史泰第同样是讳莫如深:“非是我们故意不告诉你,实在是我们晓得的也不多,霍君行把他大女儿藏得很好。” 大邑有个霍门,其魁首是帝后亲信,飞翎卫亲军总指挥使霍君行,从不可一世的季相府,到州府各地方的藩台衙门,上上下下的官员都要忌惮霍君行三分。 霍君行是皇帝的头号心腹,霍君行身边最得用的人,无非一个义子以及八个弟子,天下尽晓这几人,可是这回,被暗中派往江宁来的霍让,却是谁也没见过,谁也不认识的。 恐惧来源于未知,霍让此人,令江宁的官老爷们万分忌惮。 第11章 于霁尘挠头:“好端端的,霍门派人来江宁做什么?” 关于这个问题,史泰第还是有所保留,不想回答。 不料任义村快人快语,直白地抱怨道:“还能做什么,当然是来查我们的账,皇帝不临朝,季后代天子问政,可是这几年,东宫势力渐盛,我们怀疑霍君行已经投向了东宫,他这个时候派霍让来江宁,无非就是想抓我们的小辫子!” “哼,”他冷笑,虚张声势道:“江宁是什么地方,哪里是一个姓霍的女人就能插手进来的,莫说是霍让,就是霍君行亲自来,我看也不见得能搅气什么浪花,不过是我们不能掉以轻心罢了。” 任义村没有明说的是,江州的绸缎、茶叶和瓷器生意,尽归大邑季相府势力,其中又以江宁为最,总督都使曹汝城便是季相的门生,江宁对季氏的重要性不言而喻。 若谁欲伤季相府根骨,必定会在江宁大做文章。 和任义村搞不懂生意人的事一样,于霁尘也搞不懂朝堂和官场,纳闷儿:“这有什么小辫子可抓嘛,是太子就好好当太子,是臣子就好好做臣子,曹总督把江州治理得井井有条,有钱大家一起赚,太子只管享福就好,抓什么小辫子?” 于霁尘在政事上的没见识,比较好地取悦了史泰第,他喜欢这种一门心思赚钱,但不爱自作聪明瞎琢磨的人。 史泰第解释道:“霍君行要抓小辫子,那就让他抓,我们之所以打听霍让,无非是怕老相在大邑吃闷亏,季相府这棵大树要是不安稳,我们这些树上的猢狲,自然不会有好日子过。” “这个道理我懂,”于霁尘摸摸扯疼的下嘴唇,明显心不在焉,“大人可还有其他吩咐?” 这是迫不及待要走呢,史泰第心领神会,促狭道:“没了没了,英雄难过美人关,霁尘赶紧忙正事去吧。” 于霁尘嘿嘿笑,像是被看穿了心思,红着脸告辞。任义村大嗓门在后面提醒:“保持冷静,莫要上脑哦!” 待于霁尘连逃带跑,一溜烟不见人影,史泰第脸上的笑登时消失,招手唤来心腹:“派人盯紧于霁尘,尤其是他见水图南时,对话也要记录下来拿给我看。” 心腹领命而去,任义村嘬嘬嘬地吸干净酒盅里的酒液,不以为意:“年轻人的风花雪月,让他玩就是,盯那么紧干嘛,难道你怕于霁尘背叛我们?” “那倒不是,”史泰第若有所思地摇头,戒心重重,“于霁尘没那个胆子背叛我们,但这神头鬼脑的家伙是个铁刮子,铁算盘,他突然提出拿生丝换水氏的话事权,我担心,他会背着我们,从水氏另牟它利。” 任义村顶看不上搭档这股小气劲:“嗨呀,于霁尘孤家寡人一个,就算背着我们吃了利,又能吃多少?他靠着我们才能在江宁立身,一旦哪天上面要弃他,那他的所有家产,不还都是你我的。” 史泰第完全没听任义村在狗扯什么屁话,他自己在心里琢磨良久,终于点了点头:“难得见于霁尘对别家姑娘感兴趣,如果有一天,于霁尘要娶水图南,那么这对我们而言,将会是好事,于霁尘那头铁驴,总得有个软肋被我们攥在手里,才是行的。” 衙门口车来人往,于霁尘出来的迟,左右不见半个水家人身影。 有热闹可凑的地方,永远少不了江逾白的身影,他不知又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,不紧不慢打着花里胡哨的折扇:“别找了,小美人已经哭哭啼啼地,跟着爹娘回家去了。” 于霁尘想说什么,还没开口,又扯疼嘴唇,沉默下来。 起夜风了,又是大雨欲来的样子,江逾白合上折扇,好整以暇:“回去么?刚住进新宅子,秧秧应该还在等你。” 四月以来,江宁的天变化莫测,半个时辰前还是月华如水,转眼又是乌云遮月,于霁尘摆摆手,回家去也。 商贾地位低,所乘坐的马车也比寻常马车低矮,江逾白身高腿长,不见外地把于霁尘挤在角落里。 外面凉快,车里闷热,惹得他呼呼扇风,折扇被打出残影:“无歇的人刚送来书信,问我们进展如何,还有,夫人生辰将至,无歇说,可以帮我们把礼物带回大邑。” “那家伙才没闲心管闲事,肯定又是千会从中捣鬼,”于霁尘抱着胳膊缩在角落里,哼唧着嘀咕,“你有礼物的话,让人带回去好了,我忙,没时间准备。” 江逾白脸上看染着热闹的笑:“这个时候,师兄就不得不说你两句了,母女之间哪里有真仇呢?当年你们吵架,夫人说气话让你滚,你竟真的打上包袱去了幽北,一去五年,夫人终究是你的亲生母亲,这五年来,她很想你。” 于霁尘靠在角落里,沉默着不说话,下嘴唇让人撞肿了,这会儿愈发疼起来。 马车走出去一段距离,于霁尘烦躁地扯扯衣领,道:“我准备用二十万匹量的生丝,换水氏织造一成半的话事权。” “阿脑子被江宁的雨淋坏了!用二十万匹生丝,换水氏织造一成半的话事权?”江逾白猛然转过头来,车窗外忽有轰雷响过,紫色光电瞬间照亮男子惊诧的面庞,大雨将至。 于霁尘不说话,平静地看着江逾白,昏暗逼仄的车厢里,她的目光灼灼逼人。 这是决不更改的意思了。 江逾白撑着车板挪身半转过来,手在虚空中比划半个圈,语言有些难组织:“我知你假扮身份来江宁,其实是有自己的主要目的,莫非,莫非就是水氏?” 第12章 江逾白越说越觉得有道理:“怪不得你要我准备二十多万匹生丝,怪不得,你会不顾自身安全,主动去搭讪水家大小姐。” 江逾白同时也想不通:“可,水氏眼下正临困境,你只需作壁上观,就能得渔翁之利,何必非要插手,冒着被史泰第怀疑的风险,去帮水大小姐?” 二十万匹生丝换一成半话事权,如此震撼的消息,竟然没能迷惑江逾白的注意力。 于霁尘别开脸去,闪烁其词:“我有我的打算,你莫多问。” “好,”江逾白决定道:“给无歇的回信,你自己写去吧。” 于霁尘没说话,雨点大颗大颗掉下来,砸在车顶,噼啦啪啦响,就像砸在人心上,纷乱如麻。 4、第四章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每个人都有自己一脑门的官司。 史泰第和任义村,在为城外散不去的灾民和洪水发愁;于霁尘在为和母亲之间,难以缓和的僵硬关系发愁;水图南回到家,面对老爹爹的指责和数落,也有自己的忧愁漫上心头。 在听了水图南转述的,衙门发生的事后,水德音气得摔茶杯,不再赶时兴讲官话,顺口的江宁话哒哒往外怼: “史泰第和任义村,他两个老鳖成精的,凭么子张口要我五万匹绸缎?还有那个姓于的小王八蛋,打炮的甩子,阿有毛病啦,要我一成半的话事权,他想干么斯啊,啊?” 水老爷分明是在骂于霁尘,坐在他对面的水图南,却被他骂得狗血淋头,低头不敢出声,更不敢动筷吃饭。 水老爷大发雷霆,连前来打扫茶杯碎片的用人,亦不敢弄出声响,唯恐触到老爷霉头,老爷常发脾气,稍有不顺便是大吵大骂,用人们早已习惯。 盛粥的陆栖月看不下去,把调羹往砂锅里一扔,回怼丈夫:“你要干么斯啊,啊?我娃儿饭都不得吃,光听你在这里骂骂骂,你有好胆子,来斯去于霁尘面前骂,去藩台衙门口骂,去呀。” “来斯你再讲我一遍?”水德音觉得自己被下了面子,愤怒地拍桌子,瞪大双眼。他一双大眼睛犹如铜铃,吓人吧啦,吓得陆栖月愣住。 小饭厅里气氛僵持起来,须臾,只见陆栖月眼眶一红,转过身去,低声抽噎起来。 “是我不好,”她责备着自己,浑身笼罩在浓重的懊悔与无奈中,“是我没能给你生个儿子,让你四十多岁还得自己顶门户,要是图南是个儿子,她就可以在面对当朝三品大员的逼迫时,宁死不屈地拒绝了,是我不好,是我对不起老爷,对不起水家,是我不好……” 说得漂亮,水图南在心里暗暗叫好,母亲的话实在是讽刺,一招以退为进,反倒让水德音无话可说。 “晓得错了就好,行了,莫要再哭哭啼啼,我又没死。”水德音像是没听出来那些话里的反讽般,顺着台阶下来,又碍于面子不给人道歉,悻悻把刚才的事一言带过,转而问水图南:“那个于霁尘,要我们家一成半话事权,他到底想干么斯?” 老爹爹在自己面前演戏,水图南也不戳破,故意拿出副唯唯诺诺的样子,怕得摇头:“不清楚,他那个人,瞧着嘴里么的半句实话的。” “这还要你说,我又不是傻子,三年前,他搞孙邦民家的时候,我就已经看出来了的。”水德音在发妻面前吃瘪,便夹枪带棒同女儿说话,好像这样才能显出他作为父亲的威风: “大通平素里出面办事的,是一个叫冯通的老杆子,和一个叫江逾白的小杆子,于霁尘没怎么露过面,我一直以为,他是个算盘成精的老杆子,手段那样子狠辣,么的想到,他竟然是个二十出头的小杆子,老孙一家栽得亏哦。” 讲到这里,水德音噙着烟袋笑出声,一副看好戏的样:“你们讲,我要是把这个事,告诉孙邦民,他会不会气得破口大骂?” 水家自己还有满脑门官司,谁有心情闲聊孙家,陆栖月和水图南纷纷沉默以对。 水德音想到朋友孙邦民可能出现的骂街反应,就觉得十分好笑,但再想到自家这摊子事,他就烦得头疼。 连抽两锅烟丝后,在青烟缭绕中,他淡淡决定道:“这样子,明日起,图南暂时不用去铺头里了,在家里好好歇息,那个于霁尘,我亲自去会会他,阿行啊?” 这样的决定,在水图南预估之中,却在陆栖月意料之外。 陆栖月气愤不已,转过身来同丈夫理论,脑袋一发热,言语就失了方寸:“图南为了织造,今日差点被拘押在衙门出不来,生丝的事刚有转机,你便迫不及待拿走她的掌事权,就这样怕图南立功吗?少在这里窝赖人,王嫖的肚子,可还没有大起来呢!” 妾王膘腹中的胎儿,现在是水德音的底线,不容任何人质疑,他拍桌起身,瞪大眼睛怒骂发妻:“阿老瓜子坏掉啦,我警告你哦,要是王膘的肚子有么斯,我就一纸休书休了你的!” “噢呦,那好的呀!”陆栖月不甘示弱,水德音对王嫖不由分说的维护,彻底激怒了她,“你休书写写好,我立马带着图南,分了水氏织造去!” 水德音听不得半句顶撞,暴脾气上来,毫无征兆掀翻饭桌,东西稀里哗啦碎满地,他的嘶吼咆哮响彻小饭厅: “少在这里假嘛日鬼,织造是我的,谁也别想抢走!来斯你跳宣武湖去!没人拦你,你和图南在织坊的话事权,归根到底是我的!我的!” 第13章 饭桌子没了,被吼声吓一跳的水图南,光秃秃坐在凳上,甚至没有起身躲避,多年来,她已经在忍耐中,逐渐习惯了娘和爹花样百出的争吵。 在吵嘴这方面,陆栖月不肯认输,又红了眼眶:“水德音,做人不能么的良心的,你欺负我也就算了,今朝当着图南的面,你恩正些,梗直讲,我女儿手里两成半的话事权,究竟是谁给的?” 话事权是谁给的?水图南听母亲父亲吵过不下百次,却是第一次听二人这样子讲,话事权不是老爹爹给的么?还能是谁给的,莫非是老太太?那不可能。 她有些好奇,小心翼翼地朝娘和爹看过去。 熟料刚看见阿娘带着泪痕的侧脸,爹爹的斥责就劈头盖脸砸过来:“水图南回你自己院子去,快些,滚!” 水图南飞快看亲长一眼,识相地离开这个是非地。 紧接着,水德音把所有人都赶出去小饭厅,老爷和夫人有话要说。 周围人被辇得干净,水图南在陈妈妈注视下,听话地带着秀秀离开,结果一转头,这小姑奶奶就绕到小饭厅后面去翻墙。 大雨倾盆,后窗的屋檐下并不能遮风挡雨,秀秀脱了自己外披,给小姐搭在头上,水图南把两人脑袋一块盖起,耳朵贴上窗根。 风雨声很吵,几乎盖过屋里人的争执,水图南耳朵紧贴在窗缝上,勉强听个模糊。 “你怎么能当着图南面,讲出这种话来!” 当时商量好谁也不提的,而今脑子一热,口无遮拦把话讲出来,是陆栖月违背约定在先,水德音占了优势,理直气壮怒斥陆栖月。 陆栖月被丈夫不由分说的偏袒气急了,也被丈夫对那个男胎亳无原则的维护吓到了,口不择言才讲出那些话来。 她也有点后悔,但水德音越是数落她,她就越觉得生气,不肯就此向丈夫低头,倔犟又委屈:“你们江宁有老话讲的哦,‘小儿子,大孙子,老太太的命根子’,所以我理解你爱护儿子的心,我没有儿子,只有图南一个娃儿,她这几年,为水家殚精竭虑,连婚事都耽误了,可是,王嫖的孩子不及诞生,你就开始架空我女儿,” 陆栖月越讲越失望,眼里双泪流:“我以为,你把同付雪妍签好单子的事,主动告诉史泰第,是在暗中帮图南撑腰,谁晓得你是在落井下石,水德音,你有脸开口责怪我?” 水德音不肯承认陆栖月的指责,脸红脖子粗地继续嘴硬:“夫字天出头,我是你男人,数落你两句能怎么的,要你寡讲我唠,儿子是我的命,图南也是我的命,都是我的孩子,我偏心哪个了?” 水德音反而越讲越委屈,声音越吼越大:“西北的武卫人没有讲错哦,‘打得到的媳妇,揉得到的面’【1】,我就是对你太好,对图南太好,才让你们这样子不知分寸。” 他挥舞着双手,在屋里走来走去,破碎的碗碟碎渣踩在脚下:“今天要不是那个姓于的小杆子,跳出来截胡生丝的事,你的宝贝女儿,就被扣在衙门出不来了,还能让你同我在这块吵架,你谢谢于霁尘去吧!” 二十余年同床共枕,陆栖月实在了解水德音,他此刻这样子讲,表明这男人是铁下心,要趁此机会,开始为儿子继承家业做准备了。 往昔种种如走马灯过,陆栖月冷笑出声,忽就没了同水德音争吵的力气。 用手帕擦擦已经洇进衣料的菜汤,她轻蔑道:“你莫里十菇是你的事,烦不了,你现在就把作坊铺子全传给那个胎儿,我的话事权你也尽管收回去,但我女儿的财产,你是十万个动不得,两成半的话事权——不,应该是三成,和泰湖沿岸的产业,是那个娃儿留给图南的,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动!” 话音至此,屋里骤然响起摔砸东西的声音,是水德音又在发疯,和陆栖月动起手来,把贴在窗户上偷听的水图南吓得打激灵。 陆栖月的话,像是把烧红的烙铁,趁热怼在水德音胸口,烫得他血肉模糊,恼得他和陆栖月动起手来,周围没人,水图南也不敢进去拦架。 二人边打架,边听水德音骂骂咧咧:“我早讲过,家里不准提起那家人半个字,不得命唠,把我的话当耳旁风!” 夫妻两个互揭老底,越是难听的话越吵得起劲。 陆栖月尖叫着,拳打脚踢反抗:“你要怪谁,当初若非你么的担当,把钱花得狗二干净,十二年前,水家能被你大哥,勾结外人坑成那样子?你二胡卵子做逼倒怪,卖了我丫头才换来织造的今天,现在你要有儿子了,要过河拆桥,你敢对不起我丫头,我挨地蛮要同你拼命!” “够了!”水德音手里扯着陆栖月的头发,被陆栖月用凳子不停砸在腿上,疼得他哎呦喊叫,试图停手,“我快要被你砸死了的,你住手,我也松手!” 一般的,两个人打架吵架时,大多是仗人势的,身边越是有人阻拦,他们打得越起劲,反而没人在场时,打架的下手有分寸,吵架的也懂适可而止。 夫妻二人就这么丁玲当啷打一架,吵一顿,到最后,陆栖月披头散发,水德音浑身疼痛,坐立不得,谁也没捞到好处。 两个人终于能继续说话了,并未完全占上风的水德音,伸出一根手指,咬牙切齿警告:“我最后再讲下,那家的事,你要是再口无遮拦提起,尤其是当着图南的面瞎讲,我把你杀了吃!” 第14章 杀妻吃肉,水德音竟然讲得出这种话。 陆栖月听得浑身汗毛倒立,两手止不住的颤抖,却仍要倔犟地昂起头颅,不露半分胆怯:“你要是敢打我丫头的傍身钱的主意,我要水家全家赔命,不信来试试!” 在这种互放狠话的关口,水德音脑子一振,刷然收起浑身尖刺,疑神疑鬼问发妻:“大通的于霁尘,不会和那家人,有什么关系吧?” 陆栖月微顿,像是听到个惊天大笑话,冷哂:“乖乖隆地咚,那家的祖坟都让你给平掉了,哪里来的后人,还是带茶壶嘴嘴的?他家仅有那一个小丫头,还是你去官府给认的尸,神头鬼脑,是你终于晓得亏心了,还是于霁尘姓于姓错啦?” “不行,不行不行不行!” 方才陆栖月提起那个事,反倒给水德音提了个醒,他念反复叨着“不行”二字,碎步来到发妻面前,不小心停步近了,又警惕地往后退两步,怕被偷袭: “这个于霁尘,出现的太是关要时候,让人不得不怀疑他的动机。大通搞茶叶,和我们么的交集,这些年来,我也么的留意过那个小杆子,” 水德音的大眼睛滴溜溜转着,想办法道:“他一个搞茶叶的,能一气拿出二十万匹生丝,绝对有猫腻,明朝,你派人去仔细探探那小杆子的底细,我去找孙邦民那个活闹鬼,向他再打听打听。” “万一要真是那家的哪条漏网之鱼来报仇,事情可就不妙了。”这是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。 陆栖月手里有,他羡慕不来的情报网,难得找到个合适的说法,能让陆栖月尽心尽力帮他把于霁尘查个彻底,他等这个机会蛮久了。 陆栖月不晓得,丈夫与她人心隔肚皮地在耍什么心眼,她习惯性地和丈夫床头打架床尾和,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起对策。 后窗外,满头疑惑的水图南,带着秀秀蹑手蹑脚翻墙离开。 水图南满脑子疑问,十二年前,倒底发生过什么事? · 十二年前,水图南七岁,对许多事情记得并不清楚,长大后才晓得,那年春天,大伯父勾结外人,和家里闹翻,分了家,水氏织造经历了扒皮抽筋般的难关,险死还生。 可是当时,年幼的小丫头只晓得,终日不见身影的爹爹,那阵子天天出现在家里,澈州的舅舅也住进了水家。 七岁的水图南,高兴于天天能见到爹爹,和爹爹坐在一起吃饭,但不知为何,爹爹天天沉着脸,进进出出的,也总是不耐烦,动辄打骂下人。 敏感的小图南觉得家里发生了大事,她当时还不懂什么是爱,但她感觉得出来,爹爹总是骂她,不喜欢她。 直到后来有一天。 那日,天温酷热,像神话故事里的祝融在向大地下火,炙烤得人无法出屋,午饭后,五岁的秀秀吃了两牙凉瓜,腆着小肚子躺在凉席上睡,陈妈妈浑身冒着热气,来找小图南。 “南南,家里来了非常重要的客人,”陈妈妈翻出柜子里的漂亮衣裙,把她从偷凉的水车前拉进屋梳妆,蛮高兴地讲,“老爷和夫人正在前厅招待,客人带了个和你一边大的小娃儿,你去找她耍,好不好?” ——回忆至此变得模糊,后来发生过的事,水图南早已记不真切。 秀秀去烧热水了,水图南简单抹抹身上雨水,翻箱倒柜地,找出一个被她常年压在衣箱最深处的,酸枣木的朱漆盒。 盒子久未动过,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木潮味,以及衣箱里的防霉药丸味,小心翼翼打开来,里面只装张卷起来的,蜡封的文书。 已经过去十二年了,水图南记得这里面放着份官府发放的,有她画押按手印的文书,但文书内容她并不晓得,也一直没想过打开看。 不知为何,娘和爹在小饭厅的争吵,让她第一时间想到这份文书。 准备把它拿出来,没擦干的头发又滴下水,她怕不慎损坏纸质文书,干脆用干巾子把头发包起。 小小的院子没别人,只有秀秀在烧水,水图南把双手彻底擦晾干,坐在桌前,一点点拆掉文书的蜡封。 十二载春秋轮转,让当年懵懂无知的小娃儿,出落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大姑娘,同样无声无息地,也在这份官府文书上,留下泛黄的岁月痕迹。 将文书铺开细看,抬头便是让水图南心中一揪的三个字——“同老契”。 直到逐字逐句把内容看到最后,看到字迹稚嫩却熟悉的落款,和怎么看怎么透着高兴气息的小红手印,水图南的手,止不住地颤抖起来。 当她轻轻抚摸过,那与她名字并排的另一个落款,眼泪不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。 “于粱”,两个字写得干净又秀气,就连按在名字上的拇指印,也是规矩工整的,和小水图南夸张的巴掌印,形成鲜明对比。 眼泪愈发汹涌,悲伤却不知从何而来。 根据这上面的记载,水图南确定,在自己七岁那年的夏末秋初,同一个名为于粱的同龄女娃儿,结为了同老。 可是,做为当事人,水图南为何对此毫无印象? 水图南收起文书,不管不顾地冲到小小的厨房里,把正在拉风箱的秀秀吓一跳:“热水快烧好了,急着洗澡呐?” “不是,”水图南拽下裹头发的巾布,借着滂沱大雨的声响,直白问:“十多年前,在我们院子扫地的那个老妈妈,阿记得她啊?” 第15章 秀秀满脸疑惑,半边脸映着灶台下的火光,努力想了想,点头:“记得呐,她儿子在幽北打仗,死了,她哭瞎眼睛,么的办法再扫地,夫人把她送到乡下庄子养老了。” “在哪个乡下的庄子?”水图南莫名紧张,声音跟着颤抖起来。 秀秀不解,担心她打颤是冷,把她往灶台前拽了拽:“好像是甘柠县的农庄,我不确定,你急着知道啊,我去问问陈妈妈?” “不用,别问她,”要是问了陈妈妈,阿娘不就晓得了。娘和爹避之不及的态度,让水图南一边害怕去深究,一边又忍不住想搞明白。 自己手里的话事权,据说原本是三成,后被老爹爹找借口拿走一点,只转给她两成半,没让她成为,可以和他拥有同样决定权的大东家。 家里人对此不曾提过只言片字,水图南理所当然地以为,自己手里的两成半话事权,是阿娘为她,从爹爹手里争取来的。 家里没有深宅大院的肮脏争斗,故而水图南也从未曾想过,为何只有她拥有织坊的话事权,其她妹妹则没有,如今看来,这两成半的话事权,是老爹爹水德音迫于某种压力,不得不归还给她的。 两成半的水氏织坊话事权,以及泰湖沿岸的十几家产业,是阿娘口中所言的,“那个娃儿留给图南的”。 国朝良民除去从娘爹亲人手里继承家业,其他受官府认可,以及受律法世俗保护的关系,就只剩下同老和契兄弟--两种国南特有的关系,如此推来,阿娘口中的“那个娃儿”,只能是那张同老契上的“于粱”。 这个于粱,到底是谁?亲长又为何对她如此忌讳?于粱和阿娘口中所说的,被老爹爹平了祖坟的那家人,又是什么关系? 老爹爹夺走自己的东家大权,这事发生的虽在意料之内,却也在情理之外,水氏织坊正在度难关,正常来讲保持稳定是第一要务,老爹爹深谙生意之道,却为何还要如此着急把她换下? 还有,还有—— 心思纷乱之中,水图南头疼地想,在衙门里时,那个半路杀出来的于霁尘,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? 作者有话说: 【1】“打的到的媳妇,揉得到的面”:是典型的糟粕习俗,这句话可以理解为面团越揉越筋道,媳妇越打越听话。 平静地发疯就好 5、第五章 江宁城乃江州治府所在,是江州最为富庶之地,商贸盛大,物阜人繁,倘非遭灾,荣华堪比国都大邑。 若从顶高处俯瞰整个江宁城,会发现其城建筑之美,好比一匹御用绸缎,而个中之美,又以城东为最。 东城住着江宁几乎所有的富庶人家,因江宁临江通海,茶绸瓷布等商贸十分发达,是故东城富庶门户中,又以商贾人家居多。 水家世代居住的水园,正是坐落在东城,与水园数街之隔的状元巷毫不惹眼,但巷里那座靠南的,长年门户紧闭的宅子,这几日也频繁有人进出。 清晨,雨方歇,雾朦胧,青石板上的苔藓散发着潮湿的味道,穿街而过的河水,从南巷口外的青砖河道里,悠然平静地淌过,巷子空无一人,只有把扫积水的扫帚靠在墙边。 不多时,黑瓦白墙的宅子里,走出个胖乎乎的年轻女子,只见她手里拿把小铲子,提着裙角蹲到墙边铲青苔。 女子二十来岁,穿着样式时兴的绸缎衣裳,发簪尾端的珍珠坠子,随着她铲青苔的动作摇来晃去,细细观察,会发现女子的行为动作,像是七八岁的孩子。 不多时,一叶小舟从巷子口划过,江逾白提着包东西走进巷子,热情地哎呦出声,声音夹着,语气拖长,像同小孩子说话:“秧秧,你在干嘛呀?” 女子应声转身,两手握着小铲子,相较于正常人而言,明显可以从其目光中,看出她有些呆滞,但模样非常认真:“尘尘摔,铲掉!” 三日前晚上,于霁尘冒雨从衙门回来,没看清路,踩到青石板,摔了个屁墩,这几日秧秧天天起大早,要把巷子里的青苔给全部铲掉。 “哎呦,这可不是个小活儿,一时半会干不完的,”江逾白弯下腰,捏捏秧秧婴儿肥的脸蛋,宠溺道:“给你带了同旺楼的小笼包,铲完这个板板,就赶紧回来吃哦。” “好哒!”秧秧看着江逾白手里的小笼包,咽咽口水,继续努力铲青苔。 江逾白笑意盈盈,推开另半扇黑漆宅门,走进这座置办了五年,却新近才有人住的宅子。 国南的建筑不似北边讲究恢宏,江宁精致的庭院屋舍,在朦胧烟雨的衬托下,展现出一种江逾白从没见过的宁静之美,置身其中时,仿佛就连被三北风沙吹打到枯萎的灵魂,也得到了充分的滋养,重新活泛过来。 北方人江逾白很喜欢老于的这座宅子,他伸手,从门口不知名的树上,揪下朵带着雨湿的淡红色小花,别在耳朵上,中气十足朝厅堂里喊话:“于霁尘,你已经好几日没出过门了,我来看看你还活着没?” 地上湿湿的,两刻钟前,秧秧刚把积水全部扫开,风雨中飘落的花瓣被堆在花圃边,随处可见的麻雀和鸪鹪各自觅食,甚是不怕人,江逾白喊的一嗓子也没把它们吓飞。 秧秧爱干净爱齐整,昨晚关闭的堂厅排门,此刻已被她全部打开通风,堂里摆设从院子里看时,可谓一览无余。 第16章 片刻,只见东瓶西镜放的太师壁后面,不紧不慢晃出来个人,披头散发,不修边幅,正是大通茶行的大东家,于霁尘。 “怎么来这样早,衙门那边有新动静了?”于大东家哈欠连天,走路不睁眼,径直坐到侧堂的小桌前倒茶喝。 江逾白无奈地连连摇头,坐到小桌对面调侃:“外面给你取混名‘铁算盘’,还真是没取错,懒得你跟算盘珠子一样,不拨不动,拨也未必拨得动,你不发胖,天理难容!” ——实际上,别人给于霁尘取混名“铁算盘”,是在说于大东家做生意的风格。 嗅见小笼包的味道,于霁尘扒开油纸包,捏起一个小口吃,咀嚼几下后,好像终于有了力气,慢慢睁开眼睛。 她挑着下巴嘴硬辩解:“壮实点不好么?只有敌人才巴不得你瘦弱,上点心吧老江,以后但凡遇见给你鼓吹‘瘦美’的,趁早离他远点。” 一番话听得江逾白直咧嘴:“你说的有道理,我赞同,但是于霁尘,你能不能注意点自个的仪容?好歹是个姑娘家,怎么扮上男人,干起男人的事来,比男人还要男人。” “嗤,”于霁尘冷笑,又去捏小笼包吃,也不嫌烫,“你这话有些耳熟呢,敢不敢当面去说给杨严齐听?” 江逾白:“……” “人家天生就是带兵打仗的料,天生就该在那个位置,不是乾坤之别可以左右,这有什么可说的。”江逾白抓起油纸袋,放到后面条几上,不让于霁尘再吃,“别再吃了嗷,排了许久对给秧秧买的。” 于霁尘搓着眼睛笑:“所以你这么早来我家,就是为给秧秧送小笼包?” 被江逾白恨铁不成钢地瞪:“衙门没动静,水家有消息,今日我们应邀去水园吃酒时,水孔昭在江宁的铺子掌柜,也会去。” “这个水德音呦,”于霁尘脸上笑意未变,然而讽刺意味十足,“该说他精明呢,还是该说他蠢?” 江逾白把玩着折扇,客观道:“他不蠢,只是精明过头了,显得蠢,要不,让史任二人出手帮忙?” 那二位司使老爷,比任何人都更希望,水氏织造选择接受于霁尘的提议。 于霁尘摆着手起身,散漫的态度里处处透着胜券在握:“不打紧,曹汝城今日上午回来。他带着朝廷旨意而归,灾后的江宁如何恢复,端要看曹汝城打算怎么做,这种时候,选谁补生丝缺口,不是水德音自己能决定的。” “啧,要么说还是你心够脏,”江逾白由衷钦佩,目光随着于霁尘往外走,“去哪儿?” “秧秧把昨天晌午剩下的米饭,拌鸡蛋炒了,吃么?管饱的。” 江逾白二话不说,跟着去厨房。 不多时,秧秧结束铲青苔,三人坐在侧堂的小桌前,头对头吃饭。 秧秧做饭的手艺没得挑,鸡蛋炒米饭佐有菜丁和腊肉丁,喷香好吃,江逾白狼吞虎咽,边吃边问:“秧秧,我和尘尘晌午去吃席,你去不去?” “去!”秧秧吃着小笼包点头,难掩得意,“穿新衣裳!” “昨天刚买的哦,”于霁尘在旁边补充,有些得瑟,“我们秧秧穿上可好看,可漂亮了!” 江逾白瞄眼于霁尘,起了套话的心思,同秧秧道:“我家秧秧漂亮,穿啥都好看,但是,今天去吃席的地方,也有一个大美人,她比秧秧还好看,不信问尘尘。” “不要,”熟料秧秧坚定地拒绝,咬着小笼包摇头,口齿不清:“尘尘说,不比。” 尘尘说过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,姑娘和姑娘各有各的美,男子与男子也各有各的魅力,没必要放在一起比高低。 世俗上所谓的选美,不过是为了迎合那些上位者的品味,以及为了让某些特定人群,通过选美之举,去获得特定的利益。 对于普通人来说,他们最大的价值,就是像韭菜那样,被特定利益者变着法子地,一茬茬收割口袋里的钱。 这些都是没什么意义的。 秧秧说不成那些很有道理的话,但她心里能明白尘尘的意思。 看着江逾白吃瘪,于霁尘在旁边乐:“听见没,我们不比。” 江逾白郁闷地吃下一大口饭炒饭。 有规矩的门户里,讲究食不言寝不语,于霁尘话唠,每回准备出门时,得空便会考校秧秧:“秧秧,你全名叫啥?住在哪?” 秧秧跟着尘尘出门吃席时,曾经走丢过,所以总是很听话,也很有耐心,把于霁尘教给的话,背得滚瓜烂熟:“我叫于存秧,住在奉鹿城大槐北街,你可以送我去找于霁尘吗?她一定会很感谢你的。” 江逾白已经抿嘴笑起来,促狭地瞧着于霁尘,那眼神仿佛在说,“让你嘚瑟,百密一疏了吧。” 于霁尘也笑,笑自己百密一疏,临时纠正道:“秧啊,说的很对,但是我们现在不住在奉鹿,我们现在住在哪里?” 秧秧十岁时,被场大病病坏脑子,许多事她心里清楚,但嘴上就是讲不出来,伸手把厅堂指了一圈:“新家。”说完又评价道:“不喜欢,发霉!洗不完!” 江宁总是落雨,昼雨,夜雨,阴天雨,晴天也雨,东西总发霉,爱干净的秧秧成天得洗东西,洗了还晾不干。 听了秧秧的话,江逾白笑得,拍着桌子快要打跌了。 于霁尘白他一眼,继续捏着嗓子引导秧秧:“我们现在住在江宁东城,状元巷。” 第17章 状元巷南北走向,巷里有并排两户人家,皆是门朝西,北边住着双颐养天年的老人,南边就是于霁尘家。 秧秧很聪明,教一遍就能记住:“我住在东城,状元巷。”偶尔还会带给人惊喜:“于家。” 于霁尘高兴得,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,手舞足蹈的:“对对对,状元巷于家,我叫啥?是你的什么人?” “弟弟,尘尘。” “对,现在是弟弟,”于霁尘呲个大牙傻乐,“但是我全名是啥,全名。” 秧秧终于感到有些无语,拿出了点当姐姐的样子:“于霁尘,吃饭。” “快吃饭吧,要放凉了,”笑到要打跌的江逾白,笑得膝盖磕在桌腿上,在旁帮腔着,把调羹塞进于霁尘手里,“放心吧,秧秧会问路,走不丢,今日去水园,高低我也在呢,别总是瞎担心。” · 于霁尘的担心,并非多余。 这几日来,水德音和陆栖月,没少打听大通老板于霁尘,甚至拐弯抹角打听到藩台衙门,他们自然也打听到,于霁尘身边,总是形影不离地带着个痴傻女子。 更甚至,于霁尘平日里的吃穿,皆是由那傻女负责。 下人们有条不紊在为中午的宴席做准备,陆栖月站在临水的窗户前,瞧着小溪流里的游鱼,道:“依我看,那女子,未必就真是于霁尘的什么姐姐。” 屋子里,水德音侧身躺在水床上抽烟,眯着眼睛讲江宁官话,样子活像个烟鬼:“不是姐姐还能是什么,”他睁开眼睛,猎奇般看向窗前:“难不成,是相好的?” 说完他自己都不信,调侃地笑出声:“于霁尘呐,活脱脱就是宣武湖里的王八成精,那傻女要真是他的相好,估计他早就把人踹了,带着那么个累赘干么斯啊,又没有给他生儿子。” 自从妾王膘有了男胎,水德音现在是三句话不离儿子,倘非被老母亲警告过不能张扬,他早鸣锣放炮,普天同庆了,不过,他为给未出世的儿子积德祈福,主动给城外灾民捐了粮食的。 陆栖月忽略掉男人的幸灾乐祸,转移话题道:“图南的身体,还么的好彻底,你真的要她,今日去见那些人?” 水德音在水老太的百依百顺中长大,听不得半点质疑,用力磕出烟锅里的烟灰,冷起脸低斥道:“怎么啊,你不想她早点嫁人?她都十九了,你还想再拖她几个年景?” 男人一厉害,陆栖月就下意识放软态度,语气也顺从起来:“我不是那个意思,图南的头疼症还没好,我担心她会发展成母亲那样。” 水图南偶尔会头疼,症状和她祖母水老太一样,曾让水老太身边的那个道士给诊看过,道士说,机缘不到,水大小姐的头疼症,他治不了。 这时,水德音洋洋自得道:“你还埋怨我不让图南去铺子,幸好我让她在家里歇息了,她要是正忙着时犯头疼,那才不好办。” “阿还有,”水德音难得操心家中庶务,叮嘱道:“你在后园宴请那些夫人们,尽管让厨子做好东西来招待,鲍鱼海参大鱿鱼什么的,半点不要吝啬,天气热,冰要准备足,千万莫要让别人把我们家看轻了去,万一要是与她们哪家结成亲家,我们水家决不能落下乘的。” 女儿的相亲事被他看重,不是因为他在乎女儿的未来和幸福,而是因为在乎自己的面子。 陆栖月轻声叹气:“我晓得了,你管好前面的事就行,后园的宴席,有我在呢。” “啧!”水德音不满地啧嘴,又点上一锅烟丝,噙着烟嘴斥责:“你老叹气干么斯,叹叹叹,家里福气都要让你给叹走了。” 今日家里有宴,陆栖月不想吵架,没有出声,转身要离开。 又被水德音开腔拦住:“那个于霁尘,据说是个十三拳头的矮货,老话讲,‘矮子矮,一肚子拐,矮子东西不能买’,谁也防不住他会闹什么心眼子,你同娃儿们交待两声,要是在园子里碰见于霁尘,千千万万别给我乱讲话哦。” 陆栖月应了好,来水图南院子找女儿。 水图南的院子很小,卧屋也不宽敞,门窗上装有玻璃,晴天时,屋里透光尚可,阴雨天则不太好,偏今日是个阴天,有落雨的征兆。 陆栖月进来时,丫鬟秀秀正在屋子西边的立柜前,把昨晚准备好的衣物,一套套地拿出来,挂在架子上以供挑选。 不知方才水图南说了什么,小丫头没发现夫人来在门口,嘴里兀自回应着:“你答应了老爷和夫人,今朝要去见见那些人的,最好不要临时变卦,夫人说,要是真把老爷惹怒,么的好处的。” 屋子另边,水图南两手撑头,半坐半趴在临窗的梳妆台前,沉默不语。 秀秀等不来回应,转过头,正好看见门口的陆栖月,心想方才的话定是被夫人听去了,一慌神,扬声唤了句:“夫人来了!” “你这娃儿,已经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,怎么还是一惊一乍的呢。”陆栖月猜到女儿不想去今日的相亲局,半真半假嗔数落秀秀,迈步走进屋里来。 见水图南病容依旧,陆栖月走过来,心疼地摸摸女儿额头:“倒是不发热了,脸色还是惨白,汤药按时吃了的?” “嗯。”水图南还在头疼,不想说话,其实也是生闷气来的。 父亲在这种时候,卸掉她话事人的大权,就好比她淘心费神种了棵果树,勤养护,常除害,殚精竭虑照顾着,眼看树要结果子了,有人跳出来把她推开,说,这棵树以后和她没有关系了。 第18章 她做不到平心静气,即便早已料到可能有如此结果,她还是无法坦然面对,本来淋雨有些着凉,一气之下又引犯头疼症。 陆栖月拿起梳子,开始为女儿梳头,她看着握在手里的青丝,忍不住地多愁善感:“阿娘晓得,你心里不想嫁,但女娃儿家哪有不嫁人的?莫要总是挑肥拣瘦,世上么的人能尽如你心意。” 说起女儿的将来,世上再没人比陆栖月更上心:“再者讲,阿娘即便能做到,不在乎外面阿姑阿婆的闲碎语,但是图南,阿娘始终是希望你过得好的。” 水图南十七岁成为水氏织造话事人,掌了实权,外面对此说什么的都有。 有人说她是英母无夯女,就有人奚落她牝鸡来司晨;有人说水氏织造后继有人,就有人笑话水德音没有儿子,故而才刻意培养女儿。 更甚至,这几年来,一些想要不劳而获的,做白日梦的家伙,竟然光天化日行流氓事,不要嘴脸地跑来水园外向水图南求亲,女儿家的清白名声,莫名跟着大大有损。 对此,陆栖月莫名落了好大一通埋怨,丈夫和婆母埋怨她,怪她没处理好那些寻衅滋事的流氓,七大姑八大姨埋怨她,怪她没有护好女儿家的名声,可是,从头到尾,她明明没有任何错。 “我明白您的良苦用心,”水图南善解人意地应话,眉心暗暗微蹙出轻愁,“可是,为何就不能稍微缓一缓?” 作者有话说: 在网上看到一句话,觉得好有道理: “追更就追小作者,她们只需要一点夸奖,就会哐哐码字,比驴还好使。” 6、第六章 提起这个,陆栖月也满是无奈:“不晓得你爹爹,究竟想干么斯,说风就是雨,不管外头正闹灾,两三天就让准备好两场宴请,幸亏我们家有这个实力,不然,还不得为难死你的老娘。” 对于阿娘所处的困境,水图南曾试图帮过阿娘摆脱,但到最后她发现,阿娘的痛苦,九成是阿娘自己找的,别人不仅帮不到她,甚至还有可能,被反拉进痛苦的泥潭。 于是,水图南及时止损,让一切回到了原本的轨道上去,再不乱插手阿娘的事,也再不轻易生同情。 ——你同情谁时,那人本该承担的苦难,就会转移到你的身上来。 水图南垂垂眼睛,有气无力道:“爹爹重掌织造后做的事,我大致听人说了几件,我总是感觉,他好像在害怕什么。” 梳妆台上的西洋镜,正好照出陆栖月脸上一闪而过的晦暗,她没想到女儿会这样问,否认道:“没有的事,你爹爹能怕什么,他只是,有些拿不准那个于霁尘的意图。” 说多错多,她怕会露出马脚,遂将话题引向别处。 “其实,在那天被带去衙门之前,我让人暗中打听过于霁尘。”水图南看着镜子,浑若没看见阿娘初闻她言时,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。 陆栖月曾掌管织坊十余年,虽没做到在江宁独领风骚,但也在衙门和织造局两方势力的夹击中,保住了水氏织造平稳发展,她不是遇事只会慌张的人,此刻却被水图南问得露出短暂的无措。 足见那件不允许被提起的事,对陆栖月的影响有多大,水图南临时决定,要把“鱼线”放更长。 果不其然,措手不及的陆栖月,下意识顺着话题往下走,并且毫不怀疑:“怎么会想起打听于霁尘?” 水图南捏起桌上画眉的笔,目光反而落向窗外,她头疼,无法集中注意力看东西:“之前商会举办年宴,我在宴上听人提起过,大通的二东家江逾白,主营布匹原料生意。” 母女有时候也连心,陆栖月猜出女儿的本意,实在感到惊讶:“生丝补缺这件事上,于霁尘是你的备用选择?还是说,安州老大那边,压根只是个幌子?” 水图南道:“当年大伯父和我们分家时,我还小,不了解具体情况,这些年,大伯父是我们家的忌讳,提不得,我怕爹爹不同意我向大伯父求助,只好定下大通做为备用。” 陆栖月不由得生出疑惑,甚至停下了梳头的动作:“大通提出的二十万生丝借贷,莫非实际上是你的主意?” 若是如此,事情可就闹大了,若给水德音晓得女儿勾结外人,出卖织造的话事权,水德音敢请家法,当场打死这个不孝女,虎毒不食子,但水德音为维护自己的利益,什么都做的出来。 “那倒不是,”水图南明显察觉出,阿娘有些紧张,遂如实相告道:“我还没来得及,主动去接触大通,那个于霁尘,那天恰好就说,要用二十万匹量的生丝,换我们一成半的话事权。” 一阵凉风灌进窗户,雨丝接踵而至,陆栖月松口气,继续给女儿梳头发:“那就好,不管那个姓于的小杆子,暗地里究竟打得什么鬼主意,生意上的事情,统统交给你爹爹去处理就好了的,图南,不在其位,不谋其政,阿晓得啊?” “晓得的,阿娘放心。”水图南抬起手,用指腹擦去被风吹落到脸上的雨丝,心不在焉。 可是,陆栖月怎么可能放心。 她亲手给女儿梳妆打扮,亲自把人领到临水的阁子里,宴请的客人陆续进门,她叮嘱秀秀:“注意给图南补妆哦,不要把脸上的雀斑,露给人家公子们看到。” 陈妈妈在后面提醒,道是谁谁谁家的夫人,已经到门口了,陆栖月着急去迎接,临离开前,她指指自己眼睛,又指指女儿,意思是我在盯着你的,不要乱来。 第19章 而水图南看着乖巧听话,实际上又哪里是个省油的灯。 陆栖月前脚刚离开,水大小姐后脚就洗掉脸上的精致妆容,露出原本没有血色的模样。 秀秀边利落地收拾洗漱用具,边担心地嘟哝着:“要是给夫人晓得,你故意这样子做,她真的会带你去割雀斑呦,我上次听陈妈妈讲了,夫人咨询许多家医馆,晓得北城有个郎中,会给人割雀斑。” 其实,水图南相貌颇优,不仅有才能,还独属于自己的傍身产业,按理说,她不该缺乏追求者,但事实上,这几年来,并没有人正儿八经上水园求亲。 身为母亲,陆栖月将各种原因总结归纳,最后得出结论,没人登门来求亲,乃是因为她女儿,脸上长有零星的小雀斑,影响了美貌。 陆栖月认为,雀斑是她女儿的致命缺点。 长雀斑的人虽不以之为自卑,却被逼的生出浓厚的反感之心,甚至不惜诅咒自己:“要割就割,最好失手割坏,那样我就可以一辈子不嫁人。” “呸呸呸,”秀秀用力拍木头椅,“童言无忌,大风刮去,以后不可以再讲这种话喔。” 秀秀处理了脸盆和脸巾,回来后看见水图南的脸色,又忍不住劝:“你看起来脸色好差的,不然还是稍微上点胭脂?用点唇纸?” 水图南坚定地拒绝,秀秀不死心,继续劝,主从二人正拉锯,怎料相亲的公子已来在门口。 “病了还要出来相亲哇,”珠光宝气的男子敛袖入座,举止堪称风度翩翩,嘴里讲的话偏让人觉得不堪入耳,“你们水家,是不是当真像外面讲的那样,走投无路了?” 秀秀已经识趣地退到阁外的廊下,望着细雨蒙蒙中的湖面发呆。临水阁下只剩孤男寡女,水图南主动过去,把门窗全打开,阁子顿时变成八面透风的亭。 她耐心向尚未及冠的男子解释:“我家并未走投无路。” 男子不信:“那你爹爹为何,要免去你话事人的大权?” “因为我病了。”水图南本不想继续解释,一时又无话题可聊,便把话顺下去。 男子更纳闷儿:“外面都晓得,你家缺二十万匹量的生丝原料,你都愁病了,这还不是走投无路?” 两人对话简直实在各说各的,水图南坐回桌子对面,示意桌上饭菜:“饿么?先吃吧。” “我不饿,”男子挪开面前的碗筷,很关心水家目前的状况,“你出来相亲,不是为了给你爹赚钱吧,我家虽然给我准备了足够多的婚聘财物,但你家的窟窿太大,我填补不起的。” 临近中午,水图南感觉到饥饿,对方不动筷,她却是得吃点,夹着菜道:“不会的,你多想了,家父是嫁女,不是卖女。” “这可讲不准,毕竟人心隔肚皮,”男子饶有趣味地说着话,眼睛直勾勾盯着水图南看,“其实你长的蛮好看的,可惜脸上有雀斑。” “雀斑怎么了,又不影响我什么。”水图南无法理解。 男子啧嘴:“怎么不影响,没办法带出去见人的。”说完,他又补充:“我这个人讲话直,你别介意,我对你本人么的恶意的。” 男子的这番话,让水图南感到点不舒服,却不知该如何反驳他,这不是在生意场上,他不值当她,拿出与人谈判时的伶牙俐齿,更不值得她浪费口舌,继而她便选择了沉默。 话不投机半句多,当细如牛毛的雨丝,变成滴滴分明的小雨珠时,饭桌的对面,坐下了第二位来相亲的公子。 这位好歹及冠了,瞧着有个成年人的稳重样子,白白瘦瘦,稍微有点驼背,坐下后不敢抬头。 “请喝茶。”水图南不想墨迹,主动开口。 公子听话地喝口茶,放下茶杯,冲着面前的空饭碗,一板一眼道:“我阿娘讲,男人要先成家,后立业,所以,我是真心来和你见面的,我在西城有宅子,成亲后,我们不和我父母住,还有,我在江州书院当夫子,虽然不比你有钱,但胜在体面,你有钱,我有面,你我若成亲,实可谓天作之合。” 水图南被湖面上来的凉风,吹得太阳穴有些发紧,听罢公子的话,回应了声:“你这差事,听起来不错。” “你同意这门亲事了!”公子飞快抬头看过来,又飞快低下头,脸瞬间变红,“没想到你这么好相处,我以为,像你这种有钱人家的大小姐,都是骄横跋扈……” “等等,等等!”水图南吓到惊慌失措,腾地站起来,摆手摆出残影来,“我没有说同意这门亲事,你不要误会,千万不要误会,我只是说,你的差事挺不错!” 然后,然后坐在廊下的,边啃八宝鸭,边赏雨中湖景的秀秀,看见驼背公子哭着跑出临水阁,秀秀心想,自家小姐的相亲战绩,至此又添一笔——把人给整哭了。 这不是小姐头回相亲,自小姐及笄,家里三不五时给小姐安排相亲,但却没一个有苗头的。 秀秀曾经听陈妈妈和夫人嘀咕,怀疑小姐还在惦记那个孩子,秀秀不晓得“那个孩子”是谁,但夫人警告陈妈妈,不想死就不要乱讲话。 秀秀见过家里打死作妖的下人,秀秀怕死,所以选择把那些话烂在肚子里。 可是,小姐为何总相不中那些公子? 秀秀带人来更换公子用过的茶杯,以及更换部分动过筷子的菜品,别人退下后,她偷摸问两手撑着额头的人:“你是不是,不喜欢男子?” 第20章 “也许吧,谁晓得呢。”水图南用力按两个太阳穴,闭上眼睛时,感觉整个临水阁都在旋转。 迎面有凉风吹来,秀秀道:“门窗关上吧,你病还没好。” “不要,”水图南摆手,说着秀秀听不懂的话,“开着吧,坦荡。” 相亲还在继续,第三位、第四位公子都没有多留,还在长身体的秀秀,坐在钓鱼的廊下,吃完整个八宝鸭和一碗素面时,时已过午,第五位相亲的公子刚刚进到阁里。 秀秀吃饱喝足,在用于垂钓的短廊下踱步消食,湖边的菏叶下,鱼儿因落雨而徘徊在近水面,有胆子大的鱼,调皮地跃出水面,再扑通掉进水里,溅起层层水花。 雨势不断变化着,时而缓如织丝飞舞,时而急若玉珠落盘,树上一簇簇粉白的小花,被风雨吹打着,纷纷扬扬飘落,雨就变成了花雨。 第五位相亲公子离开时,秀秀无意间看见,离此不远的那排石榴树前,站着个陌生的男子,没有撑伞,就这么站在细雨微风中。 秀秀赶忙端上准备好的汤药,跑进挨着短廊的临水阁:“外面有个陌生男人,站在石榴树下,朝我们这边看,我要不要去问问他?” 水图南头疼,刚才又喝了两杯酒,此刻不敢喝忌酒的汤药:“爹爹在前面宴请宾客,说不准是哪位客人家的人,我们不要主动去——” “招惹”二字尚未开口,水图南隔着敞开的窗户,看见了石榴树下的那个人。 “你怎么来这里了?”她撑着伞,走出来,好心递上手里另一把油纸伞。 于霁尘没接,身上落着层朦胧水雾,也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,话语却是温柔:“出来更衣,结果迷路了,你家实在太大。” 据说占地好几百亩,在江州园林建筑里排得上名号。 水图南没有酒量,方才想借那两杯酒,装醉结束这相亲局的,意外看见个认识的人。 她抬眼看对方下唇,想问于霁尘是不是站在这里看她笑话,实际上却是腼腆地笑起来:“还是有些肿,你还疼么?” 那天在衙门,她一头撞肿于大人的下唇,害得于大人吃东西不方便,还被厨娘给误会。 于霁尘不打算和面前人叙旧,开门见山道:“方才在前面吃饭,我和令尊已经当场签下定书,你家接受了我的二十万匹生丝。” 这就意味着,水家不仅让渡出去一成半的话事权,而且还接受了史泰第和任义村的趁火打劫。 在水图南逐渐不好的脸色中,于霁尘的话可谓刀刀见血:“你家一个叫王膘的总务,成了促成此事的大功之人。做为奖励,令尊当场宣布,要把水氏织造一成的话事权,转给王膘未出世的外甥——哦,就是你未出世的弟弟。” 听了于霁尘这些话,水图南本能地感觉害怕。能把树大根深的孙氏茶行,收拾得毫无还手之力,足以说明于霁尘手段有多狠,这人讲话越是温柔,反而越是让人害怕。 跟聪明人打交道,最没必要玩那些弯弯绕,否则就是布鼓雷门。 “你想方设法,拿到我家织坊的话事权,究竟是何目的?”水图南抬起伞,直勾勾望向于霁尘,四目相对那瞬间,她感觉自己跌进了对方的眼睛里。 于霁尘的眼睛清澈透亮,不是满腹心计者会有的:“无论我的意图是什么,你只需知道,我不会害你。” 这些话,鬼都不信,遑论水图南一个正常人,她扬起头,一股无名火在胸腔里乱窜:“你看着格正,怎么张口就骗人,我老瓜子只是疼,不是坏掉啦。” 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相信。 于霁尘浑不在意她的回答,兀自轻声细语开口,像是耐心的劝慰:“生意场上无父子,此事过后,你也不要气馁,成当是花钱买个教训,以后就有经验了。” 说完,于霁尘转身离开,衣袍带起的风,拂动了路边被雨水压得低下头的花朵。 水园花满宅,雨珠压枝低,娇嫩的花朵在摇晃中,抖落身上积攒的雨水,迷蒙状态的水图南,扔掉伞大步追过来,张开双臂,挡住于霁尘去路。 女子衣袂蹁跹,如同蝶舞雨中,说的话是地道的江宁腔,软似娇莺,偏难掩内心的紧张不安,以及不得不面对现实的痛苦纠结:“我以后,再也没得机会,去做织坊上的事情了。” 两人之间隔着半臂距离,斜风细雨间,于霁尘嗅见对方身上的,淡淡的香味,她想,这味道可真好闻。 “在闺阁里当大小姐,衣食无忧,安逸闲适,没什么不好,”于霁尘莫名一改方才的温良,刻薄道: “生意场看似风光无限,实则尔虞我诈,女老板尤其吃亏,还有那昧良心亏德行之举,层出不穷,防不胜防,不然你以为,秤杆子为何会以十六颗星定斤两?你心思太单纯,不适合江宁的生意场,闲来还是约了几名闺中密友,吃茶看戏去的好。” 一斤等于十六两,对应秤杆子上十六颗星,分别是南斗六星和北斗七星,最后是福禄寿三星,生意人若是给客人缺斤短两,则缺的是生意人的福禄寿。 于霁尘这些态度急转的话,比打在脸上的雨丝还要冰凉,让水图南感到由衷的害怕。她用力地干咽几下嗓子,腔子里,一颗心砰砰砰跳个不停,跳得她耳朵尖发烫。 望着于霁尘隐约嘲弄的眼睛,鬼使神差的,水图南给这个陌生人解释道:“我接触家里生意,不是为了出风头,我只是,不想让我爹爹看不起……” 第21章 于霁尘态度恶劣,甚至有几分轻蔑讥讽,像是故意为之:“这些话交浅言深了,于某对你从商的初衷并不感兴趣,你若是有这个精力,不如回去把病养好,养精蓄锐,准备应对接下来的情况。” 水图南的性格,是江宁富庶女子常见的温软,并不伶牙俐齿,一时间,竟然被于霁尘尖锐的话,吓愣在原地。 秀秀终于忍不下去,撑着伞冲过来,把水图南挡在身后,呵斥面前的陌生人:“你究竟是哪里来的烂咳咳,在这里讲些疯话,待我禀了我家老爷,将你大棒子打出去的。” 江宁富庶人家里养大的女子,嘴里讲着软绵绵的江宁话,吵架也软绵绵,让人听了还以为是在撒娇,于霁尘视线越过小婢女,看向愣在油纸伞下的女子。 女子鼻头微红,脸颊微红,没有血色的唇抿出倔犟的线条,睛里蒙起层雾气,湿漉漉的,正隔着斜风细雨,不甘心地看着自己。 于霁尘忽然嘴里特别干,她想,江宁的女儿红真不好喝,水德音还夸张地说,为了招待她,他特意把当年生大女儿时,埋起来的女儿红,挖出来了一坛子。 都是骗人的,那酒喝得她口干舌燥。 “老于?” 在几人无声的对峙中,江逾白自前园方向寻过来,没撑伞,由一名水家仆人引着,朝这边用力挥手:“你好了吗?” 于霁尘这才断开和水图南的视线接触,抬手回应对方,错开脚步,与水图南擦肩而过。 “怎么去这样久?”江逾白问着,一口流利的官话,一口江宁人学不标准的官话。 “她家太大,不小心走迷路,你们谈的怎么样?”于霁尘温和的说话声,随着距离的拉开,变得越来越远,很快消散在耳边的风雨中。 江逾白又说了什么,秀秀已经听不清楚,她回过头去看,只见那一高一矮的两道背影,就那么走在雨幕中,连把伞都不撑。 他们外地人,似乎尽不喜欢在雨天撑伞,就像他们不喜欢江宁的雨季一样。 “小姐,”看着水图南更加痛苦的表情,秀秀把油纸伞往她头上更偏过来些,“你莫要听那个侉子讲疯话,我看他是不安好心,来挑拨你和老爷的。” “我晓得,只是方才那个疯子的话,不要告诉爹爹和阿娘。”水图南这样叮嘱着秀秀,不知为何,她内心里,却是很认同于霁尘的话。 在这片刻的功夫里,她已经反应过来,于霁尘那些听起来尖酸刻薄的话,其实是在给她提醒,给她指明方向。 7、第七章 水德音给大女儿安排的相亲局,并未如他期待中那样,以各得其所而告终,水图南回到房间,让秀秀把桌上的账簿收走,一觉睡到天黑。 她一直在做梦,光怪陆离的梦,醒来时,瞧着黑黢黢的房间,孤独的恐慌感将她细密地包围,头疼嗓干。 秀秀推门而入,点起灯给倒来杯水。 等水图南捧着热水慢慢喝完,秀秀嗫嚅道:“老爷吩咐说,你睡醒后,要你去前厅用饭,大家都去的,老爷高兴,要吃团圆饭,还请了老太太。” 水图南似乎对将要发生的事没有所谓了,她平静地坐到梳妆台前,平静地收拾仪容,只是心里有什么东西开始破碎,怎么都阻止不了。 秀秀蹭着步子,过来帮忙,嘴里像含着块糖,说话含糊不清,“下午时,家里发生了件事情。” “怎么?”水图南瞧着镜子里自己无动于衷的模样,心想,父亲的骗局,终于在于霁尘那个外人的犀利言辞下,揭开了最后一块遮羞布。 秀秀沉默须臾,再开口时,情绪复杂,舌尖半晌才咬出来一句话:“王嫖摔了跤,老爷发卖了那边院子里的所有下人。” “哦。”水图南应,“我晓得了。” 两刻钟后,水家用饭的堂里,十几名婆子丫鬟垂手而立,大大的圆饭桌前,陆栖月沉默地坐着,脸上擦了脂粉,让她勉强看起来气色不是太差,只是眼睛依旧有些泛红。 下午时候,因为王嫖摔倒,她被迫和丈夫大吵了一架。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,沉默地陪在陆栖月身边,是水家二女儿水盼儿,再往旁,也是同样坐着沉默的老三水子群,剩下几个妹妹年纪还小,她们的母亲没有名分,不能上桌吃饭,陆栖月没心情照顾几个小不点,她们只能噤若寒蝉地坐着。 水图南来的晚,不挑不拣地坐在了最下首。 厅堂里没人说话,外面此起彼伏的雨夜虫鸣,都比屋里热闹太多。 饭桌上的汤汤水水,皆盖着盖子保温,水德音还在妾王嫖的屋里,他不过来,没人敢先动筷子,这是水家的规矩,尽管水图南不服这规矩已久。 饭堂里的气氛,因为陆栖月不敢暴露的难过,而压抑得让人喘不上气,水图南半刻不想在这里多坐。 好在,没等太久,水德音过来了。 他心情很好,人还没进门,洪亮的声音先传进来:“栖月,好消息,郎中讲,王嫖摔跤没有影响到孩子,而且胎儿非常健康,要照着这样养下去,你从来细心,以后王嫖和孩子,我就放心教给你照顾啦!” 言外之意,但凡王嫖腹中的胎儿出半点差错,陆栖月第一个要被问责。 连忙收敛情绪的陆栖月,还没来得及回答,门口方向响起道苍老的声音,是水德音的母亲,水老太在说话。 第22章 她狠狠地捶儿子的胳膊,提醒他:“都讲了,不到平安生下来就不要声张,你怎么不到钟鼓楼上喊呢,嗓门这样大,怕谁听不见?!” “嘿嘿,娘教训的是!”水德音心情好,对老母亲更加百依百顺,一进来就使唤二女儿,“盼儿,你阿婆难得出来,同我们吃团圆饭,快过来扶你阿婆坐下!” 水盼儿听话地过来扶,水老太摆手拒绝,健步如飞地自己走过去。 水图南趁机看过去一眼,小半年没见,她觉得阿婆往日腿疼的毛病,似乎已经好了,连腰背都不似往日那样佝偻,至少说,阿婆气色非常好,比她这个将满二十的年轻人气色都要好。 彼时,水德音已经大步来到主座坐下,他拉起陆栖月的手,高兴激动得脸颊微红:“终究是皇天不负我,这个孩子,就算要我倾家荡产,我也一定要让他平安降生,平安长大!” 陆栖月配合地露出一个笑脸,嘴里说着:“老爷说的是。” 丫鬟婆子们撤走了饭菜上的盖子,盛上刚出锅的热粥,等待主人家开饭。 水老太的脸往下拉了拉,指着桌上的荤菜对儿子道:“你不是最重视王膘的这胎孩子么,我正在为它祈福,以后,桌子上不要出现荤菜了,都撤下去吧。” “这……”无肉不欢的水德音,一时被为难住,松开了拉着陆栖月的手,“娘,心诚则灵,没必要把酒肉都撤走吧,再讲了,我们一家难得吃个团圆饭,我也高兴呢,喝两口也不行?” 水老太的眼睛,半遮在层层叠叠下垂的眼皮后,慈爱地看着儿子:“你要是不想为你儿子祈福,那你随便。” 此话一出,水德音尴尬住,秉持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的宗旨,他咬咬牙,让人撤走了桌上所有荤腥。 在下人撤菜的时候,水图南听见,小妹妹的肚子,咕噜噜叫了好几声,应该是饿坏了。 水德音看着一道道大鱼大肉被端走,不舍地吞咽口水,奈何老母亲在旁,他再不在乎,面子上的事也不能做得过分。 水德音先孝顺地,给老母亲盛来碗热粥,他动了筷,其他人才敢开始吃。 水老太摸摸粥碗,烫手,遂先去夹菜,不冷不热问水图南:“听说你今日相了人,可有相中的?” 水图南正要回答,一直沉默的陆栖月,忽然替她开了口:“图南不舒服,中途难受的紧,我让她回屋歇着了。” 水老太没说话,也没有回应儿媳妇,仿若没听见那些话,她一直看不起陆栖月,主要是因为当年,她想让儿子娶的另有她人,再加上两人经营水氏织造的理念截然相反,多年来矛盾重重。 婆媳两个暗暗较劲时,水德音倒是想起件事,用被粥碗烫到的手指揪自己耳垂,问大女儿:“听说你和于霁尘在湖边吵架了,为何,因为生丝的事?” 水图南拿着筷子的手,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,讲话倒是没露出异样:“他讲说,他和爹爹签了生丝的契约,我想,只要作坊的问题能得到解决,对我们家来说,就是好结果。” “你能明事理,爹爹心中感到非常高兴。”水德音暗暗愣了一下,疑惑地讲出这几句场面上的话,他准备了安抚女儿的办法,结果发现好像用不上。 按照他对大女儿的了解,他以为,大女儿会同他再次争吵,至少应该要闹别扭的,因为他半路“劫走”于霁尘,断了大女儿继续经商,继承家业的路。 之前,大女儿要学做生意,要继承家业,为了让他答应,那可是使劲浑身解数,甚至女扮男装跑去作坊当工,栖月也在旁帮腔,母女二人各种闹腾,水德音觉得很是无奈。 这回,在这件事上,大女儿竟然如此明事理,看来,她确实是被生丝缺口这件事,给吓得打了退堂鼓,亲身被传到衙门去一遭,比他这个当爹的威胁恐吓两百回都管用。 水德音转转大眼睛,问大女儿:“怎么遇见到于霁尘的?” 水图南毫不隐瞒,把于霁尘说过的那些刻薄话,讲给父亲听。 听完,水德音心虚地没说什么,水老太却在旁骂:“无缘无故同个陌生男人拉拉扯扯,水家孩子怎能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。” 水图南不满,重重把筷子搁在筷枕上,黑下脸不讲话。世上哪有亲阿婆,讲自己亲孙女不要脸的? “给阿婆甩什么脸子?难道你阿婆讲错你了?”水德音拉下脸轻斥,义正言辞,“阿婆是你长辈,安敢如此放肆,道歉!” 水图南实在没精力,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上费神,低着头嘟哝:“对不起。” “哼。”水老太鼻子里哼出一声,兀自吃饭。 水德音满意地松开眉头,道:“既然卸下了话事人大权,你就趁机好好休息休息,眼看着也到嫁人的年纪,这两年抓紧时间相找,别的就先不要操心了。” “早该这样了,”水老太插嘴,对儿子哼道:“赶紧把她嫁出去,少了她在家里闹腾,你可怜的老娘,还能多活几年。” 水老太谈不上喜欢几个孙女,但也没有说讨厌,她只是曾经在儿子的示意下,给水图南取过个名,水夭,不是桃夭的夭,是夭折的夭。 陆栖月听了,死活不愿意,同水德音大闹一场,才没给女儿取那个名,也没有取水德音的“图男”,而是取了“图南”,后来水园不晓得怎么有了种说法,说老太太最讨厌孙女们。 第23章 水图南咬着牙,不讲话,一股凶恶的浊气,在她胸腔里横冲直撞,她第八百次地,想掀翻面前这张饭桌,想戳破这家人虚伪的和睦,但最后她只是捏着手,默默忍着。 水老太话音落下,便听水德音继续道:“遇见于霁尘,也算是你和他有缘分,我看你心里,也不想老实地待在家里,那么下半年和大通的二十万匹丝绸合作,交给你跟进吧。” 跟着于霁尘多多学习,以后学成,好回来辅佐你将来的弟弟,当然,这些话水德音没讲出来,因为陆栖月还在这里坐着。 和大通合作完成二十万匹丝绸的事,水图南已经听说了,要是她负责跟进,到时候免不了和于霁尘打交道。 想着于霁尘那副刻薄的样子,水图南又觉得,父亲此举,必定还是在为王嫖的男胎做打算,于是,她对着水德音,把话故意说给水老太听:“于霁尘是男子,女儿同他多多往来,恐有不便。” 万万没想到,水老太这个时候懂了儿子水德音的意图,开腔帮儿子劝说水图南: “我听说过于霁尘,是江宁新辈后生里,好生厉害的人物,孙家倒了招牌,就是因为他,你跟着他好好学本事,将来学成,好回家帮你爹和弟弟打点家业的。” “娘……”水德音眼皮一跳,无奈低唤出声,果不其然,这边的陆栖月,不满地撂下了手里玉筷箸。 一见此状,水老太感觉自己被挑衅了,无比窝火,把手里玉箸更重地扔出去,对着饭桌正中间,声音尖锐问:“这是给谁甩脸子?我讲错话吗?既然看别人的儿子不顺眼,有本事,你自己生一个儿子来养的嘛!” 多年来,水老太和陆栖月的矛盾,只在经营织造上,倒是没有因为陆栖月只有一个女儿而怎样,今日话赶话,她讲了这样让人难堪的话出来。 陆栖月多愁善感,不代表她逆来顺受,呛声道:“婆母不是要为金孙祈福么,说话最好积些德吧!” “有你这样和家里长辈说话的吗?还有没有规矩!”水老太一巴掌拍桌子,起身掀翻了面前的粥碗。 “啊……”站起来为小妹妹们遮挡的水图南,不慎被烫了脸。 水老太掀扔出去的粥,有些溅洒在了水图南脸上。水老太一时愣住,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。 “你竟敢伤我女儿的脸?!你还是人吗!”陆栖月怒吼,朝着水老太就冲过来。 眼见不妙,水盼儿和水子君护着妹妹们躲远,水老太怕被儿媳妇打,选择先下手为强,两人不由分说扭做一处。 “娘,栖月,你们这是做什么!”水德音一动不动站在原地,无奈的吼声激动地传荡出屋子,又无能地消散在雨夜中。 在水德音的不作为中,屋里屋外,陷入一片混乱。 · 水家婆媳大打出手的消息,很快秘密传到离水园不远的状元巷。 相比于水家鸡飞狗跳的热闹,状元巷于霁尘的家,安静得如若空庭。 雨还在下,雨水在屋顶汇聚,顺着瓦楞流淌下来,淅淅沥沥,滴落在老旧的青砖地面上,矮矮的门槛上坐着秧秧,在认真吃零嘴。 厅堂里,于霁尘坐在太师壁前的太师椅里下象棋,上“炮”将了江逾白的军。 江逾白不急反笑,上“仕”轻松化解危机:“合作促成时,水德音就已经把他女儿得罪透了,此时为何又想让他女儿跟进纺织生产?” 能问出这种问题,大概是江逾白对水德音,还抱有水德音身为人父的最后的尊敬。 于霁尘走“炮”打“马”,战术激进:“得陇望蜀,贪利图名,其实水德音非常敏锐,下午时候,我刚让人把他如何利用她女儿的事,编成故事,拿去茶楼让说书人讲,这下好了,白花我十几两银钱。” “哈,流言毁人,是你能干的出来的事,”面对于霁尘不计后果般的进攻,江逾白没有墨守成规地被动防守,而是化攻为守,出“車”吃掉于霁尘的一颗“马”。 他道:“如若水德音把纺织的事,交给他女儿,你如何继续策反姬代贤?” 中午在酒桌上谈成合作时,水德音不出所料地,定下水氏织造总务姬代贤,全权负责二十万匹丝绸的纺织生产,结果转头变卦,换成他女儿,这种朝令夕改的话事人,能让手下人服从? 棋盘上黑红交织,于霁尘杀得毫无计谋,连吃对手“車”和“相”,不惜损失了自己的“马”和“炮”,简直是硬桥硬马:“策反不了姬代贤,策反水大小姐也是可以的。” 况且,水德音未必就真的准备,用他女儿,把姬代贤替换下去。 “什么玩意?”江逾白一个没拿住,把刚吃掉的棋子掉在了地上,“你说要策反谁?那可是亲生的父女俩,会让你给策反去?” 惹得秧秧边咀嚼着地瓜干,边回头看过来,江逾白赶紧捂嘴,示意自己不会再嚷嚷了。 于霁尘继续在棋盘上乱杀,微微笑道:“是啊,怎么才能让那父女两个,反目成仇呢?” 三言两语间,棋盘上的黑红双方已经杀得所剩无几,于霁尘剩下两“兵”一“帅”,江逾白剩下一“将”一“仕”和一颗“相”。 于霁尘一步步往前拱卒,江逾白毫无防御地捏着“相”乱飞:“什么都不可能让人家父女反目的,你还是换个法子比较保险,我们的时间还是挺紧张的。” 第24章 该建议于霁尘不予采纳:“当年的水孔昭,是怎么和他娘他弟闹掰的?” 江逾白哈地笑出声,旁边烛台光火闪了闪:“水孔昭分家,纯纯是水家老太自作自受,她偏心水德音,苛待水孔昭,才导致分家的结果,他们之间不是一朝一夕的矛盾积攒,所以爆发出来时威力很大,险些要了水氏织造的命。” “现在的水家,和上一辈的水家,难道不像么?”于霁尘锲而不舍地往前拱卒,毕竟除去小兵,她无别的棋子可用。 江逾白没再飞“象”,心机地把“将”往旁边挪一步,避免和对面的“帅”对脸,为后面做铺垫:“你是说他家的父母偏心?老于,咱们做的,毕竟只是生意上的事,这样做会不会太卑鄙。” 于霁尘不否认,淡淡道:“那能有什么办法,他不死就得我死。” “啧,”江逾白挠下巴,苦恼地看着对手垂死挣扎般的棋路,“若是如此,今日在水家,你不该对水家大小姐,讲那些难听话。” 于霁尘没出声,抬眸看过来,一双清澈的眼睛,在烛光下显出几分幽深。 “我的意思是,”江逾白挪挪身子,寻找更舒服的坐姿,“我们或许可以从水家大小姐入手,挑起他们内部矛盾,” 说着又把话绕回来:“其实今日在水园,你对水大小姐说的那些话,确实有些伤人。” 想起水大小姐的模样,江逾白不免唠叨:“她毕竟是个小姑娘家,你那些话,我听了都觉得刻薄。” 小姑娘么……于霁尘的脑海里,浮现出一张清雅但倔犟的脸,就连那鼻梁两侧的小雀斑,都在叫嚣着不服输。 于霁尘将视线落回棋局,轻搓手中棋子:“水德音是个精刮子,生丝的事让他赔进去一成半话事权,他铁定会在别处,再同我把这损失讨回去。” “你的意思是,水德音还会再与我们做生意?他会么?水氏织造不是那么容易出事的。”水氏织造今朝的生丝缺口,是他和于霁尘早就埋下的祸根,所以他们才会有这次的可乘之机。 而且,江逾白认识的水德音,是个披着君子皮,干着下流事,极其谨慎贪婪的生意人。 水氏织造能有今天,并非都是光明正大的,水德音这些年看似没有直接当过话事人,但他浑身上下的每个毛孔里,都渗着坑蒙拐骗的奸诈,以及充满了被他欺压逼迫的人的血汗。 当然,江逾白清楚地知道,自己和于霁尘在这里干的事,未必就比水德音更干净多少,不然,水氏织造也不会不可挽救地,出现那样大的生丝缺口。 于霁尘看着江逾白利用仅剩的棋子排兵布阵,淡淡的,她心里对有些事,生出了某种称不上期待的期待。 片刻,她道:“给那边作坊里的人,送个口信过去,让他们想办法,再推水德音一把,水大小姐同她老子的矛盾,不能翻不起半点浪花。” 坚固的堡垒,别人可能从外面攻不破,但若堡垒从内部开始出裂缝,那便是谁也拦不住的巨变。 几步棋后,江逾白的“阴谋”,被于霁尘以牺牲颗小卒为代价而攻破,他觉得自己隐约体会到了当年,幽北之北的萧国兵寇,对老于恨得有多咬牙切齿,道:“要是后续在纺织生产上,也利用水大小姐,她肯定会恨死你的。” “塞翁失马,焉知非福。要不要打个赌,”于霁尘嘴角勾起些许弧度,两根食指交叉着,在棋盘上方比划了一下:“不出十日,水德音准会亲自来找我。” 夜风从门口刮进来,绕过坐在门槛上吃着东西昏昏欲睡的秧秧,一股脑扑进江逾白怀里,冷得他单手拢紧直襟外披: “莫说不出十日来找你,他便是明日来找也不稀奇,我比较好奇,织造局里的太监,究竟何时才会把注意力,移到大通身上来,只引起江宁商会注意,不是我们的最终目的——不跟你玩了。” 棋盘上已经杀得七零八落,江逾白哗啦放下握在手里的棋子:“半盏茶时间不到,又杀光整盘棋,你这人懒到家了,能不动脑筋时,真是半点脑筋不肯动。” 于霁尘打个哈欠,开始收拾棋盘,眼角浮起些微水意,平铺直叙道:“让老冯他们几个人做好准备,水德音的这波试探,我们接了。” 江逾白帮忙把棋子胡乱码进木盒中,嘴里赞叹:“就佩服你这胆气,前脚掀翻江宁茶行,后脚立马把矛头对准绸布行,连个反应的时间都不给他们留。” “咔哒”,于霁尘扣上棋盒的金属扣,食指指节揉下眼睛,露出了些许疲惫:“不是你说的,再晚恐怕来不及?我要去睡了,你自便吧。” 说着起身朝门口迈步:“秧秧,回屋去睡了。” 待于霁尘和秧秧一前一后地,彻底消失在曲折的回廊下,江逾白来到厅堂门口,抱着双臂靠到柱子上。 雨夜漆黑,像化不开的墨,任多少雨水浇灌稀释,仍旧浓稠得让人感觉压抑。沉默良久,江逾白长长地呼出口浊气,抬手招来暗处的人。 “给大邑回个信,就说……”他盯着门前逐渐变密的雨脚,英俊的面庞上露出不易察觉的犹豫,片刻,才喃喃着把后面的话说完整,“就说江宁悉皆筹备妥当,待令而动。” 暗影领了任务,如鬼魅般消失在愈发凄冷的夜里。 另一边,回到房间的于霁尘,同样收到封暗影送来的密信。 第25章 于霁尘看完,边点火烧毁密信,边对暗影道:“回去告诉你主人,就说东西我已经收到,”又抬起手,指指放在那边桌上的,包装精美的礼物盒,“帮我把那个带回去,让你主人帮忙转交。” 暗影过去拿起礼物,不闻于霁尘讲下文,遂问了声:“送谁?” 火焰瞬间吞噬了密信,映亮于霁尘半边脸,旋即被烧成灰烬,周围再度陷入昏暗,她头也不抬:“你主人知道。” 暗影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,但于霁尘周身散发出来的冷漠,让他最终选择闭嘴,抱着礼物悄无声息离开。 陈设精美的卧房里,终于再度陷入满室寂静,外面的落雨声逐渐变得清晰起来,于霁尘乏力地把自己砸进架子床,拉起缎面被子蒙住头。 暗影来自大邑,他想说什么,于霁尘心里都清楚,之所以没让他讲出口,是因为于霁尘觉得没必要。 身处如今的时局,有今天没明天地活着,既为臣仆,听人吩咐,做好该做的事就行,没必要牵扯到情感,亲情也好,友情也罢,甚至是风月里的情爱,都没必要牵扯。 就像江逾白调侃时说的那样,“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,都不会给别人带来影响,这是最好的结果”,他们这些人,活着被人害怕忌惮,死了也不会被人念起。 一朝成为飞翎卫,便注定生不能安生,死不得好死。 作者有话说: 尘尘:飞翎卫招人,也是有身高要求的喔。 8、第八章 江宁的雨季在六到七月,当沿江各地种植的梅子,不紧不慢长熟时,南国的天,就会像个被炸漏了的炼丹炉,哗哗啦啦不停漏雨。 今年不知怎么回事,四月开始,江宁的天便不曾彻底放晴过。 与水氏织造签订下合作契约后,前期各项繁杂事宜,大通安排了位掌柜负责和水氏对接,水氏那边也是派的大掌柜当事,两边人竟然默契地避而不谈实际主事人。 直到第九日,前半晌,雨丝拖拖拉拉地停了,天色依旧阴沉,赖床刚起的于霁尘,面无表情坐在堂屋里发呆,秧秧端进来一碗粥和一份小菜。 “江逾白何时走的?”于霁尘搅动着碗里热腾腾的白米粥,被上等米熬煮出来的香味扑了满鼻腔,秧秧做饭很有一手。 江逾白昨夜里同些生意人喝酒去了,喝得烂醉如泥,别人不知江老板家住何处,只能把他送来状元巷于霁尘家。 秧秧一手拿着托盘,一手抓了抓白里透红的圆润脸蛋,口齿不清嘟哝道:“老冯找,饭没做好。” 老冯来找江逾白,江逾白便走了,在秧秧还没做好饭时。 秧秧擅长打理家务,一日三餐做得非常准时,于霁尘推测出,江逾白大约是在辰初前后离开的。 秧秧忽然伸出一只手来,掌心朝上:“钱。” 于霁尘喝下口粥,朝那边宝瓶形状的多宝架努嘴,声音没了初起床的嘶哑:“茶叶桶里不是还有碎银?” 昨日清晨,和秧秧买菜回来时,她新往旧铁皮茶叶桶里,放进去十几两碎银,秧秧平日买零嘴的碎钱,全放在那里面。 只见秧秧的小胖手,呼地朝门外一挥,瘪嘴控诉:“江江坏蛋!” 江逾白早上离开时,把铁茶桶里的碎银倒出来,兜巴兜巴全部揣走了,连买今日份梅花糕的钱,都没给秧秧留。 于霁尘被秧秧气鼓鼓的模样逗笑,手里调羹轻轻碰响白瓷碗沿,“叮”地一声,清脆悦耳:“一会我们去同旺楼吃盐水鸭吧,再换些碎钱回来。” 秧秧是个小贪吃鬼,两只眼睛唰地放起光来,瞬间把被江逾白兜走零花钱的不愉快,抛到了九霄云外去:“吃兜子,烧肉!” “没问题,今天去了之后,我们把上回没来得及吃的,也吃一遍。”于霁尘浅浅笑了笑,嘴角勾起又落下。 秧秧喜欢吃同旺楼的山海兜和梅菜烧肉,以及东坡肉、爆炒腰花等菜肴,秧秧喜欢吃各种肉菜,于霁尘也顺着她,以至于秧秧如今虽已是二十二岁的成人,但少小时候的可爱圆润,依旧没能从脸上褪下,加上她心无烦恼,模样瞧着像十六七岁。 中午要去吃好吃的,秧秧蹦蹦跳跳去厨房了,当于霁尘碗里粥快吃完时,紧闭的家门,被人不紧不慢敲响。 于家前院并不大,家里仅有的两个人都听见拍门声,于霁尘端着见底的粥碗来到屋门口,边将最后一口粥喝进嘴里。 彼时,秧秧已经从厨房出来,到门口应声。她口齿不清,隔着木门讲话时,特意提高了音量:“谁呀?” 门外顿了顿,响起中年男人客气的声音:“我是水园的水德音,来拜访于老板!” 秧秧知道水园,那天去过,她回头去看,见于霁尘靠在堂屋门框上,没有摇头也没有摆手,而是转身回了堂屋,由是她放心地打开家门,甚至还算客气地抬手,做了个请。 水德音见过秧秧,那日吃席时,秧秧虽然被安排坐在别处,但他并未敢轻视这个穿着绫罗绸缎的小胖丫头——于霁尘本人都只是布衣布鞋,他简单拱了下手,和蔼可亲道:“还要劳烦你,帮忙给于老板说一声,水园水德音前来拜访。” “尘尘在厅里,”秧秧神情单纯,打量面前二人的目光里,只有平等和认真,“你们去叭。” 说完她转身回厨房,并不像普通人家里的仆下那样,对登门来的客人担任何招待责任,更教人拿不准她究竟是何身份。 第26章 水德音把带来的礼物,从这只手换到另一只手里提着,疑惑地笑了下,故意凑过来和女儿讲悄悄话:“这个于霁尘蛮有趣的,家里养的都是些什么人?” “不是说人在堂屋?”被父亲强行带来的水图南,兴致缺缺地扫了两眼面前的小庭院。 她发现,地上雨水有明显清扫过的痕迹,花枝和树木修剪的整齐,院子虽小,莫名透出几分温馨,和于霁尘给人的刻薄之感截然相反。 不知为何,经过这几日,她对于霁尘愈发觉得不喜欢,她晓得于霁尘是无辜的,是自己把对父亲的不满,迁怒到了于霁尘身上,可若非如此,她不知该如何排遣满腹的不甘。 “好图南,不要不高兴啦,”水德音声音放得低柔,听起来真像个慈父,“老爹爹保证,你跟着于霁尘,能学到很多东西,再说,于霁尘也不一定会答应我的请求,只是来都来了,我们去试试,万一就成了呢?总比你在家里生闷气要好。” 嘴上虽然这样讲着,水德音心里却无比清楚,水氏和大通之间二十万的生丝单子签下来,于霁尘得了水氏织造一成半话事权,不会不答应他的小小请求。 再者说,他这是主动在给于霁尘送人情,于霁尘是个识相的年轻人,定会把图南留在身边教导,因为这同样也是个变相监视他水德音的机会。 这些事,水德音心里都清楚。 至于,于霁尘会不会真教他女儿学做生意,他对此毫不关心,他看中的,是于霁尘对他女儿的态度,这还是受二人在临水阁外吵架的启发。如果图南成功留在于霁尘身边,即便有些事做不成,那么图南也会成为一只眼睛,帮水氏盯在于霁尘身边。 父女二人在门口说话间,收拾好碗筷的于霁尘走出堂屋,拱起手热情地出来迎接:“水伯父和水小姐大驾光临,有失远迎,见谅见谅!” 听见于霁尘对自己老爹爹的亲热称呼,水图南心里,对于霁尘更生出几分不喜欢来,心道这个人不仅刻薄,原来也和生意场上那些人一样,惯是个油滑的。 白瞎了那张俊秀的脸,她如是想。 “嗷呦,于贤侄客气啦,是我们不请自来,没有打扰到你才好的!”水德音迈步走进院子,和于霁尘寒暄客套起来,“贤侄年少有为,为人却这样低调,状元巷虽小,但实在是个好风水极好的地方,贤侄有眼光的!” “哪里,水伯父过奖了。”在老狐狸水德音和自己东拉西扯时,于霁尘边应付他,眼角余光边往门口扫去。 水大小姐沉默着站在那里,没挪步,那张清雅素静的脸颊上,有小小一块并不显眼的红色。 那红色不难辨认,是烫伤后,用上好膏药处理,加快皮肤恢复所留的痕迹,待那块红色老皮慢慢结痂,再自然脱落,被烫伤的皮肤便会恢复如初。 她烫伤了脸? 水图南敏锐察觉到于霁尘的目光,下意识怕这家伙又对自己讲什么刻薄话,赶忙迈步跟上来。 经过这几日的沉淀,织造上的事尘埃落定,她开始有些怕于霁尘,讲不上来具体为什么,反正就是有些怕,好像于霁尘身上,有着某些让她尚且不敢触碰的东西。 于霁尘没其他反应,只是客气地把他父女二人,请进堂屋里去坐。 秧秧端来热茶,水德音品之,赞好,围着茶和江宁茶行,与于霁尘进行了好一番东拉西扯。 堂屋坐北朝南,于霁尘坐在八仙桌西边的太师椅里,神色温和,耐心应答着。 在水德音和于霁尘说话时,坐在水德音对面的水图南,安静地喝着杯中茶,认认真真听着老爹爹和于霁尘的对话,甚至试图从中甄别着学习到点什么。 但这其实是件极其艰难的事情,商贾嘴里没实话,九虚掺一实,说得十分真,她辨别不出。 等杯中茶喝下去一半时,水图南的注意力,被躲在门外偷看的秧秧吸引过去。 秧秧虽然脑子不好使,但从不会在于霁尘招待客人时,惹眼地在附近瞎晃悠,此刻,她躲在门外,扒着门框,只露出两只懵懂的眼睛来,一眨不眨盯着水图南看。 水德音侧着身子和于霁尘说话,算是背对屋门,自然不知门框上趴着个小胖丫头。 他半靠在椅子里,身体向于霁尘这边倾斜,饶有趣味地和于霁尘说话:“今年的雨,下得怪得很,听说狮峰山的雨前嫩茶尖,只勉强采了十几斤,像我这种也爱喝狮峰茶的,今年怕是只能靠存货解馋啦!” 于霁尘面对屋门,自然扫了见秧秧和水图南的对视,以及看见水图南冲秧秧笑了笑。 照理说,水德音讲出这些话后,于霁尘做为狮峰茶山的新主人,不该听不懂,她最好的回应,该是在寒暄之中,大方送水德音几斤闻名天下的狮峰茶,奈何今年采的新茶少得可怜。 地主家没有余茶。 于霁尘借喝茶的动作,半垂眼眸暗暗收回视线,温声和气地应道:“今年共得十三斤,衙门几位老爷一人二斤,商会侯会长一斤,剩下六斤,照例孝敬给上面。” 江宁有点头脸的商贾都知道,所谓的“上面”,指的是大邑季相府,江宁以丝绸和茶叶瓷器闻名,这几样东西里,凡是最好的,呈给皇帝之前,必定先往季相府送。 江宁头顶的天,姓季。 听到这里,水德音长长叹口气,话腔露出几分无可奈何:“应该的,想吃江宁的饭,季相府不能不孝敬,贤侄的茶叶已经送出去了?” 第27章 “茶叶采摘下来后,要先处理好,才能往上送,落雨耽误事,迟了几日,送茶的人大约明后天才出发。”于霁尘虽行商手段恶名远扬,但这厮与人讲话时,俊秀的模样非常亲切,又因为脸小,甚至看起来有些可爱乖巧。 在江宁,于霁尘的这种长相,最是能讨阿姑阿婆和长辈的喜欢,水图南却有些怕,可以讲,那日在临水阁外的对话,于霁尘给水图南留下了不小的阴影。 相较于水图南的害怕,水德音和于霁尘聊天时,内心深处反而会感觉到一丝丝的,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,仿佛眼前这个菩萨面相,阎罗手段的年轻人,是他最为关系亲密的晚辈。 水德音拊掌轻喜,道:“这不是巧了,我们织造坊,奉命送大邑的十万匹绸缎,也是后日出发,从飞云渡装船,全程水路,不然让他们一起走?路上还能有个照应的!” 此言一出,水图南下意识转过头来,看向父亲和于霁尘。 她看见,父亲神色如常,好整以暇等着于霁尘开口,而于霁尘则是面色平静,不紧不慢端起茶杯。 从女子特有的直觉来说,水图南觉得,老爹爹和于霁尘之间,流动着某种你拉我扯的高深试探,但她说不准究竟是什么试探。 于霁尘低头喝茶,在茶杯半遮中眼尾轻轻上眺,黑睫扫出一道弧度,不动声色叹道:“十万匹绸缎啊,可比我那几斤茶叶,要贵重得多了。” 十万匹一等丝绸,这些数字若非水德音亲口说出,于霁尘在外面是打听不到的,因为涉及季相府,连江宁衙门的三部官爷,和织造局的总管太监都无权过问。 二十年来,江宁官方与国外贸易的丝绸锦缎,年均不过才三十三万匹,盈利占国库近五成之二,而水氏织造每年要孝敬季相府的量,便占年均贸易量的将近三成之一,这里面得有多少本该归属国库的白银,流进了季相府。 于霁尘心里想,怪不得那老头指名道姓的,非要点她来江宁。 在水德音的耐心等待中,于霁尘惋惜道:“只是有些不巧,送茶的船行至徽州时,需要额外逗留几日,若同行,怕会耽误水伯父。” “这个不碍事!”水德音大手一摆,笑得无比慈祥,甚至不问问,送茶船停徽州是做什么,“上面也没有限制我丝绸抵达的时间,我们路上慢慢走嘛,安全为首,是吧?哈哈哈……” 水图南暗觑于霁尘脸色,只见这家伙平静带笑的眼睛里,闪过一抹“原来如此”的了然。 原来如此,水图南从于霁尘的神色里,懂了父亲遮遮掩掩的意图。 老爹爹是要亲自试探于霁尘,试探这个以秋风扫落叶之势,把孙氏赶下江宁茶行头把交椅的年轻人,他头顶罩的,究竟是朝廷里的哪片天。 · 在生意场里谋饭吃的人,势必会练就一副好口才。 水德音做为江宁织造龙头,其游说的能力,与攻心的本事,虽不比江宁三部衙门里的三位长官,但他自认为也差不到哪里。 在一片看似和谐,但却暗含各种拉扯试探的攻守形势下,于霁尘“招架不住”,被水德音说服,答应了茶叶和水氏织造的绸缎,同行去往大邑。 水德音高兴得不得了,越看于霁尘,越觉得自己心里琢磨的事有谱,对着于霁尘好一番吹捧,还不忘拉上女儿。 他隔空朝大女儿招手:“你不是说,最佩服于老板的魄力和能力么,还有问题想要请教他来的,还不趁此机会,赶紧问?” “啊?”水图南极其短暂地一愣,飞快反应过来父亲此言何意,便违心地顺着父亲的话点头,“是,我确实有几个小问题,想要请教于老板。” 说完这句话,水图南低头喝口茶,脑子里飞快搜寻,有什么问题,是可以拿来向于霁尘请教,还不被这人笑话她提得愚蠢的。 这个过程短暂又漫长,她简直倍感煎熬。 水图南并不擅长撒谎,尤其是于霁尘看着她时,那清澈的目光,让她感觉口干舌燥,心突突跳,紧张得几乎要蹦到喉咙,砰砰砰撞击着嗓子,于是她赶紧喝口茶压一压。 “二位来者是客,此刻又临近午饭时,若是水大小姐有赐教,不妨我们找个地方,边吃边聊?”于霁尘对她温和一笑,即便在水图南看来,这笑容里满是刻薄和狡猾。 某个瞬间,水图南觉得,于霁尘之所以冷不丁提请客吃饭,是因为看穿了她的心虚,晓得她其实并无问题要请教。 和于霁尘坐在同一张饭桌前吃饭,这是水图南最不想见到的场景,这会让她想起那晚在衙门里时,无助又恐惧的感觉。 可惜天不遂人愿,一个时辰后,江宁最好的饭庄同旺楼里,于霁尘请水家父女来吃饭。 自从水老太开始吃斋,为王嫖肚子里的男胎祈福,水德音已有将近十日,没有沾过酒肉荤腥,这对无肉不欢无酒不乐的他来讲,是无比痛苦的折磨。 看着一道道美味佳肴被端上桌子,水德音不好表现得过于馋嘴,但依旧高兴得亢奋。 他挨着于霁尘坐,手掌拍在于霁尘肩膀上,眼角余光不住地往斜对面的秧秧身上瞟,嘴里讲着:“本来是我们去拜访你,谁晓得还要贤侄破费,伯父实在是不好意思!” 于霁尘的脸上,始终挂着温和得体的淡淡笑意,谦卑道:“水伯父这是说哪里话,能请您和令爱吃饭,是我的荣幸,只是这回时间匆忙,若有招待不周,还请水伯父您多多担待。” 第28章 做为江宁织造行的刀把子,水德音非常习惯别人的巴结,在于霁尘的恭维下,他也没注意到自己反客为主的行为,率先动了筷子。 自几人在桌前落座始,于霁尘就没再注意过水大小姐,任她沉默着独自吃饭,而水德音被酒肉诱惑,一时也忘记了,要把女儿往于霁尘面前推。 或许他压根不曾忘记过,只是不想显得太积极、太刻意,惹于霁尘怀疑罢了,有些事,哪怕大家都心知肚明,但只要不超过那个“度”,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。 作者有话说: 评论区红包随机掉落吧 9、第九章 待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: 水德音举起倒满酒的酒盅,手搭到于霁尘肩膀上,把人往自己这边勾:“贤侄,伯父再敬你一杯!” 于霁尘没有任何反抗,听话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南方的东西好小巧,小酒盅精美玲珑,盛不了多少酒,喝得人有如饮白水。 半壶酒下肚,水德音似乎就有了醉意,脸颊微红,依旧大力勾着于霁尘肩膀,用带着江宁口音的官话,嘟哝道:“实话讲,伯父在江宁打拼这么多年头,已经很久没有见过,像你这样恩正的后生啦!” 说着,他抬手想去拍于霁尘胸膛,被后者用无意间抬手抓耳朵的动作,不着痕迹地格挡开。 “您言重了,我算不上什么。”于霁尘笑着摇头,像是被夸得羞赧。 水德音全然忽视坐在对面的女儿,兀自拿出那套酒局上的作风,拍于霁尘的动作被格挡后,他两根手指在桌面上用力点着,推心置腹道: “江宁承平日久,丝绸、茶、烟叶,瓷器,还有南盐,这几行,早已被几大家族垄断,可我们晓得的,流水不腐,户枢不蠹,孙家的茶行,垄断南方茶业近百年,早已烂透了的,你吃掉它,对江宁商行来说,对整个江宁来说,其实是好事。” 讲这些话的时候,男人全然不记得,自己曾和友人孙邦民,坐在一起大骂过于霁尘,诅咒这个心狠手辣的家伙断子绝孙。 “所以我才能迅速在江宁站稳脚,这件事上,还要多谢水伯父。”于霁尘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,那张俊秀乖巧的脸,让人看了恨不能上去揉两把,“其实那次商行大会后,我就该登门拜谢的,只是我怕引起其他人不必要的误会,所以才……” 孙氏茶行被吞并后,未免江宁乃至南方茶业出现大动荡,江宁商会迅速召开商行大会,对于霁尘及大通茶行,进行身份和地位的确认,几大行业带领各自“小弟”商家进行投票。 江宁商行里,过年祭灶头,桌上清一色的本地男人,没有女人,更没有四十岁以下的外地年轻人,不服气于霁尘的大有人在,行会上,于霁尘没露面,江逾白和老冯代表大通出席。 大通在江宁,险些直接被否定,是水氏织造的水德音,和南盐的话事人站出来,为于霁尘在江宁商行地位的确定,投出了关键的两票。 于霁尘知道,也就是从那时起,水德音就在打大通的主意了,水德音蠢归蠢,却也蠢得远没有看起来这样简单,只可惜他女儿天真,被他这个亲爹耍的团团转。 “明白,伯父都明白,你的良苦用心,伯父心里都清楚,”水德音语重心长地说着话,亲自给于霁尘倒酒,“如若不然,你也不会在我遇见难关时,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,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,伯父没有看走眼!” 说着又和于霁尘推杯换盏,好似他用他哥水孔昭,来试探于霁尘的事,从来没有发生过,他也始终认为,正是因为他把水孔昭拉进这个争夺局,于霁尘有了威胁,才没敢趁火打劫,最后只要走水氏一成半话事权。 这个问题上,水德音自认为干得漂亮。 二人对面,水图南始终低着头,安静地吃自己的饭。 水德音说的那些话,什么商行大会的支持,什么知恩图报,前因后果稍微串联一下,就会发现,原来从头到尾,她就是个跳梁小丑。 她被自己老爹爹耍了,彻头彻尾地,从头到脚地耍了。 爹爹和于霁尘之间早有利益交织,怪不得生丝问题刚爆发出来时,情况分明那样严重,老爹爹却是那样沉得住气! 水德音还在以长辈自居着,不停指导别人,于霁尘瞥见对面的人似乎有些不对劲,起身把面前没动过的几道菜,挪放到秧秧和水图南面前。 她趁机挣开水德音的勾肩搭背,叮嘱秧秧:“慢慢吃,也帮我照顾一下水小姐哦。” “嗯嗯嗯……”认真吃肉的秧秧认真地点头,用公筷先给水图南夹两个山海兜,又努力挖一块鱼肚过去,热情推荐:“好吃!” 鱼肚是整条清蒸江鱼最鲜嫩的地方,秧秧真的有在好好听于霁尘的话,把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,让给水图南吃。 这时,水德音见此情况,终于顺理成章地,又不显刻意地打听道:“起开始,我还以为,秧秧姑娘是贤侄你的从人呢。” 于霁尘并不隐瞒,向秧秧看了一眼,答道:“我们自幼一起长大,她亲长临去前,把她托付给我了,我做生意东奔西跑,让别人照顾又不放心,便一直把她带在身边。” “原来如此,贤侄真是情深义重。”水德音满意地点头,贪嘴地不停喝酒,很快喝完一壶。 于霁尘亲自去旁边条几前,把酒从酒坛里往翡翠梅花酒壶里倒,等倒满一壶酒过来,她看见水德音隔着两个空座,在扯他女儿的袖肘。 第29章 水大小姐本来满脸不高兴,见于霁尘过来,率先低下了头,小口咬着秧秧夹给的嫩鱼肚。 “怎么了?”于霁尘放下酒壶坐下来,满脸无辜问:“是有什么想吃的么,大小姐不必见外,只管讲来。” 水图南:“……” 水图南半低着头,不想同这个刻薄虚伪的人讲话。 水德音瞪女儿几眼,最终无奈地叹气:“让贤侄笑话了,其实南南今日,是硬被我押来的,她还同我赌着气呢。” 于霁尘愣了下,笑起来,温和若春风拂面,别有深意道:“父女间哪里有真仇,要是真有的话,那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,水小姐,” 这人轻唤一声,眉眼含笑,模样和煦温良,出口的话却像把烧红的刀子,呲啦捅进水图南心口:“还是因为生丝的事生气?” 这人真是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。水图南放下筷子,低头不讲话。 在很多场合上,女子其实并没有任何说话的地方,即便她已凭借能力跻身那些场合之中,即便是那些人看似彬彬有礼地,主动寻问她有何需求,来彰显自己多么贤明,可当她真的开口,讲出自己的所需所求后,那些人会把她提出的一切,当成女儿家的小家子气,置之一笑,不以为意。 水图南经历过太多,早已学会闭嘴。 这时候,只听水德音长长叹口气,无奈道:“图南非要跟着我学做生意,但她是个小丫头,要是真跟着我学做生意,打不得,骂不得,连重话都说不得,我怎么教得好她?” “贤侄你晓得的,”水德音摇头,无比惋惜道:“咱们这行,都是父子家传,图南这个小丫头么,她在自家作坊里干活,上下都认识她,处处让着她,包容她,她学不来真本事的,这不,生丝缺口的事,就把她吓得打了退堂鼓。” 水德音一口饮尽杯中酒,目光微迷离,言辞恳切:“她是我的女儿,我也想让她学点真本事傍身,可你也见到了,她镇不住下面的人,导致生丝出现那样大的问题,要是再让她待在作坊里,我对手底下那些老伙计,也没办法交代。” 听见这些话,背黑锅的水图南,觑一眼于霁尘神色,暗暗咬紧了牙关,她想,于霁尘听了老爹爹的话,肯定认为她是个刁蛮任性,又爱胡作非为的大小姐。 沉默中,有一丝怪异感,像水蛇游水般无声游过去,惊得水图南心里莫名恐慌,她定定神,注意力放到面前的食物上,努力不再去想于霁尘会如何看待自己。 于霁尘脸上温和依旧,但那淡淡的笑容里,露出了几分不好评价他人家务事的尴尬:“亲长之爱子,则为之计深远,若是事情利大于弊,想来令爱最终还是会理解您的。” “我原本,想把她送去瓷行你卫叔父那里历练,但因为一些原因,没能送她去成,”水德音惆怅道: “后来,我又琢磨,孩子虽然犯了错,但不能连个改正的机会都不给,正巧,当前生丝的事放着,我想让她跟跟这件事,又怕贤侄你误会,误会伯父不重视和你的生意,遂也只能作罢,唉,难呐。” 几十万匹的生丝织造,派个爱打退堂鼓的人来负责对接,无关乎此人性别,单纯出于利益安全考虑,便是任谁都不会答应。 于霁尘当然也不会答应,思索片刻,她好似明白了水德音的言外之意。 看看水图南,又看看水德音,于霁尘深思熟虑地斟酌道:“若是水伯父信任我,那不然,让令爱屈尊,到我这里来帮忙?” 这个提议正中水德音下怀,他高兴地重重拍手,把吃菜的小碗倒成酒,和于霁尘喝得称兄道弟:“你可真是为我解决了愁白头发的事啊,霁尘,伯父是真的没交错朋友!” 水德音贪杯,愣是把两个人的酒桌,喝出二十个人在场的热闹,全然忘记去怀疑,事情为何会进行得这样顺利。 在水德音的设想中,按照于霁尘谨慎小心的作风,定会一而再再而三拒绝他的提议,可当水德音在言笑间,看见女儿那张如出水芙蓉般淡雅从容的脸蛋,他便对于霁尘的爽快,得出了无比笃定的结论。 英雄难过美人关,像于霁尘这种年轻人,最终也不免落俗套。 · 水德音喝醉了,东倒西歪地拉着女儿,千叮咛万嘱咐:“去三叶巷,不回家,不回家!” 他不敢回家。老母亲极其重视王嫖肚子里的男胎,这个时候,他这个做亲儿子的都要靠边站。 若是叫老母亲看见他又偷偷在外开荤,必定要逼他跪在家祠忏悔,并且连带着对栖月一通阴阳怪气,责备栖月没有看好他,届时家里定又是一场鸡飞狗跳。 他烦透了那些他无法理解的矛盾争执,所以即便喝醉酒,那些警惕也刻在骨子里,让他时刻警醒着自己。 水德音喝醉了,在同旺楼小二的帮忙下,水图南把老爹爹塞进去往三叶巷的马车。望着马车渐行渐远,水图南捂住脸,沉沉吐出胸中一口浊气,压下了喉头的酸热。 三叶巷有水德音的别院,他在那里养着个女人,水图南的母亲陆栖月并不晓得此事,但水图南曾因为生意上的事去找父亲,无意间撞见过那个女人。 那是个看起来,只比她年长三五岁的,年轻貌美的,婀娜多姿的女人。 于霁尘签完花费单子,走出来便见水图南背对这边,站在门楼彩牌下发呆,良久,只见她把脸埋进双手里,窄瘦的肩膀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两下。 第30章 于霁尘罕见地有些于心不忍,走过来,问:“哭了?” “……”水图南垂下双手,深吸一口气,侧目看过来,清澈眸光难掩疲惫倦容,“你肯定没处过年轻小姑娘。” 不然讲话不会这样直来直去,硬邦邦的。 头顶天穹依旧阴云密布,于霁尘站在街边,周身落着阴天特有的湿沉。 沉默须臾,看见水图南并没有红眼眶,于霁尘俊秀的脸上,露出个鲜活的,又带着几分不解的惊诧表情:“看你说的,那年纪大的老姑娘,我也是没有处过的。” “噗!”水图南没忍住,遮嘴笑出声,又气又好笑。 于霁尘把压抑的人成功逗笑,又认真说了句:“觉得委屈很正常,毕竟你老爹爹当着你的面,把你‘卖’给了我。” “……”水图南刚有点舒缓的情绪,立马跟着再度沉下来,这起起落落的,变化快得她来不及接招。 她心里想,风趣只是于霁尘用来骗人的表象,刻薄才是这人本质。 看着水图南一张小脸黑下来,于霁尘反而觉得挺有趣,她轻轻吸吸鼻子,再度嗅见了水图南身上的淡淡香味。 真好闻。 街上各种混杂的味道,在瞬间消散化无,鼻尖只剩下了这般的隐约香味,像花香,又比花香淡,是连饭桌前熏的满身酒菜味,也无法掩盖下去的淡香。 于霁尘在心里想,正经人家的姑娘,似乎都是像水家大小姐这样,香香糯糯,甜甜软软,不像她,总是刀头舔血,常常向死求生,即便着女装时,也没有半点女儿家的样。 在水图南的沉默中,于霁尘背起手,看着街上车来人往,身带酒气,眉目无波道:“觉得委屈没用,等你真正独立了,你爹对你,就绝不会再是这样任意摆布的态度。” “你又晓得了我什么?”水图南内心深处,像是被什么东西隐晦地戳了戳,下意识转头看过来。 二人无意间离得有些近,她猛然间注意到,于霁尘看起来个子不高,并肩而立时,竟然比她高出半个头,差点忘了,两人第一次见面时,她用鼻梁撞肿了于霁尘的下唇。 ……真是人不可貌相。 二人身后,秧秧提着另外打包好的点心,边吃边走出同旺楼。 于霁尘朝街道斜对面抬手,示意自己的马车过来,嘴里轻快说道:“我没接触过年轻小姑娘,不懂小姑娘的心思,但那些事么,左逃不过一句‘玉堂深,莫问调羹心事’,所以你也不要想太多,给自己徒增烦恼——去哪里?我送你。” 水图南读过朱晞颜的《一萼红·盆梅》,晓得“玉堂深”是在讲什么景,也晓得“莫问调羹心事”是在寄什么情,倒是要她对这个姓于的刻薄奸商,刮目相看了。 “多谢好意,但是不必了,告辞。”水图南谢绝,提步迈进熙来攘往的街道上,很快融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。 同旺楼前车马往复,不得久驻马,秧秧在车夫帮忙下爬上马车,掀开撤帘子唤:“尘尘?” “就来了。”于霁尘回过神,提着衣摆上车时,又低声吩咐车夫:“着人跟着水大小姐,别让她出事。” 车夫把任务发下去,小马车不紧不慢走上街道,和水图南离开的方向正好相反。 马车里,于霁尘喝口水囊里的水,沉默片刻,同秧秧讲玩笑道:“你对水小姐比对我还好,鱼肚子和山海兜,都给她吃了呢。” 刚结束午饭的秧秧,好似没吃饱一样,捏着点心窸窸窣窣不停吃。 闻言,她掀过来一眼,清澈的目光里,带了几分类似于责备的意味,抬起食指,隔空朝于霁尘一点:“忘了?笨尘尘。” 于霁尘笑起来,喟叹半藏在笑声里:“你记得,我也记得,是她不知道。” 秧秧单纯的心里,不懂尘尘在搞什么,她轻轻拍掉衣服上的点心渣滓,略有些着急地建议:“告诉她!” “不可以哦,”于霁尘摇头,拔开另一个小水囊递过去,“以后在她面前,千万不能说漏嘴,不然我们,可就在这里待不下去啦。” “回奉鹿!”秧秧本来就不喜欢这里,巷子外的拱桥对面,成天到晚坐着堆妇人,每次见她,都把她当成傻子逗,她只是不太会表达,心里可明白了。 她不喜欢那些妇人。 “幽北总是打仗,这里不打仗,你喜欢幽北,不喜欢这里?”于霁尘促狭问。 秧秧点头又摇头,一手捏点心,一手拿水囊:“坏。” 这里人坏。 菜市上卖菜的人,欺负她说不清楚话,故意少找她零钱;河对面的小孩们,也会在她出门时用石子砸她,跟在身后叫她傻子。 虽然尘尘和江江会给她撑腰,但是她依旧不喜欢这个陌生的地方,不喜欢这个总是淅淅沥沥地,不停落雨的地方。 “会回去的,”于霁尘又笑起来,透过半开的车窗往外看,眼底晦暗,嘴里应着,“我们会尽快,回到奉鹿的。” 离开这个杀人不见血,处处是恶鬼的地方,回到豪迈壮阔的幽北之境,回到她们生活许多年,结交上了挚友,挥洒了血汗的奉鹿城。 作者有话说: “有劳于老板,帮我照顾下孩子。”水德音把女儿送来,匆匆离开。 于老板看着水家小孩,开口就是一句:“你爸不要你啦哈哈哈哈哈哈!” 第31章 水图南:救命,这是谁家的癫子。 继续评论区红包随机掉落,面值不大,是个心意。 10、第十章 豪迈地告别于霁尘后,水图南忽然发现,自己其实是无处可去的。 家里都晓得,今日她被爹爹带去拜访于霁尘,这会儿,老爹爹喝醉酒,去了别院歇息,她要是先回家,阿婆定又会鼻子不是鼻子,眼不是眼地找她茬。 阿娘也会问她爹爹去了哪里,她有很多借口可以用,但却不想再骗阿娘。 思来想去,她去了常去的女子越剧班看戏。 在女子越剧班出现之前,女子不被允许进戏园子听戏,也不允许投身梨园唱戏,戏曲里的女性角色,便也由男子担任,是为男旦。 后来,随着经贸的发展,尤其是朝廷开通与外洋的商贸,带动纺织茶叶等行业兴盛起来后,经济独立的女性越来越多,加在女性身上的许多枷锁,也逐步被打破。 女子赚了钱,要吃喝,要听戏,要各种要消花,成了谁也无法阻挡的趋势,然而有些人,因此被挑战了权威和话语权地位,便打着祖宗规矩和圣人礼教的旗号,跳出来声嘶力竭,反对女子与他们平起平坐。 在这般大环境大潮流下,女子越剧班应运而生。 在女子越剧班,台上不需要男人念唱作打,台下也不必要男人来捧场叫好,女子越剧班里,台上台下皆是女子。 “水小姐来啦!您来的好巧,下场戏正要开锣呢,恰好有戏票。”戏园子的女伙计,热络地迎上前来,“您楼上雅间请?” 水图南怀里揣有足够的银子,答应的话语已到嘴边,脑海里冷不丁地,钻出于霁尘在同旺楼前,同她讲的那些话。 独立——于霁尘说的独立,究竟指什么? 话到嘴边,她改了口:“不去楼上了,在堂里随便寻个座吧。” 至此,她尚未意识到,于霁尘的话,竟已在不知不觉中,开始影响她的举止。 “呦,”女伙计并不为大小姐突然改变的需求,感到有什么奇怪,她抻着干净的擦桌巾子笑,边抬手把人往里请,“楼下人多,可得为您挑选个好地方呢,您请移步,跟我来。” 不节不休的半下午,戏园子里的上座率依然超八成,伙计没能找到僻静又视野好的单座,水图南主动与人拼桌坐。 台上唱的是经典剧目木兰从军,南国的吴侬软语,把“燕山胡骑鸣啾啾”的豪迈,唱出了另一番独特韵味,水图南心里纷烦杂乱,坐下后反而没心思听。 于霁尘那个刁钻刻薄的家伙,在同旺楼门前讲的那些话,难听归难听,但字字句句都是事实,水图南自己也清楚,今日在同旺楼,老爹爹当着她这个女儿的面,变相把她“卖”给了于霁尘。 老爹爹打的什么心思,她同样一清二楚,可是她默认了,懦弱地默认了老爹爹的做法。 她在三纲五常的教谕中长大,而今晓得娘爹之间的不平等关系是不正确的,已经是她莫大的自我觉悟,她只是暂时还没有摸索到正确方法,来处理那些她觉得不正确的事情。 她还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,不停地碰壁,不停地上下求索…… “好!” “漂亮!!” 周围猛然爆发起喝彩与鼓掌,水图南出游的神思被拉拢回来。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周围,喧嚣嘈杂充斥在两只耳朵里,她被后面举起胳膊鼓掌的妇人,误撞了后肩。 “不好意思,”妇人冲她笑,在满场的叫好声与议论声中,扯起嗓子向她道歉,“方才木兰那段词,唱的真是太好了,你觉得呢?” “是的呀,唱得不错。”水图南并不晓得,方才台上唱出了怎样的唱段,引起了台下票友的激动喝彩,但附和两声总没错。 她有些不习惯这样嘈杂混乱的环境,起身离开也不好,便这么兴致缺缺坐着,直到日薄西山,曲终人散。 待票友们已经走得差不多,戏班子的人在台上收整道具,台子旁的大红布后面,乐师们收拾着各自乐器,聊着一会儿吃什么,水图南内急,熟门熟路去戏园子的联排的茅斯。 完事后,正要出茅斯门,连接茅斯的临墙走廊上,传来两道带笑的说话声,拐弯处走过来两个女子,她们,一个亲了另一个人的嘴巴。 二人穿着戏服内衬,脸上妆彩已洗干净,被亲的推开另一个,佯装生气着嗔怪:“干么斯啊,光天化日亲我,叫别个看见怎么好啦!” 亲了人的女子笑意盈盈,似乎还有些小得意:“么得斯,人都走光啦。” 二人嬉笑着走路,眼里只有彼此,完全没有看见走道尽头的水图南。 水大小姐愣了下,旋即明白那是怎么回事,轰地一声,脑海里中有什么东西猛烈炸开,陌生的感觉灼烫着她心尖,让她浑身上下充满不安。 那二人距离越来越近,水图南进退维谷,避开则显得太刻意,被发现又会很尴尬,最后干脆一咬牙,硬着头皮走上走廊,仿佛没有听见那二人的对话,没有看见她们的举止。 三人擦肩而过,那二位对水图南的出现倍感惊讶,是万没想到这里还有外人,其中一人捂住嘴,轻轻捶了另一人肩膀,似是在嗔怪。 水图南强装淡定,面无表情,目不斜视,只管大步流星往前走。 第32章 走廊一拐弯,憋着一口气的她立马靠到墙壁上,用力呼吸几下,才感觉出自己双腿在不停颤抖。 身后传来那二人隐隐约约的,惊疑的说话声。 “那是谁?听见我们讲话了啊!” “不晓得,长的怪好看,就是黑着脸,喝人巴拉的。” “她长的阿行啊?比我好看么?” “当然没有你好看……” 茅斯的木板门砰一声关上了,说话声消失在长廊上,水图南深深吐纳,试图恢复砰砰乱跳的心。 以前,她只从外面的阿姑阿婆嘴里,听说过这种事情,从来没得亲自遇见过,这一会儿,她感觉自己两脚无力,脸颊热得像烧着了似的。 过了一会子,等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的心,慢慢平静下来,水图南舔舔发干的嘴唇,有些好奇地,小心翼翼地探出头,往身后去看。 “诶。” 斜前方走廊上,忽然响起这样的轻唤,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,清俊淡然,却把水图南吓得结结实实浑身一颤。 她唰地转回头来,看见是于霁尘抱着胳膊,靠在几步远外的廊柱下,正眉目含笑地看着她。 水图南被吓得头皮一麻,没好气地睨过来,暗暗舒口气的同时,嘴里的江宁话说得软糯粘甜,带几分嗔怪,听起来像撒娇:“干么斯啊,嗬鬼啊!” 于霁尘笑着反驳她,欠揍地学她的江宁口音:“你才是在干么斯啊,鬼鬼祟祟,装鬼啊?” 这人讲话并没有压低声音,水图南怕被方才那二人听见,食指竖到嘴巴前示意噤声,忽然,那边传来木板门被打开的吱呀声,情急之下,水图南冲过来,拽上于霁尘就跑。 待慌慌张张逃出戏园子,水图南松开手,边吁吁喘气,边问暮色下的青年:“你怎么,会在人家女子越剧班里?” 手腕上的温暖柔软忽然撤走,于霁尘手腕肌肤直接接触到初夜的凉意,有些不自在地搓搓手腕,看起来像是被攥疼了。 水图南瞥见这人的小动作,心想,真娇气,拽拽手腕都不行。 于霁尘把水图南上下扫几眼,叉起腰促狭:“生意人去戏班子,当然是谈生意,不然还能是去听戏?反倒是你,听完戏不回家,鬼鬼祟祟躲在那里干么斯啊,听人家戏角儿的墙角?” 提起这个,水图南的脸唰地红个透,说话支吾起来,眼睛躲躲闪闪着岔话题:“你答应了我老爹爹,要我跟着你学生意,今日忘了问你,我何时可以去找你上课?” “教不了,”于霁尘惋惜地摇头,嘴里没个正形,“我可教不了你听墙角。” 水图南拿眼睛剜这人,故意没好气道:“能不能好好讲话?” 她要在于霁尘面前尽情放肆,把自己搞得丑丑的在于霁尘面前晃,只要于霁尘对她没有那方面想法,她就还有翻盘的机会。 在戏园子坐将近一下午,她就琢磨出来这样个法子,来应对老爹爹把她当成筹码,“卖”给于霁尘的事。 却见于霁尘脸上笑意依旧,被剜一眼后不恼不怒,让人看不出任何真实想法,反而用江宁话问她:“阿吃过啦?” 语调微微上扬,听起来心情不错。 前后问题转变太快,听得水图南错愕微愣,不知不觉间被带出江宁口音,像只对人毫无威胁的猫奴炸了毛:“戏园刚散场,阿哪里来的时间吃饭?” 面对水图南一改常态的动辄炸毛,于霁尘应变若常:“那正好,我也没吃,请你吃饭啊。” 半个时辰后,二人面对面地,坐在家砂锅粥铺里。 铺里生意火爆,角落里的这张小饭桌前,气氛却有些不同。 在确定于霁尘请客后,水图南大方点了份最贵的海鲜粥,以及几样小菜,店小二把粥和菜都送上来时,于霁尘让人从对面馒头铺买的馒头,也被送到。 水图南用调羹搅着碗里热粥,掀一眼于霁尘手里的馒头,又掀了一眼。 “我是北边人,”于霁尘示意下手里馒头,理直气壮,“光吃粥吃不饱。” 北边人好像普遍饭量大,国南菜肴多精美,桌上的三份菜的量,加起来也就抵北方一盘菜。 “你是北边人啊,那为何会翻山渡水的,跑来江宁做生意?”水图南用筷子把那盘炒豆腐里的葱花,挑出来放在盘子边,夹起块嫩豆腐送进嘴里。 于霁尘饿了,大口往嘴里扒饭,敷衍道:“逐利何分远近。” 这话说的合乎常理,水图南点点头,似是信了。 直到这一餐饭,即将在陌生但莫名和谐的氛围中结束,一道疑惑混杂着惊诧的声音,突兀地打散桌上的安静:“于贤弟?” 率先应声抬头是水图南,却见于霁尘反应慢半拍地,在对方话音落下须臾后,才不紧不慢抬头。 “嗷呦!我的天爷嗷!”只见这演技不输名角儿的人,俊秀的脸上先后浮出惊诧、认真和巨大的欢欣来,撂下筷子拱手起身,场面话讲得三句套一句,“没想到在这里遇见米老兄!吃了么?没吃的话正好——” 这人拉住对方手腕,无比热络地就要往外走:“赶的早不如赶的巧,一定要让我请米老兄吃顿饭的!” “哎呀于贤弟,你太客气啦!”姓米的男人拉住于霁尘,反手拍拍于霁尘肩膀,颇为欣慰,“你的好意愚兄领到啦,但是这回是真不赶巧,你嫂子在家等我买粥回去吃嘞,要是我任务完不成,回家不得跪算盘?” 第33章 在这人轻快风趣的话语中,于霁尘跟着笑起来,打消了坚定请人吃饭的念头,转而变成:“可点了餐?不知嫂夫人口味上有那些偏好?这家的粥确实地道嘞。” 说着抬手招小二。 被姓米的拱起手道谢:“我一进门就看见了你,幸亏先来同你打招呼,不然,我还真不晓得该买哪种粥,你嫂子也没有讲讲清楚,万一买回去的不合她口味,愚兄又免不得挨数落!” 二人就这么热络地去柜台前点饭去了,水图南也已七分饱,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,边等于霁尘回来。 她想,于霁尘虽然看起来刻薄又油滑,但应该不会像她老爹爹那样不靠谱,会把她遗忘在这里吧。 她被遗忘在外面这种事情,以前常常发生。 她在阿娘的教育下,懂事得很早,从不缠着爹爹,但爹爹会主动抽出时间,回家来陪伴妻女,爹爹的陪伴非常实在,就是上街买买买,她花钱越多,爹爹便越高兴。 可是,爹爹却经常把她弄丢。 比如,有一次,难得休息的阿娘,在家珠宝店里挑选珠宝,爹爹等得无趣,主动带她出去买吃的。 总是爹爹付完钱,拿着他的那份零嘴转身就走,把专心吃零嘴的她遗忘在身后。 有时爹爹会让她站在街边,边吃零嘴边等他,他走远点去抽袋烟,或者遇见熟人,过去寒暄。 等抽完烟,寒暄罢,爹爹就直接去找阿娘了,彻底把她遗忘在路边,直到阿娘问起,爹爹才会想起来找她。 以前她一直相信,阿娘给她说的那些理由,道是爹爹扛着整个家,很忙,很累,所以才会偶尔把她遗忘,但随着年龄增长,水图南逐渐明白,老爹爹其实不是遗忘,而是压根没在乎过。 疼爱夫人、宠爱女儿的样子,只是老爹爹故意做给别人看的,他的那些做法,只是有利于他在生意场上打造好的风评…… 水图南就这样一手拿筷,一手拿调羹,时而吃口粥,时而戳戳那盘没吃完的小葱炒豆腐,看起来是在吃饭,人却走神有一会儿了。 “豆腐块快要被你戳成豆腐渣了,”清秀的话语带着笑意,轻易地拉回水图南飘散的思绪,“吃好了?” 偏头看,毫无意外,是于霁尘。 水图南放下手中餐具,就这么用她黑白分明的眼睛,自下而上地看着于老板。 其实到目前为止,她只见过这人四面,第一回是在衙门里,第二回是在水园的临水阁外,第三回是今日中午,第四回是现在,四回见面,三回都是在吃饭。 “干么斯啊?”于霁尘被看得有些面皮发热,假装严厉道:“没吃饱就再点些东西来吃,别可怜巴巴看着我,转头再回去给你爹告状,说我没让你吃饱。” 水图南悻悻收回视线,擦擦嘴站起身,余光无意间瞥见邻桌,于是眼底飞快闪过戏谑之色,故意悻悻道:“我吃饱了,不会给我爹爹告状的。” 邻桌偷听热闹的大姐,已然听见了水图南的话,向于霁尘投来不满的目光,似乎在责备这人对小姑娘的恶劣态度。 “……”于霁尘没想到,面对自己时总是有些拘谨的水图南,会讲出这种一本正经的玩笑的话。 她挠挠额头,朝门口方向抬了下手,假装出来的严厉消失不见,带了几分不好意思:“走吧,顺路送你回家。” 粥铺并不宽敞,二人一前一后,沿着走道往门口去,叽叽喳喳的嘈杂背景下,方才那位邻桌大姐,和同桌之人的说话声,依旧钻进二人耳朵。 “现在的年轻人,在别人面前只敢堆笑脸巴结,转头就会给自己女人甩脸子,嗷呦,会挣钱了不起喔。” “那能怎么办,会挣钱的男人在家里是大爷,颐指气使的,我们女人家在家做家务,挣不来钱,除了忍气吞声,也么得别的办法的……” 两人都听见了那几句嘀咕,水图南羞得不知所措,本以为于霁尘脸皮厚,没想到走这人也悄悄加快了离开的步伐。 走出拥挤的粥铺,街上的夜风裹着闷潮气扑面而来,于霁尘轻轻舒口气,一转身就被迎面砸来句:“你会喜欢我这种的人么?” 随着水图南这句话的出口,虚空中仿佛有柄大铁锤,携着山呼海啸之势当空而下,无声而又剧烈地砸在于霁尘心头,轰隆,震得她灵魂一颤。 短暂的迷惘无措过后,陌生的反感和厌恶,争相从内心最深处涌出来,于霁尘身体稍微往后一仰,眼底冰冷:“我疯了么?” 水图南凑过来,盯着于霁尘眼睛看片刻,像是确定下什么,又像是自言自语,喃喃道:“也对,你应该喜欢那种和你实力相当的,珠联璧合才是常理。” “哪来那么多废话,”于霁尘又恢复了那副嘴毒的刻薄样,随意一摆手,“马车停在前面,走了,送你回家,好好个大姑娘,这么还晚和外人待在一起,传出去名声还要不要。” 流言蜚语积骨销金,世人最喜欢看女不洁男不忠的热闹,但凡有半点可疑事传出,转头就能被传成“证据确凿的事实”。 水图南跟在这人身后迈步,盯着那道背影,学着那恶劣态度,嘴唇开开合合无声地嘟哝什么,看起来不满于霁尘,但不知为何,她心里反而觉得轻快高兴。 只要于霁尘对她没有别的心思,她就可以在逆境中再拼一把,即便于霁尘不打算教她任何东西,她也可以跟在于霁尘身边自己看,自己琢磨,自己偷偷学,毕竟做生意这件事上,于霁尘是公认的高手。 第34章 水图南意识到,离开水家,不受老爹爹约束,不受阿婆找茬,她再自由不过,她的机会,同样也是多得数不过来,正是因为有这些好处,她才肯在老爹爹的软磨硬泡下,答应来跟于霁尘学做生意。 这种时候,于霁尘不仅不会成为她的阻碍,反而会成为她冠冕堂皇的借口。 走在前面的于霁尘,像是后背长了眼睛,知道身后之人并不是在老老实实走路,忽然回头看过来,吓得水图南脸上表情一僵硬。 须臾,这人没头没脑问:“就这么讨厌我?” “没有,不是,你别乱猜,”水图南连连否认,语调轻快,故意对面前人扬起甜糯的微笑,“我一定会跟着你好好学本事的,师父!” 于霁尘的脸色变了变,叫人猜不出想法。 水图南忽然发现,在别人面前时,于霁尘总是温良恭让的模样,可在她面前时,这家伙便会露出刻薄冷漠的嘴脸,变得面目可憎,就像现在这样。 这孙子还真是会挑软柿子捏。 “于某不才,当不起水大小姐称呼一句‘师父’,”于霁尘转回身,继续往前走,清秀的声音顺着夜风传进水图南耳朵。 在街道嘈杂喧闹的背景音下,这人讲话的声音,听起来莫名有几分温柔:“喊我于霁尘就好,不过,曾听令尊唤你南南,想来我也不便那样称呼你。” “图南,”直到这个时候,水大小姐才想起来,自己在于霁尘这里并没有正式称呼,她挺起胸脯,略显骄傲地报上自己闺名: “‘背负青天,而莫之夭阏者,而后乃今将图南’,我的名字,水图南。” 于霁尘望着街上形形色色的路人,神色竟有瞬间的怔忡,须臾,她浅浅笑了下:“挺好,比我的名好听。” 方才被误会关系的尴尬,随着漫不经心的闲聊而消散在夜风中,水图南心情不错,自然愿意多和这人说两句话,恭维道:“我在我老爹爹那里,见过你落的印章,你的名也挺好的。” 霁者,雨雪停止,云雾散开,天放晴,也喻怒气消除,气色转和;尘者,尘土,尘污,也喻战争,高适尝诗曰,“汉家烟尘在东北,汉将辞家破残贼”。 “霁”和“尘”放在一起,往小了说是雨消云散,尘土落下,天地澄净,往大了讲是期盼战争消弭,天下太平,这怎么不算是个好名?不比“图南”逊色丝毫。 水图南心想,能给孩子取这般名字的亲长,定然不会是只顾一己私利,心胸狭窄、目光短浅的人。 没想到,于霁尘也会交浅言深,坦率地告诉她:“这并非我本名,我原姓霍,名让,又名千山,来自幽北,亲长在大邑营生,家母姓于,故我出门在外,为行事方便,改随母姓,用了儿时旧名。” 在这熙来攘往的宽街上,饭铺的桌子摆到门外,饭菜的油烟弥漫在街道上空,压在阴云之下,密密麻麻的招子摇曳着,遮挡住风灯的光亮,将所有喧嚣与闷热全部堵在这里,于霁尘就这样毫无顾忌地,提起那些不为人知的事。 “你姓霍,是大邑人士?”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,如湖底水草,悄无声息又密密麻麻缠绕住水图南,等她因窒息般屏住呼吸时,她才发现,自己的心脏已经被紧密地缠绕了起来。 她曾听老爹爹和织造局的总管太监汤若固,用讳莫如深的态度,提起过大邑里有个霍门。 其魁首是皇帝皇后亲信,飞翎卫亲军总指挥使霍君行,连不可一世的右相府、江宁三部衙门官老爷,和几大龙头商赖以依靠的右相府,都要忌惮这人三分。 听说霍君行有两个女儿,一个义子,好多个徒子。 水图南曾听老爹爹和汤若固讨论过霍门,说是大邑似乎出现了某种外人不得而知的异动,季相府来消息,道是霍君行可能会派他的大女儿悄悄来江宁,来分他们这些人“碗里的肉”。 关于霍门大女儿来江宁,汤若固的态度,自然是十万分拒绝的,可到直现在,也没听说过霍门的女儿来江宁。 水图南一直以为,这件事情早已过去了,于霁尘忽然这样讲,莫非被霍君行派来江宁办事的,其实并非他女儿,而是是他儿子或徒子? “我、完、了” 三个字冷硬地,重重地,毫不留情地砸进水图南心里,砸得她整个人如遭雷殛,僵硬在原地。 就在这时,于霁尘转过身来,一张俊秀的脸上笑意张扬,恶作剧得逞:“哈哈!这种鬼话你也信,你怎么这么好骗,我要是出身大邑霍门,还用跟个孙子似的,来这里赚这个钱?哈哈哈……嗷!” 丧心病狂的笑声戛然而止,于霁尘再次表情痛苦地弯下腰,抱着膝盖原地跳起圈来。 这场面何等熟悉。 再次狠狠踩了于霁尘脚的水图南,昂首挺胸地和原地跳脚的人擦肩而过。 即便她也不晓得,自己究竟哪里来的勇气,敢在羞恼时,去踩于霁尘的脚。她从不曾和人发生过这样的冲突,唯独对于霁尘,她不仅敢踩脚,甚至敢踩过之后扬长而去。 水图南心想,这肯定是因为于霁尘太招人嫌。 11、第十一章 “那个于霁尘,阿脑子有毛病的!” 水园,水图南的房间,大小姐坐在梳妆台前,边卸头上钗环,边满腔怒气地同陆栖月吐苦水。 陆栖月坐在桌前,饶有趣味:“嗷呦,他怎么你了?” 第35章 取下来的小耳坠,被水大小姐轻轻拍在台面上:“他竟然骗我吃葱,害得我都没能好好吃饭,嘴巴里现在还是葱花的味道!” 不知为何,话到嘴边时,她对阿娘撒了个小谎,没敢把于霁尘拿她逗乐子的“霍让”一说,如实讲出来。 回来时水图南琢磨一路,愈发觉得于霁尘这人让人捉摸不透,是故她不敢轻易泄露任何与这人有关的东西,倒不是怕给于霁尘带去麻烦,她只怕自己因为一时的口无遮拦,而引得什么无端的祸事上身来。 陆栖月听着女儿的趣事,不仅没有感同身受,反而颇为促狭,用暧昧的语调揶揄着问:“于霁尘不晓得你不吃葱吧,他肯定不是故意的。” 当阿娘这种凑热闹的话语,一字不落传进耳朵,水图南感觉,自己像是在数九寒天里,被人当头浇下桶冰水,连流淌在全身的热血,瞬间被冻成冰碴子,顺着四肢百骸游走,刺痛她的五脏六腑,甚至是每一寸骨肉。 她清醒下来,懊恼不该因为一时的怒意上头,就向阿娘诉苦这些事。 自从晓得爹爹让她跟于霁尘学做生意的真实用意,阿娘就巴不得看她和于霁尘多多纠缠,今早被爹爹带出门,阿娘也是尽力劝说了的,方才,于霁尘送她回来,阿娘听说后飞快来找她,那架势简直像于霁尘就是她亲姑爷。 不由得,水图南心里,对于霁尘,又生出几分反感来。 关于女儿和于霁尘相处的所有事,陆栖月表现得非常感兴趣,恨不能让女儿把和于霁尘的对话,一字不错地全部复述给她听。 她抓着话头,不停问东问西。 水图南不想多言,又不敢对阿娘露出丝毫不满之色,不然以阿娘多愁善感的性格,回去后定会又是三五回暗自垂泪,七八日伤心难过,劝都劝不过来。 自哀伤身。 卸完妆,洗漱毕,水图南哈欠连天要去睡,陆栖月才意犹未尽地离开,秀秀今日歇息,不当差事,水图南灭掉屋里灯盏,摸黑躺到架子床上。 整日里分明没做什么事,身体接触到柔软被褥那瞬间,她舒坦地轻轻喟叹出声,疲惫感从四面八方涌上来,将她层层包围,困意裹挟着她掉进黑甜乡的时候,她的意识徒劳无功地挣扎了一下。 她好像忘记了什么事,但还没有记起来时,人便睡着了。 和水图南的沾枕即着不同,状元巷于家灯火通明。 书房里,毕税井然有序地整理着要务待办记录时,于霁尘喝口水,道:“明天给老冯说一声,半个月后,我带个人去纺织作坊里当工,让他给腾出个……腾出个次管带的位置来。” 年轻的毕税抬头看过来,露出几分惊诧:“您要亲自下纺织作坊?” 于霁尘点头:“江逾白和老冯在总铺里,有事找他两个就好。” 大通的日常事务,有江逾白和老冯两个处理便足够,于霁尘的作用,无非是把握大通整体走向,利用大通去达到某些目的,换句话说,离了她,大通各部分经营照转不误。 毕税虽对此感到些微不解,但做为于霁尘的惯用的手下,长年累月形成的执行力,已然深深刻在她骨子里。 她慎重应了是,低头把大东家的新吩咐,写在第一条待办事宜的更上面。 未几,没了其他事需要大东家亲自处理,夜色愈发浓,细雨丝再次似有若无飘起,毕税照往常习惯,留在于霁尘家的过夜。 早早歇下的秧秧,从被窝里爬起来,给留宿之人做了红糖荷包蛋的夜宵,秧秧爱吃,二人并肩坐在厨房的屋门槛上,一人一碗,热气腾腾吃着。 于霁尘今日难得忙碌,在外奔波许久,因为疲惫先回了屋。 中午从同旺楼离开,她去处理了点茶园里的棘手事,回去路上,听手下禀报说,水图南在某家女子越剧班,独自坐了一下午。 而水德音,则是酒醒后兀自回水园去了,并未等他女儿一道返家,他还给陆栖月说,女儿之所以没与他同归,是因为正和于霁尘在一处。 既然如此,于霁尘也正好顺路,便去那家女子越剧班里转转。不出意外,在临墙的走廊下,她遇见了鬼鬼祟祟的水图南…… 大约是奔波疲惫,加上睡前还在琢磨水氏织造的事,于霁尘夜里罕见地发梦,梦见了水图南。 她先是梦见自己在一片陌生的老林里,被条巨大的黑花蟒蛇追赶,追得她不顾一切夺命狂奔。 当她满身伤痕地穿出重重灌木丛,跳上自己的马车,准备继续疯狂逃命时,身后面,蟒蛇追来的方向,忽然传来更加惊恐绝望的呼救声: “于霁尘,救我!” 于霁尘猛然回头,看见巨蟒立起上半身,张着血盆大口,正对水图南穷追不舍,它两眼放着绿光,口水乱飞,毒牙尖锐,快要吃到水图南了。 灌木丛被慌不择路的人不断劈开,周围的树木也被巨蟒的动静震得晃动,树叶纷落中,跑不快的水图南,眼瞅着就要被巨蟒吞入口腹之中。 这时,水图南向前伸出手,声嘶力竭地再度哭喊:“于霁尘,求你救救我!!” 于霁尘感觉自己的心脏,已经被吓得提在了喉咙眼,暗暗想,我又干不过巨蟒,怎么救你?这个时候若是再不跑,我他娘的也要把小命撂在这里了! 于是,贪生怕死的于霁尘,用力扬鞭策马逃跑,焦躁不安的高头大马反而调转方向,朝着巨蟒的血盆大口就冲了过去…… 第36章 “尘尘,尘尘?” 几乎要驾车撞上巨蟒的人,浑身一颤,毫无缓冲地从梦中醒过来,听见秧秧在敲窗户:“起床,找你,尘尘?” 于霁尘被噩梦吓得心惊肉跳,揉着眼睛坐起,声音沙哑:“谁找?” 秧秧吐字不清,说话时像嘴里含着一口水,若是不认真听,很是听不出来内容:“不认识,你起床。” 于霁尘就这么起了床,转头就把那个惊心动魄的,不知结局的噩梦,忘的一干二净。 不多时,厅堂门口: “你是大通大东家于霁尘?” 大腹便便的中年吏,吊着两只眼睛,官威十足,分明站在台阶下,却习惯于要抬起下巴,以自上而下的姿态打量人。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,是在他身后,跟他同来的青年小衙役,小年轻浑身上下写满生怯,稍微扭侧着身子,半低个头,不敢直视台阶上的人。 于霁尘没睡好,心情不佳,罕见被小吏的倨傲模样惹恼,不冷不热点头:“是我。” 中年吏再把于霁尘上下扫几眼,那眼神分明在说“不过也就这样”,他从怀里掏出封书信,一只手递上来:“我们部堂请你吃酒。” 官门把威欺往小老百姓头上压时,不需要有任何理由和顾忌,他们只要穿上那身皮,没来由就比平民百姓高一头。 于霁尘没接那信,也没说话,面无表情站在台阶上,和中年吏大眼瞪小眼,她心里清楚,这中年吏之所以有如此态度,是受了他上面人的影响。 这是正常现象,官到民面前时,无论做什么,第一件事总是先打百姓个下马威,把才百姓吓唬老实。 片刻后,中年吏顶不住年轻人的目光,败下阵来,把信封抖着往前一递,眼睛斜睨,讪讪道:“拿着呐,莫是还要让我家部堂,亲来请你?” 民到官面前时,没开口先怕七八分是常理,更多人是吓得话都说不全,中年吏在江宁衙门效力二十年,见过不少像于霁尘这样的商人。 通常,商人在起初时,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,把眼睛翻到头顶上,谁都不放在眼里,待见了三部衙门的堂爷后,绝对没一个还敢继续把自己当成盘菜的。 江宁是块风水宝地,没人数的清楚,它究竟养活了多少代乌沙朝堂,又养活了多少位相公官爷,江宁的耕地数量确实不够多,但商人比比皆是,所以在江宁,钱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,有钱人更是比宣武湖里的王八都多。 更何况,商贾下贱,连寻常百姓皆不如,在官面前,还不是任人捏扁搓圆。 于霁尘仍旧没出声,面无表情盯着中年吏。 直到把人盯得心虚。 见中年吏的喉结下意识重重滚了滚,于霁尘才慢吞吞眨眨眼,石刻般冷峻的表情如涣然冰释,瞬间消失在中年吏眼里,取而代之的,是这人如绸缎般和软的微笑。 “有劳这位吏爷了,”于霁尘双手接住信封,同时迈步下台阶,攥着信抱拳道:“怠慢之处,还请吏爷大人大量,不知您老贵姓?” “于老板客气,”中年吏斜睨于霁尘,终于在阿谀奉承中,稍微找回点面子,“免贵姓纪,纪奋。” 于霁尘侧身把人往堂上请:“纪爷,您赏脸进去吃杯茶,歇歇脚?”而后也看向半躲在纪奋身后的小衙役,周到道:“这位小差爷,您也请?” 倒是把闷不吭声的小衙役,一下给问懵了,他懵懵地看向他爹纪奋,以至于露出不知所措的滑稽表情。 纪奋脸色稍微和缓些,似乎终于满意了于霁尘的反应,鼻腔里矜持地轻哼出声笑来:“于老板客气,我还要抓紧时间回去复命,不敢多耽搁,告辞。” 说罢转身,差点撞到还在发愣的小衙差。年轻人被他爹扯了下袖子,踉跄着跟上。 于霁尘伸伸手,接过秧秧送来的好的茶叶,边往外送纪奋,边顺手把茶叶塞进后面的小衙役怀里,对纪奋说了些客套的奉承话。 一副生意场上混迹久的八面玲珑样。 走出状元巷,纪奋挑着人少的深巷窄街回衙门,转进条前后无人的窄巷后,他从儿子怀里抓出于霁尘给的茶叶,经手一掂一捏,便晓得里油纸包里不仅有茶叶,还有钱。 拆开看,果然,两斤上等新茶里,静静埋着张一百两的银票。 “爹……”纪忠轻轻倒抽气,接过茶叶的手,更是指尖颤抖,他长这样大,头回见到百值的真银票。 看着被他爹挖出来的银票,纪忠感觉自己的心,正一下下用力撞着喉咙,说话颤抖:“这是,我们这是在收受贿赂?!” “啧!”纪奋掀儿子一眼,不满意儿子这畏缩德行,右手拿着银票啪啪往左手里拍几下,训斥道:“怕什么,这世道本来就是撑死胆子大的,饿死胆子小的,你就是读书读傻了,不晓得开窍——” 他抬手戳歪儿子头上的帽子,警告意味十足:“要是敢告诉你娘,看老子怎么收拾你!啧,说话!” 纪忠两只手心已经渗满汗水,他不敢张嘴讲话,怕自己剧烈跳动的心脏会蹦出来,在父亲不耐烦的呵斥下,他只好怯怯地点头,怕他爹不信,他又用力地再点了两下。 纪奋这才满意,收起银票继续往前走,嘴里继续教育着胆小如鼠的儿子: “这个于霁尘,比孙家那爷几个会来事,孙家茶行被吞并,属于自作自受,这回我领你来,就是让你学着点,如何同那些贱商打交道,” 第37章 “在江宁城,部堂老爷是头上的天,那些生意人是脚下的路,我们想在中间讨口饭吃,有天没地不行,有地没天也不行,你将来是要接我的班的,一定要学会如何‘头顶天,脚踩地’地干事,懂么?” 身后没有回答声,只有千层底布鞋踩在青石板上的沙沙声,纪忠还在震惊中久久无法回神,那脚步声听起来,满是忐忑不安。 纪奋回头,狠狠一个栗子敲在儿子头上,敲得他手指疼:“婆婆妈妈的,你真该省省事了!早晓得圣贤书读不饱肚子,还会读坏脑子,当初就不该听你娘的,非让你去读个狗屁的圣贤书!功名么的考到,脑子还给读坏掉,老子这是造的他娘的么子孽呢!” 说完不解气,抽出烟杆子的纪奋,又叼着烟杆补充了句:“日你娘呦。” 纪忠紧抿的嘴动了动,没说话。 父子二人又走出去一段距离,纪奋抽着旱烟,冷声道:“老子晚上要公务到很晚,不回家睡了,记得给你娘讲一声。” 纪忠提提因用力抿紧而微微发颤的嘴角,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敢说,只从嗓子里含糊应了声嗯。 其实他晓得,衙门今日并没有公务要吏房加班,那个于老板给了他爹好处,他爹肯定是要去千湍院,偷偷去找那个叫嘲娘的女人。 那女人是他爹的老相好,他爹自小的邻居,嘲娘十四岁上,因为乡里遭水灾,被她爹娘卖给千湍院换了粮食,沦落风尘。 这么些年来,他爹一直没和那个嘲娘断联系,外人说他爹情深义重,可纪忠心里清楚,在婚姻家庭里吃了快三十年夹生饭的人,是他的阿娘。 · 两州总督曹汝城,从大邑回到江宁不过才短短十余日,可就是这十余日,逾千灾民被从饿死病死的边缘拉回人间,管县碑林县的积水基本泄了下去,被冲毁的七贤坝也重新开始修筑。 田舍尽毁了,一无所有的灾民被招为工,有劳力的女人男人上到受灾处干活,其他人在后面搞运输做保障,流民匪寇自行散伙了,抢夺和打劫不压自克,难民区的疫病得到控制,守备军从城门楼上撤回军营,城郭各门逐步恢复往日喧闹。 以工代赈的效果立竿见影,压在江宁头上的乌云,也一点点被驱散。 灾民很快把对官府前期不作为的憎恨抛诸脑后,转而颂扬曹总督是好官,只有于霁尘觉得有些可惜,因为曹汝城,是当朝右丞相季登的学生。 三日后,于霁尘应邀赴总督衙门见曹汝城,一路上她都在琢磨曹汝城,琢磨当下江宁的时局。 皇帝体弱多病,天狩朝堂是皇后季氏代政,前期倒也励精图治,向北重用北方三王守土御敌,向南平定蛮乱安抚边民,出动水军抗击倭寇,开通海上贸易与番洋互通有无,四方倒也安定。 然,自天狩十六年起,季后族兄季由衷拜右丞相,朝堂出现朋党,权力纷争,天下就渐渐乱起来。 “站在这里等着。”佩刀在腰的卫府兵卒,指着台阶下的青砖,死板地就要于霁尘站到上面,说话像骂人,“不要乱跑,否则后果自负。” 兵卒转身离开,只留下于霁尘在原地满头雾水,这江宁的卫府兵,看着纪律严明,实则草包一个,还真跟边军大不一样。 周围环境幽静,不像是官爷公务的地方,没有差役巡逻,也没有仆婢往来,倒让人猜不出此乃何处,于霁尘站了会儿,累,干脆坐到荫凉下的台阶上。 她想,如果这是总督都使给的下马威,那她接着好喽。反正第一次见史泰第和任义村二人时,她就见识过官老爷杀人威风的手段了。 “刚才去前面见几个县官和乡绅,耽误了点时间,不是在晾着你,本部还不至于同个孩子摆谱。” 于霁尘正无聊,一个袖子挽到胳膊肘的,面庞黝黑的中年男人,端着两杯茶边说话边从屋里出来。 他眼神示意于霁尘不用起,并和于霁尘并肩坐在台阶上,递上杯茶,四平八稳,不怒自威:“我是曹汝城,幸会。” 于霁尘接下茶,坐着没动,嘴上客气道:“小民于霁尘,见过曹部堂。” 曹汝城喝口茶,看向前方影壁下的几根茂盛的绿竹,张口就是一记轰顶雷,“大邑神女仓里,那十万匹丝绸被抄没,是你干的。” 水氏织造今年孝敬给季相府的十万匹丝绸,原本暂卸在大邑城外的三娘子码头,水氏船队离开后,有人奉命把丝绸转运走,刚放置进神女仓坊的仓库,就被缉私的抓了个现行。 没人敢查季相府的东西,故而十万匹丝绸未办理任何手续册书,当时一经查验,即被当做走私货充进官库,麻痹大意使季相府生吃下这个哑巴亏。 “缉私是东宫的势力,东宫恰好与右相立场不同,”曹汝城风轻云淡,不紧不慢道,“东宫派你来,目的是我想的那样么?” 实在是讨厌和上位者打交道,他连个狡辩的机会都不给你。于霁尘低眉垂目,看着曹汝城脚边乱爬的几只蚂蚁:“部堂既愿同小民坦诚相见,小民必也得以心换心,部堂此番去大邑,可亲眼见到季相?” “季相卧病,居家休养,不见任何人。”曹汝城被反击,表情没有丝毫变化,只是垂眼看了下杯中茶,语气稍沉,上位者的官威自周身腾起,压迫十足。 实际上,曹汝城到大邑后,先后三次分别以公私身份到季相府拜见,皆被拒之门外,而且相府没有给他任何私下的解释,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况。 第38章 做为季登最信任的学生,他是季登插在南方的定海针,季登不见谁都不该不见他。 部堂老爷等同于封疆大吏,官拜从二品,仪表堂堂,威风八面,语气稍有变化则十足令人胆战,寻常人该吓得跪地求饶了。 偏生于霁尘认识个比曹汝城还吓人的家伙,几年来练得了铁头铁胆,在从二品大员面前也不露怯:“季相不是不想见您,怎奈他年至杖朝,许多事,力不从心。” 曹汝城缓缓看过来,目光威严如虎:“高官们在上面斗法,看似你死我活,实则刀刀砍向江宁,可是后生,别忘了,狂风不终朝,暴雨不终夕。” 后生接下了曹汝城的警告,奈何彼此都是棋中人:“但这里是江宁,是一旦落雨,连月不停的江宁。” “哈!”曹汝城忽然短促一笑,黝黑面庞上神色淡静未变,说话四平八稳,“你要闯的关,不在我这里,后生,”他举起茶杯,以茶代酒:“本部就祝你,在江宁大展宏图。” 12、第十二章 人之所以会恐惧,大抵是因为对将要接触的事情无所知晓,也就是心里没底,所以才会害怕。 这天,是水图南到大通应花名册的日子,于霁尘起了个早,提前小半个时辰来到总铺,铺里的伙计们看见大东家,一个个像看见什么稀世瑞兽。 “大东家,”伙计第一时间迎上来,低声禀报,“有个姓水的小娘子来找您,已经到一盏茶时间了,现下在那边等着呢。” 于霁尘微愣,笑起来:“领她去议事厅。” 但凡上点规模的铺子商行,集人议事是家常便饭,今日赶巧,六月十五,是大通各铺头掌柜来总铺集议的日子,水图南被人领到摆满桌椅的议事厅时,已经猜到这是要做什么。 她最讨厌冗长又枯燥的掌柜集议了,听汇报,听计划,讨论分析,修正偏差,部署安排诸如此类,每一项都能让人倍感煎熬。 大通的总铺议事厅摆设很有趣,条几样的桌,每张桌前两张灯挂椅,且桌椅非是常见的等级分明摆放,而是围成一个圈,没有主座,没有尊卑,乍一瞧有些像八卦阵。 屋里有四五位伙计,正在摆放茶水点心和笔墨纸砚,水图南主动过来帮忙分放茶杯。 “你是新来的?”分摆茶壶的男伙计,好奇地看向这个没见过的小娘子。 水图南点头,笑容亲切:“是的呢,今朝新到。” 分放笔墨的男伙计也在偷偷打量这小娘子,立马接话问:“分到我们这里啦?” “不晓得,”水图南始终面带微笑,“外面人告诉我,来这个屋就好。” 那边的女伙计热情问:“是不是和我一起负责茶水?” 水图南并不清楚于霁尘打算让她做什么,笑盈盈点头:“应该就是了。” 女伙计拍手呼好,终于有人和她做伴了! “你今日来的正巧,”女伙计凑热闹地冲新人挤眼睛,“一来就能见到大东家,你不晓得,我们大东家长的可俊了。” 说来水图南和于霁尘不熟,想不起于大东家的具体模样,故意讲怪话道:“我听人家讲,大东家十三拳头高,是个矮子,能俊到哪里去?” 女伙计笑得无奈:“大东家可不是小鸡头果,只是有些壮实,瞧着就比别个人矮一些,外面那些讲大东家不好的话,差不多都是造谣,那些败给大通的生意人,本事不如大东家,二胡卵子想方设法找短处贬低人,你千万不要信。” 实际上,水图南对于霁尘的传闻并不感兴趣,于霁尘高矮胖瘦她更不关心,她感兴趣的是大通,“我们在这里负责茶水,要做多久的工?” “三日。”女伙计嘴里说着话,手上活没停,“你是新人嘛,过后会有师傅带教你,总铺一月两次大集议,初一是坊掌柜来,十五是铺掌柜来,各三天。” 水图南立马听出不合理处:“为什么将铺坊分开?” 铺子和作坊以及原材料的生产,是不可分割的整套流程,互相之间牵连很大,将它们独立开是极其不明智的做法。 女伙计摇头:“这个具体原因我不晓得,不过我猜测,之所以分开议事,是因为大东家太懒。” 不然,大东家怎么得来个‘铁算盘’的诨号?大东家是出了名的懒,据说除去愿意动脑子,油罐子倒在面前时,大东家都懒得把它扶起来。 很好,水图南对于霁尘的坏印象,至此再添一项。 掌柜们陆陆续续进门时,水图南已经和女伙计,自觉坐在了角落里的茶水桌后。 水图南倒底是富庶人家里养大的小孩,读了几年书,当过几年话事人,气质收敛不起来,即便衣着朴素地坐在角落里,不言不语也会吸引别人目光。 莫说铺掌柜们会注意到她,于霁尘进来时,也是第一眼瞅向这边角落。 大东家现身,嘈杂的现场并未安静下来,铺掌柜们照旧三五成群各说各的,对大东家视若无睹。 水图南颇为好奇,大通的掌柜们,就这么不把他们大东家放在眼里?若是如此,只能说于霁尘在自己的手下面前,还挺平易近人。 但紧接着,她否认了自己的这种表面看法。 大通能以籍籍无名之身,一举击败奋四代基业的孙氏茶行,迫使江宁茶业重新洗牌,其内部绝不会是毫无规矩,随意散漫的,于霁尘御下,必定有特殊办法。 第39章 却见或许有特殊御下办法的人,在桌椅间几个穿梭,来到离茶水桌最近的地方,让原本坐在椅子里的铺掌柜让了地儿。 “坐那里干什么,”这人侧过身来,屈起指节敲旁边的灯挂椅,“过来。” 偌大的议事厅里,惊悚地出现瞬间安静,但立马又恢复嘈杂,变化快得水图南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。 在女伙计惊愕的注视下,水图南听话地坐到于霁尘旁边。 这时,西洋钟敲响整八时,嗡嗡嘈乱的议事厅瞬间安静下来,如此场面给了水图南一个小小的震惊,在坐共计四十余人,闻钟则静,绝非寻常人能做到。 钟声落下,围坐的中心地方响起道中年男子的声音,北方口音,声音洪亮,官话讲得标准:“现在,开始本年第六个铺事集议,请诸位掌柜按照抽签顺序,开始吧。” 直到人家话音落下,在最外围探头探脑的水图南,仍旧没找到人群中究竟是谁在说话。 抽到一号的铺掌柜,翻着簿子开始作汇报,水图南也懒得找是谁在讲话了,提笔蘸墨,准备记录听到的关键信息,这是她从阿娘那里学来的,每逢议事都会这样做,以便汇报结束时,从记录里找问题得结论。 熟料被身边人捏住笔杆,给制止住了。 于霁尘稍微靠近过来,低声解释:“莫轻易动笔,要学会抓重点。” “那你们这边,”水图南看于霁尘,一双大眼睛里写满求知:“什么才是重点?” 于霁尘无声笑起来,气声反问:“倒是没必要区分你们我们,做买卖的铺面开张三旬,你说汇报重点是什么?” 不管是大通还是水氏织造,最多可能侧重方向不同,但重点无外乎就是那几个总数,以及未来走势。 大东家朝窄桌上的纸张努嘴,一看那表情就晓得这厮没打好主意:“记你认为是重点的东西,每个铺子不超过八条,结束后我检查。” 水图南似懂非懂地做记录去了,于霁尘靠在灯挂椅上,听一会儿汇报,无聊地捏着桌上点心吃起来。 在水图南正襟危坐认真听汇报时,厅里蚊子嗡嗡般的讲小话声音没停过,而于霁尘,一会吃一会喝的,更是坐在旁边片刻没消停。 水图南心想,怪不得算盘精瞧着壮实呢,零食是半点没少吃;怪不得厅里总不安静呢,他们老板带头开小差。 铺掌柜要汇报前三十日的铺子经营情况,并报告下个三十日的生意计划,但令人倍感意外的是,他的汇报并不冗长,内容条理清晰,表达简洁凝炼,听得水图南感觉每句话都是重点。 当水图南正奋笔疾书,记录最后一条内容时,开场那道声音又响起来,是开始对一号铺掌柜的汇报,做出总结和指导。 那人的评价简明要厄,直击要害,肯定了做的好的,指出需要加强的,唯独未对一号铺掌柜所做的,下一个三十日的生意计划,做出任何回应。 水图南心里正纳闷儿,且听那道男声问:“大东家有什么要讲?” 那道声音落下,厅里瞬间安静下来,从蚊子嗡嗡变成针落可闻。几十位铺掌柜仍旧低着头看着自己做的记录,人群最外侧,大东家擦擦手上的点心碎渣,声音响起,不紧不慢: “总督都使回来后,江州一切事务开始有序推进,我们观望这么久也够了。陈掌柜提的,关于灾后恢复之中铺头做出的相应对策,老冯你让人汇总一下,过后形成个可行的办法,大家尽快商议推行。” 主持议事的老冯,也就是水图南没找到的声音主人,应了声是,继而让抽到二号的铺掌柜开始汇报。 厅里的“蚊子嗡嗡”声,和二号铺掌柜的汇报声几乎同时响起,水图南悄悄瞄眼靠墙放置的西洋钟,发现此时距议事开始,也仅仅才过去二十五个洋刻,也就是一盏茶稍多一点的时间。 大通的议事效率这样高吗?水图南不由地咬笔头,可是,既然大通做事效率这样高,于霁尘为何这时候,才慢吞吞让人出台应对灾后售卖的办法? 方才于霁尘说“观望这么久”,也就是说,自江州出现灾情至今,两个月的时间里,大通都没有采取什么正式措施。 一个半时辰后,议事暂停休息。 于霁尘出了议事厅,去的方向于其他人相反。 水图南像个汲汲求知的学生,抓着做有记录的纸张,亦步亦趋跟在后面,语速颇快: “连个刚做生意的新手都晓得,灾后是发展生意的重大机会。很多商行的销售铺面,都是第一时间做出应对之策,虽然至今基本盈亏持平,但商行的名声的确能扬几回,大通为何保持观望?” 于霁尘大步流星走在前面,说话却不急:“要是大通在乎那么点名声,我开仓放粮岂不是效果更好。至于你说的盈亏持平,大小姐,我开门做生意,唯一目的就是赚钱,没功夫玩盈亏持平的游戏。” 说话间,水图南不知不觉就跟着跑到总铺后院,过了两道门,走上条空无一人的回廊,回廊不知通往何处,周围一片寂静,只有两道脚步声交错回响着。 不闻身后人回答,于霁尘在一个下回廊的月亮门前停住,转回身看过来,冷不防和水图南的目光撞在一起。 这人目光清亮,很少会给人压迫感之类具有攻击性的感觉,但水图南晓得,这人做的事都是步步为营,赶尽杀绝的。 第40章 “看我干什么?”须臾,于霁尘问。 水图南抬着眼睛,自下而上看这位大东家清亮的眼睛,语调放得轻,言辞却如千钧重:“生民遭灾,缺衣少食,你我身为商贾,既有能力相助,怎能因利益微薄,就见死不救?” 隔着两步的距离,于霁尘直勾勾看着水图南。 六月的江宁,不落雨时热得像下火——也算是梅雨季来临的前兆,异乡人、尤其北边来此谋生的人,对此无不怨声载道,而江宁本地人,面对如此的酷暑,除却日复一日的忍耐,别无其他选择。 一代代下来,江宁百姓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忍耐,就像忍耐花样百出的苛捐杂税那样,他们忍耐着官门无所不用其极的层层盘剥,忍耐着各种出其不意的天灾折磨,并在忍耐中苟且着偷生,他们相信,只要不死,就总能忍耐下去。 历代以来,全国各地都有过揭竿而起的事件,唯独富庶的江州没有过造反,生活在这里的人,没有豁出去的悲壮,他们不急不缓,逆来顺受,得过且过地活着。 短短一截路,于霁尘走了满脑门汗,她没有立马回答水图南的问题,而是若有所思地沉默。 对于这般大环境下的江州百姓,有没有人帮一把,又有什么用?即便熬过这个难关,也还有下一个难关等着他们送命。 就在水图南以为,这刻薄的孙子会找点什么借口,针锋相对地回噎她时,却见这人朝月亮门一摆头,说了句:“我去登东,一起?” 水图南的脸腾地红到脖子,她咬牙攥紧手里的记录纸,唰地调头离开。 待走下回廊,出了那个小门,水图南杵到墙边的竹荫下,深呼吸着试图让自己冷静,谁知反而越想越气: 不是,于霁尘那王八蛋老瓜子有病吧!你同他讲正事,他给你耍流氓,这种人,他是怎么带出大通这么厉害的商行的! 还是说……水图南脑子里那根无形的弦,嗡地震颤出声响,还是说于霁尘已经看出来,自己是故意在他面前表现恶劣? “哎呀?”在水图南气呼呼凝神思考时,一道男子的声音,略带惊喜地从斜对面传过来,“这不咱们水大小姐么,咋的站在这里?” 水图南应声转头,发现来的是大通二东家,生丝布料生意的总负责人江逾白,这人可正儿八经是于霁尘的左膀右臂。 “江老板,你就不要再笑话我了,”水图南并不和江逾白见外,甚至不掩饰自己和于霁尘的分歧,“刚被你家大东家气了一顿,正难过着呢。” 江逾白走过来,并未和水图南一起站到竹荫里,而是保持着礼貌的距离,打开折扇遮在头上挡凉: “老于就是那个臭德行,不会和小娘子交流沟通,这么着,晚上让她请你吃饭赔罪,我作陪,怎么样?正好咱们也认识认识,一会儿我同老于讲。” 水图南爽快答应。 而后续是,去登东的于霁尘,在议事休息时间结束后,未再在议事厅露面,后半程议事是江逾白坐在水图南身旁。 待上午议事结束,诸事缠身的江逾白,继续忙自己的事去了,无暇顾及初来乍到的水图南,颇有几分水地里随手插秧,凭她任意生长的意思。 直到下午议事结束,从各地赶来江宁总铺的铺掌柜们,成群结队找饭铺吃饭去了,消失一下午加半个上午的于霁尘,在铺门口拦住水图南。 “江逾白说要请吃酒,记的我的酒钱,在金七娘子酒家,走啊,上车。”于霁尘站在小马车的荫凉里,眼睛咪成两条缝,快热得要吐舌头,幽北那边黄沙漫漫的大漠,也没这区区江宁热。 傍晚的炎热毒辣犹存,水图南毫不犹豫爬上马车,上去就把裹着布的冰砖抱到腿上。 随后钻进来的于霁尘,坐在旁边咻咻打折扇:“你那么抱着,不仅降不下热,还容易伤身体,出现体虚症状。” “这样子啊,”水图南嘴里应着话,丝毫没有要放下冰砖的意思,“我们两个比,好像是你看起来身体更虚。” 瞧瞧,这还没怎么着呢,于大东家已顶了一脑门汗。车厢里放有冰砖,明显比外面凉爽些许,于霁尘脑门上擦不完的汗珠子,倒是不晓得是热的还是虚的。 于霁尘擦着额头上的汗,轻声感慨:“真叫你给说对了,我就是虚,冬怕冷,夏畏热,你们江宁的天气,还挺让人难适应的。” 就这样大方地,承认自己身体虚了? 马车已行进起来,在规律的颠簸摇晃中,水图南本着找茬的初衷,问:“你以前生活在哪种环境里?” ——故意找茬啊,她就是要在于霁尘眼里,成为一个不可理喻的人。上午在回廊下的对话,也是她在故意找茬,但被于霁尘一句流氓话给化解掉,接下来,她还得继续寻找机会,坚持不懈地塑造让人厌恶的形象。 水图南问得随意,于霁尘回答的更是不走心:“之前生活的地方挺简单的,每年只刮一次风,一次刮四个季,一年下一场雪,一场连下六个月。” 幽北的四季,只有夏和冬,不见春与秋,大风从年头刮到年尾,肌肉虬结的活战俘吊在城头,几天就被风成干儿。 单听了于霁尘讲出来的话,水图南没忍住,被逗笑:“那块不下雨么?” “下啊,雪化了不就是雨,冰掉下来是雹子。”于霁尘双眉往上轻轻一扬,那些冰雹子煞厉害,能把屋顶砸出洞,能砸死战马,有时候也能砸死人。 第41章 于霁尘越是说得漫不经心,水图南越是觉得好笑,笑得她几乎要抱不住冰砖:“你能不能好好说话,别总逗我笑?” “可以,好好说话,”于霁尘瞟着她,清澈眼眸里满是正经,“今日听议事整日,你肯定收获不少,来吧,趁着路上有时间,把每家商铺的情况,逐个给我说说。” 水图南:“……” 也没人告诉她,于霁尘这王八蛋会这样抽查啊。 “时间不够,讲不完的。”她磨磨唧唧试图推托。 被于霁尘拆台:“说几个是几个,吃完饭就少说几个。” “吃完饭还要说?”水图南嘴巴张得像吞了个整鸡蛋,她娘亲带教她时,都没有要求这么严厉的! “当日事当日毕,实在不行,也可以理解为早死早超生,”于霁尘就顶着那张阿姑阿婆们非常喜欢的俊秀脸,说出了比水图南怀里冰砖还冰凉的话,“人笨不可怕,又笨又懒才没得救。” 水图南瞬间炸毛,但软侬的江宁话愣是吵得像撒娇:“你讲谁又笨又懒啊,你才是懒,懒得顶天立地,谁也比不过你!” 这回换于霁尘忍不住,别过脸抿嘴憋笑,直把眼睛笑成两条缝,肩膀轻轻颤抖,打不成折扇。 “你是不是在笑?”水图南连连扒拉她胳膊,警告,“我又没讲错你的,不准笑!” 说急眼,直接上手了呢,于霁尘更加忍不住,龇起大牙乐出声,边挣脱着水图南的扒拉:“没讲错没讲错,我确实是懒得——”倒也不知是哪里戳中于老板笑处,龇牙乐变成前俯后仰的哈哈大笑,“我懒得顶天立地!” “骂你呢,你还笑,”水图南坐回去,继续抱着冰砖,“我就说的,你老瓜子和别人不一样。” 于霁尘倒是嘴硬不肯认输:“是啊,我老瓜子要是和你一样,那就真的要完蛋唠。” 水图南又被噎到,搜肠刮肚反击于霁尘,两人就这么一路口角往酒家去,不仅把检查“听议成果”的事忘个干净,也把上午时的小冲突抛到了九霄云外。 作者有话说: 老瓜子:脑瓜子 13、第十三章 自十四岁进入水氏织造开始,至今五年,水图南接触过各种年龄段的男子,其中有真本事的说来并没有几个。 她刚当上话事人时,正赶上分铺往总铺推荐优秀人才,一共推荐来五个年轻人,五人的推荐书写得是天花乱坠,可谓人品好,能力好,脑子好,成绩好,样样都好。 可试用三个月后,水图南发现那五个人里,有四个其实是没有真才实学的。 那四个人能在分铺里积累起名声的原因,水图南派人暗中调查后,并未公之于众。 “所以最后,那四个人,你是怎么处理的?”酒过三巡,江逾白歪在酒桌前,托着腮问,顺带瞄了眼被人叫出去后,很快就回来的于霁尘。 水图南喝得恰到好处,面颊微红,瞄着于霁尘坐回原位,嘴里答着江逾白:“当然是退回分铺去,最基本的汇报书都要找人代写,还冒领代写人功劳的蠢货,阿留他干么斯。” “你这处理也太轻了,”江逾白摆手,冲着斜对面重新开始吃东西的人努嘴,道:“要是大通出现这种人,老于一般就让撵走了。” “啊?”水图南惊讶,“说撵走就撵走么,要是遇上关系户怎么办,”说着苦恼地揉脑袋:“也是烦人唠,人情世故,毫不顾及也不行。” 江逾白嗤嗤笑出声,顺手把秧秧夹不起来的排骨,夹到秧秧碗里,颇有几分嘚瑟:“我们老于才不怕得罪谁,她‘铁算盘’混名不是白得的——无论是谁,想打大通的算盘,得过老于这关。不夸张讲哦,老于光是狠心肠的本事,便足够你学二十年的啦。” 想想也是,于霁尘,人前笑脸迎人,十分好说话,转过头就对水图南刻薄刁钻,面目可憎,这王八做什么狠心肠的事都不稀奇。 四人吃喝而已,桌上并未如何的杯盘狼藉,酒也未多用,却在这个瞬间,水图南恍惚觉得脑袋有些犯晕,同江逾白反驳:“你在看不起谁呢,我可没有于霁尘以为的那样笨。” “是么?”江逾白好整以暇,“那你怎么被你们织坊的人,在背后捅了刀子?” 他说的是水图南被撤权时,水氏织坊里有几位铺坊掌柜站出来,联名列举好多条小东家不堪大任的证据,配合水德音缴了水图南的话事人职权。 水图南深深吐纳,两手叠放腿,抿嘴一笑,露出些许牵强的心酸:“不是掌柜们背后捅刀子,他们本就不是我背后的盟友,不说了,家丑不可外扬,说多了,不是怕你笑话,是怕你盯上水氏织造。” “话要是这样讲,那你可就太聪明了,”江逾白醉眼迷蒙的,口无遮拦,“水氏织造是江州纺织龙头,放在全国都是屈指可数,别说是我,天下但凡干这行的,哪个不想把你家拉下高坛?” 水图南笑得纯真,浑似没听出来那些话里半真半假的野心:“你是搞养蚕缫丝的,要替代我家,可得好好努力,水氏的生意,从蚕到成衣呢。” 水氏织造,拥有他人不可企及的生意链条,当初入得织造局的眼睛,也是因为这个优势。 江逾白捏着爽口的瓜果吃,正欲说点什么,被沉默良久的于霁尘抢先一步:“白日里的听议效果,还没检查,吃好了抓紧时间干正事。” 第42章 “啊?”水图南猝不及防,不是,酒都喝两壶了,这家伙怎么还惦记着这个。 江逾白目光在两人之间打个来回,倒是有些拿不准老于是什么目的了,试探问:“你们聊,我先送秧秧回去?” 喝甜汤的秧秧放下调羹,准备跟着江逾白走。 走之前,江逾白站在门口,不放心地问:“老于,你真的没问题的?” 于霁尘没说话,低着头摆了摆手。 反而是水图南不解江逾白为何会问这般问题,若是说江逾白在担心于霁尘是否醉酒,那也不大可能,因为于霁尘压根没喝几杯,至少比那天同水德音喝酒要喝的少。 不多时,雅间里只剩下于霁尘和水图南,前者像尊石刻一样,面无表情坐在窗边圈椅里,手边一杯茶,偏头望窗外。 此情此景,令水图南生出种念书时,被夫子抽背文章的绝望感,“死到临头”还在想着耍赖:“我没带做有记录的那些纸张,怕是说不全。” “没关系,”于夫子侧脸上明晃晃写着仨字——休想逃,“我都记得,会给你提醒。” 于是乎,水图南坐在酒桌前,抓耳挠腮地开始对今日大通议事的看法表达。 眼见着逃不掉,水图南只能认栽。 而比起自己磕磕绊绊的陈述,于霁尘对每位掌柜汇报的内容,竟然了如指掌,对水图南的点拨指正,有的地方甚至可谓醍醐灌顶,让水图南感觉豁然开朗。 其实也没有让水图南把十几位掌柜的汇报全点评,于霁尘抽了她几个提问,踩着时间送她回家。 从结束抽问到走出雅间,这人始终面无表情,让人心里颇为忐忑。 马车里,水图南靠在车窗前吹夜风,低低道:“我觉得,自己答得还可以。” “然也,只是容易遗漏些细节,以及,不够敏感。”于霁尘靠在另一边车窗前,半侧身看着窗外,不犯贱找抽时,给人感觉和平时完全不同。 水图南收回视线,说不清为何会感觉于霁尘和之前有些不同,也说不清哪块不同,虚心请教:“比如呢?” 梅雨季来临,刚退下洪水的江宁,转头又一头扎进梅雨的笼罩中,微微夜风里裹着粘腻的潮湿,令人浑身难受。 于霁尘吹着讨厌的霉湿风,淡淡道:“比如,你竟至现在没有发现,史泰第和任义村的五万加单,背后是你父亲在推波助澜。” 实事求是来讲,水图南做生意的本事,比许多商贾厉害,执掌水氏织造三年,她不是什么没有主见和判断的深闺娇娥,却唯独在于霁尘面前时,被衬得像个蠢才白痴:“我凭么子相信你的话?” “你追查于粱,是在白费功夫。”于霁尘终于转过头来,在街上花灯的照映下,目光灼灼地盯住对面人。 马车不疾不徐在街道上前行,道两旁的花灯灯光,一排排从车窗外掠过,从两人的身上掠过,昏暗车厢里,水图南看清楚了于霁尘的眼睛。 这双眼睛总是清澈透亮,此刻却压抑着难以言说的复杂,像是光明被击败,黑暗给侵占了纯真,连带着把于霁尘这个人,也快要拉进无底洞般的黑暗里。 除却这句话带来的不安,水图南同时本能地感到害怕,她暗暗攥紧袖口,身体无意识地往车门方向倾:“你,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 她找人按照正常手段挖于霁尘老底,目前为止愣是查不出任何猫腻。 调查结果说,“于霁尘,幽北奉鹿人,年二十一,未婚,父亡,母再嫁,无兄弟姊妹,继承其父所留财产而立大通,二十八年末南下江宁”。 次年,即天狩二十九年,水图南接管水氏织造,在生意场上打了几场“漂亮仗”,名声鹊起;也是这年,南下的于霁尘吞并孙氏茶行,一战成名。 于霁尘大半个身子隐在黑暗中,话语淡然:“无论我是什么人,你只需要相信,我不会害你,这就够了。” “你当真觉得我是个蠢的呐,你讲什么,我就会信什么?”水图南两手心汗,甚至想跳下马车,远离于霁尘。 她不会问于霁尘,是怎么会晓得于粱的,是否认识于粱,因为于霁尘嘴里无论讲出什么话来,她都是不相信的。 默了默,于霁尘不冷不热道:“我以为,你在那天跟着令尊,到状元巷敲响我的家门时,就已经彻底看透了令尊的真实面目,没想到,我高估你了。” 这话带着讽刺,意思并不难理解,水图南晓得于霁尘在发什么疯,也猜到这人生气是因为晓得了她在查于粱,在查十二年前的事。 却还是忍不住地质问:“所以至亲之情在你看来,就这样不堪一击?还是讲,你在故意挑拨我和我爹爹的关系。” “于霁尘,”她唤了一声,问,“你又是为何,忽然同我讲这些?” 于霁尘仍旧看着她,晦暗不明的眼睛里,似乎含着无力回天般的悲悯:“如果不想把泰湖沿岸的产业拱手让出,明日早上去状元巷找我。” 话音刚落,马车稳稳停下,车夫在外禀声:“东家,水园到了。” 做为水园大小姐,水图南在家族产业里,是没有任何占有的,至于她名下的泰湖沿岸产业,和水氏织造的两成半话事权,皆是年幼时与她定下同老契的于粱,留给她的遗产。 于霁尘最后的那几句话,并非单纯是为挑拨水图南和水德音关系,回到家里的水图南,这才晓得,自己手里的泰湖沿岸产业,被父亲惦记上了。 第43章 “泰湖沿岸的产业,老爹爹先替你打理着,之前交给你,是想锻炼你的能力,啊,现在你既然跟着于霁尘了,就专心学东西,待学成回来,老爹爹把东家的话事权,还交给你。” 水德音高坐厅堂上,烟袋叼在嘴角,像江宁百姓随口评价梅雨季节一样,随口通知着水图南,“你现在,赶紧把那边的印章给我吧,我好拿着去办正事,不然调不动那些掌柜老爷。” 让于霁尘给说对了。 “那十几家产业是我的,”水图南站在堂下,不服地望向水德音,“你收走东家大权我没意见,可你凭什么要拿去我的产业?” 水德音向来听不得违反之言,愣了下,一巴掌重重拍在桌上,震得茶杯当啷响,怒目呵斥:“放肆,你再讲一遍,泰湖沿岸产业,是谁的?” 多年来,水德音不断向大女儿灌输,“那些是我重用你,让你替家里暂时打理,做的好了再给你”的思想,时间久了,他自己都信以为真,又怎会容忍别人质疑。 他把烟锅重重往桌边磕,愤恨得像是在敲水图南的脑袋,咬牙切齿道:“阿从小到大的吃穿用度,皆来自水家,干么斯啊,产业让你打理几年,就变成你的啦?于霁尘就是这样子教你的?” 要不要提起于粱?水图南心里纠结着,泰湖沿岸的产业,以及在水氏织造的两成半话事权——不,准确来讲应该是三成半话事权,有当年商行验过真伪的契书为证,白纸黑字写着属于于粱。 有那张同老契在,做为于粱的未亡人,于粱留下的东西,自然而然属于水图南。 “我不管您是如何看待泰湖沿岸那些产业的,”水图南态度坚定,“但还请爹爹注意措辞,不要混淆视听,它们不属于水家,更不属于您。” 茶杯咣嚓碎裂在她脚边,茶水四溅,水德音的怒吼随之而来:“阿给你脸了是吧,别以为有于霁尘当靠山,就兴得一头乎子,不晓得自己是哪个,我给你讲啊,你姓水,是吃我家的米长大的,你的一切,都是我水家给的!” 可是,水图南为何还不敢翻脸,她究竟在顾及什么? “正因为我还认你讲的这几句话,所以才一再退让,可是你越来越过分了,”水图南抬起下巴,倔犟地看着堂上怒发冲冠的爹,“不管你如何为王嫖的男胎做打算,泰湖沿岸的产业,和织造里的两成半话事权,你最好不要有任何想法。” “噢呦,你要反了天呐!”水德音狠狠瞪着女儿,放狠话道:“别东张西望了,你阿娘不会来救你,今日在这里,印章你不交也得交!” 水图南拧起眉心:“我娘在哪块?” “无论在哪块都不会来救你,”水德音胜券在握,“你入夜不回家,跟于霁尘在厮混的事,不好叫你娘晓得,快些把印章给我,老爹爹就不追究你了。” …… 一柱香时间后,陈妈妈把打听到的消息带回院子。 卧房里,陆栖月躺在卧榻上,闻言并不着急,反而宽慰陈妈妈:“不必担心,深更半夜离家出走,她跑不远的,她那些友人尽数出了阁,她又不会去住客栈,按照我对图南的了解,她只可能去状元巷的。” 水德音把女儿介绍给于霁尘的目的,简直是司马昭之心,这件事上,陆栖月也是默认的。 两害相权取其轻,这是人的本性,所以对于女儿和于霁尘,陆栖月乐见其成。 那个于霁尘呐,虽说比图南年长,又是商贾,但有责任心,敢担当,不贪恋美色,不酗酒成性,更不抽烟成瘾,绝对比水德音强太多,可以说,水德音连于霁尘的头发丝都比不上。 倒不是说于霁尘这个人,因为没有什么不良嗜好就配得上她的女儿图南,陆栖月相中于霁尘的,是这人大通东家的身份,这般能和水氏织造平起平坐的身份,才能给得起她女儿一方庇护。 “现在要紧的,是你陪我去找老爷,我有话同他讲。”陆栖月忍着腰疼起身,她也是刚刚晓得,水德音要拿泰湖沿岸产业的大权,这触碰到她的底线,她必不会同水德音罢休。 陈妈妈边帮忙穿衣收拾,嘴里不停劝着:“见到老爷后,切莫争吵,切莫动手,尽量有话好好讲,南南现在处境也不好,那王家兄妹势头正盛,我们不妨暂避其锋芒。” 陆栖月摇头,满脸无奈:“凭良心讲,哪回争吵不是他先挑起的?他想把家业传给谁是他的事,但他要是敢动我女儿的东西,我同他拼了这条命!早就警告过他的,他不听,就别怪我不留情。” 她陆栖月经营水氏织造十几年,虽说世人只认水德音是水氏织造的主人,但织造里并非没有陆栖月的亲信存在,要是水德音那边一意孤行,陆栖月真会和他鱼死网破。 “我被他水家欺负一辈子,便也就算了,这是我的命,我认,”陆栖月说着红了眼眶,咬牙切齿,“但我绝不会任他们母子,再继续欺负我的女儿!” 半个时辰后,时近夜半,于霁尘家大门被敲响。 深更半夜会有谁人造访?于霁尘让秧秧回屋,自己到前面开门。 “于老板,我是水园陆夫人派来的,鄙姓沈,”陈妈妈的丈夫沈基拱手行礼,半句废话没有,“我家夫人有句话,要我亲口告诉我家大小姐。” 于霁尘笑得讥讽:“人不是早已给你们送回去了。” 第44章 沈基登时变了脸色:“我家的人,亲眼看着大小姐来了您这里的。” 南南出水园便有人一路跟着,确定进了状元巷的。 “哦,”于霁尘点点头,朝沈基身后努嘴示意,波澜不惊,“上周围找找吧,她不在我这里。” 说完关门,毫不关心水图南为何会半夜来状元巷,也毫不关心这小丫头去了哪里。 风灯下,沈基散开人手赶紧去找大小姐,转回头深深望了眼重新关上的于家大门,中年男人眉头紧紧拧起,心中疑惑重重。 要是把南南托付给如此冷漠的人,真的不会出问题?这个于霁尘,真愿意在水家出现动荡时,给南南提供一方庇护?要是他趁火打劫,欺负南南怎么办? 不行,沈基决定,回去后定要给老婆子讲这个事,让老婆子同夫人说,这个于霁尘有多么冷漠! 作者有话说: 费了那个老劲教狗子叼它的饭碗啊,结果它学会了摔碗:) 14、第十四章 次日一大早,梅雨暂歇,雾气迷蒙,秧秧做好饭出门扫巷子,顺道把身上落满湿意的水图南,给捡回了家中。 在水图南大口吃着秧秧做的早饭时,于霁尘干净清爽地现身前厅,浑不像通宵未眠:“噢呦,来这样子早呐。” “你起床也挺早呀。”水图南瞧过来两眼,别说,这王八精算盘怪讲起江宁话还挺好听,就是音色偏轻,像是身体很虚弱,更甚至……有点像女子。 正坐下的于霁尘噎了噎,夹起个素蒸饺吃:“昨晚到门口怎么不敲门,上哪儿鬼混了一宿,你家里找到你没?” 听听这语气,听听这措辞,水图南忍不住嘀咕:“你怎么跟我娘一样爱唠叨。” 哈,于霁尘可心说,拿我和你娘比,你这嘲笑的是哪个?嘴上找抽道:“打住,我可没想给自己找闺女,还是这么大的。” 于霁尘这张嘴是真刻薄啊,怪不得大通平时出面做生意的,是江逾白和老冯,要换成于霁尘,生意还怎么谈。 水图南面上不变,细嚼慢咽吃东西,于霁尘看穿她心思,眉眼弯弯道:“我外爷讲过,生着气吃饭,肠胃是会积病的,所以骂我可以骂出声来,我大方,这个时候不会记你仇的。” “没有骂你。”水图南心虚地否认,无意识搅动碗里热粥。 “为何昨晚不敲门进来?”于霁尘再度这样问,有时候,她偶尔会忘记,自己假借男子身份这件事。 被水图南委婉提醒:“不合适。” 且不说男女大防这种话,有人在暗中盯着她,要是昨晚敲开了于霁尘家的门,那么今日一早,她在外男家里过夜的事就会不胫而走,传遍江宁城大街小巷。 碍于名声和面子,她会被尽快嫁出去,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。 于霁尘难得没出声,原来是因为夹虾仁蒸饺的手,被秧秧紧紧抓住,提醒道:“虾,疼。” 水图南听不懂秧秧的意思,只见于霁尘满脸求而不得的卑微:“就吃一个好不,不然你把它端来干嘛。” “不行,疼!”秧秧原则性很强,抓不住于霁尘挣扎的手,便把那盘虾仁蒸饺端到水图南面前,“南南吃。” 有时候……秧秧的观察力,还是非常敏锐的。 虾仁蒸饺被放到水图南面前,于霁尘果然没敢去夹,悻悻又不平地塞嘴里一个素蒸饺,筷头一点,兀自威胁秧秧:“中午我不做酱肉丝饼了。” 秧秧不会似水图南般,较着劲地同于霁尘斗嘴,倒也不会认输,不疾不徐提议道:“吃猪脚面!” “猪脚面啊,”于霁尘戳着碗里粥,认真和秧秧商量,“中午时间不够,吃抓福饭怎么样?等过了这几日,不忙的时候再吃猪脚饭。” 秧秧不任性,爽快答应:“后天的明天。” “可以。”于霁尘欣然允诺。 水图南听得愈发迷惑:“后天的,明天?” “大后天,”于霁尘解释,莫名有些嘚瑟,“我家秧秧的话,可不是谁都有资格听懂,你多和她说话才会听得懂。” 秧秧今日有些健谈,傻笑着积极补充:“我懂!” 秧秧说话不全,平时很少和别人沟通交流,和水图南的接触逐渐多起来后,秧秧很想和水图南多说话。 水图南不记得有些事了,秧秧忘记的比她更多,可心底里那份见而亲近的本能,驱使着秧秧不停对水图南表示友好。 昨晚,水德音要印章的事刚发生时,水图南确实是有些慌乱不安的,今早来于家前,她还满脑子都是关于泰湖沿岸产业的事,然而自坐下来吃饭开始,那些火烧眉毛般的烦恼,忽然又变得不那么着急了。 心情前后变化明显,水图南并非没有察觉,可能是因为于霁尘不慌不忙,她受到影响,也跟着不慌不忙起来。 水图南指指于霁尘,好奇问秧秧:“他为什么,不能吃虾仁蒸饺?” 秧秧道:“肚疼。” 至于于霁尘吃虾仁为何会导致肚子疼,水图南并没有兴趣知道,用过早饭,她继续跟于霁尘去大通总铺,听学今日的铺掌柜议事。 “你不是讲,需要帮忙的话,今早去找你?”议事厅门外,水图南一把拽住转身欲走的人,下巴微扬,保留着最后星点倔犟,“我早上去了,难道今天还只是听学?” 铺掌柜们正三三两两进门,于霁尘把人往走道上没人的地方带了几步,低声道:“可是,你也没有真心要找我帮忙,你只是不敢和令尊撕破脸,所以想借我的手,来和令尊抗争。” 第45章 被当面戳穿心思,水图南素净的脸上青红交加,抿起嘴低下头去。 于霁尘抄起手,半低头看着她,脸上笑意微微,有那么几分设阱待猎的意思:“你这招‘借刀杀人’,想法虽好,但可惜找错对象了,我和令尊之间的利益,要比你想象的更深。” 这些话听进耳朵里,让水图南生出许多错觉来,暗暗镇定须臾,她抬头回视过来:“你和我爹之间,既能结利益联盟,与我又有何不可?” “那要看你给的利益,有没有令尊给的多。”于霁尘听得双眉轻扬,态度不抗拒,但也不感兴趣,似是不相信水图南,会做出什么损害水家利益的事。 水图南勾起抹冷笑:“你愿意教我学点东西,只是顺水推舟之举,我不相信,私下里,你没有生出过,借我之手,蚕食水氏织造的想法。” “嘶,恕我眼拙,以往倒是小瞧水大小姐了,”于霁尘又笑,手肘搭在及腰高的雕绘围栏上,懒得能靠着绝不站着,“可是,我昨晚已经彻底放弃这个想法了啊。” 算盘精的这双眼睛实在清澈,叫人不忍生出勾心斗角的肮脏想法,水图南挪开目光,俯视栏杆外的一楼堂景:“你就这么看不上我?” 楼下人忙里忙外,居高看他们,像看木偶小人。 “还算有点自知之明,”于霁尘笑得越是温良无害,讲出的话越是刻薄恶毒:“昨日你问我,对至亲之情的看法时,我就决定放弃从你这里撬墙角了,这不挺好么,专心在大通学点本事,回去足够你打理好泰湖沿岸,那十几家商铺了。” 或许是关心则乱,或许是水大小姐这些年,压根没有特别注意过,泰湖沿岸产业里,那些管事人,和水氏织造里的,压根不是一回事。 即便水德音得到泰湖沿岸产业的印章,他也动不了那些人,动不了那些产业。 于霁尘的这些话,说来很是羞辱人,水图南面皮薄,长睫失落地垂落着,瞧起来就快掉眼泪了。 站不远处看热闹的江逾白,心想要换成挨骂的是他,这会儿铁定已经一个大巴掌,热情问候在老于脸上了。 眼瞅着水图南还没被说哭,于霁尘趁热打铁道:“你这种想法,说白就是典型的小孩子心思,一边不服大人,想反抗;一边又惧怕大人,不敢同他翻脸。 害怕失去已有的优渥生活,不想改变现有的状态,以至于畏首畏尾,投鼠忌器,若是如此,你还学什么做生意,不如听爹娘的话,回家去老老实实找个人嫁掉的好,相夫教子日子更安逸。” 谁家姑娘家受得住这淬了砒霜般歹毒的话啊,巷子口身经百战的阿姑阿婆听了,估计都要红着眼眶破口大骂的,可水图南却依旧那样半低着头,抿着嘴,没掉眼泪,也没任何其他反应。 于霁尘心想,自己不会把人给吓傻了吧,不应该啊,这丫头好歹掌过三年的织造大权,经历过风雨坎坷,连在史泰第面前都没露怯,没理由这点承受能力都没有。 那她突然是怎么了,这样难听的话加身,她应该不服地仰起脸,梗着脖子同自己吵才对,沉默不语是几个意思? “哎,”于霁尘稍低下头来,拍拍水图南肩膀,嘴硬问,“听见我的话了?” 片刻,水图南点头,果然仰起脸,眼神锐利地盯过来,像两把小刀子:“相夫教子并没有你以为的那般安逸,人活着,干什么都不容易,要是你不改改这倨傲的态度,我只能说,为你以后的夫人感到不值。” “你……”于霁尘被突如其来的教训劈懵,话还没出口,又被水图南打断:“还有别的要讲么?要是没得,我进去听议了。” “没,没了,”被人劈头反训的于霁尘,听见自己愣愣犯贱着说,“要是需要什么,就让伙计给你送。” 水图南摆手,头也不回离开。 目送水图南走进议事厅,江逾白从走道深处过来,忍着笑不可思议问:“不是说要放长线钓大鱼么,你这回是不是玩脱,真把人给激怒了。” 于霁尘沉默片刻,从被反训的错愕中回过神,淡淡道:“管她呢,让人给水氏织造那边传个口信,就说干的不错,继续保持。” 水德音不是装得盼得子如大旱之望云霓么,如今他的妾王嫖怀了男胎,那怎么能不给他鼓足劲,让他为即将出世的儿子,多多考虑,多多筹谋呢。 “你这,”江逾白朝议事厅门口,抬下巴示意,“把人惹翻了,打算怎么哄?” 梅雨季阴沉潮湿,于霁尘揉着隐隐发疼的肚子,满不在乎道:“要是你对哄她开心感兴趣,你直接哄就是。” “别介啊,”江逾白摆手,笑得满脸促狭,“我哄算怎么回事,难不成,你还嫌不热闹,想在水德音面前,上演一出‘兄弟为爱反目成仇’的热闹戏码?” 对于如般调侃,于霁尘没接话,偏头看着一楼大堂,道:“可以着手准备见汤若固了。” “水德音那边,不是还没拿准?”昨天不是还打算,借由水德音的关系,去认识织造局总管太监汤若固? 于霁尘分明眉眼染了笑,却让人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:“水大小姐的投名状,得双手接着才是。” “不怕这是水德音将计就计,给我们设下的圈套?”江逾白有些担心,四月以来,老于的步子跨得有些大,“他毕竟是水氏织造真正的掌舵人,不是外面那些小鱼小虾,不能掉以轻心。” 第46章 于霁尘冷笑:“别当那孙子有什么真本事,外面那些人若是小鱼小虾,他撑死算个臭鱼烂虾。” 江逾白沉吟着点头:“细细算来,这些年,水德音在江州商会里的名声,是由他老母亲和发妻,以及女儿,一点点为他积累而来,他本人……确实本事不济。” 女子在外做事,总是没来由被人看低,以至于水氏每每取得成绩,人们都会把功劳归结到水德音身上。 经年累月,水德音的名声,就这么在他母亲和发妻的血汗拼搏上,在女儿的几载贡献上,轻松盖造起来。 至于水德音本人,好色、贪杯、嗜烟,任性,就像他发妻陆栖月说的那样,正儿八经是个小事不讲理,大事拎不清的二胡卵子。 他那些心思,除去有陆栖月参与谋划的,其他不过是些自以为是的小把戏,他有钱有脸面,还是官商,放个屁也会有人凑在后面夸真香,真刀真枪干起来,他就是个纸糊的老虎。 水家真正不好对付的人,是水家婆媳两个,偏偏水德音想用一个男胎,亲手把陆栖月从他身边,推向他的对立面。 “别忘了,我们真正要对付的,”于霁尘喃喃道,“从来不是水家。” · 当日议事结束后,于霁尘在与议事厅方位相对的,大东家的公务室里,抽查了水图南下午的听议点评。 “明日江逾白会抽查你,过后你就暂时跟着他做事,”抽查结束后,于霁尘道:“我出去几日,回来后带你下作坊。” 水图南玩着笔架上的几杆笔,略显疲惫,好像早上在议事厅外,不曾和于霁尘发生过任何不愉快:“你要去哪块呀,几时回?” 她随口问一问,没想到于霁尘会老实回答:“湖州县,大约需要三五日。” 水图南停下拨动笔杆的动作,微微笑着应声:“好的,我晓得了。” 话音落下,宽敞的公务室里一时针落可闻,默了默,于霁尘问:“听说湖州县景色不错,美食也多,你想不想去?” “自是想的,”水图南平静的语气里,透着恰到好处的遗憾感,“不过,还有点事等着我解决,没法离开江宁。” 两人正经说话,基本超不过五个来回,于霁尘果然又开始犯贱找揍:“就那点芝麻绿豆大的问题,也是能被当成事儿看,还能不能行了。” 不知从几时起,水图南竟然慢慢地,开始习惯算盘精欠拍找抽的说话方式,她不恼不怒,柔声细语道:“既然能查到于粱,说明你也晓得,泰湖沿岸产业对我而言有多么重要,那十几家产业,或许入不了你的眼睛,但对我来讲,它们却是异常珍贵的。” 话讲得是情真意切,却把于霁尘逗乐:“要是真如你所言,它们对你来说很重要,那么大小姐,您就没发现点它们的与众不同?” “是的,”水图南承认:“那些产业,有着一套特殊的经营方式,他们就连账本上记的账,都和江州商会施行的主流方法不同。” 望着女子认真的眼眸,于霁尘一口气噎到喉咙里,险些要捶胸口顺气儿:“这么些年来,你难道不曾没发现,那些掌柜行商办事,所依所据不是盖有你印章的书文,而是依据你这个人吗?” 苍天作证,讲完这几句话,当于霁尘亲眼看着水图南的脸,由原本的迷惘疑惑,单纯无辜,在嘴角微扬的牵动下,彻底绽放出舒心顺意的大大笑容时,她有瞬间是没有反应过来的。 大意失荆州,她上了水图南的当。 “你怎么还,学会套我的话了呢。”于霁尘笑起来,不羞不恼,语气里除去意料之外的促狭,还有坦荡直率的赞赏。 有做的不好之处的,就指出来,直言不讳地批评,一如点拨水图南的听议评论;有做得好的,就及时予以肯定,大方表扬,不会因为水图南某方面比自己优秀,就恼羞成怒,靠威势压人。 看着这样的于霁尘,水图南觉得,跟算盘精学东西,或许没有跟错。 交锋这么多回,她这是第一次赢过于霁尘,笑得开心:“要是不听你亲口讲出来,我心里始终是不敢确定的,” 氛围轻松愉快,她语气轻快带笑,问了句:“你和于粱是什么关系?” “看来泰湖沿岸那些产业,是于粱留给你的,”对于水图南的问题,于霁尘并未予以回答,仅仅是接着她的话题,表达自己的观点,“那你就更不用担心,令尊会抢夺走那些铺子了。” 水图南神色不变,眉眼带笑,笑里却像带了刀,锋芒浅露:“你既然晓得于粱和我的关系,那应该也晓得十二年前,倒底发生过什么事。” “我是不相信,旧事你半点不记得的。”于霁尘淡淡地打断她,眉眼笑意未散。 水园的眼线报来消息,说水图南把七岁时经历过的事,忘了个一干二净,于霁尘对此并不相信。 “我原本也没打算,能从你的嘴里晓得点什么。”毕竟这算盘精说过的每句话,都不能轻易相信。 可究竟孰真孰假,水图南也懒得去追问,她只是定定看过来,用侬软的江宁调子问:“你是于粱么?” 于霁尘摇头,无波无澜地告诉她:“于粱夭折时,年七岁。” 于粱死在七岁那年,菊花盛开的时节。 作者有话说: 南南:真找错对象了么? 第47章 15、第十五章 夏天的傍晚,乌金西沉,赤练当空,池塘蛙叫,树上蝉鸣,有三个小丫头,排着队,沿着掩映在花木下的树荫小径,赤脚往家回。 她们满身泥水,满脸笑容,三人背上的背篓里,第一个装着虾蟹,第二个装着鱼,最后一个装满鲜花。 “你几时去江宁?”走在中间的女孩,顶着把头发抓出个“泥角”的脑袋,问前面的人,“夏天结束前,还会回来么?” 走在最前面的女孩年纪最小,抠着脸上干巴的淤泥,声音沙哑地报上出发日期。 阿粱她娘怀她时爱吃辣,吃得她天生烟嗓,分明只有七岁,一开口就给人少年老成的小大人感觉。 “非得三伏天赶路么,那多热呐,不然你给你娘说说,晚几日再走吧。”小阿尘建议着,随手抓了抓头上的泥角——捉鱼时,她把头绳丢了,披头散发,阿粱用两把河泥,给她头发抓成个冲天角。 至于为什么是独角,阿梁说,阿尘脾气犟,做事凶,像那头打遍庄子无敌手的独角大水牛,所以也给阿尘抓一个角。 三人还为此打了赌,赌阿尘回到家后,会不会被她娘和爹轮番暴揍。 走在最后面的高个子微胖女孩,头上顶着片荷叶,大声补充:“晚几天再走嘛,不仅可以避开伏天的暑热,我们三个也还能再玩几天,阿尘的外公来信说,过几日,要来带我们去他的荷塘里采莲蓬,还要做醉虾给我们吃。” 小阿粱有自己的主见,摇了摇头:“江宁有人在等我,我要尽快去找她,等到了秋天,天气不热时,我带她回来找你们,到时候我们可以一块玩,但是你们不准欺负她——” 说着,她转过头来,食指隔空朝阿尘一点:“尤其是你,阿行啊?” 说话间走到日头底下,路面格外烫脚,后面两人边走边蹦,异口同声大笑:“当然行的呐!” “哎呀!”最后面的小秧秧,背着满背篓的花跳脚大呼起来,“泥鳅都跳出来了,阿尘别蹦了,泥鳅!” 小径上蹦跳着走路的三个娃娃,下一刻手忙脚乱蹲下去捉泥鳅。 小阿尘忘记了,自己的背篓里衬有油布,没盖子,捉泥鳅时蹲着往前一个猛蹿,背篓里的水、鱼,以及泥鳅螃蟹,基本全被她泼掉出来,顺带洗了个后脑勺。 回到家,独角水牛造型的小阿尘,意外地没有挨揍,反而罕见地,赶上爹爹和阿娘在屋里吵架。 背篓里的水,早已被洒得不剩多少,小阿尘蹲在院子里,看了许久的鱼和泥鳅抢水,等爹娘吵架结束。 两盏茶时间后,争执停止,爹爹夺门而出。 在院子里看见蹲在背篓旁的小阿尘时,他卸下争执后的满身怒气,忍着笑,在她硬邦邦的“独角”上敲了个毛栗子,差点把她敲得以头抢地。 随后,两眼通红的阿娘走出来,把裹了满身鱼腥味淤泥的小阿尘,丢进阿尘爹爹特意垒砌的,让阿尘学游泳的小池子里,简单洗涮一番,母女俩踏上了回阿尘外婆外公家的路…… 梦境渐碎渐远,于霁尘平静地醒过来,用力按了按发疼的眉心。 十二年前,那个普通的盛夏傍晚,是她最后一次见于粱,以及,最后一次见爹爹。 “醒了呐,”头顶方向传来熟悉的声音,讲官话也带着江宁调,听得人心绪渐平,“鱼汤熬好了的,喝么?” 客船平稳行驶,水图南坐在船头熬汤,夫妻档的船工在船尾交替摆桨,于霁尘坐起来,盖在身上的毯子滑落下去:“船走出去多远了?” 江宁人乘船如在平地,水图南坐在船头,用白瓷碗盛出半碗鱼汤:“两个时辰,你这个午觉睡得够久呐。” 有点晕船的于霁尘感觉头重脚轻,猫着腰钻出仓篷,接住半碗鱼汤,眼睛瞟向河面上路过的大小船只:“是不是快要靠岸了?” “是呐,”水图南迫不及待喝口自己熬的鱼汤,鲜是挺鲜,就是烫嘴,嘶着气儿道,“不是你说的,要在曲轴客驿休息一晚,明朝出发,中午到湖州县。” 于霁尘点头,捧着碗吹鱼汤。 江宁到湖州县之间,走水路最便捷,但两地水道间没有其他地域,于是两地官府共同出资,在中间修建了个中转处,可供往来船只暂做休息。 见于霁尘慢吞吞尝了鱼汤,水图南问:“味道阿行啊?” “一般。”于霁尘这样讲,但随后,这人不见外地喝了两碗半。 “味道一般还喝半锅啊?”行路无聊,水图南故意问。 于霁尘嘬着鱼汤里的姜片,脑袋晕晕地靠在船边:“因为我饿了呗。” 罕见有谁晕船不影响食欲,水图南笑着瞟过来两眼,未几,于霁尘的视线,从河道上各式各样的行船上收回,问:“你可以接受和许多人一起,住那种通铺么?” 通铺,水图南还真没住过,但她掌舵水氏织造时,做过人员出行食宿花费标准提高的改革,因为大伙普遍反应,出去办事时,大合铺睡不好。 “曲轴客驿里不是有上等房么,”水图南有些不敢相信,促狭着扬起嗓门:“莫非打算要我住通铺?这样小气的哦,你这个铁算盘,几时变成铁公鸡啦!” 在船尾摆浆的夫妻俩,好奇地向前面看过来。 于霁尘:“……” 于霁尘抿抿嘴,感觉鱼汤的味道还在口腔里,回味悠长,不由觉得吃人嘴短,耐心解释道:“但凡是上规模的货船,非必要时,不会停靠曲轴码头这种小型中转地,你看其他行船,这个时间,这个方向,十有八·九要留宿曲轴客驿,懂?” 第48章 船比平时多出不少,所以无法保证曲轴客驿里,能有多种房间可供选择。 懂是懂了,但不趁机耍蛮怎么行,水图南故意道:“你也住通铺?你住我就住,不然你这么富有,不会要不到间上等房,我不管,你带我出来的,你要负责,不然回去我告诉我爹爹,说你欺负我。” “蛮横了啊,”于霁尘哭笑不得,佯嗔了她一句,“人不大,脾气不小。” “你讲哪个人不大?”水大小姐不服气,叉着腰倔犟地把腰杆往上挺,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弱小。 江宁人都说,水氏织造的小东家水图南,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,但偏偏在于霁尘看来,水图南打理织造那些本事,幼稚得好比小儿把戏,水图南的长相,同样也没什么特殊之处。 此刻,在顺流而行的客船上,在阴云垂坠的背景下,于霁尘好像,有点想承认大众的看法了。 “咳!”于霁尘把据说可以治疗晕船的姜片,咀嚼了囫囵咽下,登时感到一股辛辣从脾胃顶上喉头,“到时候尽量给你订天字号房间,但丑话说到前头,若实在订不到的话,你不兴怪我,也不准说我小气。” “行行行,不说,”水图南立马变脸,颇为满意地点头答应,继而笑吟吟评价道:“说你两句都不让,真小气。” 声落,她即刻收到算盘精幽怨的目光。 算盘精像是能掐会算,一句话说准了今日的曲轴客驿情况,客船不好找到位置停泊,屋子亦没有多余的上等间。 “睡通铺吧,”于霁尘手里,捏着大通商号长年包下的天字号的门牌,满脸装模作样的认真,“成长路上,有些苦是不可避免要吃一吃的。” 水图南看着于霁尘手里的牌牌,撅起嘴不肯同意:“那你和我一起吃吧,也免得久居上位,忘记疾苦,丢了初心。” 这个时候,青年船夫让他妻子先上了楼,自己去订饭菜,水图南看见了,拽紧于霁尘袖子不撒手,委屈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掉眼泪:“连船家大哥都和他夫人住天字号房,你却要我一个人睡大合铺,我不想睡大合铺的!” 周围来往许多羁旅客,水图南声音不低,引得行人看过来。 世上人有千百万种,有人看见别人需要帮忙时选择视而不见,自然也有人侠义热肠,路见不平敢于发声。 坐着喝茶歇息的大娘,冲这边问:“你们是两口子还是兄妹?” “是东家和学徒。”于霁尘飞快解释着,生怕慢一步,就被水图南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。 大娘摆手,明显不相信于霁尘的胡扯:“后生莫要置气,这几日客旅人数倍增,还是把娇滴滴的小丫头,看在身边的好呐。” 经过好心人的倾力相助,水图南喜滋滋地,理所当然地跟于霁尘进了天字号房间。 “啊,这床铺,真软和,”大小姐堂而皇之躺在仅有的床上,一字一顿地由衷感叹,“真、舒、坦!” 反正她晓得,于霁尘不会拿她怎么样。 船工老秋正好送来整套被褥,听见屋里的撒欢儿声,低声建议他老板:“不然,您和我在一个屋挤挤?让我丫头她娘,和水丫头睡一个屋子。” ——东家令了大通上下,莫要把水图南看做什么大小姐,只拿她当成初来乍到的小学徒,一视同仁。 老秋心里晓得,东家嘴上讲着一视同仁,但实际上处处怕水丫头受委屈,从最开始,东家就没打算让水丫头住大合铺,东家让他定上等房了,但是没有余间。 “不用,”于霁尘接下被褥卷,再接过船家大姐端来的饭菜,“回去别让其他人知道此事就好。” 东家虽然说话温柔,待人亲和,但伙计们对东家的吩咐可谓令行禁止,夫妇二人应下是,回了对面的自己房间。 “水图南,”于霁尘回到屋里,把托盘放桌上,“滚过来吃饭。” 正在床上滚来滚去的人,立马起身过来,还心情愉悦地,顺手给于霁尘盛了碗粥。 “干嘛故意做这些无理取闹的事呢,”于霁尘像无事闲聊一样,随口道,“为了不同我牵扯过多,主动坏自己的名声和德行,是非常不明智的做法,之前可以理解,现在没有必要了吧。” 水图南被当面揭穿,不羞不恼,反而因为被戳穿心思,鼻子一酸,被于霁尘轻易戳破的行为,是她绞尽脑汁得来的办法,可在于霁尘看来,它们是很不明智的下下策,但她还能有什么办法?还能有什么选择? 沉默须臾,她故作淡定道:“女子活这一世,选择本就少之又少,而且没有后路可退,我只能慎之又慎,两害相权取其轻,我又不如你这般自由。” 尤其是像她这种,富庶门户里面养出来的小丫头,似乎生来就是为了维护家族利益而存在,若她不能为家族作出贡献,那么便也没有了任何价值,即便翅膀硬了想要抗争,也会被家人和家族,冠以不孝的巨大罪名,疯狂地打压。 寻常的富庶门庭里,培养女儿投入的花费,远远没有培养儿子花费多,但那些人就是有这个莫名的底气,凭那点可怜的“养育之恩”,勒索女儿为家族为兄弟贡献出一切,包括生命。 “反正话都讲到这里了,不如说得更明白些,”水图南看起来面色淡定,实际上心里无比忐忑,不停地偷眼瞄过来,“你这个人,心思深不可测,接近我家的目的不知是好还是坏,虽然我爹犯糊涂,选择相信你,但我是不会嫁给你的,哪怕我娘和爹拿着刀子,架在我脖子上威胁,我也不会答应。” 第49章 被人如此怼脸拒绝,真掉面子,于霁尘气得笑,言之凿凿反驳:“说我深不可测,你还蠢不可救呢,你绝对放心,我就是娶个路边讨饭的回去,也不会娶你!” 哈,反正她是女子,不会娶妻,怎么互相大放厥词都没关系。 “那你立字据!”水图南不在乎被骂蠢,故意同于霁尘唱反调,两根手指点在桌面上,“白纸黑字写下来,省得到时候无凭无据。” 白净到透着粉色的指尖,在桌面点出极轻的敲击声,于霁尘看着那只手,话到嘴边,忽又变得不慌不忙起来,甚至欠揍地歪了歪脑袋:“诶,我就不立字据。” 眼见目的即将达成,只剩临门一脚时,对方忽然变了态度,水图南没控制住情绪,气得一下子露了着急:“要是来日我真的嫁给你了,那我就天天花你的钱,把你的家财全给败光!” 因为晓得了一些事,她无论在这里说什么嚣张话,都是无所谓的。 于霁尘看着被逗恼的水图南,忽然觉得这人张牙舞爪虚张声势的样子,像个被踩到尾巴的猫。 她放下调羹起身,嘴上继续逗她:“你大概不知道我有多少家产,倘你能花光它们,那也算是你有能耐,我拭目以待。” 这个算盘精,她怎么反应这么快! 这个晚上,于霁尘没有吃饭就去睡了,水图南却几乎整宿未眠。 一来是因为算盘精抢走床,她在房间另一边打地铺,被硬地板硌得难受,被褥也潮湿,没法睡; 二来,经过晚饭时和算盘精的回合“对战”,她再次想起于霁尘在同旺楼外,给她说过的那些话,一时不晓得她现下做的一切,究竟是对是错。 独立,真正的独立,于霁尘讲的“独立”,究竟指的是哪方面? 人都说亲长是孩子天然的夫子,此言非常有道理。 水德音和陆栖月,并非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夫妇。二人两天一吵架,三天一动手,拌嘴口角更是家常便饭。 水德音自私自利,讨厌女儿,还非要虚伪地假装;陆栖月和水德音性格不合,即便她是唯一真心爱孩子的,却也一边多愁善感,一边对水德音心存依赖,所以她总是陷在矛盾里百般痛苦。 事实教谕,要胜过世间口齿最伶俐的媒婆,水图南自幼将娘和爹间的相处看在眼里,不由得对婚姻充满失望,她本来可以不用嫁男人的,她七岁上结了同老契,可是,和她结下同老之契的人,夭折在了结契的当年秋天。 那张同老契,成为一张废纸,没有了任何价值,所以才没被水德音毁掉,以至于做为“漏网之鱼”,被水图南保存到现在。 她对婚姻的看法不重要,即便阿娘会在乎她的幸福,但阿娘对爹爹的反抗,多数只停留在口头上,她的婚姻,需要为爹爹带来利益。 这不,生丝问题得到解决后,她即刻被水德音送来大通,跟于霁尘学做生意,因为水氏织造的资金缺口还没有补上。 而接触方短短几些时候,于霁尘表现出来的不慌不忙,又让时间紧迫的水德音乱了方寸,开始另寻他法,亦或讲也是对于霁尘的反向试探。 结合双亲的情况,水图南理解的“独立”,是财物和生活上的独立,她曾不止一次发誓,长大后绝不活成阿娘那个样子,依赖着男人,万分痛苦地活着。 阿娘总是告诉她,作为女人,手里要有钱,这样才能挺直腰杆,有底气平等地和别人对话。 受于粱之恩,水图南拥有泰湖沿岸十几家独立产业,拥有水氏织造两成半话事权,她不需要双亲给钱花,可是,她还是被父权紧紧地扼着咽喉,拿她的婚姻做筹码,随意押桩。 独立,除去钱财独立,其它还有什么呢?思想行为么?她也没觉得自己在这些方面,过于依赖着双亲啊,怎么就不独立了? “于霁尘,”深夜里,水图南惆怅地轻声开口,“你说的独立,倒底是什么呐。” 夜深深,运河的流水声隐约传来,半间屋子之隔的那边,于霁尘鼾声微微,睡得猪一样沉。 作者有话说: 尘尘:晕船不就得少吃多睡? 16、第十六章 次日中午,客船抵达湖州县码头时,淅淅沥沥的雨落变得更大几分,讲河面敲打出连串水泡,老冯提早安排好的车,顺利接到一行四人。 到湖州县后,于霁尘的淡静表现,再次刷新水图南的认识:至客栈下榻,这人什么也不做,吃了饭倒头就要睡。 “秋大哥讲,分铺的掌柜,特意来见你了,正在楼下等。”水图南受船家秋大哥之托前来传话,大方地瞧着床榻上那一条人形,好奇问:“你不起来见见他?” 于霁尘裹着被子,困倦地闭着眼睛,声音沉闷:“老冯察觉,湖州县的生意有问题,苦于没证据,所以才借着抽巡的名义,打发我来看看,我们出发前,没人知道我们来湖州县了,你讲,这个时候,我要否见掌柜?” 来之前她没给水图南说,此行来湖州县是要做什么,谁知道水图南是个没心没肺的,只管是跟她出门,也没问到湖州县的目的。 “抽检是突然袭击的,正是如此,才要抓紧时间见吧,”水图南的想法,是正常的掌事人思维,“我们出发前并未通知湖州县这边,即便出发后有人泄露你的行踪,但一日半的时间,也不够他把事情完美遮掩,你要是抓紧时间探查,说不定可以找到蛛丝马迹。” 第50章 “费那个劲干什么,”于霁尘打个大哈欠,做了个向外摆手的动作,“你也回去睡个晌歇吧,一路上怪累的。” 这话没讲错,水图南昨晚基本没怎么睡,今早于霁尘看见她时,还嘲笑她眼圈黑得像武卫地区的貔兽【1】。 水图南拿不准于霁尘究竟要做什么,即便身份被她戳穿,算盘精也依旧不紧不慢,她实在琢磨不明白,没再说什么,给秋大哥回了话后,径直回房间补觉去。 可是怎么会不对接下来的事,产生浓浓的好奇,好奇于霁尘会如何收拾被她知晓秘密的后果。 跟于霁尘来湖州县,水图南做了好几手准备,其中最后一条,便是向官府揭发于霁尘的假身份,只看于霁尘的举措,将决定水图南如何选择应对方法。 至于眼下,正常人查问题,时间乃第一要务,越是抓紧时间查,越是对己方有利,于霁尘倒好,反其道而行之,又是吃又是睡,连涉嫌犯事的掌柜都不见,这不是给人家留下足够的时间,去销毁证据,隐藏真相么。 还是讲,于霁尘又在耍什么花招? 比起得天独厚的自然景观,湖州县更出名的是小吃。 房间里,水图南正睡得头昏脑胀,被人破马张飞地敲响房门:“起来,日头落山咯,起来吃饭!” 被吵醒的水图南,懒懒地翻过身去,不应声,梅雨季哪里见得到太阳,还日头落山,怎么不说月亮升起了呢。 屋里没有动静,于霁尘猜到大小姐可能是在赖床,想了想,道:“这会儿不起来吃晚饭,夜里我可没准备宵夜的习惯嗷。” 夜里! 于霁尘分明什么都没说,又好像什么都说了,水图南蹭地从床上跳起来,手忙脚乱穿衣服:“来了来了,等我!” 小半个时辰后: “湖州县最有名的小吃铺子,都在这条街上,这边铺子情况不难处理,所以我们在县里逗留的时间不长,来不及让你把好吃的都尝尝,一会你少吃点,得吃到亥初呢,亥初我们才回客栈……” 雨线如麻乱落,铺着青石板的长街上,门面铺子前的各种油布棚子搭建得鳞次栉比,食客因着落雨而比平常少,只有六张桌子的云吞小店里,水图南在于霁尘婆婆妈妈的唠叨声中,等来了她点的虾仁肉馅云吞。 好像懒的人都挺会吃,于霁尘要的是份混合餐,有瘦肉丸、香菇肉馅云吞,以及一份面,光是看着就比水图南碗里热闹,而且闻起来好像也不同。 “我还没下筷子,”难得于霁尘挺有眼力价,把碗往前推,“不然你尝尝我的。” 水图南已然忽略了和于霁尘要保持距离的问题,算盘精点的好像确实比她点的好吃,水图南不客气地从于霁尘碗里,拨走几个瘦肉丸和两筷子面。 尝了尝,味道竟然不错,大小姐忍不住又从算盘精碗里拨走些吃。彼时于霁尘已经动了筷子,揶揄问:“不嫌弃我?” 水图南没理会这促狭,笑了笑道:“细说起来,你是第一个和我分享食物吃的人。” “你怎么这么惨。” “那你人品也太差了吧。” “少发这种感慨博同情哦。” 本以为算盘精会嘴贱地这样评价,水图南甚至已经飞快想好了同这人拌嘴的说辞。没想到,于霁尘又给她拨两个瘦肉丸,淡淡问:“于粱没和你一起分享过东西吃?” 水图南用调羹舀起个瘦肉丸晾着,道:“关于于粱的事,我早已记不真切了,每次试图回忆,也仅仅能想起个模糊的轮廓,甚至分不清楚那个轮廓,究竟是于粱,还是我身边的秀秀。” 说完,她就用这般清淡的口吻,问于霁尘:“你对于粱的记忆,是怎样的呢?” 于霁尘正低头吃云吞,有些烫,听到水图南的问题,她胡乱嚼两下咽下,感觉那个云吞从喉管一路烫到胃里:“二十年七月,我收到于粱的书信,她在信里讲,交了个可爱的新友,等过完重阳,天气不热时,她就带新友回去,和我们一起玩。” 在那次水图南问她是不是于粱时,于霁尘就已经承认了一切,承认了身份作假,承认了认识于粱。 她能否认许多事,也能撒谎隐瞒许多事,但就是不愿意否认和于粱有关的一切,那是她最最亲爱的人之一,所以她无论如何不会否认,以至于如果水图南问得准,其实什么都能问出来。 ——“她很可爱,若你们见到,定也会喜欢”,于粱在书信里,就是这样写的,可惜后来发生了些事情,那封信,跟着在大火里化为了灰烬。 水图南沉默须臾,似乎在考量几句话的真假,问:“你们都姓于,是亲戚,还是好友?” “不是说不信我的话么,”于霁尘一句话打破难得的和谐气氛,欠揍道:“吃了我的云吞,就愿意相信我啦?” 水图南气得连拨好几个云吞,给到于霁尘碗里去:“还给你!” 于霁尘不服,劲儿劲儿的找抽:“都不问问我嫌不嫌弃你,就给我拨你吃过的云吞啊!” “怪叫什么,我还没嫌弃你呢,”被水图南用调羹指过来,严肃警告,“不吃还给我!” 噫,怎么忽然变凶了,于霁尘没敢再乱吱声,单手拢着碗往后挪了挪。 · 原本,于霁尘这商贾说话,内容基本是半真半假掺杂,不可不信,也不可全信,水图南以为,她们在街上晃悠到戌半,差不多便会回客栈,不曾想,算盘精这回说到做到,愣是吃到亥时,才打道回去。 第51章 吃太饱的人撑得挪不动步子,慢吞吞走在后面:“感觉又要没法睡了,撑得不行。” “没法睡就对了,”于霁尘走在前面,脚步放得缓慢,配合着后面人的步速,“泰湖沿岸产业的账本,你会看么?” 水图南扬起下巴:“怎么不回看,瞧不起谁呢。” “那正好,”于霁尘愉快地决定,“同我一起看账本找问题,要是两个人一起看账本,或许可以不熬通宵。” 就在于霁尘带她出去吃东西时,船工秋大哥,已经将一摞经过账房、分铺,以及总铺三次核的分铺账本,放在了于霁尘屋里。 谁晓得,于霁尘问的“会看”,和水图南答的“会看”,压根是两个意思。 “看看这个,”回到房间,于霁尘抽来本账簿,粗略翻看一遍,转手丢给水图南,“看看你能否,从中找出什么猫腻来。” 水图南此时还没意识到差距,以为不就是找造假之处么,二话不说,拉把椅子坐到方桌旁认真翻看起来。 房间里安静得呼吸可闻,外面的落雨声时急时缓,没多久,于霁尘翻看完手里账本,继而去拿第二本,看见水图南咬着指甲在皱眉思考,于霁尘忍不住,抿嘴偷笑起来,甚至再看看,还是要再偷笑。 琢磨账本正专心的水图南,被鬼祟的偷瞄打扰,掀起一眼,纳闷问:“你到底在笑什么啊?” 于霁尘把账本翻过去一页,须臾又翻回来,反复翻着那一页,憋笑:“为什么你看账本的眼神,有种‘老谋深算、但怎么都算不明白’的感觉,你是怎么做到的?” 这嘲笑,满级。 “看不出来,”水图南吐口气,把账本往前一推,靠回椅子里,“我承认自己学艺不精,请您指教。” 于霁尘似乎已经熟悉了和水图南的拌嘴交流,忽然被如此奉承,不仅不敢再笑,还讪讪地摸了摸鼻子。 她拿起那账本,准确翻到某页,将上面一处记录不合理的地方指出来:“看呐,在这里,运货的船全部改成了大船,船只相应减少的数量,却只是照理说的‘合理’。” 二人面对而坐,水图南侧起身看相关内容,只能说术业有专攻,账本上深奥的东西,她实在看不出来:“按照装船的茶叶数量来说,大船就该是用这个数呐。” 于霁尘教人时,总是非常耐心的:“海运的茶叶用瓷器盛装,以蜡封口,装船后的重量,要超出茶叶总重三成多。” “这么简单么?”水图南不可置信,“就这个啊!” 于霁尘笑:“是呢,都不难,只是看你知不知道里面的门道。” 水图南不由疑问:“要是真相如此简单,那么,那些叱咤商会商行的大东家们,他们其实也不能讲是特别厉害的人物唠?” “你说的是,江宁商会过年祭灶头时,坐主桌上的那些须眉么,”提起那些人,于霁尘俊秀的脸上表情如常,仅隐约带笑的语气,露出了这人虎不与野鸡斗的心理,“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吧,或许曾经打过一两次漂亮‘仗’,得以在江宁站住了脚,实则不是那么有能耐,多是被人吹捧出来的,回头带你见一见,你就晓得了。” 水图南笑:“一直以来,我还以追上那些人为经营目标呢。” “他们并没有看起来那样厉害,”于霁尘漫不经心道,“甚至,可以说还没有你有能力。” “真的?”水图南眼睛亮起来,“你觉得我可以?” 于霁尘没接话,再说起眼下正事:“按照当时的行市价格,船运及人工费用折抵后,每个月不过是七百多两银不知去向,但这只是众多账目里的一个猫腻。” 她说这话,右手指着账本上的数据记录,左手掐着指节来来回回算,得出数字结果的速度,快得人不及反应,简直听呆了水图南。 水图南心想,某个人喏,嘴是欠了些,人是居心叵测了些,但在带教这件事上,倒是真心诚意,半点不保留。 说完,见水图南还愣愣的,没反应过来,于霁尘打个响指,乐此不疲问:“在生丝合作这件事上,你知道为何令尊非要把你撸下去么?” 水图南的脑子里,还在绕着那一串串不知如何快速算出来的数字,无暇思考于霁尘没头没脑的话,脱口说了句:“这是我的家事。” “漂亮,”于霁尘轻拊掌,“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被卖了替人数钱的,着实漂亮。” 听话听音,水图南从善如流改口:“那你晓得,我爹爹为何不肯信我?” 于霁尘提起嘴角,一副假笑的样子:“因为你太着急了,你越着急,令尊越会觉得,你只是不甘心被剥夺东家大权。如果我是你,至少我会先稳住自己的心态,以及稳住对手,然后静静等着对方犯错,慢慢去抓对手的狐狸尾巴。” 如果慢慢来,时间不够啊。水图南没具体展开同这人争辩,只点头道:“挑拨我们父女反目成仇,对你好处很大吧,你究竟想如何,像吞并孙氏茶行那样,吞并我家的织造?” 对此突如其来的疑问,于霁尘不置可否,只是又解释了一遍自己的苦心:“令堂暗中查我,我可以理解为,这是为了两家商号彼此了解,更好地合作,所以没有追究;令尊托我教你经营事,我同样尽心尽力,虽然才教你没多久,但绝不曾敷衍了事过,而今实事求是讲到你的处境,你却认为我在挑拨你和你爹。” 第52章 “算了,”于霁尘把脸转向另一边,嘀咕着自嘲,“真心换真心这种事,不适合行商之人,我就得是唯利是图,薄情寡义的。” 水图南:“……” 她竟然一直没看出来,算盘精其实是个小作精,还怪会扮可怜嘞。 想想于霁尘分析的那些,都是有理有据的事实,水图南也就比较的能接受些,只是:“你晓得家父把我安插在你身边,是起盯梢的作用,你还是接受了,这说明你的意图,并非如他猜测的那样简单。” 讲起这些话来,水图南没想到自己能如此冷静,甚至有些冷漠:“便当你的最终目的,是吞并我家的产业,那么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,江州织造总局的汤若固,和衙门的史任两个人,是绝不会任你胡来的。” 他们这些人,长久盘踞在江宁,是敌亦是友,利益相互交错,形成了“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”的复杂局面。江宁稳则江州稳,江州稳则国南稳,为了维持各方的势力平衡,保持江宁整体上的稳定,官府不会放任某个商号一家独大。 于霁尘偏着头翻账本,声音轻且低:“他们认不认大通,看的是我的本事,我能否拿下水氏织造,则看的是你爹的本事。” “水图南,”她轻唤这个名字,在夜色里听起来甚至有些温柔,“要不要打个赌,我把我所有将会用到的策略和手段都告诉你,你尽管去告诉你爹,但是最后,他仍旧会败给我,而且败得一塌糊涂。” 灯烛光下,乍闻此言的水图南,在惊骇中愤怒不已,目光紧紧盯住于霁尘。 “你怎么敢讲这种话?” “你为何把这些告诉我?” “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?” “我该怎么办?” “爹爹会会相信我的话,还是相信于霁尘?” “于霁尘惯会花言巧语,有巨大的合作利益放在面前,爹爹拎不清,肯定会选择相信于霁尘。” “那么我要不要去找阿娘?” 无数想法疯狂盘旋在脑海里,以至于水图南一时有些愣住,盯着于霁尘的侧脸,呆呆地愣住。 人在巨大的冲击面前,找不到防御办法时,会本能地选择逃避,她一瞬不瞬地盯着于霁尘,忽然发现,这个算盘精的耳垂上,竟然还有耳孔。 “你金刚钻镶牙——好硬的嘴,但说到底,不过是在诈我。”半晌,水图南反应过来,指甲暗暗抠着桌沿,故作淡定道:“让我猜猜,从这里回去后,江宁会传出你我什么样的流言蜚语?哦,‘男女’之间么,除去风月,想来其他也没什么吸引人的。” “要传也定是你爹让人传的。”于霁尘急忙澄清,把手里账本翻过去两页,“我最讨厌娇气的人了。” 是呢,于霁尘总说水大小姐娇气。 “你真心教我学经营,我跟你学本事也是真心的,你不必再处处试探我,更也不要想着,把我当成一把刀,去与我爹爹拼杀,”水图南看着一目十行浏览账本的于霁尘,认真说道: “我晓得,之前衙门把我带走,是我爹爹亲手促成的,我也晓得,王嫖怀的孩子,只是我爹爹手里的‘刀’,我比你更了解我爹爹,王膘也是他抬起来的靶子,等王膘嚣张到一定程度,他就会拿王膘开刀,杀鸡儆猴,顺理成章地把我二妹妹水盼儿,推为织造的新东家。” 这样子一箭双雕,不仅可以保证水氏织造的实权,还可以名正言顺处理掉日益揽权的王膘,保证织造大权仍旧掌握在水德音手里,这个男人,才是真正的狠辣下作之人。 于霁尘眉心轻扬:“我还以为你真的不知道,你祖母的头疼,以及令堂的体弱症,究竟从何而来。” 水老太的头疼,陆栖月的体弱,都和水德音脱不了关系。 这个男人要牢牢掌握着织造大权,为了防止他亲娘一手撑天,他促成了他发妻接手织造,十多年后,为提防他发妻大权独揽,他又培养出亲生女儿代替他发妻。 当下,眼看着水图南的翅膀要硬了,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威胁到水德音的利益,于是他再度设计把大女儿拉下马,并利用妾王嫖怀的男胎,准备扶持毫无经验毫无根基的二女儿水盼儿,成为新的水氏织造掌舵人。 “我原本,是不打算和你有过多交集的,因为你这个人能力太强,强到让人本能地恐惧,”没人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,促使水图南改变了原本的想法。 可是,就在这个梅雨淅沥的夜晚,她忽然提议:“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,我们结盟吧,一起对付我爹,然后各取所需。” 于霁尘又找出两处账本里的问题,顺手在上面标注出来,眼皮都没抬:“成为盟友是要互利共赢的,但就目前而言,你好像并不具备这个实力,能为我带来我想要的利益。” “如果我们成亲呢?”水图南这样问。 于霁尘笑,刚想说不可能,就听水图南继续地,逐字逐句地,唤道:“霍、千、山。” 作者有话说: 【1】貔:熊猫 17、第十七章 霍千山,又名霍让,母五品仪前奉笔使于冠庵,父飞翎卫总指挥使霍君行,千山本驻奉鹿城,任职飞翎卫奉鹿监察寮,官拜幽北军朱缨团副参将,后奉命南下,来至江宁活动。 “怪不得你爹要收走你的掌事大权,照你这扮猪吃虎的能耐,搁谁谁不怕。”于霁尘若无其事地看账本,之前故意和水图南开玩笑,说自己是霍让时,她就已经预料到,身份会很快被水图南查出来。 第53章 而当此前水图南问出她是否是于粱时,其实两人已经默认了某件事情,只是尚缺一个机会合适的坦白局。水图南呐,果然没有让她失望。 不尴尬的于霁尘补充问:“说实话,那天晚上在藩台衙门,即便我没有横叉一脚,你其实也是有办法脱身的吧?” 既然把于霁尘的身份直白地说出来,水图南就没想再隐瞒,时间紧迫,也不允许她继续拖拉:“没有金刚钻,不敢揽瓷器活。” “隐藏得好好的,为何又突然要自曝出来,和我结盟?”难得,于霁尘也会有被人耍了的时候。 水图南撕下那张伪装的面具,眼神稍有不同,整个人便显出清冷孤傲的气质,与之前的纯真截然不同,甚至令人咋舌,对于霁尘造成的感官冲突还挺大。 水图南看着于霁尘飞快地掐指节,核查账本,平静的目光里,露出隐约的迷惘:“你这个算账方法,和当年于粱教我的一模一样,说来还要多谢你,把甘柠县农庄的瞎眼老妈妈平安护到现在,不然我不会想起十二年前那些事。” 事实上,之前于霁尘并没有猜错,水图南并非全然不记得七岁时的事。 奈何受当时情况辖制,一些事水图南不得不选择主动忘记,甘柠县养老的老妈妈,仅是她重新想起旧事的借口。 以前她没有能力自保,只能装作全部遗忘,骗过阿娘,骗过爹爹,骗过几乎形影不离的秀秀,直至最后骗过自己。 忘记了,才能在水园平安长大,才能在水德音的猜忌提防中,为自己换得一片栖息之所。 正低头写字的于霁尘,并不清楚水图南在怎样的家庭环境下长大,她顿住行笔的手,微微笑起来:“我就说呢,原来尾巴露在这里,做事果然不能操之过急。但你还是没告诉我,你为何愿意和外人结盟,去对付你亲爹。” 她用笔头朝这边一点,提醒:“你和于粱的那纸同老契,并没有任何说服力。” 言语总是浪漫的,可现实是血肉模糊的,于粱已经不在,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,于霁尘绝不相信,水图南会为了认识没几个月,但却夭折十几年的于粱,做出与血亲敌对的事来。 更何况,水图南至今不清楚,于粱究竟是怎么死的。 “不是因为于粱,”不出所料,在于霁尘无形的言语迷惑下,水图南声音很轻,语气坚定,出口之言却让人意外,“而是因为你,霍千山。” 和于霁尘接触多了,难免会学到几分这人的说话风格,水图南半真半假解释道:“要是让我和男人成亲、结盟,去各取所需,那是万万不可能的,但换成有如此身份掩饰的你,我想,‘婚姻’也不失为良策。” 人生第一回听见这种堪称荒唐的言论,于霁尘有些语结,不知所云地接了句:“我以如此身份来江宁,可不是为了方便成亲。” “我自然晓得,你潜入江宁,是为执行特定任务,不然史泰第和任义村两位大官,怎么能被你耍的团团转?”水图南简直像乌斯藏的天授唱诗人,原本是个字都不认识的小屁孩,发一场烧、做一个梦后,忽然就成了天才。 终于露出真面目的人,惹得于霁尘刮目相看:“见鬼,竟然有点理解你爹的所作所为了。” 她上回生出这种类似的逼迫感,还是和友人杨严齐一起潜入敌占城活动,被人家发现后,关门打狗围追堵截,差点死在那里的时候。 “怎么发现的?”怎么发现,她就是霍千山的? 水图南像个得胜归来的将军,刻意避开关键点地,娓娓道出事情始末:“我的人只查到,霍千山曾在幽北战场上受过重伤,康复后身体虚弱,这正好解释了你的‘懒’,以及你不能吃虾仁的原因。” 说到这里,她还特意强调:“而且据我所知,一个男人,无论本身是什么德行,他都是绝对不会在女人面前,承认自己身体虚的,可上次坐你的马车时,你承认得毫不犹豫。” 确实,于霁尘爱犯懒,是因为几年前在幽北作战,被萧国边军用步槊把肚子穿了窟窿,据说当时肠子都流了出来,愣被杨严齐抓起来给她塞回肚里,拼死背下的战场。 幽北军医擅长治疗创伤,更是因战而术精,金创肠出【1】虽难医,然非不可为,于霁尘经历九死一生,本元大损,至今气血不足,由是懒得干事。又因手术用药时,引有某种特殊药材止血,导致她不能吃虾,否则会引起腹痛。 在云吞店里,水图南故意点了虾仁云吞,拨给于霁尘的那几个,最后全被于霁尘剩在碗里,美其名曰吃不下了。 那几个虾仁馅云吞,尽被水图南用调羹挤掉了个面皮角,她不会认错。 而在今日这局里,水图南给于霁尘下套,于霁尘何尝不是一样,成功扒下了水图南的伪装面具。 湖州县分铺这点鸡毛蒜皮压根算不上事,更不值得她亲自跑来一趟,之所以会特意带水图南来,当然不仅仅是带她来,看看高明的假账本长什么样。 有时候囿于当局会使目光迷惑,一旦走出来,许多谜团立马云开雾散,这不,水图南不打自招了。 这个坦白局,开始得突如其来,进行得无可厚非。水图南问:“遇见什么麻烦了,才会让你设计我同你坦白?” 这算盘精,连坦白局都要设计让她先开口。 于霁尘一心二用,嘴里说着话,查假账丝毫不耽误:“你爹从孙氏被吞并就开始查我,现在还在查,北边来信,让我赶紧解决掉。” 第54章 毕竟假的真不了,长此以往,总会被水德音抓住什么把柄。于霁尘嘴角轻勾,笑得嘲讽:“你爹还真是,真是有毅力。” 可说呢,有志者事竟成,水德音确实有点小聪明,或许能在局部的地方称王称霸,但面对大局时,他那总是被私利裹住的脑子,显然不是特别够用。 水图南提醒道:“在江宁,如果你是强龙,我爹爹就是地头蛇,或许在此之前你曾再三胜他,但强龙终究是无法轻易打败地头蛇的。” 虾有虾路,蟹有蟹道,谁也别轻视谁,于霁尘虚心地点头,表示受教。 “那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?”水图南问,互相威胁的话半句没有,她们彼此心知肚明,晓得对方有那个能力就足够了。 说实话,水图南表现出来的真实能力,让于霁尘心里有些激动,面上又不想表露出来,故意沉吟道,“等个好时机吧,这种事不是你们江宁的雨,说来就来,说走就走,它得有个过程。” 于霁尘把做过标记的账本,扔给水图南,问:“怎么确定要被你爹拎到台上当傀儡的,会是你二妹妹?” “我爹爹刚从管县回家那天晚上,”水图南接住账本,随意翻着,回忆道,“二妹妹给我送了几个肉馅饼,那是她外婆家的一个地区老吃食。” 那种肉馅饼背后有个故事,讲的是灾荒之年,十室九空,一个男子为活命,卖妻换成米面,杀子烹为肉馅,做成许多肉馅饼,助他熬过了饥荒。 传说故事虽有不合理处,但它的确是在述说人性在灾难面前的不可测,水图南正是凭借二妹妹特意送来的几个肉馅饼,确定了水德音的真正意图。 这个水图南,除去经营生意的本事确实有待提高,其他方面确实比表面看到的,要更为高深。 于霁尘对她,刮目相看。 · 直到两日后回到江宁城,于霁尘才从江逾白嘴里,知道水图南突然提出结盟的直接原因,竟然是水德音想用大女儿的婚姻,去拉拢瓷行卫家。 “我还以为你知道呢,”江逾白侧坐在书桌边沿上,顺手捏起一颗秧秧洗好梅子,“据说,瓷行卫家和水家关系不错,如若撮合成和卫家的亲,应该也是不意外的,去湖州县之前你的关门大弟子没告诉过你?嘶——” 一口梅子咬下去,酸得他五官皱起。 为了持续给老于带来震惊,江逾白忍着酸补充道:“水德音的做法很常见,生丝问题解决了,接着就是解决缺钱的问题,卫家有钱呐,水卫若结成亲家,那么被你徒弟弄断储备金的水氏织造,就能彻底活泛过来喽。” 于霁尘剜过来一眼:“你又不是不知道真相,干嘛学外面人云亦云的猪头们,讲这种诬赖人的话。” 水氏织造用以支撑经营运转的储备金被用光,并不像外面传闻的那样,是水图南莽撞扩充规模所导致。 江逾白灌下两大口茶,仍酸得挤眼睛:“哦你又知道大小姐无辜了。” “我当然知道。”于霁尘看向门外,眼神分明清澈,偏带上了几分嘲弄之色,刻薄又刁钻。 去年秋天,十五万匹额外任务量下达到江宁,水图南为了保住织造剩余的资金,借着这个机会,偷偷把钱转移出去一部分。 水氏织造储备资金出现亏空,还要感谢水德音,在织造局总管汤若固的怂恿下,沉迷上贩卖西赤洲句奴。 他们可谓毫无成本地,从西赤洲捕捉西赤洲的句族人,用船带回九洲贩卖,从中牟取暴利,偶尔遇上海难不算什么,真正让他们栽坑的,是那次船过大周国海域时,被周国水军给扣押下。 为不惊动本国官府,汤若固让水德音选择私了,缴纳罚金几乎赔了大半个水氏织造进去,汤若固允诺给水德音的好处,旁人则不得而知——这也是于霁尘被派来江宁的原因之一。 这些绝密事,至今连陆栖月都不知道,水图南更不可能到处嚷嚷,水德音之所以对知道他秘密的女儿毫无忌惮,甚至趁机打压,无非是因为他太了解水图南的懦弱。 这个女儿,和陆栖月一样的性格,一边性格要强,一边骨子里带着懦弱,收拾这种人,打一棒子给颗糖最好使。 受规矩和道德约束的,一般只有好人,那些坏的人喏,他反而活得心安理得,活得理直气壮。 “靠!”于霁尘越想越气,骂道:“正经事成天一件不干,就知道把闺女许来许去换好处,水德音那老王八还能不能行了?他要真闲着没事,我不介意帮他找点事做!” 江逾白酸着牙劝:“别生气,你别生气,好端端发什么火,你徒弟不是省油的灯,她会老实地任水德音摆布?你别恼火,等着看热闹就是。” “这热闹是看不了半点,”于霁尘摆着手在屋里转圈,看得出来很气愤了,又得边生气边想办法,瞧着莫名有几分窝囊,“生丝是我们这边在供给,出点意外我们也没多余的给他补,你这样,让人下一趟县里,给他再雪上加点霜。” “我说老于,你先别冲动,”江逾白冲这边摆手,那是稍安勿躁的意思,“怎么下一趟湖州县回来,忽然变得容易冲动起来了呢,你要是实在不放心,可以先去问问水图南的意思。” 奇怪的是,“水图南”三个字,像是个什么咒语,让于霁尘安静下来,江逾白凑热闹的声音响在书房:“你不是说,从湖州县回来后,要带水图南下作坊干活么,怎么还没走?” 第55章 “让她跟着老冯,去学习怎么处理出问题的分铺了。”话说到这里,于霁尘忍几忍,没忍住,还是讲了出来,“水图南已查到我底细。” 江逾白蹭地站了起来:“你来江宁几年,故意处处不露面,就是为了少与人接触,这下可好,就接触了个水大小姐,还被发现了!” “你别紧张,”于霁尘犹豫一下,道,“她提出要和我做个交易。” “哦交易……”江逾白暗暗松口气,看来奉鹿那边的飞翎卫,的确还有需要加强的地方,被个商人调查到线索,说出去还要不要面子了。 江逾白道:“除去要你卖身,其它什么都好商量。” 于霁尘吐出一口浊气:“差不多让你说对了。” 江逾白倒抽一口冷气:“她知道你,她还?啊?” “——啊,我明白了,”江逾白自我说服的能力还挺强,接受新东西的能力更强,用折扇敲敲自己脑门,言之凿凿: “国南是有这种风俗,男人和男人拜为契兄弟,女子与女子结下同老约,官府认可的,效力等同正常婚姻,诶嘿,水图南相中你啦!” 话音落下,于霁尘感觉有整排的麻雀,叽叽喳喳从自己脑袋上方飞了过去。 “让你帮忙出主意,不是让你来凑热闹的,”于霁尘抓抓手背,罕见地拿不定主意,“感觉没那么简单,一定发生了什么事,促使水图南不得不改变策略,水德音想把她嫁卫家这事,是不够力度解释的,还得让人再往深了查,水德音挪用织造钱的事,本就至今没解释清楚,他贩卖句奴挣的钱也不知去向,你让水园里的人,等等!” ——怎知这一招引蛇出洞,不是水德音故意为之? 上过沙场的人思维敏捷,能在复杂环境下迅速做出有利决定,但同时,迅速中又必须确保决定的绝对正确性,由是又会使人多疑多虑,对全局的纵览以及对局部变化的敏感,让于霁尘立马叫停了已经生成的想法。 “怎么,”江逾白在正经事上,从来沉稳靠得住,而且敏感不输老于,“哪里有问题,是水氏,还是织造局?” 于霁尘用力一拍手——这其实是非常罕见的动作,老于气血不足,不大有一惊一乍的行为——她笑了起来:“你说,是瓷行卫家富甲一方,还是我们大通更胜一筹?” 关于江宁那些富庶商贾的事,江逾白可谓没有不知道的:“卫家是江州瓷行扛把子,家中十代从瓷,卫园只比皇帝在故索府的踔园小一点点,总的来说,卫家很富有,但我们大通比他而言,则是更富有。” “所以,我们在这里急什么?” 转眼间,于霁尘又恢复那副胜券在握的德行,门外的天气是阴沉的,但这人清澈的眼里晴光潋滟,“等着水德音主动来找我,这不好了,‘女儿么,嫁到哪嫁不是嫁,不如嫁个更有钱的’。” “这事我去办,包你满意!”江逾白这人,爱凑热闹是他的天性,说出来的话却少有落空的。 “越来越热闹喽!”他这样调侃。 · 世上其实没有感同身受这种事,没人会理解别人受的苦难和委屈。比如在水图南看来,婚姻是个泥潭子,会让人陷入痛苦,而在陆栖月看来,婚姻是件非常简单的事。 晚饭后,她跟着大女儿,来到女儿住的小院里,继续之前的话题,努力劝说着: “你和光文自小一起玩的,两家知根知底,省去很多麻烦事的,你侯伯母讲了喔,要是你嫁过去,她拿你当亲女儿,这个我是信的,光文他娘没有女儿,这些年,她对你一直很好的,你忘啦,” 说话间走进屋里,水图南坐到梳妆台前取卸首饰,陆栖月坐到椅子里,兀自喋喋不休着:“你小时候,见光文牵的小鸭子车好玩,就向光文娘要钱买,你侯伯母二话不说,带着你就去街上买,她对你多好啊!” “你和光文是正儿八经的青梅竹马,知根知底,年纪相同,”陆栖月脸上露出憧憬的笑,“你两个成亲,说不准还是一段佳话的。” 浓浓的无奈把水图南包围,她把白玉小耳坠取下放到台面上,无端想起于霁尘耳垂上也有耳孔,嘴里答陆栖月道:“阿娘,不是符合‘年龄相仿、一男一女,彼此认识’,就能成夫妻。” “噢呦,你讲这个呐,”陆栖月笑着摆手,一副你大可放心的样子,“你侯伯母都告诉我啦,光文不会同人结契兄弟的,你卫伯伯只有光文一个儿子,瓷行将来要传给光文,他肯定是要成亲生子的。” 卫光文十五岁离家,隐了身份独自在外打拼,最艰难穷困时,曾写信向水图南要过吃的,水图南把糗和脯各给他寄去十几斤,并附上几张银票,最后钱被又退了回来。 卫光文是卫家老人口中的“不孝子”,是卫氏族亲眼里的“好孩子”,他对瓷行生意毫无兴趣,反而在外“扯大旗”跑粮油生意。 “这个样子哦,”水图南和卫光文只是自幼一起玩耍的,毫无其他感情,软软反驳道:“等侯伯母把光文,先弄回家来继承家业再说。” 首先,这是不可能的事,要是卫家夫妻能把卫光文那小狗子绑回来,他们早绑了。 别人不晓得也就罢了,水图南打听到,光文长年不回家,卫氏族亲们在逼光文他老爹爹,过继族子培养,以继承卫氏瓷行,卫家现在满脑门官司。 第56章 撮合她和光文,是水德音与卫伯伯互利共赢的选择,如若此亲结成,卫家可以给水家金钱支持,水图南做为“儿媳妇”,可以帮卫家稳住局面。 陆栖月被噎住,正搜肠刮肚想要说点别的,便听水图南羞赧道:“你前阵子,不是顶看好于霁尘的么,怎么突然变卦啦。” 当然是因为水德音变卦了,陆栖月才跟着改变说法。被女儿这般问,陆栖月脑筋一转,揶揄道:“你不是对于霁尘,不大喜欢的么?听你爹爹和秀秀讲,你同她在一块时,总是有口角。” 水图南正在梳理头发,沉默片刻,半侧过了身去,模样娇羞,轻声低语:“可那也总是,比光文好的。” 作者有话说: 南南:人生如戏,全靠演技。但是什么引蛇出洞,什么不够力度解释,有的人真是蠢到无可救药。 【1】隋唐时期,巢元方在《诸病源候论》一书里,记载有肠吻合手术,是种中医的外科手术。 ps:杨严齐是《嗣妃》里面的角色,有兴趣的同志可以移驾专栏看一看。 18、第十八章 人在不同情况下做出的每个选择,本质上无非是为了使局面对自己更加有利。于是,水图南盯上了大通的于霁尘,于霁尘盯上了江宁织造局的总管太监,汤若固。 敌之敌可为友,敌之友亦可结盟,前提只需利益一致。 江宁城最热闹的妓艺娼所千湍院: 夜靡靡,色荼荼,正和老冯等一干伙计吃酒的于霁尘,出门“上个茅厕”,回去路上被两个陌生人截住,带进了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。 这是处大屋子,目测占有三大间的面积,风格与江宁建筑截然不同,屋里的陈设和装饰,怎么说呢,比于霁尘少时在大邑皇宫里行走时,见到的宫殿还要富丽堂皇,甚至是幽北王的王府在它面前,亦简单粗陋得像拔地而起的难民棚。 金堆玉砌的月亮门里,一个面白无须的男人笑盈盈招手道:“于老板,来都来了,怎么不进来?” 男子瞧着不到四十,肤若凝脂,相貌甚美,正是江宁织造局总管汤若固。 于霁尘来在月亮门前,拱手作揖:“大通于霁尘,拜见总管公公,您万寿万福。” “于老板快快免礼。”汤若固从榻上起身,坐到饭桌前,抬手示坐,自有侍女过去斟酒。 于霁尘在对面入座,余光扫了下身边斟酒的侍女,且听汤若固道:“于老板虽行商道,实则有六品功名冠带在身,是天下商贾的翘楚,与我平起平坐的,不当行此礼。” 织造局总管也是六品。 “公公此言差矣,”于霁尘颔首,无声谢过斟酒侍女,看向对面满面笑意的太监,“您是贵人,我是贱商,无论有几多虚名,在公公面前时,我能否算是根葱,还得公公开金口。” 如此谄媚巴结,谁听了不觉舒坦? 汤若固开怀大笑,举起酒碗道:“第一次当面见到于老板,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,看来,我们确实是投缘呐!” 投不投缘,得看有没有好处可得,于霁尘举着酒碗起身,遥遥敬太监:“承蒙公公看得起,第一杯酒,小人祝公公财源广进!” 要是江逾白在场,他准会觉得老于的言行举止非常熟悉,嗐,大邑那些巴结宦官的官宦,概括起来不就都是这个德行。 三碗不出屋的酒,不信喝不出于霁尘几句实话。亲眼看着于霁尘满满一碗酒灌进肚子,被奉承得心情不错的汤若固,摆手示意于霁尘坐。 他亲切道:“我局里的那些新旧眷户,这几年有劳于老板操心了,我得敬你一杯呐。” 三年前,大通尚未拿下孙氏茶行时,便因为生丝的生意,暗中和汤若固有了交集,只是两人从未见过面。 织造局那帮太监娶妻养干儿,学正常人过日子,这是人之常情,但养在织造局名下的数百眷户,开支都是找借口过的官账,一年下来不是个小数目,户部那边被季相府的人把持后,不肯不给过审批钱,“子子孙孙”们围着汤若固哭穷,是于霁尘站出来承担了眷户的开销。 那实在不是笔小数目。如若不然,于霁尘现在没资格见他汤若固。 “不敢当不敢当!”于霁尘还没坐稳,吓得再端着酒碗起身,“江宁想孝敬公公的人,多如过江之鲫,今次我能站在这里,全靠公公垂青,公公为朝廷殚精竭虑,夙兴夜寐,能为公公分担些许,是我的福分呐。” 已经两碗酒下肚,第三碗也就顺理成章,何况于霁尘来之前本就在同人吃酒,喝下第三碗后,她需靠着饭桌才能站稳。 说话倒是不吞吐:“大通和水氏织造,能促成二十万匹量的生丝贸易,最要感谢公公点头。” 汤若固客套:“那是你有实力,不必谢我。” 于霁尘不认同:“江州所有与织造有关的贸易,皆是公公说了算,您若不点头,小人干不成这一桩。” 顿了顿,她继续道:“小人孝敬公公的几斤狮峰茶叶,稍后会由大通的二东家,亲自送到公公府上,还请公公看在小人一片孝心的份上,您笑纳了。” 狮峰茶叶虽不比皇家贡茶金贵,却也是大邑季相府爱吃的,寻常人足金难求,于是这茶,象征的就再不是茶叶本身,而是面子、身份和地位。 多年以来,狮峰茶孝敬相府,孝敬官府,从来没有这般殷勤地孝敬过太监。 第57章 汤若固示意侍女扶于霁尘坐下,心里一想到宫里的太监总管都不曾喝过狮峰茶,他便觉乐开了花,脸上却没怎么表现,反而有些担忧:“狮峰茶是官爷们的专茶,你送给我,会不会不合适?” “公公此言差矣,”于霁尘单手撑着桌沿,半醉不醉的样子,一本正经,“小人虽忝居茶行首,心里却很清楚,江宁的富贵究竟是从何而来,以前的孙氏看不透这个,所以才会走向灭亡,公公,霁尘心里清楚,要想真正在江宁站稳脚跟,关键得看公公答不答应。” “好会说的嘴,”汤若固喜上眉梢,语气亲切中不由得透出隐约的轻蔑,“江宁谁人不晓得,你于大人避风雨,站的是那二位的屋檐下。” “所以有朝一日,若是我成弃子,锒铛入狱,”于霁尘抬眼看过来,清亮的眼睛真挚而坦荡,“将受到牵连的,也只会是那二位。” 话中话代表的意思,便是于霁尘开出的条件,汤若固沉默着,似乎听进了于霁尘的话。 “大邑那边,现在局面并不明朗,”于霁尘醉了,脑袋晕晕乎乎,说话也不受控制,开始不问自招: “公公远离故土,来在江宁,是奉旨为朝廷赚钱,公公的辛劳,不是那三分俸禄能补偿,至于小人呢,小人投身商行,唯一目的只有赚钱; 官场上的事,由那食天下饷的人去做,小人只想赚钱,江宁终年风雨,小人不得不投在大些的屋檐下,可是他们,他们贪得无厌,大通就要养不起了。” 说到激动处,于老板扑通跪在太监面前,抖着手从怀里掏出几张纸:“这是四月发水之后,那二位下给我的新契约,求公公救命呐!” 这几张纸,是份黑契,上面清清楚楚写着,史任二人对大通获利的抽成,从原本的五成涨到六成,而且还有其他许多不合理要求,只差让于霁尘把赚来的钱,全部给他们了。 “茶叶收成看天景,奈何天景有好有坏,利润均摊下来,一年才能获几个钱?”于霁尘泫然欲泣,膝行两下拉住了汤若固衣摆,“小人不得已,和水老板做起生丝生意,水氏织造牵扯甚广,有朝廷十五万匹丝绸压着,那二位不得不默许小人的做法,但私下里,小人已经收到许多警告了,又是分铺涉嫌做假账被查抄,又是蚕庄的蚕无缘无故全部生病,公公,您救救我吧!” 自从于霁尘和水德音促成合作,汤若固就无时无刻不在盯着大通,两日前他收到消息,大通下面某县的三个蚕庄,所有蚕一夜之间全部生病,不吐丝了。 而史泰第和任义村给于霁尘使绊子的事,他同样清楚,也正是因为怀疑于霁尘和史任之间出现了龃龉,他才选择在这个时候,和于霁尘见面。 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抽噎求救的大老板,汤若固轻轻拍他肩膀,把黑契还回来:“于老板若是就此选择与我合作,不怕那二位报复?优者胜,弱者败,在江宁,说到底我不过只是个为朝廷赚钱的太监,万万惹不起本地父母官的。” 他拒绝了。 于霁尘像是泄了气,又好像是被赶入穷巷的恶犬,撑着桌子摇摇晃晃站起来,嘴角勾起份狠戾:“我理解公公的顾虑,若是大通没有实力,我是不配站到公公面前的,可是,我已别无选择,接下来若是事成,便说明我有这个资格,届时,恳请公公赏给口饭吃!” 多年以前,一个姓水的织造商,也是像这样跪在当时的总管太监面前,为自己求来飞黄腾达的机会。 “年轻人,有志气,”汤若固抱着手,以自下而上的角度,饶有趣味看过来:“有句话你讲的没错,我在这里,只是奉命为朝廷赚钱,至于其他的事,无论是杀人放火,还是奸·淫·掳·掠,都是和我没关系的。” “多谢公公!”于霁尘会解其意,再次拱手作揖,醉得站不稳,差点一头栽地上,被汤若固派侍女送她离开。 “嘲娘,”在于霁尘走后,汤若固朝金丝绣折扇屏风方向招手,好整以暇问:“你说这个于霁尘,他讲的有几分是真话呢?” 话音落下,屏风后走出来位风韵犹存的女子,衣锦饰金,顾盼生辉,一举一动尽显成熟风姿:“我只是一介妇人,懂如何讨贵人们欢心,却不懂贵人们的事,” 她提起酒壶,给汤若固斟来杯酒,“不过那位于大人,看起来不像会是撒谎骗人的,所以水氏接下来,日子过不安稳了吧。” “真是宰相家里七品官,我家嘲娘,也懂些门里行道了呢。”汤若固按住嘲娘的手,迫使嘲娘放下酒壶,笑道:“这个酒,我不能喝。” 嘲娘美艳的脸上,露出个恰到好处的疑惑。 “这是个鸳鸯酒壶,你倒的,是专门给于霁尘喝的。”汤若固爱惨了嘲娘的美貌,把人拉过来坐在他腿上亲密,他已经一个多月没见嘲娘了,甚是想念。 嘲娘揽着太监的脖颈,娇声轻嗔:“酒有·毒?” “只是种会让人说实话的药,”汤若固继续往下,停在嘲娘胸前,“无·毒,但是有后症,那后症对于霁尘而言容易处理,但我不行,我不能吃那种药。” 话里的意思,嘲娘自然听得出来,太监就爱在这方面对人下阴招,好像他们越是缺,就越爱看别人中招。 嘲娘轻车熟路地,从汤若固腰间的绣袋里,摸出小小一粒红色药丸,捏在指间,调笑问:“那这个东西,相公可吃得了?” 第58章 汤若固没说话,咬着嘲娘指尖吞下小药丸,也给嘲娘喂下一颗,迫不及待将人抱向屋子更深处。 在被抱着往里走时,嘲娘暗向侍奉在饭桌前的侍女,摆了下手。侍女会意,轻手轻脚退出房间。 “你方才——”汤若固把人放在雕龙画凤的豪华床榻上,攥着嘲娘纤细的脚腕,眼梢隐了狠戾杀意:“让侍女去做什么?” 嘲娘已是脸颊潮红,目光迷离,四下索求着,呢喃哀求:“让她下去而已,相公,月余分别,求你疼疼嘲娘吧……” 夜色迷离,千湍院里销魂蚀骨,离千湍院不远的一座小别院里,于霁尘应付了汤若固的眼线后,站在井台边,将一瓢瓢井水从头浇下,嘴里骂骂咧咧个不停。 毕税安排好前来帮忙演戏的千湍院姑娘,递来条巾子,以及亮出一封信:“水图南派人,给你送了这个来。” “念我听听。”于霁尘接过巾子擦脸上水,那三大碗酒喝下肚,酒劲药劲齐发作,脑子里哪还有半点清醒的地方。 毕税清清嗓,就到风灯前开始念书信。内容不多,一页纸没写满,听完后的于霁尘,却沉默着良久没出声,甚至站着没有动,身上的水不停滴落在地,融进地上的雨水水洼中。 直到毕税怀疑,东家是不是站着睡着了,试探问:“水图南讲,该下雨了,问东家要不要下雨?” 什么下雨不下雨,江宁而今正是梅雨季,天天落雨,东家和水图南倒底在打什么哑迷?毕税不理解,但也不过分好奇。 “啊,下雨了。”于霁尘从书信内容里回过神来,有些怀疑水图南在自己身边安插了眼线,自己刚见过汤若固,她就送来这样一封信,时机把握的真准。 夜幕又开始落雨,雨珠接连不断掉在脸上,于大东家摆下手,说了句:“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,由她吧。” · “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,由你。” 次日清晨,月中,家里规定三餐要一起吃,水图南刚行至小饭厅门口,突然收到于霁尘让人传给的回信,看完一时咬牙切齿,心想算盘精真是会找骂,不骂她两句她不会好好说话。 “大姐姐,你站里做什么?”水盼儿边走过来,边问。 “哦么的斯。”纸条快速收进袖子,水图南转头朝二妹妹微微一笑,同她一起进饭厅。 年纪小的几个妹妹,皆都已经在了,起的早,坐着哈欠连天,见大姐姐二姐姐进来,几人纷纷问好,接着继续发呆沉默。 家里几个姐妹之间关系一般,没有什么话要说,几个年纪小的,本正是吵吵闹闹的时候,实际上也总是安静居多。 水图南非常理解她们的沉默,她小时候也总是被要求安静,被要求听话,被要求吃饭时不能发出声响,被要求学大家闺秀那一套。 幸而未过多久,陆栖月和水德音一前一后进来,水德音嘴里叼着跟烟杆子,边走边抽,身后跟着已经显怀的王嫖。 这是水图南头次见到怀孕后的王嫖,她感觉王嫖并没有别人以为的,“怀了男胎”该有的跋扈,王嫖除去肚子大了些,其余没什么变化,还是那副很顺从的样子。 但水图南和水盼儿,一起见过王嫖嫁进水家前肆意张扬的样子,所以她两个从来不信这女人是个老实的。 开饭后,几个小孩埋头吃,陆栖月给水德音盛粥放到面前,水德音收着烟袋杆子,使唤道:“把调羹递给我。” 陆栖月顺带手,把水德音面前的调羹拿起来,递到男人手里,水图南和水盼儿纷纷扫了一眼父亲。 不多时,水德音又使唤:“栖月,给我半个饼。” 正在照顾王嫖吃饭的陆栖月,放下筷子,从水德音面前的饼篮里,掰半个饼递给他。 水德音接过饼,朝桌上努嘴,扯淡道:“那个莲藕端过来,我听康民堂的坐堂郎中讲,吃莲藕能补心,也不晓得他是不是胡扯,嘿,让我试试,不补心就骂死他个小娘养的。” 跟教养无关,水德音就是这么个爱扯淡的人。 陆栖月站起身,伸长胳膊接老四水君至递过来的莲藕,嘴里边道:“慢些慢些,菜热,不要烫到你。” 水德音看着女儿把一盘子热莲藕端递过来,听了陆栖月的关切,还事不关己地笑话:“哪有那么娇气,给她老爹爹端盘菜而已,还能烫死呀。” 陆栖月没搭理他,把菜放到水德音面前,顺嘴道了声:“别光吃菜,多喝点绿豆粥,去火解渴。” 水德音不以为意:“解什么渴,我这辈子都不晓得什么是渴,给你讲喔,我十九岁那年下乡里购田,走五十里路不带喝半口水的。” 又开始吹嘘往昔的峥嵘岁月了,水图南暗暗加快用饭速度,想早点吃完离开,不料忽然被点名水德音:“图南,几日前给你说的事,考虑得怎么样了?” 未出阁的姑娘家,在和人提起自己的婚事时,似乎只有羞赧不已才是正常反应,水图南不晓得哪里要害羞,仍要装得害羞,低着头不出声。 水德音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:“听你娘讲,你并不钟意光文,这个不要紧,我们水家嫁女儿,看重的是孩子喜不喜欢,你不喜欢,那就不考虑光文。” 说着,冲陆栖月递了个眼神。 陆栖月会意,开口道:“既然光文不合你心意,没得关系,江宁的适龄好儿郎还有很多,王嫖家有个亲戚,是个读书人,在江州德成书院,那可是数一数二的好书院,没点本事考不进去的!” 第59章 噢呦,怪不得今天带王嫖来吃饭,原来是因为这个。 在王嫖的帮腔下,陆栖月把那个他没见过的男子,夸得天上有地上无,最后问水图南:“他今日来江宁办事,你们正好一起吃个午饭,认识认识?” 旁边的王嫖也跟着不停点头。 “好的,”水图南爽快地答应,“听凭娘和爹爹安排。” 水德音由衷地感觉,自从把图南送去跟于霁尘学经营,这个刺头丫头,变得更懂事,更听话,更温顺了,半句顶嘴的话都不敢同他这个老爹爹讲的。 不由得,水德音满意道:“跟于霁尘没跟错,看样子,你这阵子成长不少。” “图南其实是很喜欢于霁尘的,”陆栖月恰到好处地接话,像巷子口的阿姑阿婆讲少男女事那样,揶揄又促狭: “说起那个于霁尘来,她人是有真本事,没得双亲托举,也能把大通经营那样好,听说她模样和人品都不错,要是能和图南成,那也是不错的哦,老爷,你同于霁尘接触过,你怎么讲?” 一直沉默的王嫖,微微变了脸色。 却见忽然想起什么的水德音,脸色稍微沉下来,当着厅里老妈子和小丫鬟十几人的面,不紧不慢开口,质问他的大女儿:“听说几日前,你下湖州县的时候,和于霁尘同一个屋子过夜了,此事是真是假?” 几个小妹妹听不懂这些话,十六岁的老二水盼儿和十二岁的老三水子群,以及二十多岁的王嫖,纷纷愕然地看向水图南。 陆栖月简直如遭雷击,隔着王嫖,一把抓住水图南手腕,声音跟着颤抖起来:“这是真的假的!图南,怎么没听你给娘讲过?是于霁尘逼你的吗?” 说着她红了眼眶,又开始自责:“都是我不好啊,没能照顾好你,你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家,以后可怎么办呐!” 王嫖已经吓得站起身,后退几步从饭桌前离开。 这实在是应了于霁尘说过的话,有些事,原本没有二两重,却一旦上了称,便是千斤砣压不住。 “那是意外情况,”水图南把没有房间可订解释给娘和爹,而且再三保证于霁尘没有欺负她,“当时同行的船工两口子,他们可以作证的。” 水德音拍桌子:“做个屁证,他们是大通的伙计,谁会相信他们?图南你糊涂呐,你一个姑娘家,怎么能稀里糊涂同个男人睡同个屋子,传出去,你以后还嫁不嫁人了!” 水图南低着头反驳:“我的清白名声,不是放在贞操上。” “放屁!”水德音改拍桌为捶桌,一副要吃人的样子,不知道的,还以为他多么在乎女儿呢,“这件事不能不了了之,我把女儿送去跟着那个小杆子学经营,他倒好,干的都是什么斯,你给我等着,老子非找那王八蛋讨个说法!” 水德音风风火火出门了,水图南要追,被陆栖月死死拉住:“不要管,这不是小事,不能由着你乱来,你爹爹会为你做主的!” 陆栖月又开始哭,边咬着牙放狠话:“当时让你去大通,我就怕会有这种事情发生,我的图南哦,你从小长得漂亮,哪个男人见了不动心思?于霁尘那个杀千刀的,他就是欺负你年纪小,不懂事,等你爹爹把他捉来,看我不把他千刀万剐!” 王嫖已经在旁边看傻了眼,水图南在陆栖月悲伤哭泣时,偷偷给阿娘递了“肯定”的眼神。 于霁尘和水图南的桃色绯闻不胫而走,只经三人口,便已传得面目全非。 两个时辰后,临近午饭时间,刚从外面回到江宁城的于霁尘,被“捉拿”来水园。 见到水图南之前,于霁尘先去见了水德音,但和水德音说话时,她脑子里反复想起的,是刚到家时,江逾白守株待兔般凑热闹说的话。 “外面起了个有趣的传闻,说水图南卸任水氏织造东家位,是因为怀小孩子了,你猜是谁的?”江逾白伸手一指,神气活现道:“当然就是你呀!” 于是乎,饥肠辘辘的于霁尘,见到水图南的第一句话,就是:“有吃的么,我快饿死了,孩儿她娘。” “……”正准备说话的水图南不慎咬到舌头尖,下意识指向点心的手,拎起个什么东西就砸过去:“我爹怎么没把你揍一顿!” 于霁尘是真不见外,接住砸过来的绣花小靠枕,坐到茶几旁吃点心,解释:“你爹不仅没揍我,甚至连句难听话都没讲,还好声好气问我愿不愿意娶你,恕我冒昧,令尊一直都是这样……窝里横?” 对家里人横眉竖目,没半句好话;对外人毕恭毕敬,礼节周到,连可能欺负他女儿的人,他都是客客气气,有商有量的。世上竟然真的有这种人。 水图南一万个不想再评价那个恶心人的爹,稍垂眼皮,问:“那么接下来,阁下打算如何应对?” 作者有话说: 尘尘南南:又是互飙演技的一天 19、第十九章 如何应对?自然是水图南要“下雨”,于霁尘就把这“雨”给下了。 多亏水德音的迫不及待,于霁尘去水园时,还是陆栖月口中的“贼配军”,出水园时,就摇身一变成了“准姑爷”。 先定下关系,而后要走得三媒六聘之礼,约莫需要一年半载才能全部举行完。一年半载不长也不短,却足够许多事的发生,甚至足够天翻地覆。 第60章 “水德音要见我家里人,”回到家里,于霁尘拽着闷头吃东坡肉的江逾白,问:“我哪儿有家人能让他见!” 东坡肉配米饭正吃得起劲,江逾白没空耽误,他为等这口,愣是饿了一个多时辰肚子,敷衍道:“不行把千会接来玩一阵子。” 秧秧还在午睡,但她做的东坡肉实在是香,在水园用过午饭的于霁尘,夹来块肉,坐下和江逾白一起拌饭吃:“没见过谁家走三媒六聘,是要家里晚辈出面的。” 江逾白知道老于打的什么算盘,对此事并不意外:“你傻啊,若是千会南下,无歇必跟随,千会是晚辈,霍无歇难道不是长兄?如若不然,你还想为这事动真格,把你双亲给请来?” 请双亲是不可能的,于霁尘和霍君行关系一直不大好,和母亲于冠庵更是矛盾重重:“我还是想个办法,把千会接来玩一阵子吧。” 千会是霍君行与其原配夫人所生的女儿,小时候是于霁尘和霍偃轮流照顾的,她若出远门,霍君行必定让霍偃亲自护卫左右,霍偃是霍君行收的义子,家谱上记录得清楚,说是于霁尘长兄也不为过。 “老于,”江逾白咬口自己配的大葱,凑过来问:“感觉你好像挺在乎这门亲事的,你对水图南,不会是动真格吧。” 他不由得眯起眼睛:“之前就总是见你有事没事逗水大小姐玩,你欢喜她啊?” “欢喜”二字如一记重锤,迎面砸在心头,于霁尘戳着碗里东坡肉,下意识摇头否认:“并不欢喜,只是每回一看见她,便忍不住想逗逗她。” “随你,不要耽误正事就行。”江逾白忽然无所谓地一挑眉,继续干饭。 于霁尘若有所思:“放心,不会的。” “啊!”江逾白突然一惊一乍,“倘无歇来江宁,你的身份不就暴露了?” 耳边惊呼乍起,于霁尘差点被吓得魂飞,作势要捶他:“要是隐藏不了身份,就别跟着千会出来,既然要同千会出来,身份的事就让霍偃自己想办法!” · 世人的脸,从来说翻就翻。世上的事,也最是千奇百怪。 水氏织造和大通茶行毫无交集,而自大通为水氏提供二十万匹量的生丝后,没过多久,水氏织造的大女儿,和大通老板于霁尘之间便传出了桃色绯闻。 更令人来不及反应的是,绯闻上午传出去,两家下午便订了亲,在江宁商行看来这分明是件不得了的情况,却愣是被深居简出的大通大东家,给简化成寻常不过的喜事,但有些情况却是避无可避。 入夜,承宣布政使史泰第,和按察使任义村,两位当朝正三品大员,双双来到状元巷于家。 “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,”任义村腆着肚子坐在椅子里,顺手拿起盘子里的点心吃,“听说你要和水德音的大女儿订亲了,水德音这么好说话?没有趁机宰你?” 史泰第装模作样提醒:“哎,任兄,话也不能这么说呀。” “那我该怎么说?”任义村不服,“我又没说错,不信你问霁尘。” 于霁尘保持微笑,接上任义村的话头,和声细语道:“昨日夜里,汤若固主动见我了。” “喔,”任义村咔嚓咬口桃酥,渣滓掉在胡须上,狠戾的语气是官爷特有的狂妄嚣张,“我就说这事有门儿吧!那阉人比江宁十大富商更有钱,宰他才是宰对人!” 因为重视和汤若固的交手,所以比起任义村的骄矜自满,史泰第显得沉稳太多。 他稍敛神色,上身稍微往于霁尘的方向倾过来,低声问:“他什么态度?” 于霁尘:“不相信,拒绝了。” “正常,”任义村靠回椅子里,一副不出我所料的傲慢样,“那些太监,本来就比正常人更疑神疑鬼,汤若固年纪轻轻的,能被派来这里当总管,可想而知他不是个一般的人物,想真正取得他信任,除非你能代替水德音,让他别无选择……” 话音未落,任义村和史泰第,不约而同看向于霁尘,满脸不可置信。 须臾,史泰第轻声细语问:“莫非你真是,这样打算的?” “我都到跪地上咣咣给汤若固磕头,只差当场认干爹了,”于霁尘给两位官爷续茶,说着自己昨晚在汤若固面前的卖力表演,“要是不彻底拿下水氏,我也下不来台嘛。” 拿下水氏,意味着江州织造行业的利润大头从此尽归季相府,而不是继续和太监分一杯羹,这件事若是做好,在季相府那里绝对是功劳一件。 任义村和史泰第对视一眼,这和他两个来之前估计的情况殊无二致,可见他们还是足够了解于霁尘的。 “既然决定了,就要做得干脆利落,”史泰第低声严肃道:“不妨给你透个消息,季相府来书,只要今年丝绸出海卖得好,明年春,朝廷将令江州大面积改稻为桑,霁尘,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,老哥哥们的前途都在你手里,你可千万要把握住了啊!” 于霁尘给二人作揖拜:“从来骑墙之人没好下场,可是人又说富贵险中求,今既做此事,必会有各种谋略应用,若有轻损我们自己利益时,唯请二位大人,始终相信我!” “说的这叫什么话!”史泰第把人拉起身,拍着于霁尘的小臂,语重心长,“我们几个早已荣辱一体,我们无论如何,不会不信你的!” 第61章 三人又聊片刻,走之前,任义村拿出个红绸小包裹,放在茶几上:“霁尘你这些年,出来进去,孤家寡人,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,如今好不容易要成家了,不管目的是什么吧,老哥哥们总是为你高兴的,这个你收下,等转过年抱了娃娃,老哥哥们还有礼物送。” 红绸里裹着份百亩良田的田契,和西城一座大宅的宅契。于霁尘感动得热泪盈眶,语无伦次,送二人出门时,她还在扯着袖子擦眼泪。 等走出状元巷很远,任义村掀开轿窗帘,问并行的史泰第:“要是成亲,姓于的家里总会来人吧,他不是还有个娘?” “你这查人祖宗三代的毛病,这辈子算是改不掉了,”史泰第调侃着,把手搭在轿窗外,感受着淅沥不断的梅雨:“姓于的和我们,早已是一条绳上的蚂蚱,事到如今,无论我们愿不愿信不信他,最后都得选择相信,那小王八蛋,一个贱商,本事大到能让部堂大人单独见他,不容小觑呐,” 说着,他长长且沉沉叹气:“我们和织造局那些阉人明争暗斗十余载,被一群阉人骑在头上作威作福,也该风水轮流转了,苍天怜见,也让我们兄弟俩,押对一次宝吧。” · 待坐着史任二人的软轿彻底走远,于霁尘咔咔插上门栓,让秧秧把任义村吃剩的点心,全部倒进泔水桶,嫌恶极了。 江逾白从太师壁后面绕出来,错愕不已:“逢场作戏而已,你不会真要认汤若固做干爹吧?师父他老人家这辈子,最恨心术不正的阉人了,你要敢这样做,他真的会连夜从大邑跑来,一脚把你踹进巷口河里,然后带着汤若固的人头回大邑的。” 于霁尘的继父、江逾白的师父霍君行,一个深的皇帝信任的性情中的真汉子,他真干得出这种事来。 养了十来年的孩子,还没开口唤过自己一声爹,倒是在外认个太监做干爹,老霍指不定会气成什么样。 于霁尘看几眼任义村给的房契地契,拿给江逾白作为证据收起来:“我去给千会写封信,邀请她秋天来这里小住时日,你让人抓紧时间把该办的都安排上,时间紧喏。” 江逾白抬抬下巴应了,抿嘴笑着没说话。 · 和大通结亲的消息一经传出,两日后,淅淅沥沥的梅雨中,水园门庭若市。 水德音尤其好客,好像别人来拜访,便代表他很有面子,他一天到晚迎来送往,酒宴不断,甚至无暇过问织造上的事,要陆栖月带着水盼儿暂时代为打理。 这日临近中午,姬代贤再次因为同一件事来找水德音要请示,水德音正被一群同龄人围着,吹捧得飘飘然,噙着烟袋打发姬代贤去找陆栖月。 陆栖月正忙着准备三媒六聘的相关事宜,听了姬代贤的来意,毫不在意地让姬代贤晚些再说。 水园上下都很热闹,姬代贤徘徊在前园,犹豫着要不要就此离开时,碰巧遇见水老太跟前的老妈子,遂又被请到水老太这里吃饭。 “你晓得的,那个邪师不争气,担不了大事,”水老太亲自给姬代贤盛米饭,至今提起旧事,还是深深懊悔,“当初,我要是再坚持坚持,如今水家的当家夫人,或许就不会是那个女人了,你至今没有成家,说来是我害的你。” 姬代贤十六岁进入水氏织造做工,曾受水老太知遇栽培之恩,并至今常怀感恩,但关于当年水老太想让她嫁水德音的事,她至今庆幸水德音看上的是陆栖月。 像水德音那种活闹鬼,白给她都不要。 偏偏水老太一直自信地认为,姬代贤至今未成家,是因为心里还装着她的儿子水德音。 不是姬代贤不想否认,实在是因为,女人在生意场上本就生存艰难,她想往上爬,离不开水老太这种上位者的提携,也正好因为水老太和陆栖月不和,姬代贤才能在陆栖月经营织造的那十几年里,被水老太视为亲信,一步步提拔到总务的位置。 从织娘到总务,这一路并不好走,甚至时至今日,商号里还传着她的流言蜚语,说她的总务之位是靠陪人睡觉睡来的。 姬代贤在水老太面前,总是毕恭毕敬的:“老东家不要这样子讲,看到您现在身体健康,我就很高兴了。” 姬代贤是个实实在在做事的人,少不得向水老太提起作坊里的事:“从大通借调的五百织娘已经全部到位了,若全部投入生产,预计到十一月底,二十万匹甲等丝绸就能完成交付,只是……” 见姬代贤犹豫,水老太的目光,在道士和姬代贤间打了个来回:“没关系,黄道长是自己人,你但讲无妨。” 姬代贤便如实道:“大通调来的尽是些高级织娘,不肯干简单的基础活,大通那边的意思,是要我们安排一半他们的人,进入天字号织坊区干活。” 天字号织坊区,是水氏织造纺织的核心所在,那里有水氏织造的立身之技,是水氏织造从南国数以千计的作坊里,脱颖而出的制胜法宝,是水氏传家的“百纹图”的工艺拆分织造,怎么可能轻易让外人接触? 水老太慎重地思索片刻,提议道:“这不是件小事,不如这样,你下午如果没有其他要务,不妨用过饭后,在这里暂做休息,我让人盯着前面,等那个邪师会客结束,我立马让他过来,同你好好商议此事。” 姬代贤已经是第二次为此事前来,再拖延不得,想着老太太出面,肯定能让事情有个结果,遂答应下来。 第62章 与此同时,受不住繁多杂务的水图南,乔装打扮混出水园,冒雨跑来状元巷。 “就晓得这个时候你在家,”自从挑明了于霁尘的身份,水图南和她相处,感觉愈发自在,之前不知从何而来的惧怕,俨然被梅雨冲刷了个干净,“还是你这里清净呐!” 她目光在厅堂里扫一圈:“有吃的没,我快饿死了。” “咳咳!”于霁尘被口水呛到,险些以为后面还会跟这句“孩儿她娘”。 连咳嗽好几声,于霁尘脸都红了:“秧秧正在做,不然你,你先擦擦身上的雨水?” 水图南摸摸头发,大方道:“全淋湿了,你给我找套干净的衣服换吧,哎,你脸怎么这样红?” “咳嗽咳的,”于霁尘领着水图南,绕过太师壁,去中庭的起卧居,“你怎么这个时候,独个跑来我这儿了?” 经常见水图南独自跑来跑去,不怎么带她的从人秀秀,今日更夸张,连把伞都没撑。 且听水图南在后面轻声细语道:“秀秀要帮我打掩护,留在家里了。要不是我娘实在让人没招,我也不会午饭不吃就跑出来。” “你娘怎么你了?”走上回字廊,于霁尘回了下头。 说起这个,水图南简直能讲两天两夜:“今晨卯初不到,我娘便将我喊起,监督着我绣盖头,我爹要待客,家里很忙,早饭时,我娘亲自给我端去份鸡蛋羹,她却只是当着我的面,吃了份热水泡饼。” 陆栖月边吃边抱怨:“我这么忙,都是为了谁?喊你卯时起你还不乐意,我寅半不到就起了,上到伺候你爹穿衣起床漱口洗脸,下到客人马车在门外该怎么停,都要我操心,自起床至今,我仅喝了两口热水,饿得头晕脚软,只有份水泡饼裹腹,你有鸡蛋羹吃还黑着脸,赶紧抓紧时间绣你的盖头……” 那些话,水图南总是想不通的:“你说,又不是我让她吃的水泡饼,她为何非要这样讲?难道就是为了让我充满愧疚?这对她有什么好处!” 卧室里,于霁尘打开衣柜,指了指叠放在上面的几件新衣物,让水图南自己挑,退到旁边道:“实话不好听,而且你自己心里也清楚,我就不说了。” “人人都说我娘最最爱我,可没人晓得,阿娘的爱,是那样沉重,”水图南嘀咕着挑了挑衣服,转过头来问:“没有女装吗?” 于霁尘:“秧秧有。” “秧秧的衣服我穿不合身,太宽大。”可爱秧秧心宽体胖,秧秧的衣服,水图南撑不起。 倒是把于霁尘给逗笑:“那我的衣服你就能穿了?” 水图南伸出手,在自己头顶和于霁尘间比划一下:“你也没有比我高出多少呐。” “对,你说的没错,”也不知是那句话触了算盘精的逆鳞,这家伙要笑不笑地扔下句:“但我就这几件衣裳,你爱穿不穿。” 说完转身出屋。倒是没走,带上了屋门,站在门口廊下。水图南暗暗骂这王八几句莫名其妙,从新衣里挑出一套更换。 天色阴沉,即便是中午,屋里采光也不好,又或许是因为淋了雨,冷,水图南有些害怕,便不停和外面的人说话:“我家忙得没黑没白,我也忙得手指头都肿了,你这里怎么这样安静啊,你还不用绣盖头。” 江宁的姑娘出嫁,要自己给自己做嫁衣的,再不济,也是要自己绣制盖头。 于霁尘靠在门边,望着落雨叮咚的中庭:“当然有在准备东西了,不过我也嫌吵,让他们挪去了黄鹤门那边的宅子准备。” 三媒六聘,听起来无比简单的四个字,里面要准备的东西可实在不少,于霁尘初次见到那些物品单子时,惊得向管事之人确认了两回。 “你竟然在黄鹤门也有宅子?”水图南惊讶地问。 不晓得是谁在背后炒的价格,反正东城黄鹤门那边,地皮贵到离谱的寸土寸金,两年前,水德音非要跟风买黄鹤门的宅子,陆栖月不同意,水德音闹到绝食,水老太心疼儿子,逼着陆栖月点头,重金在黄鹤门买下座小宅。 “是呐,”于霁尘回头看了眼紧闭的屋门,“不仅黄鹤门,吉祥街、开度巷、三叶巷,还有其他几个地方,都有宅子。” 财力比超卫氏瓷行的人,哪能没有几座宅子呢,这不稀奇。水图南却抓住了关键:“你在三叶巷的宅子,不是挨着我爹的宅子吧。” 于霁尘嘿嘿一笑,那笑声怎么听怎么有股嘚瑟劲:“若说三叶巷的秦乐娘,也是我安插的,你信不信?” “信,非常相信。”水图南换好衣服,又从柜里抽条绦带来,在腰间缠绕两圈,把过长的袍子系起些,不至于拖在地上。 她走过来,拉开门,看见了守在门外的于霁尘,于是笑盈盈道:“便是你说我家那个黄道人,也是您老人家安插的眼线,我都是相信的。” 于霁尘把穿着她衣服的人,上下打量几眼,迈步往前走去,意味不明说了句:“可以。” 20、第二十章 虽然三年以来,大东家在江宁总铺没露过几面,但大通总铺的伙计们都晓得,老于最讨厌娇气的人。 大通江宁纺织作坊的大小管事们,却听说未来的老板夫人,是个非常娇气的人,这成了伙计们茶余饭后的谈趣。 这日,作坊议事厅,总负责人关掌柜,坐在大圆桌前的圈椅里,把总铺新发来的消息转述给在坐的几位主管事听:“明朝总铺要下来人,到我们这里干活,呃……梅主带,你的丁号区不是正好缺个副管带么,让他们暂时去你那里,阿行啊?” 第63章 丁号区的梅主带也是位三十多岁的妇人,穿着干净的做工围裙和袖罩,胸前挂着带有系绳的遮口棉布块,盘起的头发用巾帛一丝不苟地包裹着,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利落,同时也不近人情。 她应声好,低头在记事册上一笔一划记下此事,用江宁调子绵软而直白道:“丁号区是纺纱的,作坊里糟死了,棉花絮子满天飞,总铺的人待得住?” 胖胖的关掌柜笑得像个慈悲为怀的菩萨,摆着圆圆的手:“这个你不必担心,人来之后,你不必在乎他的身份,把他当成普通伙计用就好。” 说着,关掌柜开玩笑道:“要是抓住他们哪里做的不好,你该提醒就提醒,该处罚就处罚,别看他们是小于的人,但我们也不用给小于留面子呐。” 在坐十几人哄声笑,说小话的声音一时间此起彼伏。大通上下并没有分明的尊卑高低,于霁尘和江逾白、老冯等人,也常被伙计们拿来调侃,“小于”、“江公子”、“老冯头”这种称呼,大家私下里更是叫得欢快。 “安静一下,先不问着急议论啊,”关掌柜维持了两句,让众人安静下来,“总铺的人既然是被派来来干活的,当然是有错就可以讲他,但各位也不要忘记,我们能抓他的错处,他同时也是在抓我们的错。” 慈悲菩萨笑意稍敛,管理几百人作坊的掌柜威严便就显现出来,语气没怎么变化,已让人不敢轻慢懈怠:“在这个过程里,倘若谁被总铺的人夸奖了,那我就依照作坊规定,对她进行奖励,但是,要是哪个被抓出大错误,让我们江宁作坊跟着你丢人现眼,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。” 话音落下,众人噤若寒蝉,足见这个作坊的秩序井然。 接下来,议事又进行半个时辰,各处管事解决了自己的问题,三两结伴离开。 等那几个有问题需要私下向掌柜讨教的人,也得了请教结果先后离开,留到最后的梅主带,站起身问:“上面的人准备待几些时候?一个人来,还是来好几个人?要单独给安排房子住,还是讲他们要每天回家?” 关掌柜坐在椅子里思索片刻,笑吟吟道:“关于人数,总铺那边没有具体说明,要是来的人多,我就把他们分开安排,要是只有两三个,你全部领去用就好,他们的薪水和月利都是总铺承担,不占你们丁号区名额,等有合适的副管带人选,我提前给你储备好,放心。” “至于你的其他问题,”关掌柜确实给不出具体回答,“那得等明朝那些人来到后,再具体安排。” 梅主带是个务实的人,疑问得到解答,她胳膊下夹着记事簿转身就走。 议事厅里,除关掌柜外,还剩下两个打杂的女伙计,一个在整理今次议事的内容,一个在归整议事厅的椅子。 关掌柜嘶溜一下烫口的热茶:“阿迈,炒瓜子还有的没?拿出来给我吃点呐。” 正奋笔疾书的女伙计阿迈,边写记录,边从圆桌抽屉里,端出半盘炒瓜子:“快些吃,莫叫号区里的人看见,不然他们议事时,又要咬我们的蛋。” 作坊的做工区里有规定,伙计不能私带东西进去吃喝,人不患寡而患不均,工人们接受上述规定,便也提出要求,不让前面这些非做工区的人,上工时候随意吃喝。 “啊呦,”关掌柜虽然才三十多岁,但还是被小姑娘的话给惊到,连连摆手,“小丫头家家,不好讲这种粗话的。” 阿迈右手执笔书写,无所谓地摊开左手:“为什么男人讲脏话就是可以的,女子便不好讲?现在已经不是以前了,老关,你的老思想,跟不上新时兴咯。” 老关咔嚓咔嚓偷嗑瓜子,小眼睛滴溜溜瞄着窗户外,谨防被人看见她偷吃零嘴:“是的嘞,女娃儿们纺织挣钱,不再看男人脸色,大家话语权逐渐拉近,可不就是谁也别看不起谁呐,你们这些孩子,赶上好时候啦!” 这厢正说这话,一个伙计忽然冲进来,气喘吁吁指着作坊大门方向:“关、关掌柜,总铺的人来了!” “这就到了?”关掌柜惊讶须臾,拍掉手上瓜子皮撑着桌沿起身,也不着急,不紧不慢的,“走,我们迎一迎去,阿迈,小韶,你俩陪我去呗。” 说着还向小韶求证:“是他们来的太突然,不是我不重视他的到来,是的哈?” 整理桌椅的小韶:“是唠,上头明明说明天来,结果今天提前到,是我们的意料之外,也是他们不遵守约定。” 听了小邵的开导,关掌柜顿感神清气爽,毫无压力,喜气盈盈地就把总铺派来学习的人请进了作坊。 宽敞明亮的议事厅里,关掌柜看了二人带的总铺文书,笑眯眯分别向二人点头:“于掌事,陆掌事,二位刚来,先熟悉熟悉我们这里的情况,适应一下,明朝再跟着下坊区干活,阿行啊?” 来这里,于霁尘化名“于齐”,水图南化名“陆南”。 面对关掌柜殷勤的目光,水图南下意识看向身边的于霁尘,这算盘精点头应好,套近乎道:“我好像在总铺,见过关掌柜。” “是嘛,”关掌柜总是笑眯眯的,“我们这些纺织上的掌柜,不比丝绸织造那边去总铺的次数多,我也是三个月才去一趟总铺,那看来,小于掌事到总铺做工,也是有点时间了的。” 大通总铺招人,一般入工两个月后便会下放到作坊里培养,能在总铺见过关掌柜,说明这位于千山掌事,入总铺已有段时间。 第64章 于霁尘与之寒暄了一会,关掌柜还有事要忙,安排伙计阿迈和小邵带着两位掌事了解作坊,顺带把该安排的事宜安排好。 作坊里共有五个区,丁号区到甲号区,分别负责纺纱、织布、染色和成检包装,前区便是她们现在所在的地方,包括几个中转仓库,前区伙计的做工区、食堂、伙计住舍,甚至还有半个蹴鞠场。 中午吃饭时候,因是错峰就餐,伙计们没见到总铺下来的人,听说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,男的长得俊秀,女的长得漂亮,大家茶余饭后讨论好久。 住舍里,水图南坐在木板床边,抱着绷架绣盖头,才走十几针,便已绣得不耐烦,踢了踢于霁尘的布鞋,问她:“会绣花嘛?” 这边住舍都是双人间,两张木板床,水图南坐的床上铺了被褥,于霁尘脱了鞋子躺在光秃秃的木板上假寐,还没意识到危险即将来临:“区区不才,略懂略懂。” 绷架立马被拍到算盘精的肚子上:“你替我绣吧,我实在不喜欢做这个,好不容易从水园逃出来,我得休息休息,你看,”她伸出捏针的手指,“都磨出水泡了的!” “真娇气,我最讨厌娇气的人了。”于霁尘抱着绷架起身,接过绣花针埋头苦绣。 片刻,她再次征询道:“要不要我搬过来和你一起住?” 水图南躺下来,抻胳膊抻腿做舒展,顺带伸了个懒腰,开玩笑道:“单独住不是挺方便的,干嘛非要和我住一起,占我便宜啊。” “谁要占你便宜?!”于霁尘莫名提高声音,好像受了多大委屈,挥着手里绣花针解释,“你是真傻还是假傻,好歹也在织造作坊里干过几年的活,底层作坊里能有的破事,你就半点不晓得?” 于霁尘罕见的大声讲话,让水图南有些摸不着头脑,她掀开眼皮看过来:“我晓得的就晓得了,不晓得的你告诉我不就好啦,讲话这么大声干嘛!” “我……”于霁尘吃噎,是啊,她这么大声干嘛。 稍微整理情绪,于霁尘继续低头绣红盖头上的花花草草,嘟哝道:“作坊里基本都是些粗人,选择住在作坊的,多是些背井离乡,独自出来挣钱的,所以作坊里,一直有临时夫妻的现象,但并不是所有临时夫妻,都是自愿的。” 管理要求高的作坊,会注意些这方面的问题,而寻常的小作坊,甚至会以住舍不够为由,直接安排男女工住在一个屋里。 只要出现这种情况,那么这个屋里的女工,就会被默认成这个男工的“媳妇”,有男工在作坊里撑腰,女工就不会被过多的欺负。 也有的情况,是男工晚上溜门撬锁,把女工欺负了,女工无法反抗,又被男工拿捏了把柄,不得不和他过成临时夫妻。 “你长这么漂亮,”于霁尘道:“你敢单独住,我可不敢答应。” 水图南撑起身子,饶有趣味的看过来,还没来得及开口调侃,便听于霁尘继续道:“你要是有个什么,你娘还不扒我三层皮。” 带水图南从水家出来时,陆栖月警告于霁尘,休要让水图南受半点委屈。 水图南瘪瘪嘴,又躺回去,架起腿晃脚:“你讲的这个事,我听说过的。” 不知几时起,初相识时那个看起来文静乖巧的大小姐,变成了眼前肆意散漫的刁蛮丫头,于霁尘咧咧嘴,心说果然人和人关系不能太亲近,否则原形毕露。 “知道你还不防着些,”于霁尘道:“就对自己这么放心?” 水图南甜甜地笑:“我这分明是对你放心,于霁尘,你人也太好了吧,想出下作坊这么个办法,把我从水园拯救出来,真是太感谢你了。” “你要感谢我的地方多着去了,留着以后慢慢报答,”于霁尘往前挪,两张床中间只隔一步距离,她踩着水图南的床沿,把绷架伸过来,“请问你老人家,这绣的是两只什么鸟?” 水图南把自己的大作满意瞧着:“鸳鸯呐,绣得多漂亮啊,活灵活现的,还有这针法,这构图,不好看么?” 说完还补充:“其实本来想绣大雁的,可我娘死活不让。” 大雁要比鸳鸯忠贞。 “好看是好看,但鸳鸯你是不是绣错了,这是两只雌鸳鸯吧?”大通虽然主营茶叶,但于霁尘好歹是二十多岁的人了,不至于雌雄鸳鸯认不出来。 这份绣图整体色调鲜艳,两只鸳鸯浑身朴素地混在彩绣堆里,一般人看不出来什么,但于霁尘眼尖呐,愣是从尾巴的长短上,辨认出这两只短尾巴傻鸟都是雌鸳鸯。 水图南瞧瞧精美的绣图,再瞧瞧满脸“我真棒”的算盘精,最后推开绷架,翻身朝里去:“那看来是我绣错了,你别乱动,回头我自己改。” 心里暗骂句这个蠢货,水图南径直午睡去了,留于霁尘坐在硌腚的床板子上,捏着绣花针绣了一下午红盖头。 晚上吃过饭,夜工的人进号区里干活,昼工的年轻人闲来无事,故意从水图南门外过来过去,吹着口哨,流里流气。 阎王易躲,小鬼难缠,于霁尘出来给众人散一圈烟丝卷,又当着他们的面,把铺盖搬进水图南屋里,一帮人这才悻悻散了。 “他们为何要这样!”水图南大为不解,呼呼扇着新领的蒲扇,“真恶心人,大通就不管管?” 有些男人,好像这辈子就是被那二两肉支配着脑袋,一看见漂亮女人便巴巴儿凑过去,做着自以为很潇洒倜傥的动作,赖坐在旁边,屁股和上身扭成不同角度,托着腮,兴致勃勃对女子吹嘘着自己如何与众不同,眼睛也不停地,从各个角度,去窥探对方。 第65章 垂涎三尺。 于霁尘自己铺着被褥,淡静问:“你活这么大,见过几件告到衙门的强·奸案?” “没见过呀,问这个做什么?”水图南给自己扇风,顺手也给算盘精打个凉。 于霁尘心里感叹,其实陆栖月把女儿保护的挺好的,像个没经历过野风大雨打的小花儿,“据我所知,江宁城每年的强·奸事件,平均每月十到二十起,但江宁官府公布出来的案件上,十年来江宁只有三起,你猜这是为什么?” 水图南太清楚,负责刑名法槽的按察司里,养的都是帮什么禽兽:“他们吃人饭不办人事,礼送得不周到,便是不肯正经给百姓办事的。” “这只是你看到的表象。”于霁尘好生冰冷的嘴,把那些寻常人不得而知的残忍真相,一件件摆出来:“你可能晓得,女子通宵未归,便会被默认为是被人强毁,或者是去与人通奸, 所以那次你夤夜未归,即便你只是在水家别院睡了一宿,你娘还是骂了你,真正的底层女子被强·奸,一般是没人管的。” 甚至很多时候,是被默认为正常的。至于那些伶人,唱的、演的、吹拉弹的,连乞丐和监牢里的女囚犯也包括在内,被人强都不会有人追究。 女子若是被玷污,首选做法是把事情捂严实,一旦被人晓去,这姑娘便成了他人眼中,甚至是家人眼中的破抹布,不值钱了,任人欺负。 为了降低刑讼以提高政绩,大多数官员碰到这种案件,首先会从受害女子身上找问题,看女子是否存在不检点,有就按通奸论处。 其次则考虑让受害女子嫁给侵害人,如此便能撤案。以上两点如果全部走不通,官员才会考虑追究加害人的责任,也仅仅是考虑。 就江宁近二十年的判例来看,加害人罪名坐实后,最多是罚点钱了事。长此以往,便有了底层人心照不宣的默认行为。 而这种情况,在季皇后代政这些年里,其实还是有所改善的。 这些事,水图南确实是第一次真切听闻,比较来说还是惊骇的:“其实水氏织造两年前曾发生过这种事,十几个织工欺负了一位绣娘,绣娘羞愤投井自尽,她兄长闹到作坊,得了赔偿便销声匿迹,那绣娘的尸身,是作坊打捞上来,出钱下葬的。” 但那件事,总务沈其压根没有报给她知,理由是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,不适合晓得那些事。 “跟这里待一阵子,你会见到很多闻所未闻的事,”于霁尘叮嘱,“干活时,记得只喝自己亲手从水桶里打的水,不要单独跟男工去做事,女工也不行,不要单独在外面瞎逛,反正最好不要离我太远。” 水图南突然乐了,靠在床头笑盈盈问:“要是我被人欺负,你能保护得了我?” “瞧你说的,”于霁尘伸过来一只拳头,“道德约束不住畜牲的时候,在下也是略懂一些拳脚的。” 瞧着算盘精这副懒洋洋的样,水图南咯咯笑出声:“你讲这些,最好不是逗我的。” “逗你是小狗,”于霁尘铺好床立马倒上去,简直多站片刻都会累,“桶里是晚饭时打的净水,我已在隔壁洗漱过,先睡了。” 屋里油灯发着沉沉微光,水图南瞧着于霁尘的身影,心跳得扑腾扑腾快起来。 21、第二十一章 从水园逃出来,是水图南的主意,于霁尘身份被水图南知晓,有些必须善后的事,也需要她找个掩人耳目的机会来做,遂欣然决定下作坊。 因着开始准备婚嫁事宜,水德音和陆栖月总是吵个不停,几乎到了只要陆栖月一开口,水德音就不耐烦地要摔茶杯的地步。 水图南受不了阿娘成天到晚的诉苦,受不了水德音毫无担当只知一味抱怨的推脱,烦得开始后悔对于霁尘提出结亲的策略。 想起于霁尘曾说要带她下作坊,大小姐终于找到借口脱身,同于霁尘一起,来了大通名下的江宁纺织作坊。 既然来了,纺织上的事,便是多少要学些的。 次日晨,水图南和于霁尘,跟着丁号区的梅主带来到丁号纺纱区。 简单和伙计们讲了几句话后,于霁尘便担当起副管带的责任,领着水图南忙碌起来。 丁号区有百来号伙计,众人分工明确,各司其职,副管带需要做的事,是确保管带今日安排下来的所有事项得到确切的落实,并随时处理上工过程中出现的意外情况。 本以为五六人管理百十人并不难,不料短短一上午下来,便已是状况频出。 在于霁尘的管辖范围内,先是原料处理区,有个男人在给棉花去籽时,为图省事,违规操作,手指被带进轧花机车,刮掉了一块皮肉。 而后又是络纱那边,有人搬纱卷时砸了脚、有人不慎扭了腰,熟悉作坊流程的于霁尘,以最快速度安排人带他们去看大夫。 最热闹的是临近吃午饭时候,弹棉区有人在弹棉花过程中,不慎将弹棉花的木锤捶在别人胳膊上,两人发生口角,随后变成肢体冲突。 于霁尘闻讯过来,喊在场的伙计们帮忙拦架,但很明显,伙计们要看这个新副管带的热闹,要试探于副管带的本事,拦架说白只是起哄。 打成一团的两人平日里就有矛盾,互相看不顺眼,今次打起来,可谓脑袋发热眼发红,不管不顾的。 这些称不上手段的手段,还不至于让大通东家恼怒。 第66章 于霁尘让水图南站远些,自己挤进表面拦架、实则起哄的人群里,抡圆了胳膊,对着脸一人一巴掌,直接扇懵两个当事人,同时也吓懵在场其他人。 “冷静了?”于霁尘甩甩打得火辣发疼的手,不恼不怒问两人,“还打么?” 被木锤砸的男人,嗬嗬喘息着,咬牙不说话,而用木锤砸人的那个青年男子,则慢慢从巨大的抽打力中回过神。 “干你娘,敢打你爹,爹今天弄不死你就跟你姓!”男人破口大骂着,捡起地上的木锤就来打,围观众人嘴里呼喊着,不敢阻拦般纷纷后退,实际上是给打斗让开场地。 男人提起木锤冲过来,说时迟那时快,只见新管带两只手腕交叉上迎,精准卡住男人的下侧大臂,让他的木锤砸不下来,同时顺势猛提膝,一击正中男人腹部。 随后,木锤当啷掉地,男人抱着肚子,痛苦地蜷缩倒地,偌大的两层高坊房里,一时鸦雀无声。 闻讯赶来的梅主带,妥善处理了现场,并安排了其他人善后,招手于霁尘跟她走。 吃饭时间到,伙计们神色各异地挤在坊房外的饭棚吃饭,管事们吃饭的地方,是旁边竹编夹泥墙的屋子。 “没看出来,小于管带还是有点拳脚功夫的,”一名姓曲的男管带,边盛饭边,边跟在于霁尘后面放马后炮:“听说两巴掌扇懵打架的两个人,不错嘛!” 大家盛饭自觉排队,于霁尘前面是水图南,绿豆汤烫手,她便接过水图南的碗,盛了汤端过去,没顾得上搭理曲管带。 丁号区需要记住名字的人不多,水图南已把几位掌事分得清楚,心里晓得打架的事,是这位曲管带故意袖手旁观,于是她趁机拉了拉于霁尘袖子。 于霁尘会意,知道没必要得罪小心眼的人,转回去给自己盛饭时,友善地冲曲管带笑了笑:“没办法,总不能让陈大姐和安大姐冲上去拦架吧。” 曲管带噎了噎,但是话没说破,他就当是听不懂话里对他的讽刺,讪讪笑笑,盛了饭坐到大饭桌前吃。 看来,笑盈盈地讲带刺的话是于霁尘的拿手戏,水图南忍不住笑意,便干脆朝坐到她对面的两位管带大姐,客气地笑了笑。 “听说你们是小夫妻。”陈管带陈大姐收到小年轻和善的笑,主动和水图南说话道:“我看你们年纪不大,怎么会干这一行?” 俗话说“好男不打铁钢,好女不干织纺”,但凡有点出路,没人愿意来干纺织这种又苦又累的活。 声落,不待水图南回答,陈管带旁边的安管带,用手肘拐了下陈管带,道:“你忘啦,小陆和于管带两个人是从总铺下来的,那都是念过书会经营的好后生,脑子好用,前途大好的!” “大姐过奖了,其实在哪里干事,差不多都是一样的。”水图南和两位大姐客套着,正好于霁尘在旁边坐下来吃饭,她不由得问了句:“怎么吃这样少?” 这是水图南第一次,主动讲这种类似关切的话,于霁尘有点纳闷,心想她关心我吃多吃少做什么?脸上却是不动声色:“不是太饿。” 斜对面一位副管带笑道:“刚下作坊都是这样,不是不太饿,是活太多,跑来跑去累得不想吃,年轻人,晚上回去打点热水泡脚,不然明朝起床,有你腿脚酸疼的。” 大约是上午时,于霁尘那两巴掌效力太猛,整个下午,丁号区里没发生半点意外事件。 只有丙号区的人来交接纱卷时,检查出有两轮卷的纱不符合他们的要求,要丁号去区更换两轮。 被安排做这件事的于霁尘,特意留了个心眼,拦住准备更换纱的伙计,以不熟悉更换流程为由,请来了曲管带和陈管带。 于霁尘带着水图南全程在旁观看,水图南才晓得,双方交涉过程原来这样麻烦,原本很简单的事,非被双方扯皮得非常复杂。 一日下来,作坊里的人,对于霁尘和水图南的态度,有了微妙的转变。 原本来说,总铺下来的年轻人,十之八·九是那种理论一大堆,活儿半点不愿意干,不肯吃苦,拈轻怕重,看不起底层伙计,下来历练纯纯是捞资历来的。 作坊里对这种人,一般就是给个下马威,让他老老实实待到最后,只要不惹事,便是万事大吉。 没想到,这回来的于掌事,是个有点能耐在身的,大家伙不敢小看于霁尘,跟着也不敢轻慢水图南,水图南有什么不懂时,伙计们也都乐意为她解惑。 稍微一接触,大家发现“陆南”这小丫头,不像以前那些总铺下来的人那般目中无人,便也愿意和小陆打交道。 晚上下工交班,是回到前区洗漱吃饭,要先到水房提了热水,回住处的小隔间里洗漱,而后再去吃饭。 食堂里,一日接触下来,丁号区的伙计们对二人都很客气,还有腾位置给二人坐的。 伙计和管事在这里都是一起吃饭,有爱凑热闹的伙计问水图南:“小丫头,干一天感觉怎么样,累吗?” 水图南倒是谦虚:“我只是跟着瞎跑了一天,累倒是不太累,就是脚疼。” 有大姐促狭:“吃完饭回去,先让小于管带给你打热水泡泡脚嘞,不给你打热水,不让他去打牌唠!” 下工后的生活枯燥无趣,作坊里买有各种牌,设了专门打牌的地方,平日里一下工,伙计们便成群结队打牌去。 第67章 有玩得大的,无非也就是一个时辰输掉两天薪水,作坊不让玩得太过分,不然就没收牌桌,禁止打牌。 大约是气氛给起哄到这里了,水图南心灵福至地碰碰于霁尘,道:“听见没,不打泡脚水不让去打牌的。” 于霁尘在喝粥,没说话,听话地点了点头。 怪只怪算盘精长了一张阿姑阿婆都喜欢的俊脸,鼓着嘴点头的样子甚是招人喜欢,惹得在坐的大姐们叽喳不停,直呼小陆好眼光。 一餐饭吃完,化名为陆南的水图南,耳朵都快聋掉了。 “你要去打牌么?” 回到屋里,在于霁尘真的提来热水后,水图南坐在床边问。 住舍很小,用草席隔开的洗漱之地,占去门边的角落,屋里再放两张床,两个衣柜子,便没了多余地方,两个人同时转身都难,坐也只能坐在床上。 于霁尘看着水图南,沉默须臾,道:“我去隔壁屋里处理点事情,一时半会结束不了。” 水图南心想,于霁尘即便再懒散,也终究是大通的掌舵人,一整日下来,定然有不少事需要她亲自裁定,同时,自己这里也不清闲,她遂点头道:“我晓得了,你去忙吧。” · 需要于霁尘跑来隔壁处理的,并非水图南以为的大通事宜,而是和水家有关。 “才十二年而已,竟然全部都死了……”听了暗影的禀报,于霁尘坐在光秃秃的床板子上,沉吟着啃手指甲。 她只要一琢磨需要动刀动剑的事,就会无意识地啃指甲,以前戒了的,来江宁后又开始啃,也不知道有啥可啃。 暗影也怕这位啃指甲,坐在另一个床板上,和于霁尘错着膝盖,建议道:“千山,要是这条路走不通,不如我们拐回头去,把重点放回于粱之死上?你说过,世间事,凡是人为,必留痕迹,就算对方做得再干净,也会有线索被留下,只是我们还没发现。” “当事之人全死,不代表当时的事,会就此烟消云散,”于霁尘说话时是不啃指甲的,声音放的很低,因为竹编夹泥墙并不厚实,怕隔壁能听到,“普通人活一世,杀生害命是他绝不会忘记、亦或说不会就此埋藏的事。” 只要做过杀生害命的事,往后人生里,但凡出现什么意外,则都会被他下意识归结为“报应”,寻常来说,无论是为了给自己修来世福,还是给子孙积德,他都会给自己留个赎罪机会的。 于霁尘转着酸疼的脚腕,道:“那些人的亲眷、戚友,关系亲近的旧邻居,不都已经控制起来了,按老规矩过一遍,不信问不出点东西。” 若是说水德音做事狠,于霁尘做事便是绝,有时候,连襁褓里的婴儿,都能成为她利用的对象。 暗影点头,又道:“其他事项推进正常,水德音那边的动作也在你的预料之内,但是,水园有点事。” “讲。”于霁尘啃着指甲,眉心轻蹙,若有所思。 暗影似乎有些难以启齿,顿了顿,稍微往前倾身,声音放的更低:“水老太倒开花了。” “什么?”这个词触及到了于霁尘的陌生领域。 “倒开花,就是,就是,”暗影一个男青年,还没娶媳妇,不好意思说出口,胡乱比划着,磕绊道:“水老太,她又有月经了。” 说完,暗影的脸黑里透红。 于霁尘反应倒是平静,不觉那有什么羞于启齿:“黄道人怎么说?” “还不都是那姓黄的搞的鬼,”提起这个,暗影百思不得其解,“你说他还没水德音年纪大,偏喜欢和老太太好。” 纳闷儿归纳闷儿,暗影办事不含糊:“我让人查了黄道人给水老太整的补养之法,把人补养出倒春回,也不意外。” 根查,水老太丧夫几十载,并不代表她没有消遣。 当年,水老太之所以答应水德音,把她不待见的陆栖月娶进家门,正是因为水德音发现了水老太偷养男人的秘密,并以此为要挟——水老太哪里是养了个儿子,这分明是给自己养了一个阎王。 后来,正当年的水老太之所以会急流勇退,把织造大权毫无保留地,交还给娶了妻的水德音,是因为水德音买通水老太身边的人,让水老太怀了孩子,又设计流掉了那个胎儿,故意使得水老太落下头疼病症。 水老太如今已年过六旬,竟然在黄道人的调养下,倒开花了。 某些方面来说,于霁尘实在不是个好人,甚至不是人:“这是个机会,不能浪费,让黄道人带水老太住到城外富子山的别墅里,你告诉黄道人,他要是能抓紧时间,成功给水德音埋下这个隐患,我再送他黄金百两。” 这其实是下作的手段,但对付水德音那种人,无论于霁尘采取什么方法,暗影皆不觉得过分。 暗影忍不住多嘴问:“你真的,要给水德音那种畜牲当姑爷么?” “有什么问题?”于霁尘歪着头看过来。 暗影做的作坊伙计打扮,面目普通,混在人群里让人注意不到,但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男人,他偏偏掌握着上到王公贵族、皇亲国戚,下到小官胥吏、平民百姓的许多秘密。 他知道许多秘密,多么惊世骇俗、凌乱纲常的他都见过,比如王爷恋其母,大臣强其子,婆母夺其婿,还有当公公的强了儿媳妇,还要强孙媳妇,结果被儿媳妇孙媳妇联手把他给烧死在家里的,但是像水德音这样恶心的人,他真是头一次见到。 第68章 “几年前,陆栖月让权给水大小姐的事,查清楚了,”暗影几乎咬紧了后槽牙,一字一字往外蹦,“但这事,你最好不要给你夫人知去。” “我有分寸,你说吧。”听见暗影说的“你夫人”,于霁尘心里升起股古怪的感觉来。 暗影组织语言道:“三年前,陆栖月母女去城外宫观烧香,水德音安排人,制造意外,绑架了母女二人,准确来说,是只绑架了陆栖月。” 只是绑架还不足为憎,水德音就站在屋子外,亲自安排人伤害了陆栖月,并且以水图南为要挟,要挟陆栖月缴纳赎金——黄金八百两。 丢了半条命的陆栖月不敢让家里人知道此事,又深恐女儿被害,确认女儿身安全后,她写信回去,把存在钱庄里的私财黄金八百两取出来给绑匪,换了母女二人平安。 回家后,陆栖月在连夜噩梦与恐惧中一病不起,没多久就主动交出了织造的掌事权。 水德音不仅敲诈走了发妻的所有私财,还轻松让织造进行了权力更迭,保证真正的大权,牢牢握在他的手里。 “这个王八蛋,活畜牲,让他多活一天都是我的过错。”于霁尘不由也咬住了后槽牙,甚至起身在床边踱步。 片刻,她改变了方才刚安排好的几件事:“三日内,先找机会把花县成衣铺的事透漏给任义村,送他个年中政绩。隔一日,着人假扮成水德音的人,把水孔昭在城外西溪库房里,存的十万匹棉布放把火。” “但是别伤人啊,”于霁尘强调着老规矩,不嫌顺气儿,又道:“再给水孔昭透个消息,就说当年分家,水老太偷偷给水德音,留了黄金八百两。” 水氏织造在花县的成衣铺子,是水德音和汤若固,用来洗黑钱的地方,句奴贩卖的生意停了,其他肮脏生意未止,此处是水德音和汤若固最重要的利益联系所在; 西溪库房的十万匹棉布,将要被水孔昭抵出去,换成钱,用来流转资金,缓解经营压力,一旦被毁,便是断了水孔昭一条腿,而最能挑起水孔昭对水德音憎恨的,就是水老太的偏心。 激化矛盾,借刀杀人,让水德音两头顾不上,顺便在水德音和汤若固的要害关系上乱七八糟地砍上一刀,好狠的手段,暗影佩服地一拱手,闪身离开。 屋子安静下来,不远处的棋牌房间里,伙计们打牌的吵闹声断断续续传来,于霁尘心里,再度升起股陌生的古怪感。 直至回到隔壁屋,见到水图南,于霁尘明白了那古怪感从何而来,哈,就是因为暗影顺嘴说的那句“你夫人”! 听人劝吃饱饭,于霁尘拉着水图南又泡了一次脚后,灭掉灯舒坦地躺下睡——其实心里还揣着那点没琢磨明白的事,“你夫人”,三个字怎么就让人心思静不下来呢。 梅雨季未过,外面不定时落雨,伙计们打牌的吵闹声,和时急时缓的雨声交错传来,静谧的屋子里,疲惫不堪的两个人,很快跌进黑甜乡。 不知睡了多久,水图南被奇怪的声音吵醒,刚醒时有些烦,但旋即,她意识到那声音她最近刚听过。 ——她要出嫁了,阿娘就把些压在箱底的东西拿出来教她知晓,甚至安排了专门的老妈子,带她去专门的地方现场观看。 她一边诧异于天下还有这种地方,一边又羞得不行,数度逃跑,皆被老妈子抓回。 那些男欢女爱的场面,其实更多的,令她觉得恶心反胃。 声音从另一边的隔壁传来,隔壁的床又正好挨着这边的竹编夹泥墙壁,那个声音近得哦,简直像是在同个屋子。 水图南不敢乱动,越来越尴尬,老瓜子抽风,爬到床边气声唤:“于霁尘,于霁尘?你被吵醒没?” 热得只用被角搭着肚的于霁尘,本不想答应来的,可是那轻软软的气声响在脑袋边,让她鬼使神差应了句:“没醒。” 在隔壁吱吱呀呀的声音背景下,水图南莫名乐起来:“骗人,你睡着了打呼的。” 于霁尘嘴硬:“瞎说,我才不打呼。” 水图南缩到床头,抱着脚:“怎么办,我好尴尬。” 于霁尘老神在在的:“小小年纪心里怎么这么不清静呢,堵上耳朵,念一百遍——念十遍八大神咒,应该就没事了。” 水图南嗫嚅须臾,捏着嗓子为难道:“我不会背八大神咒,好尴尬。” “你把我叫醒,只会更尴尬。”于霁尘彻底醒了,坐起来靠在床头。 是啊,天下还有什么事,能比和认识的人一起,坐着听隔壁的人半夜亲热更加尴尬的呢。 为转移注意力,水图南慌乱中提了个糟糕的话题:“其实,也不会很尴尬,男女欢好,我更多的是觉得恶心。” “为何?”于霁尘躺的是靠窗户的床,借着窗户前上隐约的光亮,看向里面模糊的人影。 可能是怕惊扰到隔壁,水图南撑着共用的床头矮脚小茶几,靠近过来道:“你晓得同老吗?” 可能是受水图南鬼鬼祟祟的行为影响,于霁尘也往茶几这边靠了靠,二人几乎头挨着头:“废话,你和于粱不就结的同老。” “我是说现在。”水图南越说声音越低,“你见过同老么?” 于霁尘困得揉眼睛:“见过,铺里有伙计就是,这边关掌柜也是。” 之前在军里时,更是什么情况都见过。 第69章 “那你怎么看待同老呢?”水图南问个不停。 于霁尘心里,再度升起那种古怪的感觉,莫名就对自己有些恼怒,下意识地把自己的真实想法给用力压了下去:“那是个实际存在的事情,我怎么看待不重要,不过,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?” “没什么,”水图南随口闲聊着,装得漫不经心,“这不是故意没话找话,转移注意力么,隔壁太尴尬了,还没结束。” “快了,应该快了。”于霁尘说了两声,收回斜靠的身体,重新躺下。 今夜注定无法安睡。 等隔壁好不容易安静下来,要死不活的,外面打雷了,电闪雷鸣砸下来,水图南吓得一跃而起,兔子一样钻进于霁尘的被子里。 同样被雷声吓一跳的于霁尘,挣了下被紧紧抱住的胳膊,挣不开,直接放弃,任她抱着:“以前打雷怎么过来的,不都没事嘛!” 水图南缩在于霁尘身边:“以前遇见打雷,都和秀秀一起睡,或者和我娘一起睡。” 夏季的江宁雷雨很频繁,于霁尘不由地感叹:“什么时候你娘才会发现,这些年她没再给你要妹妹这事,其实就是赖你。” 雷声消失,大雨接踵而至,水图南拧她胳膊:“你再编排?” 于霁尘疼得抽气,差点睡意全无:“不说就不说,你掐死我算了,看谁陪你睡觉。” 滂沱雨声中,水图南毫无征兆问:“你在幽北,有喜欢的人吗?” 水图南今晚上怎么了?奇怪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,于霁尘纳闷着,动了动腿,两脚叠放:“没有。” 水图南又问:“你喜欢什么样的——男人?” 于霁尘回答得干脆利落:“没想过。”说来也奇怪,她长这么大,还真就没对谁动过心。 “我不喜欢男人,”水图南说,“等以后,我遇见心仪的人,就和她结同老,相伴到老。” 于霁尘觉得心口有些酸,顿了顿,瘪嘴道:“就你这么娇气的德行,谁愿意跟你同老啊。” 水图南不服:“娇气怎么了,你不喜欢不代表别人不喜欢,我总会遇见能与我同老的人的。” 她戳着于霁尘手臂强调:“总会遇见的。” 22、第二十二章 次日是个阴天,灰色的团云连绵无尽头,天光迟迟不肯放亮,震耳欲聋的锣声响遍前区。 夜班的伙计三两结伴从号区下工出来,前区熟睡整宿的伙计们,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体起床,准备开始一整天的劳碌。 水图南醒来,发现自己和于霁尘换了床,呆滞地坐须臾,她下来穿衣服,顺便蹬蹬于霁尘的腿:“醒醒,吃饭上工了!姓于的,醒醒!” 后土娘娘,老于她是真困呐,裹着被子翻滚到墙角去,不吱声,也不起。 昨日起时也没见算盘精犯懒,水图南嘀咕着,先去洗漱角清洗,出来见人还在墙角趴着,她给了于霁尘后背一巴掌:“我要去登东,你陪我去,不是说可能有人偷窥?” 于霁尘起了,黑着脸,眼底两团乌青,哈欠连天陪水图南去登东,那是在联排的茅厕旁新搭建的两个单独茅厕,只有水图南和于霁尘用。 水图南在里面时,起开始还能听到外面,有路过的伙计打趣小于,后来就没了声,水图南以为是要迟到了,没想到出来后,看见于霁尘蹲在墙角下,后脑勺顶墙,仰个脸睡着了。 蹲茅厕外都能睡着,这是困成什么样了? 待到吃早饭时,她俩又正好和住舍隔壁的两人坐在一起。 那是一双临时夫妻,三十出头,也是丁号区伙计,男的姓蔡,女的姓卫,昨晚还去了水图南的屋串门。 彼时于霁尘不在,水图南客气地请他们吃了水果,卫大姐建议水图南,把两张床并到一起,小床变大床睡着舒坦,她和姓蔡的就是这样做的。 这厢里,于霁尘困得睁不开眼,也没胃口,水图南好心帮她盛饭,她却只喝粥,把剥好的煮鸡蛋转手又放进水图南的碗里。 天地良心,鬼晓得老于为啥困成这样。 大通的伙计待遇还是很好的,作坊管饭,早饭要求简单,标准是一人一个煮鸡蛋,粥的浓稠度要刚好泡馒头,不能太稀;午饭规定两天吃顿肉菜,三日内饭菜不能重样;晚饭要求有三道菜,夜班的人也有一餐夜饭吃。 这点上,水图南认为水氏织造做的就很差劲。 想起昨晚于霁尘就没怎么吃,水图南要把自己的给她:“你好歹吃个煮鸡蛋嘛,只喝粥怎么行,要捱到中午的。” 她昨日上午就挨了饿,今天便晓得早饭要多吃几口。 被于霁尘用手背挡着,沉默着低头喝米粥,瞧那困得样子,脸快埋进粥碗里了。 连她们两个人自己都没意识到,这样的相处有什么不同,却听八人坐的饭桌对面,有人揶揄同样是“夫妻”的蔡卫二人:“老蔡,看人家小于管带就晓得心疼媳妇,你的鸡蛋怎么就进了自己嘴里?” 埋头扒拉饭的老蔡,夹着菜笑吟吟道:“那当然是因为,咱的好东西,已经喂给媳妇吃过啦。” 有那么些人,好像一天不讲黄腔他就吃不下饭似的,惹得在坐的男伙计哄然大笑。 老蔡说话本就有点外地口音,水图南没听懂他所言之意,正下意识看向于霁尘,便听老蔡打趣地问道:“小于管带,昨晚干什么去了?早上守个茅厕都能睡着。” 第70章 守茅厕在这里并不罕见,作坊会解雇在茅厕偷窥的人,甚至安排了伙计巡逻,但还是遏制不住,于是就有了守茅厕的现象,一个人进去解手,便让信得过的人帮忙守在外面。 于霁尘懒得说话,隐晦道:“昨夜雷声大,吵。” 老蔡不知怎么会意的于霁尘的话,用肩膀撞撞于霁尘的,那些未宣之于口的意思,似乎是个人都懂。 于霁尘却感慨般叹道:“可惜天狂必有雨。” 水图南晓得下一句是“人狂必有灾”,但她没理解,这句话怎么就把老蔡,噎得悻悻不说话的。 去上工路上,水图南还拽着于霁尘,好奇地低声问:“吃饭时候,大家在笑什么?” “都是些没皮没脸的下流话,你别问了。”于霁尘不好意思说出口。 水图南不以为然:“我听不懂那些,以后会不会因此受欺负?他们都在笑,我见你没笑才跟着没笑,万一要是我跟着他们一起笑,还不晓得那就是在欺负我,那可怎么是好。” 对于水图南的话,于霁尘深有感触,少时在飞翎卫,大后在幽北军,什么样的下流话她没听过,最开始时也是听不懂,只知道跟着人傻笑,后来明白那是在戏耍她,她便学着以牙还牙。 起开始时,他们嫌伙房蒸的馒头小,握在手里捏了捏,道:“还没咱们小千山的大,这怎么吃得饱?” 在众人的起哄大笑中,于霁尘看看对方手里的馒头,再看看自己的,没觉得不一样大,递上饭碗认真道:“不然你跟我换着吃?” 众人笑得更夸张,默认小霍可以被随便开黄腔。后来,当于霁尘渐渐听出那些话里的意思时,周围的人也更过分了。 野外训练后,从河里洗澡回来的人,故意裸从她面前过,冲她吹口哨,被她比着小拇指奚落:“这么小一点,有脸出来晃。” 男人调戏:“小不小的,你来试试不就知道了?” 十几岁的小霍讥讽一笑:“两口茶不到的样,还敢让人试。” 周围人哄堂大笑,男人围上袍子,灰溜溜跑了…… 于霁尘无法想象,水图南被人那样欺负会怎样,一张脸登时拉得老长:“别人让老蔡把鸡蛋给卫大姐,老蔡说,已经喂人吃过,意思是——” “小于小陆走快些,要迟了!”路过的伙计,故意大声催促落在后面说悄悄话的两个人。 “意思是什么?”那人走了,水图南接着问。 于霁尘左右看两眼,周围没人,遂低声解释了那句话的意思,肉眼可见,水图南的脸从脑门红到脖子。 于霁尘看她一眼,又看一眼,没忍住,揪揪人家耳朵问:“不是说那事会让你觉得恶心么,脸红什么?” 水图南拍开那只狗爪子,扭过脸看向别处:“如果是别人告诉我的这个,我肯定不会脸红。” 谁晓得于霁尘如此不开窍,按着水图南脑袋,愣把人扭过来与她四目相对,严肃警告:“敢拿这种事去问别人,看我怎么收拾你。” 说完,两人同时有些愣。 那股古怪的感觉,再次爬上于霁尘心头,让她觉得陌生,有些反感,有些不知所措,甚至有些恐惧,她悻悻地,撒开了按着人家脑袋的手。 水图南也没说话,整整包裹头发的巾帛帽,加快步伐向前走去。 昨日跟着于霁尘在号区里跑来跑去,大体熟悉了丁号区纺纱的流程,水图南今日上工,被于霁尘安排在轧花区,操作着轧花机车给棉花去籽。 旧时三人操作一台的轧花机车,经过改造,变成现今的一人操作,大大节省了人力,昨日有个人轧伤了手,水图南接替他的轧花车。 这项活不需要什么技术,成排成列的轧花机,在伙计们的操作下,发出器械转动的木质声,很吵,但伙计们的闲聊更吵,大家对这个总铺下来的年轻人都很好奇。 “听小陆你的口音,是江宁本地人吧?”操作旁边机器的大姐甲,扯着嗓子问,声音盖过轧花机。 “对,本地人。”水图南慢吞吞操作着机器,反正她又不靠任务量得薪水,还把做不完的分给了周围伙计,众人非常高兴,更待见小陆。 大姐乙问:“小于是外乡人吧,怎么想到嫁给外乡人呢,难道是小于家里条件特别好?” 江宁富庶,外地人都是想方设法想在江宁落户,江宁本地人,也是有些排外的,一般不喜欢把女儿嫁到外面去,除非对方家里条件非常优渥。 说起这个,水图南还真不了解于霁尘家里情况:“我亲长相中于霁、齐了,她那个人还行的,勉强拿得出手。” 大姐们听了哈哈大笑,没察觉出水图南的口误。 斜对面的大哥甲道:“小于何止是拿得出手哇,昨日,曲管带他们给小于使绊子,都被小于轻松化解掉,我就说,小于这年轻人,脑子好使,不简单的。” 那算盘精的脑子岂止是好使,简直好使到令人嫉妒。水图南想,和于霁尘当盟友不一定能称为好事,但和于霁尘做敌人,肯定会很倒霉,还好自己和她没有实质上的利益冲突,暂时不会站到对立面。 大姐们说起闲话来,叽喳个不停,简直什么都能聊。 在来这里之前,水图南从大通总铺,从外人的角度了解过这个规模不大的中小作坊,整体而言,这个作坊中规中矩,关掌柜有一定能力,但不突出。 第71章 当水图南来到这里后,又从作坊伙计们的嘴里,了解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作坊,具体而言,从总铺了解到的,是这个作坊的成绩和优劣,从作坊内部认识到的,是构成这个作坊的伙计。 伙计们讲,这里有个姓丁的,被安排一个巡查的岗位,天气好时,他就在作坊里转几圈,天气不好就做在屋里喝酒打牌,每月领到的薪水,和其他累死累活干活的伙计一样多。 “这不是白吃白喝白拿钱么,他是什么人?”水图南好奇问。 “按照世俗的关系讲,他应该算是老关的小舅子,其实就是老关她同老的亲兄弟,”伙计知无不言,甚至私心里,是想通过水图南,把这种情况传给总铺知,“作坊以前没有什么巡检,是老关特意为她小舅子设置的,之前茅厕外的巡逻,也是她小舅子负责,但那个王八蛋,收了下作人的钱,睁只眼闭只眼,压根不管的。” 这种事谁听了不气愤呢,可在大通总铺那边,关掌柜的风评还是不错的,不能听风就是雨。 水图南道:“大通不是有人专门下来监督么,大家没把这种事向上面的掌事反映?” 大姐甲有些敢怒不敢言,压低声音道:“这是老关的作坊,我们吃着这碗饭,得罪不起老关。” 水图南故意套话:“可是,关掌柜看起来人很好啊。” 过道对面的大姐丙道:“她在经营上确实有点本事,但有本事不代表有人品,你还不晓得吧,她手下那几个小姑娘,都被她睡过啦!” “啊?!”水图南惊诧,前区老关手下那几个女伙计,她都见过,阿迈、小邵她们人都很好,“完全看不出来啊,这事有证据?” 大姐丙义正辞严:“这哪里抓证据去,除非捉贼捉赃,捉奸捉双。” 水图南追着问:“没有证据的事,敢这样讲?” 大姐丙像是被质问挑衅了,为增加自己的可信度,她瞪大眼睛,严肃得如临大敌:“这怎么没有证据,前面那几个小贱货,要是没有跟老关睡,老关怎么会把她们留在前面?” “你想啊,”这时,另一个大姐,比比划划着,道:“总铺给的任务,都让主带们领走,分给我们干了,老关成天能有什么事?她很闲的,身边还非得留几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帮她干活,以前有人看见过,老关和小丫头,在老关的屋里亲热的!” 在这里,好像所有的事都能用那些不正当的苟且事来解释,这些人的世界里,好像除去干活和吃喝拉撒,就只剩下那点龌龊事。 水图南道:“要是这些事都是真的,总铺应该不会不管吧。” 大姐丁道:“总铺的三位东家是好人,但总铺里不全都是好人,老关在总铺有靠山的,不然,甲号区的主带,原本是不够资格当主带的,总铺不照样同意了老关的提拔请示?” 她为自己的主带叫屈:“反而是我们梅主带,都够资格当作坊副掌柜的,却因为没有关系,至今仍旧只是个主带,憋屈的很。” 倘若没有进行实际调查,则是没有任何发言资格的。 水图南并不清楚关掌柜如何,想着不能让伙计们心寒,遂说了几句大通东家的好话,算是鼓励伙计:“要是真像你们讲的这样,我想,总铺的掌事们心里都有数的,损害了大家伙利益的人,总铺肯定不会饶过他!” 但没想到,话题就此一歪,奔上她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主题。 “噢呦,你讲这个喔,”大姐乙满脸嘲讽,“上面人干么斯,我们是不晓得,但至少一年半载里,他们不会来查老关。” “为什么?”水图南不解大姐为何如此笃定。 大姐甲嘎嘎乐:“丫头怎么一愣一愣的,不是说大东家定亲啦!” 可是,这和总铺督察作坊掌柜有何关系? 水图南理解不了大家的想法,大家也理解不了水图南的认识,反正话题从老关身上,转移到了于霁尘身上。 大姐丙兴致高昂道:“要么讲缘分天定,缘分来了,怎么都逃不掉的,他们讲东家夫人的时候,我一定就晓得,她和东家是天命姻缘的。” 这种时候,水图南不敢接话,水图南默默低头。 “小陆,”然而大姐丙并不打算放过她,“你猜我是怎么看出来的?” “这个我还真猜不到。”水图南又怂又想听,装作认真干活的样子,悄悄伸长了耳朵。 大哥甲催道:“卖什么关子,不讲我们不听了啊。” “讲讲讲,瞧把你给急的,”大姐丙把周围几人环视一圈,讲得非常有劲,“你们也晓得,大东家最讨厌娇气的人喔。” 大家露出了然的表情,据说大东家两年前,还骂哭过总铺的小姑娘,嫌人家娇气。 大姐丙:“可是呢,你们应该也听说了,未来的东家夫人,是个娇气的不得了的丫头。” “没有吧!”从不轻易和人发生言语争论的水图南,忍不住为自己辩白,“她好像也没有那么娇气,不是个很娇气的人。” “乖乖隆地咚,还不娇气哦,”大姐丙神气活现地向大家介绍那位夫人的娇气,“我家里有亲戚,在城里的铺面干活,她的掌柜见过东家夫人,讲那位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,喝茶要喝狮峰山上本年的雨前茶尖,吃饭要吃大饭庄现做的,所有人和夫人讲话,也是要轻声细语的,” 第72章 狮峰山上的雨前茶尖,一年才采得到几斤喏,贵到用黄金都买不到!但是那又怎样,狮峰山是大通的产业,整片茶山,它姓于。 大姐讲得津津有味,言之凿凿,一切都像是她亲眼所见:“每日下午未正,还要有醉春风的茶点,素醒酒冰、大耐糕、稣山、冰雪冷元子、青梅凉糕、花影糕、桃夭糕,哪个是我们这些人吃得起的?噢呦,那些点心,我们听都没听过的,这还不娇气?” 在大家半信半疑的注视中,大姐丙抬手一招:“小陆,你刚从总铺来,你就讲,我说的这些,是不是真的!” 这些东西……还真是水图南在大通总铺时,吃过的下午点心,事实摆在面前,她大方承认就是,但当时,总铺伙计是怎么解释这些点心的来着? 在水图南承认后,大姐丙底气更足,手背砸着手心道:“就是讲嘛,人越说自己不喜欢什么,就越是会被不喜欢的套住,大东家这辈子,我猜他是逃不出夫人的手掌心的,后土娘娘睁眼看着,他越是不喜欢娇气的人,就越是要被娇气的人拿捏住,一辈子都纠缠不清哒!” 大通上下都晓得,大东家最讨厌娇气的人了。 “真的假的,东家找了个这样娇气的夫人吗?”就在这时,大哥甲发出由衷的感叹,“那夫人一定长得很漂亮,把大东家迷得神魂颠倒。” 大姐乙诧异:“光长个漂亮脸蛋有什么用,你没听说过水园大小姐吗?十几岁掌管水家生意的,又漂亮又能干,城里多少人家都求娶不到的,听说水家没的儿子,我们大东家把人娶回家,将来水家的家业怎么样,还用再多说吗?” 岳母家没有儿子,家中的产业,要么是过继族子继承,要么就让女儿继承,成为女儿和姑爷的共同财产,久而久之,就会顺理成章变成姑爷的家产,这是变相的吃绝户。 大姐甲听得入迷,光是想想就忍不住大笑:“乖乖隆地咚,大东家要是我儿子,那我做梦都是要笑醒的!” “得了吧,就你那德行,让你修行三辈子,也生不来大东家那样厉害的孩子!”某位大姐又开始讲调侃的话,大家起哄着,水图南默默低头干活。 中午吃完饭,下午接着干,轧棉花轧得人麻木,但是不能停。 也不知于霁尘整日做了些什么,傍晚下工,两人在丁号区大门口遇见,水图南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抱着于霁尘的水囊咚咚喝水,她带的水喝完了,去桶里倒水喝时,又总感觉那些水里飘着棉花丝,不干净。 “实在走不动了,”喝完水,她抱住于霁尘的胳膊,把自己挂人家身上,不在乎别人促狭的口哨声,也不羞答答地脸红,没了丁点力气,“我感觉自己,快要累死了。” 实名承认过自己身体虚的人,反倒是没见怎么累,于霁尘把水囊挂回腰间,顺手扶稳了站不住的人:“不要随便说死字,不吉利。” 大约北边的萧国军怎么也不会想到,杀人如麻的朱缨团副参将,会在烟雨朦胧的江宁,提醒别人死字不吉利,要避谶。 “我走不动了,脚疼,腿也疼。”水图南靠着于霁尘,勉强站稳,她忽然发现,对于霁尘撒娇时,是可以没有任何心里负担的。 对水德音撒娇,她要考虑如何用最简单有效的方法,来最好地维护自己应得的利益,所以连撒娇时的语气都要精准拿捏着;对阿娘撒娇,她要考虑自己的行为,是否会引得阿娘多想多虑,使阿娘为她担心。 她有时候,其实只是单纯想撒个娇而已,却是在娘面前不能,在爹面前不能,最后竟然在于霁尘这个盟友面前,她可以毫无负担地撒娇。 水图南一边觉得讽刺,一边又觉得欣慰,欣慰于自己的勇敢,勇敢地找到这样人当的盟友。 等伙计们走得差不多后,门前的宽敞道路上,远远过来辆驴车,驴子脖上挂着串铃铛,走起路来欢快又热闹。 “丁老兄!”于霁尘朝人家挥手,熟络道:“还好碰上你了,不然还没办法回去呢!” 驴子拉着个小板车,坐三个人没问题,驾车的年轻男人老丁跳下来,牵着驴绳示意上车:“不能白吃你的烧鸡呐,”见于霁尘只是扶水图南坐上车,他挥手示意,“小于,你也坐上去嘛!” 待水图南坐好,于霁尘绕过去,递给丁姓男子一根叶卷烟:“我就不坐了,陪丁老兄走走路,让驴子也歇歇。” 这驴子是伙房用来拉磨的,由老丁负责喂养,平时得了闲,老丁就会把它套了车,牵出来转转,起开始他是不给驴子套车的,后来被人告到了老关那里,说他不干正事,驴子就被套上了车。 老丁哈哈笑,喝着驴子往前走,边和于霁尘说话:“总铺下来过好多年轻人,要么为什么说,我就喜欢和你往来,你于管带呐,眼里有人。” 于霁尘摆下手:“都是靠两只手挣命活的苦人,丁老兄才值得敬佩,等在外面见了,我要请老兄吃酒的。” 驴子拉着车,走得平稳,水图南听着两人说话,听出这位丁老兄,也是个苦命人。 从小没了娘,爹又娶了妻,后娘待他姐弟不错,但好人没好报,没几年,后娘难产,一尸两命,爹喝醉酒,冻死在路边,亲叔父抢走他家的田和宅,家中别无亲戚愿意收养,姐姐只能带他乞讨流浪。 有一次,他和乞丐抢泔水吃,被打伤腿,落下残疾,膝盖无法打弯。 第73章 流浪到江宁后,姐姐在家布店找到个跑腿打杂的活计,勉强有了活路,后来,姐姐十四岁上,和给布店送货的伙计关敏敬结了同老契,关敏敬是个孤儿,但好在争气,二十年一路拼搏,干到现在的作坊掌柜。 “原来他就是老关的‘小舅子’,” 晚饭后,回到住舍,水图南瘫在床上,望着屋顶有气无力道:“今日听伙计们说他了,伙计们说,他和老关沆瀣一气。” 于霁尘往木盆里倒着热水:“伙计们还说什么?” “嘿嘿,”水图南忽然笑出声,懒洋洋的,“他们还说,大东家最讨厌娇气的人,但偏偏找了个最娇气的夫人。” 于霁尘倒好泡脚水,想了想,还是拉水图南坐起来:“反正也不是真的,随他们说去,你则当听个笑话。” 说完还不忘补充一句:“你不算娇气的。” 泡脚水还有些烫,水图南两只累肿的脚无所谓地伸进盆里,意味深长叹道:“老于呐,你其实人挺好的,就是长了张嘴——哎呦!” 话音没落的水图南,被人推着脑门,一巴掌推得向后躺倒,她实在是没有半点力气反抗,连坐都坐不稳了。 “你长的两只大眼睛其实是摆设吧,竟然会觉得我是好人。”于霁尘坐到自己床边泡脚,又忍不住掀起眼睛偷瞧过来。 片刻,见水图南闭着眼不出声,于霁尘轻唤:“水图南。” “嗯?”她应。 于霁尘沉默须臾,用带着笑腔的声音,轻声细语道:“等哪天你恨不能宰了我的时候,届时若你不后悔今日说过的话,那我就真的,洗心革面,当一个好人去。” “好呀,”水图南笑着回应,声音甜软,“我等着你。” 23、第二十三章 在经营商号这件事上,水图南本身有能力,又因是以女儿身暂代家族掌舵,所以无论做什么,尽会被无数双眼睛明里暗里盯着。 她不敢稍有懈怠,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谨慎,也因此做成了几件事,积攒起些微的名气。 熟料到头来,她还是被人从背后狠狠捅了一刀。捅刀的不是别人,正是她亲爹水德音。 是亲爹不把她当亲孩子在先,极尽了利用,甚至理所当然地拿她的婚事,在瓷行卫氏和大通于霁尘之间做权衡,那么,世俗便没有理由来要求她当个孝顺女,不能要求她凡事皆以家庭利益为先。 和于霁尘的结盟,是所有糟糕选项中,唯一可以让水图南不那么狼狈的选择。 无疑,于霁尘是个让人惧怕的对手,因为看不透,也因为心狠手辣,水图南敢与之结盟,只因在当下的局面里,她拿捏着于霁尘的真实身份,连史泰第任义村那等官身亦不曾知晓的身份。 可若等到于霁尘图谋得成,不再需要遮掩身份时,水图南在她面前便也没了杀手锏,“反正也不是真的”,于霁尘很懂人心,能在最恰当的时候,让水图南重新冷静下来。 频繁的接触,包括睡在同一间屋子里,会给人造成关系上的亲密的错觉,等水图南把纺织作坊里的活计大致了解,时间也已过去十多日。 七月流火,平静水面下暗流涌动,下旬,雨水明显开始减少,水图南被家里强行喊回江宁。 回到水园的第一天,大约是许久没见,在水园说不上来的怪异氛围中、以及水德音全程黑脸的前提下,一家人比较和谐地吃了顿晚饭,但是到第三日上午,装出来的平静终究还是被打破了。 水图南的姑奶奶路过娘家,进来水园坐,说起水图南和于霁尘的婚事,她是两百个不满意。 雍容精致的小老太太,说起话来喜欢小幅度摆头,耳垂上的绿翡翠耳环反着圈光亮,一闪一闪,趾高气昂:“我们水家在江宁,从来不是什么小门小户,定亲宴办得寒碜这事,你们说是因时间紧张,我姑且也就信了,可是于家直到现在,仍没得一个亲长来露露脸,也太不把我们水家放在眼里了吧!” 前厅宽敞,通风,但不算凉快,水图南坐在椅子里,热得心烦,垂首不语,心里满是亲信报给她知的,关于水氏织造里发生的一些事。 她收到消息这样晚,说明有人轻易阻断了她的消息渠道,这让人不寒而栗。 水德音和姑奶奶坐在上座,陆栖月陪着坐在下面第一张椅子里,见水德音只顾抽烟,女儿沉默不语,陆栖月开口解释道:“姑母,小于没有不把水家放在眼里,定亲时他送来的那些礼单,您也见了的,要是规格再高一点点,便要压过几年前,布政使女儿和按察使儿子的定亲了。” 水家再富有,说白不过商贾人家,地位低贱,要是太过出风头,甚至和官老爷比高低,那就是寿星上吊嫌命长。 姑奶奶深谙此中之理,但她心里憋着团火气,不撒出来不舒坦,吊着嗓门阴阳怪气道:“噢呦,那怎么不见他家里来人?他又不是没得双亲,就算当时来不及请,可三书六礼还没完,于霁尘就没讲几时请他家里人来江宁?” “这个,”陆栖月不得不看向沉默的女儿,“图南,你姑奶奶关心你的婚事,你便给你姑奶奶讲一讲。” 自打交出水氏织造大权,水图南在家里就扮成了听话乖觉的样子,瞧着像是任人捏扁搓圆,老实道:“于霁尘早前时,用飞马给她家里去了书信,日前刚收到她家中回信,但是她长兄会过来,大约九月份到。” 第74章 飞马是当前最快速的送信手段,价格不便宜是一说,至少也不能抓着这个问题,鸡蛋里挑骨头地找于霁尘的不是。 “长兄?于霁尘还不是家里长子哦!”姑奶奶压根没听解释,只抓住个新的消息,脸色更沉几分,“也就是讲,他们于家即便家大业大,将来也不是于霁尘讲了算的,德音呐,”她嗔怪着问:“图南好歹是水家的大女儿,你怎么挑来挑去,挑花眼,挑了这样个货色回来?” “什么样的货色?”水图南心里那根线,终于被人扯到,愠色升上脸颊,“于霁尘是我相中的人,姑奶奶对她有什么意见?” 温顺的小孩忽然讲出这种话来,即便语调软绵,可也确实是在顶撞长辈。 还没等姑奶奶开腔,抽着烟的水德音忽然插嘴,冷声呵斥着,大发脾气:“放肆,怎么跟姑奶奶讲话呢!规矩呢!别以为你找了姑爷,有人给你撑腰,就可以在水家目无尊卑,还不来给你姑奶奶倒茶赔罪!” 水德音的脾气,来得并非无缘无故。 他压力很大,十多日前,花县的成衣铺子被衙门端了,黑·钱一时没得办法洗到明账上,织造局汤若固十万个不愿意,逼着他想办法解决,另一边,衙门的人追着铺子查个没完,他还得抓紧时间,把和花县铺子有关的所有事快速断干净。 事情那么多,他又得装作若无其事的平静,他快烦死了!恨不得逮着所有人一人扇一巴掌! 他晓得,花县铺子被查抄,他被汤若固逼得紧,水孔昭也来找茬,桩桩件件,都和水图南脱不了关系,他甚至怀疑,是水图南和水孔昭勾结与他作对,但他没有证据。 对于水图南而言,从小到大,无论发生什么事,水德音都是亳无理由先骂她,她现在同样很烦,有些事正徘徊犹豫着做不出选择,水德音这样,不过是把她心里那点对亲情的羁绊,剪断得更多几分,倒是要感谢水德音了。 水图南坐直身体,强装倔犟地回视过去:“姑奶奶在外面吃了别人的噎,心里不顺,打着关心我的幌子,来对我的婚事和我的人指手画脚,请问爹爹,我辩驳两句,有什么错?” “嘿?”水德音吐出大大两口青烟,把烟袋杆上装烟丝的袋子,一点点往烟袋杆子上缠收,那是准备揍孩子的架势。 他打断姑奶奶恼怒中即将出口的话,甚至站起了身,用烟袋指过来:“水图南,赖斯你把刚才的话,再大声讲一遍我听听,谁没得错来着?” 水德音是会动手打人的,除去没打过老母亲,他打妻妾,打女儿,打家里下人,水家最小的女儿,五六岁的水艮临,去年在玩耍时大叫着从水德音面前跑过,就被水德音一脚踹得从门里飞跌出门外,因为吵到他了。 水图南小时候也挨过几次打,最狠的是六岁那回,她娘不在家,她话唠地缠着爹爹,她爹嫌烦,按着她的头用力往桌上砸了一下,小孩子的嘴巴磕在石桌面上,嘴唇肿起来,门牙掉一颗,下牙断两颗,鼻子不停地出血。 她愣很久,反应过来后疼得哭,陈妈妈在外面听见,冲进屋里来抱她,她哭得更狠,水德音就骂,“老子还没死呢,不用你哭丧,哭哭哭,你别活了,赔钱东西,去死吧!” 即便成年之后,手无缚鸡之力的水图南,依旧对身为成年男性的水德音心存恐惧。 一见他缠烟包,她吓得站起身,咽了下口水,小腿打颤,故意提高声音给自己壮胆:“我又没得讲错,姑奶奶家的表姐,几个月前刚定的亲,姑奶奶为什么找我的茬,找于霁尘的茬,爹爹心里难道不清楚?!” 姑奶奶的孙女,定给了一户普通人家,对方是读书人,有望考功名,姑奶奶本来很满意那个孙姑爷,但是,几个月后,水图南和于霁尘定了亲,两家孙女的亲事,不免被人故意放在一处比较。 都是快二十岁才定亲,都是帮家里打理过生意的,为什么姑奶奶家的孙女,只找了个家境清贫的读书人,还得要女方陪过去许多财物,而水图南就能找大通的掌权人做夫婿?姑奶奶一生要面子,此时落了下乘,心里自然不痛快,要来水园撒撒气。 可是有些话,心里清楚是一回事,说出来就非常难堪,姑奶奶脸上挂不住,登时怒不可遏,拍桌子指过来:“小丫头反了天,你亲长管不得你,我这个姑奶奶,今天替你亲长教育教育你!” 说着就要撸袖子冲过来。 “姑母您消消气!”陆栖月跨步上来阻拦,指尖刚触碰到姑奶奶的袖口,被水德音一把拽住,另有所指地吼道: “你别管,水图南不知天高地厚,确实该教育教育了,今日就算姑母不教训她,我也要把她打个半死的,谁家女儿想她这样戾气大?还没嫁人呢,就不晓得自己姓什么了!” “来人!”他朝门外大吼,“搬凳子,请家法来,我今天要抽死水图南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!” 吃里扒外,他骂的是什么意思?陆栖月愣住。 彼时,厅外冲进来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,一左一右扭了水图南的胳膊往外去,陆栖月和陈妈妈、秀秀被死死拦着,姑奶奶看见这个场面,反而目瞪口呆愣在原地,高高举起的巴掌甚至忘记收回。 “不,不是,”眼看着家法在院子里摆了,姑奶奶在陆栖月对水德音的叫骂声中,有些心虚地过来拉侄子,“德音呐,你来真的啊?” 第75章 “不来真的还来假的?水家人说到做到!姑母莫劝!”水德音来了混脾气,哪里管真的假的,看着水图南宁死不屈的犟模样,他心里只有愤怒。 花县铺子没了,汤若固像训孙子一样训他,逼得他跪在地上求饶保证;水孔昭的仓库走水,莫名其妙给他的织造使绊子,这种紧要关头,陆栖月不可信,老母亲甩手不管,去了富子山休养,让他一个人面对这些,他被逼得直想杀人泄愤! “把夫人和秀秀拉到后面去!”水德音看着不停反抗的水图南,抽过下人手里的双层戒板,撸起袖子朝水图南走了过去…… · 两日后,状元巷,那户种着腊梅树和山茶花的人家里: “啧啧啧……” 一连串的啧叹声响起,语调未见较大起伏,其中包含的感情却表达得淋漓尽致。 直把趴在床上动弹不得的人,听得心生恼火,拿眼睛剜过来:“于霁尘,你再啧嘴试试?” “我看好的差不多了,药不烫,来张嘴。”于霁尘侧身斜坐在床边,直接把形容不上来颜色的汤药,喂到水图南嘴前。 没人乐意吃汤药,不是因为苦,而是它难喝到天下没有那个词可以用来形容它的味道,即便它有覆碗即愈之疗效。 理所当然的,身前垫着枕头趴在床上的水图南,被浓浓药味冲了鼻子,皱起五官别过脸去。 “不想喝。”她低喃出声,痛苦地拒绝。 于霁尘对待人和事,似乎有用不尽的耐心和定力,埋伏起来伺机“捕猎”时很有耐心,哄人吃药亦然,可以说,算盘精不找抽的时候,还挺人模狗样。 她把药碗拿开,仍端在手里,坐在床边温良浅笑:“打算这样趴到什么时候?” 明知故问,水图南轻哼一声,不搭腔。 “好吧,”于霁尘承认道:“截断你消息的是我。” 花县铺子出事,以及水孔昭找茬的事,是她延迟了水图南知晓的时间。 承认的倒坦荡,却就是没了下文。片刻后,水图南没忍住,还是转过来瞪她:“就这?” 趁此机会,于霁尘示意手中药:“喝了我就全盘托出。” “你违背约定在先,谁还敢信你。”水图南拒绝。 她并不晓得于霁尘要对花县铺子下手,当时只说是,要挑拨水德音和汤若固的关系,从而对水氏织造产生威胁,谁晓得这个狗东西不按常理出牌,一边下狠手釜底抽薪,一边还给她这个盟友挖坑。 于霁尘屈起条腿平放在床沿,垫着端药的手:“大夫说,过了今晚,汤药就可以不吃了,只用外伤药,所以,听我和盘托出的机会,也就只有这一次喽。” 昨日刚来时,水图南整个人被抽得没有知觉,苦药吃也就吃了;今早吃药时,算盘精戳了下她背上的伤,疼得她恨不能拎鸡毛掸子追打她三里地,于是迫不及待地吃了药; 到中午,算盘精又拿会留疤的言论来吓唬她,轻松得逞;这会儿又用这个说法来哄她吃药,还真是计谋百出。 她竟然不得不喝。 于霁尘是重诺的,甫放下空药碗,便把如何截断水图南消息渠道的事,和盘托出。 听完,水图南后背发凉,哦不,是脊骨生寒——她后背据说被抽得“横七竖八”,一时之间,也没了同于霁尘拌嘴的精神头。 她那点暗中培养的力量,心腹也好,亲信也罢,平日里用起来感觉倒可以,但在于霁尘面前时,便脆弱得不值一提,不堪一击。 截断她的消息,对于霁尘来说是件何其轻而易举的事。 水图南暗暗攥紧在脖子前合围紧的毯子,薄且轻的毯子下,她因背伤而只着了条裤,问:“秀秀几时可以过来?” 这两日,后背上的药,都是于霁尘帮她上的,有些不太方便。 那日她爹请家法,共抽她十五板,她始终不肯服软,水德音竟然直接让下人,把她送来于霁尘家。 彼时于霁尘不在家,水德音让开门的秧秧给于霁尘捎话,说,这个冥顽不灵的女儿,他不要了。 水图南心里清楚,水氏织造还需要尽快从大通手里得到足够的资财支持,以维持织造后半年的正常运转,水德音打伤她,再把她扔给于霁尘,一方面算是对于霁尘的间接“敲打”和提醒,另一方面,扣下秀秀是他给自己留的台阶。 “你爹爹扣下秀秀,不就是为了让我登门去当和事佬,”于霁尘站起来,抻抻衣袖居高临下道:“等我和你爹爹谈妥了,秀秀自然能来照顾你。” 水图南咬牙切齿片刻,又颓然地垂下头:“据我所知,水氏织造已经出现运转困难的现象了,要是不赶紧投钱进去,它自己就会风雨飘摇的。” 她二妹妹悄悄告诉她,伙计们的薪水,已经拖欠有些时日。 而今的水氏织造,看起来是座高厦,其实是座摇摇欲坠的破房子,要是有人上去大力踹两脚,屋里的人虽会冲出来把这人揍一顿,但破房必然会倒塌。 道理谁都懂,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,今年朝廷下达的丝绸任务完成前,织造局的汤若固,定不会让水氏出问题。 于霁尘站在那里笑,意味不明道:“当然得投了,你爹爹也算下了血本的。” 水图南立马意识到,算盘精是在调侃同自己的婚事,心里还是有些窘迫,抬起头轻声问:“打算援投多少来着?” 第76章 于霁尘利落地比出三根手指,俄而,又在水图南幽幽目光注视下,犹豫地变成四根,而水图南还在看着她。 片刻,于霁尘笑着,像是认输般轻叹:“不能再多了,三个是我一成半话事权能拿出来的数,四个纯粹是看在你的份上,若再往上添,我可就要你爹爹,再拿织造的话事权来换了嗷。” 这出戏,是她两个陪水德音演的,回来江宁前,她们猜到水德音会做点什么,回来后,水德音果然每一步都走得不出所料,但于霁尘……好像对水图南的临时变卦,有很大的包容性。 水图南意识到这个时,是不敢看于霁尘的,她解释道:“我的意思不是让你加码。” 她道:“你让我将计就计的,所以这顿打不能白挨,你要投援三个那就投三个,但要再加个条件,以前被他拿走的那一成话事权,划到我嫁妆里算做添箱,他得名,我得利,皆大欢喜。” 她垂了垂眼睛,道:“他打我太疼了,得补偿。” 于粱留给水图南的话事权,原本是三成半,被水德音夺走一成,至今未还。 “你爹爹要是不肯同意怎么办?”于霁尘看出来,水图南是想起于粱了,一时也不知自己心里该做何想。 “他看起来打的是我,实则是对你的试探和催促,”水图南浅浅分析一道,眼睛瞟过来,“要怎么应对,还用我教霍大人么?” 两人相视一笑,于霁尘重新比出三根手指头,竟有狼狈为奸之感。 作者有话说: 猫拉在了我的床上,我的床!!!!我指着它,气得手抖。它看着我,满脸“你丫抽什么神经病”的从容。我的床!!!! 24、第二十四章 三书六礼没走完,仅仅只是定了亲,水图南便住进于霁尘家里,消息传出去,阿姑阿婆纷纷登门,轮番数落指责陆栖月。 这种时候,陆栖月明知事情是怎么回事,却没办法把家丑给抖落出去,平白让人家看笑话,于是乎,她除了哭,便只剩下哭。 还是待客的前厅里,水德音的大堂嫂关切道:“噢呦,阿月怎么现在遇事只晓得哭?往日的干练劲都哪里去了!” 是啊,昔年那个执掌水氏织造的,雷厉风行的陆东家,她上哪里去了?陆栖月答不上来,眼泪不由掉得更凶。 抽着烟的水德音慢条斯理开腔,长吁短叹着为夫人解围:“嫂子莫要怪阿月了,她也不想这样的,但终究是孩子大了,管不住,图南的主意有多正,你们也都是清楚的,我们夫妻两个实在是无能为力,她要去那边,只能让她去。” 关于水图南挨打,水德音给亲戚们说,是因为水图南顶撞姑奶奶,不肯认错道歉,他不得不请家法,结果水图南负气离家。 而事情表面看起来,也确实是这样。 “那也不能受点委屈,就住到未婚夫婿家里头去,”大堂嫂万分不解,秉持原则道:“她还没嫁人,还是我们水家的女儿,不能就这样把水家女儿的名声败掉,她的妹妹、堂妹们,亲事还没着落呢,她这样不顾规矩,以后要人家怎么看我们水家的女儿们?” “德音你去,”大堂嫂支使道:“去把图南那丫头接回来!” 水德音坐着不动,吞云吐雾把烟丝抽个不停:“堂嫂呐,不是我不听你的话,实在是我管不了那丫头,家里其他孩子名声若是受损,我给你赔罪,给你下跪磕头,但你让我去把图南找回来,这不逼着我给她低头认错嘛,世上哪有老子给女儿认错的呐!” “堂嫂你不晓得,”水德音万般无奈,连连摇头,“说到底,图南还是在同我赌气,气我卸了她的东家大权。” 推卸责任,颠倒黑白,他还要维护他那点少得可怜的当爹威严。 “那你说怎么办!”大堂嫂重重放下茶杯,“图南不懂事,难道就由着她这样胡来?” 这个时候,堂弟弟家的媳妇开了口,不轻不重道:“那个于霁尘,不该也同图南一样是个不省事的,这几日他就没有来过?” 话音才落,下人来报:“老爷,于姑爷来了。” “说曹操曹操到呢,”大堂嫂一愣,立马堆起笑起身,边朝堂弟媳妇招手,与水德音和陆栖月告辞,“既然准姑爷来了,你们就好好同他聊聊,争取把图南接回来,毕竟我们水家自己家里的事,还是关上门解决的好。” 话里话外,其实是在提醒水德音,女儿终究只是门亲戚,无论如何,你要维护我们水氏的利益。 下人引着大堂嫂等人出门,遇见于霁尘,不免寒暄几句,等于霁尘进来时,陆栖月的眼泪也才刚刚擦干。 “伯母,伯父。”于霁尘逐个行礼问好,脸上戴着无懈可击的温良恭顺,开口先认错:“是我来迟了。” 平板无波的语气哪里是在认错,那样子分明在说,你打了我的人,我过来看看究竟是怎么个事。 水德音摆手,噙着烟袋杆子示意坐,满脸愁云惨淡:“跟你有什么关系,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女儿,跑去给你添麻烦,该是我给你讲声抱歉的。” 正常准姑爷听了这话,很应该吓得坐立不安的,于霁尘偏只是嘴上客气:“伯父这样讲,我没脸来二位面前了的。” “我们两个,就不要再讲这些见外的客套话了,”见于霁尘像是来兴师问罪的,水德音一副很沉重的样子,故技重施道: 第77章 “我不是故意要打图南,所以也没得下狠手,实在是她顶嘴顶的不是时候,织造最近事多,人就容易急,一急就来了脾气,” 他言辞恳切:“霁尘呐,打图南这件事,岳父给你道歉,一时冲动打了你的人,还望你能体谅,不要责怪我。” 只是定了亲,水图南就被认为是别人家的人,听见水德音的话,于霁尘心里有些不爽。 但脸上该是什么表情,还是什么表情,她稍侧了身子让礼:“不必对我讲这些话,家里出了事情,我们可以坐下来商量着解决,之前我和图南在作坊,没留意江宁的事,是回来后才听人讲了,” 她抬眼,直视水德音:“花县铺子被官府查抄,说是涉黑账,责任追究到总铺来了。” “这都是小事情,”水德音摆手退走所有下人,无意识地看陆栖月一眼,道:“真正麻烦的,是织造下半年的资金。” 他用力抽口烟丝,鼻子嘴巴齐齐往外喷青烟:“你也晓得,此前图南把织造的资金,全部抽出去扩建了,一场大水把钱冲得干干净净,你用二十万生丝解了我的燃眉之急,可是资金的事……” “事到如今,我也不怕你晓得,”水德音难过道:“此前,我之所以想要把图南说给瓷行卫家,正是因为卫家答应借钱给我。” 话音落下,水德音竟然也红了眼眶,像是个被一文钱难倒的英雄汉,泫然欲泣:“要不是走投无路,谁会拿自己女儿的幸福去换利益?霁尘你没得孩子,不懂得父母心,图南与我呕气至今,我的心里,也像是被刀子剜一样的难受的。” 话到这个份上,是个人就该听明白点什么,知道该怎么接话了。 于霁尘道:“其实图南也知道家里的难处,她同我说了,我既然有这个能力,责无旁贷要为家里分忧,只是图南也不清楚,家里究竟还缺多少。” 是这样吗?那个没良心的丫头,她会讲她老爹爹的好听话? 水德音心下怀疑着,面上立马变了一张脸,毫无难过之色,比出四根手指:“你和图南毕竟还没有去衙门领婚书,我和你伯母商量着,不想惊动你的,结果你看看,姑爷自己有孝心,没等我开口就……” “我手里目前只有一个半,”于霁尘轻轻打断水德音的窃喜,脸上却是没有任何表情,“大通正在江下地区大量购置桑林,那边价格贵,大通被套住许多现资,一个半是我能拿出来的最大数。” 年轻人分明连语气都没变,却在低眉又抬眼之间,带出了股杀伐决断的气魄。 这不是水德音第一次和于霁尘谈生意上的事,但却是第一次在于霁尘身上,见到如此具有攻击性的一面。 旁边的陆栖月暗暗心惊,想想这几年来,大通商号在江宁的作风,便知这才是大通东家该有的样子,于霁尘呐,绝不该是看起来这般温良无害。 然而一个半是远远不够的。 “我还是把姑爷惹恼了啊,”水德音沉叹着别过脸去,听起来好生难过:“夫人呐,劳烦你替为夫,向霁尘解释两句吧!” 坐在旁边沉默的陆栖月,这才不忍地看向于霁尘,哀怜道:“孩子,你真的误会她爹爹了。” 水图南私下找过她,要她别插手这件事,陆栖月不晓得,女儿又是激怒水德音、又是住到于霁尘那里,究竟要做什么,但她晓得要听从女儿的话,遂在这里同水德音周旋。 只要一个眼神递过去,陆栖月感觉小于明白她的意思。 目光接触,于霁尘还是那副温良神色,清亮的眼睛,俊秀的模样,偏偏能清楚地让人感觉出她的不为所动: “一个半是我最大的努力了,如果把江下购买桑林的钱抽出来,便能凑够两个半个,但伯母晓得,帮岳家实则是我在帮图南,如果大通会因此而付出更高成本……” 后面的话不必言明,大家会意。 “桑林?”不停抽烟丝的水德音,转过头来问:“怎么忽然跑江下购置桑林,二十万匹生丝不是已经足备?” 他只关心和自己有利息牵扯的事。 “和那个无关。”于霁尘坐着,没有任何多余动作时,清亮的眼睛愈发令人觉得压迫。 不被重视的陆栖月,已然再度沉默下来,努力瞧着水德音和于霁尘之间的你来我往,试图从中看出点什么。 水德音心里飞快转着,试探道:“你是不是,和安州的水孔昭,做上棉布生意了?” 于霁尘低头吃茶,没说话。 适当的沉默,令水德音愈发忐忑,他说着话,急出哭腔:“霁尘,我们可以说已经是一家人了,织造上遇见点暂时的麻烦,你不能袖手旁观呐!你更不能把利让给安州啊,我给你讲,那个人就是个白眼狼,他是个不给亲娘养老的白眼狼啊!” 于霁尘点头,没说话。 这下彻底慌了水老爷。 水德音大眼睛来回转,一咬牙,把烟袋锅里的烟灰,随意磕在脚边的桌腿下:“这样子,你缺的桑林,我用水氏的给你补上!价格比江下还便宜五个点!一个女婿半个儿,桑林给你,我不亏!” 于霁尘照旧眉目无波:“伯父这不是让我难做么。” 若只是以稍低的价格大量购入水氏桑林,还不如照旧买江下的,这水德音,真敢耍着小聪明把人当傻子绕啊。 “不是,这怎么难做了!”水德音下意识想把铜烟袋扔桌上,又不敢,怕姑爷误会是在朝他撒脾气,悻悻握着烟袋,“我晓得江下的桑好,喂出来的蚕也好,若是实在不行,我以一半的价格……” 第78章 “伯父,”于霁尘打断他,没心思再和这畜牲扯皮,竟然把话全说道明面上,“我顾着图南,才过来见你,援水氏,我只有一个半的现资,要是江下购桑的钱抽出来,我能调出两个半,若只是换个地方购桑,还要大通愣挤出两个半援水氏,那就恕我爱莫能助了。” “别呀!”水德音不由得站起身,和卫淮民的儿女亲事没谈成,那王八蛋翻脸不认人,一个铜板不肯借,他没得选择了。 打水图南,是给于霁尘的提醒,人毕竟还没嫁过去,水家随时都能取消两家的亲事,他意在让于霁尘主动来央求他,可这会儿,局面怎么对调了? 相比较水德音的方寸大乱,于霁尘仍旧八风不动坐着:“三个则如何?” 三个?水德音就晓得大通有钱,搓着手笑:“三个勉强也可以,要是这样,我想,把稻丘县两千亩桑就给你用了,只当我添给图南的嫁妆!” 别人或许不晓得,但江逾白曾实地调查过,稻丘的桑看起来可以和江下的桑相提并论,实际上,稻丘的桑每出产一斤所需成本,要比江下的高出许多。 于霁尘稍稍抬眼,看着水德音,脸上仍旧有对“妻家长辈”的尊重,清亮的眼却极具攻击:“我的意思是,援投三个,十日内全数到账房,条件有二,一则是禾鱼县两千亩成桑,二则,是拿回原本属于图南的那一成话事权。” “不可能!”水德音挥手拒绝,气得要跳起来了,变脸无比迅速,“你这是在趁火打劫,我是你未来的老丈人,你不能这样和我谈生意!” 于霁尘也站起身,不紧不慢:“你慢慢考虑,两日后给我回信也不迟,”她向陆栖月行礼:“图南还在家,我先回去了,有事您使人告诉我就好。” 在水德音和于霁尘的冲突中,陆栖月茫然地站起身,下意识伸手示意免礼:“哎,我晓得了,你赶紧回去吧。” “慢着!”被水德音拦住脚步,他向前几步冲过来,挥舞着手里烟袋杆子,大呼小叫,“是水图南让你这样做的,对吧?可是之前我们怎么讲的你都忘了?成婚之后,你还要不要——” 话到嘴边,他还没忘记压低声音,怕被下人听去,甚至怕被陆栖月听去:“不是讲好了,你和图南成婚后,要你来水氏织造暂代我,领着她二妹妹经营织造,霁尘呐,你不能因为图南的一面之词,就毁了我们两个人之间的承诺呐!” 花县铺子的事,他首先怀疑的就是于霁尘,可是目前而言,即便坐实是这小王八蛋所为,他也没有其他办法来回击。 水氏已经传好几代了,孙家茶行覆灭前有的问题,水氏织造都有,水氏若不想像孙家那样走向凋零,目下最便捷的方法,不是刮骨疗毒的改革中兴,而是将水氏织造并入外来商号大通,和大通合而为一,最后,据江宁本地之优势,把大通同化为水氏所有。 这种方法,他并非第一次用,只是好生巧合,上次被他使用此法的对象,也姓于呢。 所以对待于霁尘这个小杆子,他水德音有足够的耐心和把握。江宁之地,不是他一个年轻人能玩得转。 “承诺不会毁,”于霁尘稍稍垂眸,看进水德音貌似焦急的眼睛,同样轻声道:“但是,你不该动手打图南,他是你的亲生女儿,你不心疼她,自然有别人把她当宝,我的那两个条件,你好好考虑考虑吧。” “你!”水德音气结,一副被气到头昏的样子。 于霁尘未再开口,兀自大步离开,被留在厅里的水德音,发了疯般开始吵骂砸东西。 等走出水园,于霁尘抬头看向湖水般碧蓝的天,一片晴朗。 若是阿粱还在,于霁尘心想,阿粱她,该是会把水图南那蠢笨丫头当成宝的吧。 25、第二十五章 澈州苹远县多丘陵,百姓以种植梯田水稻为生,唯有驻马营镇的于家,被捡回来的一门三兄弟,在他们的跛脚养父于老拐的带领下,将后坡那片不好引水的地方,修道建渠,种了几十亩茶树。 天狩十年,于家兄弟三人先后成家,三对夫妻加上他们的老爹,一家七口不算优渥,诚也绝不拮据。 几年后,于家大儿媳诞下一双凤龙,彼时朝廷因贩卖丝绸赚了钱,三月忽然下令,要求澈州部分地区改稻为桑,苹远县赫然在列。 百姓不被允许再种水稻,一时间,镇上到处都是逼着百姓毁田的官府中人,于家的茶园也没能幸免,二十多年的基业毁于一旦,于老拐痛心疾首,遂给大孙女取名“存秧”,给大孙子取名“存清”。 次年,于老三的孩子出生时,朝廷改稻为桑的政令并没有真正成功,因为商贾富豪勾结地方官员,大肆低价收购耕地,强取豪夺,百姓失其田,生了乱。 朝廷派军来镇压,死伤好多人,于老拐在这年病死,于家大孙也饿死于这场动乱中,读过书的老三媳妇周冠庵,遂给女儿取名唤“霁尘”。 又两年后,动乱平定,于老二迎来孩子降生,也是个丫头,当时苹远县的耕地已经全被强迫种成桑树,于家全家都在给富商员外当佣户,靠种桑养蚕勉强糊口。 百姓们受着雇主无所不用其极的盘剥,三百六十五,半日不敢歇,时时勤劳作,岁无裹腹粮,于家三丫头遂取名“于粱”,乃盼朝廷顺应天时地利,重新改桑为稻,还地于民,还粮于民。 第79章 可是,苍天不遂生民愿,富商廉价收走耕地,再租给农户种植桑林,农户青黄不接时,便不得不以劳力为抵押,向富商贷粮,成为佃户,如此循环,百姓到死还不清地主债。 在员外富商和官员们歌舞升平酒肉穿肠时,于老大的媳妇因为过度劳累,流产了腹中胎儿,需要卧床休息,被东家晓得了,派伙计来桑林催逼于大媳妇上工,冲突中,于老大误杀一个伙计。 东家是个富商员外,听闻后带人赶来桑林外,赶来于老大的茅草屋。 伙计的尸体被抬走了,地上那滩血已经洇进土地面,满身珠光宝气的中年男人,用手帕捂着口鼻,在昏暗逼仄的破房子里扫一圈,扫见床上半死不活的于大媳妇,扫见床边懵懂无知的于大丫头。 他扭过头来,睨着瘫坐在角落颤抖的于大,淡淡道:“贱命不值钱,死就死了,不过他欠我的钱,得由你来偿还,我看你家徒四壁,也拿不出二十几两银来,唯有你家这个丫头瞧着可人,予我带走抵债。” “不行!”媳妇和女儿是于老大的命,老实巴交的男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,抖若筛糠地跪在东家员外脚下求饶,“杀人偿命我认了,我可以把这条命赔给你,但老爷你高抬贵手饶过我女儿,求求你,你高抬贵手呐!” 七尺汉子杀了人,又被威胁卖女儿,六神无主地匍匐在地,苦苦哀求,涕泪俱下,他可以去投案,他理应去投案。 富商员外不耐烦,抬脚将他踹翻:“我饶了你,那谁来赔偿我的损失?于大,我劝你识时务些,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,二十两银子买你一条命,还是挺划算的,如果不然,我只能去报官,让你杀人偿命。” 杀人偿命又怎抵得过杀人诛心,他继续蔑然道:“你偿了命,你欠我的粮食还没还完,你的妻女还是要被我带走抵债,你说,这又是何必呢。” 富贵人视生民,命贱若蝼蚁,碾死不可惜。 于家其他两兄弟闻讯赶来,富商员外最后没有再走出这片桑林,他最错误的决定,是为了威胁于老大而不被人知,将他带来的五六个伙计,打发去后面山里处理那伙计的尸体。 “死透了。”于老三收回摸富商员外脉搏的手,撑着带血的锄头从地上站起来,脸上溅着血,“二哥,接下来该怎么办?” 说完,他看了眼捂着孩子眼睛,靠在床头哭泣的大嫂。 于老拐去世后,稳重的于老二成为兄弟三人的主心骨,他把从富商身上扒下来的好烟丝,点着抽两口,再分别递给大哥三弟抽。 沉默片刻,他把老实巴交的大哥,和听话顺从的三弟弟深深看着:“在那几个伙计回来前,我们必须处理干净这里,记住,” 他指着地上的尸体,指尖和声线同样的颤抖:“如若被盘问,那么回答就是我们答应了赔钱后,他便独自离开,其他的我们一概不知。” 富商员外的尸体,被扔到桑林后面有野猪出没的山里,当日深夜,镇上有户人家被盗,正是那富商的家。 几年后,阳春三月,江州: “这可是人参的叶子,据说大补特补,”九岁的混世魔王坐在石头上,神秘兮兮从裤兜里摸出片还没有小拇指指甲盖大的绿叶残片,朝面前的胖丫头一递,“阿秧,你尝尝?” 十岁的秧秧已明理懂是非,是个大姑娘了,摆着手往后仰:“上回你从茅厕的地上捡槐花,我吃的最多,再信你我就是傻子。” “这回真没骗你,不信拉倒,”于老三家的小魔王转移目标,看向旁边躺在大石块上看飞鸟的七岁丫头,“阿粱,张嘴,啊——” 数飞鸟的于家老小,在走神中听话地张开嘴,吃下二姐姐喂给的叶子。 “什么味道?”九岁小魔王趴到小妹妹身边,盯着小妹妹表情,目不转睛。 秧秧也满脸好奇蹲过来:“什么味道?” “没得什么味,尝不出来。”阿粱被围过来的两个姐姐挡住视线,只好坐起身,准备换个地方继续看飞鸟。 被她的魔头二姐姐扒拉胳膊:“不会吧,我爹爹同二伯讲,这个人参可厉害了,用力闻闻都能强筋健骨,那叶子怎么能没……阿粱!” 小阿尘大声惊呼,只见小阿粱两道鼻血劲道十足喷出来,登时吓坏了她两个姐姐。 “水水水!”秧秧要拽阿粱起身,“快找水拍额头!” 罪魁祸首眼疾手快,薅着小妹妹连滚带爬,一把给她按进旁边的小溪里,路过的清澈溪水被瞬间染红,血水又转眼就被冲淡,消失不见。 阿粱整个脑袋被砸进水里,呼吸不得,踹翻了阿尘才得以脱身,站在没过膝盖的小溪里不停洗脸,从头到尾,有条不紊。 秧秧飞快找来可以止血的草,站在岸边挥手:“阿粱快过来,把这个吃了,止血的!” “那是外伤用的,不能直接吃。”水里的阿粱看一眼大姐姐手里的草药,淡淡拒绝。 被掀进水里的阿尘浑身湿透,惊慌失措地爬起来:“不然去看大夫吧,这都不是流鼻血了,是喷鼻血,啊它还在喷,你快低头低头!” 阿粱:“……” 阿粱的七年奇妙人生,就是在两位姐姐这样亲切的呵护下,平安度过的。 “我们去看大夫吧!”罪魁祸首不放心地建议。 阿粱毫不犹豫拒绝:“不去。” 第80章 “为什么?” “大夫问怎么弄的,我说吃人参吃的,”阿粱直击神魂问,“这像话吗?” 傍晚回去,阿粱像丢了半条命,阿尘被她老爹爹追着揍,住在于氏茶林庄的人差不多都看见了,三老板家的小魔头,她又在渡劫唠。 阿尘狠狠挨了顿打,但是记吃不记打,屁股蛋不疼后,立马拎着书袋子去找阿粱上学,结果二伯家没人,二伯和二娘以及阿粱,罕见的都不在家。 秧秧一手拎着书袋子,一手拿着套烧饼夹油条吃,慢吞吞路过:“于霁尘,你屁股好啦啊!” 阿尘便和秧秧一起去学堂,顺手抢走秧秧烧饼里的油条吃:“阿粱哩?上哪块去了。” “去江宁了,”秧秧道:“你不晓得?” 阿尘一口咬下半截油条,嘴巴鼓成癞蛤蟆样,说话嘟嘟哝哝:“江宁在哪边,很远吗?她去江宁干么斯。” 秧秧道:“那天庄里来了两夫妻,带着个小丫头来做客,原本是让那个小丫头去找你玩的,但是三叔说你病了,就让阿粱带她去玩,那家人在此做客几日,而后就邀请二叔一家去江宁玩啦,你刚好错过。” “你没阿粱她们一起玩?”阿尘问。 秧秧坦荡得无所畏惧:“那天我的功课没有完成,被夫子留堂了,不过后来阿粱带那家的小妹妹去玩,我见过好多次。” “唉!”说来秧秧也同样惋惜,“听说江宁有很多好吃的,不晓得阿粱会不会给我们带。” 半个月后,二娘带着阿粱回来了,说,二伯在江宁和人谈生意,一时半会回不来,二娘还说,阿粱在江宁和人定了同老之亲,等过几个月,双方都准备好后,她就带阿粱去江宁,与人结同老契。 “什么是同老契?”不好好做功课的阿尘,趴在阿粱书桌边,叼着笔杆子问。 阿粱天生的烟嗓,让她小小年纪颇显成熟稳重:“就是签了那个契约后,我就要和她一起变老。” 在另张书桌后写功课的秧秧,听了此话也忍不住问:“你为什么,要和她一起变老呢?” “因为我喜欢她呀,”阿粱认真回答道,“我想和她一起变老,我想和她分享所有的东西,所有的。” “那我们呢?”阿尘撅着嘴不服气,“你不想和我们一起变老了吗?” 阿粱歪着头笑:“怎么会不想呢,我们四个可以一起变老呀。” 阿尘终于咧嘴笑起来,满意地点头:“这还差不多。” 噩耗来时,毫无征兆。 大半年后,金秋时节: 微风在暮色里摇晃,阿娘捡回来的男人,沉默地在给外公的小菜园浇水,阿尘拿着阿粱写来的信,以及信里附的阿粱朋友的小像,坐在外婆家大门口,对着夕阳琢磨几时才能和她们见面。 堂舅舅撑着小船匆匆而来,瞥了眼在浇菜的男人,应了声阿尘唤的“舅舅”,匆匆走进家里。 没多久,正在做饭的阿娘,穿着围裙从厨房冲出来,跳上堂舅舅的小船要出去,被那个姓霍的男人一把拽住竹篙:“先别着急,情况尚不清楚,不可贸然前往。” “撒手,我得去找他们!”阿娘像是疯了,冷静而理智地疯了,“怎么可能全部葬身火海?兄弟三个不在同一地方,又怎么可能几乎同时遭遇意外!” 外婆把阿尘抱进屋里,但阿尘还是听见了阿娘凄厉的哭喊,以及堂舅舅和外公的对话。 “还有个小秧秧没得找见,”外公叮嘱堂舅舅,“你多带些可靠的人手,再去他们住的茶庄找找,茶庄找不见就去茶山上找,去茶林里找,十来岁个小丫头,跑不远。” 堂舅舅应了是,又问:“老二家的小丫头,也是不见了的,在江宁,这要我们去哪块找?” 外公沉默片刻,道:“天不绝他们老于家,小孩子倒是都……你多多联系些朋友,让他们在江宁和去于家的路上,多帮忙找找,找到了,我们周家必有重谢。” “大伯,”堂舅舅略有犹豫,问:“姐姐讲得没错,这事绝对有蹊跷,我们要不要?” 外公的声音深沉而平静,后来深深烙印在阿尘的脑海中:“事情能做到这一步,就不可能没得官皮参与,我们周家没得受牵连,或许正是因为你姐姐及时同你姐夫解了婚,这个时候,我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,于家兄弟没有别的亲戚,那两个小丫头,好歹是尘尘的堂亲姐妹,先全力把她两个找到再说……” 那个姓霍的寡言男人,最终还是陪阿娘出了门,去给葬身火海的人收尸,堂舅舅也喊了许多人手离开,小小的院子重新安静下来,外公坐在屋门外,一颗颗剥莲子。 小孩子是敏感且迟钝的。 天黑了,屋里没有点灯,月光洒在家门前破碎的河水上,洒进窄窄的屋门里,阿尘披着月色,钻在外婆的怀里问:“我爹爹,他死了吗?” “尘尘呐……”外婆抱着她轻轻背,未语泪先流。小孩子,真的晓得什么是死亡么? 在门外剥莲子的外公,把手心的一捧月华,放进盛莲子的盘子里,轻声道:“你大伯、大娘,二伯、二娘,也全部没得了,你秧秧姐姐和阿粱小妹,还没得找见。” 尘尘哭了,没有哭出声,躲在阿婆怀里不停流泪,不住抽噎:“因为什么?” 人死,总要有个原因。 第81章 “看起来是因为走水,”外公的声音很轻,在夜色里柔得像晚风,字字句句落在小孩子耳朵里,却响得如平地惊雷,“尘尘呐,外公从来不相信,世上有绝对巧合的事,你呢?” 尘尘蜷缩在外婆温暖的怀里,鼻涕一把泪一把,似懂非懂地应着:“我也,不信。” 可是后来,外婆和外公,同样被场大火带走。 都怪那个姓霍的男人,那些杀人放火的人是霍君行招惹来的,他们来杀霍君行,扑了个空,便杀了外婆和外公,还一把火烧了尘尘的家。 尘尘和被找回来的秧秧,一起被外婆藏在狭窄的地窖里,她们亲眼看着那些人杀死外婆外公,又把他们丢进屋里,放了一把火,火光照亮整个夜空。 南方不流行地窖,而偏偏外公挖了个小地窖,没被杀人的人找见,否则,同样在家的尘尘和秧秧,也是难逃一死的。 而后,霍君行带着尘尘的阿娘、尘尘,还有病傻的秧秧来到大邑,来到霍君行的家。 霍君行和阿娘,在霍君行家结成夫妻,阿娘改了姓,从此叫做于冠庵,她也让尘尘改姓名:“‘霍让’和‘霍千山’,你喜欢哪个?” “让”便是让往事随风而去,与过往一刀两断,只将人生朝前看,“千山”寓意很不好,不是“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”,而是“千山唤行客,身乃未归魂”,非常不好。 “都讨厌,”尘尘倔犟地拒绝着和霍君行有关的任何事,“外婆外公死了,我讨厌姓霍的人!” 尘尘稚嫩的话语,声声质问着阿娘:“你为什么还要和他成亲!” “因为要报仇。”比起十岁孩童的歇斯底里,于冠庵是克制的,甚至看起来是平静的,“尘尘,如果你也想报仇,你就要把你的憎恨,全部给我收起来。” 从那以后,尘尘改名霍让,平日也唤霍千山,恰好与霍君行和他元配亡妻的女儿千会形成呼应,哦,家里还有个同尘尘一边年纪的“义兄”,霍偃。 虽然尘尘从未唤过霍君行爹爹,但是这五个人,算是在经历各自的家破人亡后,又勉强凑出了一个完整的家。 可是,到底谁杀了外婆外公?又是谁害了爹爹,害了秧秧一家,害了阿粱一家? 千山发誓要找到这个答案。 十二岁,千山和霍偃一起,经过层层选拔,进入皇帝的侍卫亲军飞翎卫预役。 十五岁,千山带着秧秧,北上去了战火频仍的幽北。 十八岁,千山竟然凭救帅之功,成为幽北军朱缨团最年轻的副参将,她的主将官,是幽北王杨玄策的大女儿,杨严齐。 同年,战场上,千山陷敌阵,重伤,被杨严齐救下性命,不得不选择放停【1】,几乎与此同时,她查到的杀人凶手的线索,桩桩件件指向江州江宁府。 十九岁,领奉鹿飞翎卫监察寮诸多庶务的千山,收到总指挥使霍君行亲笔令,命她秘密南下江宁。 那场烧在尘尘九岁时的大火,终于穿过十余载时光,烧到了千山的面前。 这一次,谁都别想逃。 作者有话说: 【1】放停:因老、病、伤、残而退伍。 26、第二十六章 于霁尘提出的要求,在水德音的考量里来讲,是极其过分,极其为难人的。 他并不觉得是因为自己打错水图南,惹怒于霁尘,才导致于霁尘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。 因为若非他打了水图南,于霁尘那个小杆子便还在给他耍花招,揣着手等看戏,看他水德音如何周旋织造局,如何在水深火热中自救的好戏。 他打了水图南,逼得于霁尘不得不提前参与到这争斗场里来。 琢磨大半宿,水德音没想到最优的解决办法。 深夜辗转难眠,他把枕边的陆栖月摇醒:“你姑爷拿三个钱援我,就想换我禾鱼县的二千亩桑林,还想动我的话事权,以前他不是这个样的,要我讲,就是你那贪心不足的亲女儿撺掇的,你怎么讲?” 自从那年那件事后,陆栖月数年来几乎夜不得安寝,本就精神脆弱,冷不丁被摇醒,一时心惊肉跳,捂着胸口许久没能缓过神,被水德音啧嘴催促:“说话呀,怎么不出声?” “世事迅变,我现在,对织造上的事一窍不通,”陆栖月翻个身,背对男人,“我讲好讲坏,影响你的判断,还是不讲的好。” 大抵是因为水老太不在家,水德音实在无处可求助,难得好声好气道:“不碍事,你只管讲,讲错我也不凶你。” 陆栖月心里不免冷笑,闭上眼睛敷衍:“你不是常常讲我妇道人家没见识么,我是认同的,沈其王膘和姬代贤都在江宁,明朝你找她们几个来问问不就好了,” 甚至,陆栖月故意胡搅蛮缠:“尤其是姬代贤,还和年轻时一样聪明能干,还能帮得到你,反正我对你来讲,不过只是个打听消息的工具,换掉也行。” “啧,”水德音后悔把女人唤醒,嘟哝着躺下去,碎叨个不停,“能给建议就给,给不了就不要废话,好端端讲姬代贤干么斯,睡吧你,睡死你,成天就晓得吃了睡、睡了吃,像个老母猪一样,不,老母猪还能一胎十八个崽,你连个蛋都下不来……” “不要再骂我了。”陆栖月心里委屈,却也不想和他浪费口舌。 水德音轻蔑冷哼:“我骂你,是因为你是我女人,我在乎你,才会骂你,要是换成别人,管我叫爹我都懒得搭他一眼,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。” 第82章 放在以前,陆栖月定会坐起来和他辩驳几句,但自从图南被迫交出东家大权后,看着水德音做的桩桩件件的事,陆栖月愈发不想和这个畜牲计较。 他骂她,并不是因为夫妻是最为亲近的关系,所以才用这样罪恶毒的话语来彼此攻讦,而是因为水德音这个人,他本身就是个极其自私自利的人,他甚至,不配当人。 所以,当查出于霁尘的真实身份后,陆栖月没有告诉水德音,而是选择悄悄和女儿图南互通了消息。 “明朝,”她通知水德音,“我到状元巷看看女儿,不在家。” “对啊你可以去于家呐!”水德音像得到高人指点般一惊一乍,捣了下女人后背,颐指气使,“你去找你姑爷说说,我看他今天对你还是蛮尊敬的,你去帮我压压他的条件,禾鱼县的桑林不可能给,烦不了,给他二千五百亩稻丘的桑林。” 陆栖月含糊应声,也不晓得听进去没得。 次日,还是个大晴天,阴云一朝散开,江宁又迅速热起来,像蒸包子的笼屉那样,又闷又热。 水德音找来总铺的姬代贤和沈其两位总务商议事情,外带喊了二女儿水盼儿在旁听着学习。 引总务们进书房后,奉茶退出来的小厮,压低声音问守门小厮:“姬沈二位都到了,怎么没得见王膘总务来?” 守门小厮闭闭眼,小幅度朝屋门摆了下头,接下伙计递来的槟榔:“叫了的,说是有事走不开,晚些时候再来。” 奉茶小厮靠在廊柱前,和守门的一起嚼槟榔:“他忙什么呢,连老爷的传也敢推。” “呵,”守门小厮轻蔑一笑,“他能有什么事,只怕是昨夜酒吃多,在千湍院哪个美人怀里睡香觉,起不来呢,” 说到这里,守门小厮遮住嘴,凑过来耳语道:“他的尾巴,翘不了几天了。” “怎么啦?”奉茶小厮非常好奇。 守门小厮没说话,两只手比划比划大肚子,又在脖子前横着划了两下。 二人身后的书房里,水德音也才把于霁尘开出的条件,转述给姬代贤和沈其。 沈其听得满脸阴沉,姬代贤听得眉心紧锁。 “我说二位,”水德音曲起手指敲敲桌面,引得二人看向他,“你们怎么想,倒是说一说嘛。” 沈其先对上他东家的目光,不由得眼神躲闪了一下,硬着头皮道:“于大东家不要稻丘的桑,点名要禾鱼县的桑,说明他晓得其中的优劣,不过,东家可否想过,大通的主业仍旧是茶叶,之前水灾,人人受损,这个时候,他为何不先巩固茶叶,反而是要扩展桑林?” 水德音像看白痴一样看沈其:“二十万匹生丝进了我们的作坊,难道要大通和其他合作商号就此毁约吗?想想不就晓得原因了!” 沈其被呲哒,悻悻闭了嘴。 他不是看不出来于霁尘想耍什么花招,更不是不晓得水氏该如何应对才好,之所以不开口,是不得不揣着明白来装这个糊涂。 见沈其没用,水德音心头笼起层阴云:“姬总务,你怎么看?” 姬代贤正负责跟进二十万匹织造,时间紧任务重,百忙之中抽空来此,不是看水德音犯浑来的:“漆乡那块地若是我们不及时拿下来,耽误了进度,你就是把禾鱼的桑林全部送给别人也没用。” “干么斯啊,”一听这话,水德音拔高声音,像是被人拿纳鞋底的大锥扎了腚,“那个王麻生家的事还没得解决?” 水氏要收购漆乡的地建造作坊,水德音要借此机会,尽快把账面之下的银钱流动出来。 官府那边早已飞速打点好,一个叫王麻生的男人却死活不肯搬走,已经闹了有些时间。 水德音本来就烦,抽着烟道:“这小小事也能办不好嘛?找几个台面下的人去几趟,看他老实不老实!” 做生意的人,谁还能不认识些上不得台面的朋友,生意做的越大,认识的那种朋友也实力越强,有的甚至还背靠官门,他们出手,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。 显然,姬代贤并不接受这样卑鄙的办法:“王麻生态度很强硬,如此可能会闹出人命来。” 水德音冷哂:“一把火放过去,什么牛鬼蛇神都给他烧得干净,抓紧去办,他不死我就得死。” 他用力抽一大口烟,又贪婪地抽一大口,好像烟可以给他续命,让他拎不清的头脑冷静片刻:“这边缺钱的紧,大通给三个就给三个,比卫家只给一个强,我再去想想其他办法,争取凑够四个,倒是你们,想想还有水氏各地还有哪块地方,是可以代替禾鱼县的桑田的?” 禾鱼县的桑,是水氏的优质桑源之一,不能这样轻易给于霁尘那个小王八精。 沈其沉默,姬代贤也沉默,坐在那里毫无存在感的水盼儿,已经为难得开始头疼了,她不喜欢这些,片刻不想多坐。 沉默良久后,水德音破罐子破摔地,把烟袋杆子往桌角重重一磕,里面的烟灰掉落出来,带着火星子,落在地毯上:“那就这样吧,是你们逼着我答应大通的,以后要是水氏有什么事,你们谁也逃不了!” 比起水德音在水园的推卸责任,状元巷的于家,反而是一副母女二人齐力同心的场景。 “那个活闹鬼,竟然把你打成这个样子,”陆栖月心疼地,为女儿披上松竹梅纹的嫩绿色芝麻短衫,别开脸不敢再看那背上张牙舞爪的可怖淤青,“我实在是不能原谅他的,图南,你这个办法,最后行得通哦?” 第83章 水家走到这一步,夫妻互相利用,父女互相算计,好端端的人变成赤目獠牙的禽兽,怎能不叫人心惊胆战。 水图南坐在软椅里,小臂搭于扶手,身微歪,竟有几分少小时无忧无虑的慵懒样:“今日里,于霁尘被织造局的汤若固找去吃酒,阿娘猜,汤若固见于霁尘,会是什么事?” 在女儿面前时,陆栖月便不再装糊涂:“花县洗黑钱的地方被捣毁,汤若固这种时候找小于,怕不是要拉小于上他的贼船?!” “图南,”想到这里,陆栖月吓得不轻,“你可要劝小于三思,汤若固干的都是断子绝孙、不得好死的歹毒事,我们不能为了几个钱,就和那种人同流合污啊!” 陆栖月掌权水氏织造时,便和汤若固保持着适当的距离,但也正是因为如此,陆栖月当权的那十来年,水氏织造在江宁的影响力下降很多,生意自然会受到影响。 即便如此,陆栖月也仅仅只和汤若固保持生意上的正常来往,从不逾矩半步,因为她晓得,水德音和汤若固,私下里有见不得人的钱权交易。 水图南宽慰地拍拍母亲的手,柔声细语:“没得事,忘记于霁尘什么身份啦,她不是冲钱去的,自然也就不会因此被任何人拿捏住。”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,陆栖月的痛苦,基本全部来自她的多思多虑:“可是图南,于霁尘那种人,她真的不会过河拆桥吗?” 为防隔墙有耳,她凑近过来低语:“一旦她事成,身份被揭穿也无所谓,我们不就成了与虎谋皮?” 水图南微微笑着,摇了摇头,她本来就是在与虎谋皮,又何止是“届时”。 “阿娘不必担心,我自有我的办法。”水图南想对阿娘撒娇,最后又默默忍住,唯恐在此特殊时候,她的举动会引得阿娘多思多虑。 陆栖月轻声叹息:“说实话,我一个过来人,竟也拿不准小于对你,究竟是怎么想的,她竟然让你故意去激怒水德音,她就没想过你会挨打?” 也不晓得陆栖月所言究竟何意,听了她的话,水图南心里莫名慌乱了几分,她极力掩饰着,模样如常道:“我们都没想到我爹会打我,还把我赶出水园,看来,爹他当真是被逼急了。” 一听这话,陆栖月差点拍手跳起来:“他岂止是被逼急了,他简直快要被逼疯了,前两天,水氏在安州的十来家铺子,又被举报得不得不歇业,水孔昭干的好事,水德音气得发疯,把他最爱的几件瓷器全砸了。” 激动过后,陆栖月问:“这些事,莫非都是小于的手笔?” 水图南没点头,但也没摇头。 陆栖月有些心里不安:“水德音应该早就猜到,背后是小于在动手脚,他会极尽手段报复的,若是如此,我们都逃不过。” 做了二十余年夫妻,水德音有多下作,陆栖月见识过。 “阿娘看,这是什么。”水图南从茶几上的几本书下,抽出个东西递过来。 陆栖月接到手里,真的嗖一下从椅子里跳了起来:“你们何时签办的?不是讲做做样子吗?怎么真的去签了这个东西回来?!” 婚册,捧在陆栖月手里的,是盖着衙门户司红戳,如假包换的婚册,而且上面的落款日期,是水图南从城外作坊回来的当天。 水图南笑得乖巧:“若是没得这个做保障,我怎么敢答应于霁尘的那些事?” 世上大约没有任何一场结盟,是从头到尾完全可靠的,比起一时利益相投的结盟,婚姻能将更多的东西牵绊在一起,届时如若翻脸,最坏结果无非两败俱伤。 她水图南,赌得起。 一旦牵扯到婚姻上,陆栖月觉得,自己好歹要比没经历过的女儿精明些:“可是,小于连身份都是假的,届时她把假面一撕,世上再无‘于霁尘’这个人,这薄薄一本婚册对你来讲,又能保障得了什么?” 于霁尘和于粱的关系,要不要告诉阿娘?水图南犹豫须臾,心里悄悄下了个赌,微笑道:“阿娘难道没有想过,要我和于霁尘结同老契?” “这个……”陆栖月顿了顿,眼神往旁边飘去,“想过是想过,但那也是最后的选择,同老这种风俗,是我们南边承认的东西,北边不一定也认,小于是北边人,她的父母又是——反正这条路不好走,除非小于以后生活在江宁,不再回北边。” 然而,陆栖月和水图南心里都清楚,这是不可能的事,于霁尘来日必归北,那人的家在北边。 水图南微笑着,淡淡道:“言至此,我就不瞒阿娘了,我想试一试,万一,万一可以呢。” “你小时候,我就看出来了,”沉默良久,陆栖月无可奈何地叹气,“你这辈子是非走上这条路不可。” 水图南脸上笑意扩大,染到眼底,显摆身上披着的夏季短衫:“阿娘你看,这件衣衫好看么?我还有好几件不同的。” 陆栖月带笑的眼底却是湿润的,她轻轻戳女儿额头,佯装嗔怪:“是的呢,于霁尘给你买的,外头正时兴的新花样,澈州产的上等好料子,没有拼接痕迹,制衣的也是一等好手艺,她倒是晓得如何博你欢喜。” 水图南遭不住调侃,脸红得像煮熟的虾:“哎呀,不要这样子讲,羞死了的。” 陆栖月忽然想起什么,脸上笑意尽退:“既然你在这个屋里住,那个小把戏她睡哪边?!” 第84章 阿娘变脸变得太过突然,水图南一时没反应过来,愣愣指门口:“她睡她的屋子,在对面,怎么了?” “噢呦,”陆栖月算是勉强冷静下来,忍着笑评价了句,“她倒是老实。” 水图南终于慢几拍反应过来,这下连脖子都红个透,脑袋顶上快要冒起烟来,嘟哝着说话:“不是这样的。” 瞧着女儿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样子,陆栖月脑子里明光一炸,差点拍大腿:“乖乖隆地咚,当时教你的,都是那样子的压箱底,这种的你却是没见识过,也没得半点经验,怎么办,我再安排你学新的,阿来得及啊?” 水图南:“……” 水图南把脸深深埋进两个手心里,不敢再轻易开口。 不和水德音在一处互相折磨时,陆栖月绝非动辄吵骂的泼妇,她和江宁城里寻常的甩手太太一样,是个爱闲唠,爱促狭,爱讲趣事和凑热闹的。 “我的亲丫头,”方才的忧虑抛诸脑后,陆栖月笑得合不拢嘴,“老娘尽自己的责任,找人把该教的好好教你,既然婚册都签办下来了,伤好后也别回水园那个乌瘴地了,就开开心心住在这里,阿娘支持你!” 27、第二十七章 听秧秧讲,尘尘不参加酒局,不参加席宴,江宁商行过年祭灶头,尘尘也不参与。 尘尘很乖,偶尔会到大通总铺露个面,告诉大家她还活着,平日里就待在家里养身体,和秧秧一起买买菜,做做饭,拿根自己做的鱼竿,坐到后门外的穿街河边钓小鱼喂猫,要是铺子有事,江逾白或老冯会过来。 但自从搬进状元巷,尘尘经常出门,有时整日不在家,今日更新鲜,白日去见汤若固,不仅深夜才归,回来还喝了个烂醉如泥。 秧秧凭一己之力,把于霁尘从马车上拽下来背回家,扔到床上,随即转身进厨房。 独剩帮不上大忙的水图南,站在床边一时走也不是,留也不是,最后站在原地没动。 不多时,秧秧提来壶热水,并着个空饭碗放到床头置物几上,朝水图南勾手:“我们也睡觉。” 不知所措的水图南,听话地朝门口方向挪了点脚步,又不放心地回头,看向被随意扔在床上连鞋子都没脱的人,有些不忍:“不管她?” 秧秧摆手:“尘尘睡觉,自己喝水。” 尘尘喝醉酒很老实,不吐不闹,不撒酒疯,只是安静地睡大觉,渴时爬起来喝水,憋了爬起来解手。 她就只是喝多了而已,等人睡醒时,酒便也跟着醒了。而那些喝多了做欺负人之事的,说白不过是借着酒散臭德行。 秧秧讲不出心里这些话,唯有努力让南南回去睡。 水图南一个本家堂叔,喝醉酒睡觉时,被自己的呕吐物给呛死了,死的时候不到三十岁,而水德音每每醉酒,陆栖月便是寸步不离守在旁边,水图南没见过于霁尘醉酒,自然不放心,便要留在这里注意着。 秧秧不再坚持,拉开一个竖柜给南南示意里面的枕头毯子,便自己心无杂念地睡觉去了。 整宿过后,鸡唱天下白。 巷子外有修旧人和担子贩走街串巷路过,犬吠声便零星响起,窗台的花圃前,在外疯跑了一夜的三花狸奴,缠着秧秧扫地的脚步,喵喵叫着要吃食,圆滚滚的麻雀落到树上叽喳个不停,被秧秧赶了一遭,又很快重聚集起来。 于霁尘头重脚轻坐起身,发现那边罗汉塌上还蜷着个人,是水图南。 她怎么在这里? 见水图南睡得沉,于霁尘蹑手蹑脚换了干净衣物,蹑手蹑脚开门出去,吃饱喝足的三花狸奴,趁机从门缝溜进屋。 它打着哈欠跳上熟悉的罗汉塌,也不介意自己的地盘被人占了,尾巴一甩,直接趴在水图南身边睡。 从门缝里看见这一幕的于霁尘,心里忽然像被猫尾巴的尖尖轻轻扫了一下,痒痒的,她没敢多想,抱着脑袋去井台边洗漱。 最近事有些多,江逾白、老冯以及其他人三不五时就会登门,前院不大,人多时自然有些吵。 半晌午,水图南被断续的说话声吵醒,浑身酸麻地坐起来时,旁边漂亮干净的三花毛团,正呼噜呼噜睡得熟。 床榻上早已不见于霁尘身影,水图南听见外面隐约传来的说话声,当是江逾白等人有谁过来,遂没敢贸然出屋,过去把窗户推开了条小缝隙。 中庭回廊连着前厅,由前厅太师壁隔开,从连廊走厨房那边的正经路,则能从中庭直接走到前庭。 此刻说话声从前厅断续响着,倒是没有人过来中庭。水图南看看自己身上不便见人的衣衫,拿不准主意是要先穿过中庭,直接回对面的自己房间,还是先顺着回廊,去后面的茅厕解急。 正犹豫着,回廊下有道从容不迫的脚步声,由远及近地从太师壁方向过来,这道脚步声很陌生,步速不快,步幅却不算小,行走稳健,不晓得是何人,水图南飞快闪到旁边,侧着身肩膀靠墙而立。 俄而,脚步声消失不见,水图南正想再开点窗看个究竟,电光火石间,一柄刀鞘顺着缝隙挑开另外半扇窗户,精准抵到她脖子前。 水图南顿失沉稳,窗外却响起道淡淡的声音,分明低和悦耳,却然威慑十足:“出来。” 半个时辰后: 被“捉”的水图南衣冠整齐坐在旁边,前厅没了方才的热闹,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尴尬。 第85章 于霁尘没想到,大家会以这种别开生面的方式见面,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。 但不开口又不行,于霁尘清清嗓子,介绍身边的文静女孩道:“这是舍妹千会,半晌时候刚到。” “千会呐,”她继而反向介绍,“这位是水图南,我的,我在江宁的盟友。” 盟友。 千里迢迢赶来的千会,面上稍带长途奔波的倦容,微笑着亲切地向水图南欠身示礼,一开口就是标准的官话:“听千山说,你曾掌管过有数千伙计的营生,我最敬佩你这样的女子了。” “你也是非常令人喜欢的姑娘。”水图南谦虚地客套两句,视线落过去,下意识避开了坐在千会旁边的,方才误用刀鞘威胁她的人。 “这是霍偃。”瞧见水图南目光不敢往千会旁边去,于霁尘用最简洁的语言,介绍了坐在千会旁边那个寡言少语的人。 方才,霍偃去后面方便,发觉了鬼鬼祟祟躲在屋里的水图南,本能地向水图南示出佩刀,结果搞错了,这躲在窗户后的大丫头,竟是千山曾在信里提到过的水家女。 “抱歉。”霍偃垂着眼睛再次道歉,语气有些生硬,好像不怎么喜欢水图南。 霍偃不开口还好,一开口场面更尴尬几分,水图南道了句无妨,不知该再说点什么,下意识看向于霁尘。 此时,千会开了口,笑意柔柔,气质静雅:“我们也是才知千山往家送了信,我要来江宁玩耍,没有提前告知千山,路上正好与信使错过,图南,希望没有给你带来不便。” 这就是真正的官宦门庭出身的姑娘啊,连说话时恰当的语气停顿,都让人觉得如沐春风。 水图南客气地应话:“正盼望着你们来,高兴还来不及。”话音落下,她朝于霁尘勾过去一眼,示意对方说点什么。 “准备待多久?”于霁尘收到有些幽怨的眼神,忍笑问千会。霍偃的身份人尽皆知,来江宁的事应该隐瞒不了太长时间。 “最多一个月,所以你有用到我们的,要尽快安排了。”千会柔声说着,暗暗看了下霍偃,清亮的眼睛里流露出种复杂情绪,不待人看清便飞快闪而过。 敏感的于霁尘假装没看见,点头:“一路奔波很累吧,先歇歇,中午在家吃,晚上上外面给你们接风洗尘,如何?” 霍偃总是沉默的,似乎“他”的意见并不重要,于霁尘只是问的千会。千会欣然点头,笑意盈盈:“要吃江宁名吃哦。” 于霁尘笑,当场命霍偃的人,拿她信物去江宁最著名的顺江楼订酒食。 打发千会和霍偃去休息后,于霁尘看着坐在椅子里四面不靠的人,笑吟吟问:“我家‘长辈’已经来了,几时可以安排霍偃见你家的长辈?” 名义上,霍偃是家中长兄,长兄如父,足够应付某些场面。 “我爹不会让你这样顺的,”水图南苦笑摇头,“除非你的钱,能在半个月内全部投进水氏织造。” 千会和霍偃到后,明显感觉于霁尘更有底气了些,竟然嚣张地问:“想不想半个月后,重新执掌水氏织造?” 依照当下状况来看,要达到这个目的还是有不小难度的,水图南来了几分兴趣:“半个月内彻底扳倒我爹?你确定?” 水氏织造在江宁发展了五代人,根基还是有的,水德音扎根江宁几十年,能轻易输给刚来江宁三两年的小杆子? “那就打个赌吧,”于霁尘胜券在握,好像干翻水德音对她来说,实在不是难事,“两旬时日,我送你重新坐回水氏东家交椅。” “条件。”和算盘精打交道,没有条件是不可能的。 于霁尘轻轻笑出声:“两年之内,水氏要完全听从我的号令。”她一本正经补充:“放心,不会让你亏损的。” “好,”水图南应下这个赌,也好奇于霁尘究竟有哪些手段,“要是你输了呢?” “你想要什么?”于霁尘脸上笑意轻浅,清亮的眼睛里浸染着绝对的自信。 水图南沉吟片刻,伸出两根手指:“要是你输了,来日我重掌水氏,你要免费帮我做两年谋士。” “没问题,”于霁尘兴得神气骨碌,毫不犹豫,“一言为定。” 水图南怕她将来耍赖:“立字据。” 于霁尘伸出小拇指来:“拉勾。” 水图南不可置信:“你好歹是大通东家,手底下数千伙计,拉勾幼不幼稚!” 于霁尘叠着腿,甭提多嘚瑟:“正因为是大东家,所以绝对说话算话。” 看着水图南那不想相信的样,她继续感慨着摇头:“你真讨厌,竟然都不肯相信我。” “伤心呐,”她装模作样叹,“伤心。” · 处理水德音,说来并不难,只要稳住水氏织造的生产,不耽误朝廷交办的任务,衙门的官爷并不在乎水氏内部究竟是谁在掌舵。 前期已经因各种问题而拖拉许久,至八月上旬,当一道收网命令从状元巷发出去,它就像根信捻被点燃,一路闪着火花,滋啦冲向原野上随处可见的不起眼的小小星火。 而后星火成片,转瞬燎原。 是啊,三年前能以雷霆之势吞并孙氏茶行的人,她三年后的手段,又怎么会不似摧枯拉朽? 缜密的计谋与狠戾狡猾的手段,多见于文人笔着臆想的权谋篇章,让人读来爽快叹服,真实的尔虞我诈并不复杂,甚至让人不屑一顾,但却足够按死那些自大狂妄的人。 第86章 东庙县漆乡有个名叫张明理的妇人,拖着两条残缺的腿,越过本地县衙,甚至越过江宁道台衙门,将水氏织造一纸诉状告到总督衙门,状告水氏织造打死她男人王麻生,抓走她一双儿女,也打残了她,抢夺走她家的田和宅。 曹汝城身为两州总督,是没有时间亲自审理这种具体案件,衙门有关部司接下诉状,依规转提刑衙门处理,案子还是落在任义村手里。 水氏织造经营至今,不是没有摊上过官司,往常来说,提刑衙门是会根据具体情况,将诉讼大事化小、小事化无处理,然而这回水德音却在家中被捕,锒铛下狱,水氏几个核心人物也没能逃过一劫。 水园上下乱了套,水氏织造上下乱了套。 水德音身陷囹圄第三日,闻讯而来的水家其他宗枝,气势汹汹包围水园前门,乌泱泱挤满诺大的水园前厅。 陆栖月在厅上坐着,八仙桌另一边的太师椅里,一名须发尽白的老头,指节敲着桌子问:“织造已经乱了,但是上用绸缎生产不能出任何纰漏,否则我们整个水氏都会跟着遭殃,东家大印在哪里?德音暂时出不来,里外不能这样乱下去,叔爷先替你暂时拿着着大印。” 陆栖月坐在那里,不说话,只是六神无主地哭。哭得叔爷不耐烦,冲满屋按捺不住的男人摆手:“去找!” 几十人得了令,呼喝着就要往后面冲,被水家众家仆死死堵在前厅里,吵吵骂骂双方僵持不下。 “陆氏!”见此状况,懒得过多假装的叔爷,恼火地厉声呵斥,“你这是做什么!” 大着肚子的王嫖站在陆栖月旁边,不瞒地回斥:“叔爷才是要做什么?我家老爷只是被提刑衙门请去问话,还没怎么着呢,各位就迫不及待要来瓜分水园了?” “放肆!”旁边,叔爷的儿子指着王嫖,大声威胁:“你算个什么东西,竟然敢这样和水家长辈说话?!别以为你大个肚子就没人敢动你,来呀,把她给我拖下去关起来!” 几个男人应声便要来抓王嫖,被王嫖一把将个装满茶水的茶杯,用力砸碎在几人面前。 她从袖子里掏出锋利的把剪刀,吓唬住他们的脚步:“我肚子里怀的是水德音的儿子,是水园名正言顺的继人,我看谁敢动我!谁想担上谋害水园继人的罪名,谁就上前一步来试试!” 身怀六甲的女人突然爆发,倒也一时吓唬住了场面,这些男人你看我我看你,最后不约而同看向上座里的叔爷。 眼前这一幕,几乎严丝合缝地,和几十年前叔爷经历过的水园的争夺场景重合起来。 那是水德音他爹刚死的时候,年轻的水德音他老娘,也是这样大着肚子,一手牵着不过四五岁的水孔昭,一手里举着把杀猪刀,刀尖对准这些姓水的男人们: “水园的两个继人,一个在这里站着,一个在我肚里揣着,你们谁想害死这兄弟俩,瓜分走我男人留下的家产,我当场同他刀子见红,就谁也别活了!” 那时叔爷年少,只配挤在外面几圈凑人数,四十多年过去了,水氏家族里的老辈子们死的死痴的痴,剩下他辈分渐长,在水家的地位逐年提高,没真品行也该露得他能耐了,面对撒泼的小妾,他还真不当回事。 老头笑了下,慈祥地开腔:“王氏,你看你讲的都是什么话,谁要害你?谁要害水园继人?你不要风声鹤唳草木皆兵,德音摊事进去了,我们今日来,是找你主母商量办法的,快把剪刀收起来,不要误伤了自己。” 他给他儿子递颜色,他儿子立马让旁边人,上前去夺王嫖手里的剪刀。 “滚开!”被王嫖用力挥手吓唬,“我看谁敢碰我!” “好好好,你这样撒泼,我们也不敢不顺着你,免得好心办坏事,被扣上谋害继人的屎盆子。”叔爷摆手,示意众人退下。 围上来的男人们退开了,劈头盖脸的压迫感随之消散,王嫖不由得松口气,仍旧把剪刀握在身前:“让我家的人去状元巷,找我家大小姐和姑爷回来,等我家小姐和姑爷回来了,有什么话,叔爷同他们商量!” 叔爷像看笑话一样看着王嫖:“你这女人,净说些不讲规矩的话,大丫头是嫁出去的女儿,姑爷更是外人,他两个掺和不了我们水家的事,即便叫来又能怎样?还是实际些,想想眼下该怎么办吧。” 叔爷连哄带威胁:“你不给我们东家印章,水氏织造的乱子,你处理的了?耽误了朝廷交办的任务,你承担得了?” 眼前的状况是,水德音下大狱,三个总务被带走两个,水氏织造登时就乱了。 “对,你能处理得了,”叔爷阴阳怪气,要笑不笑道:“毕竟,要领着一众掌柜从水氏脱离的,是你的亲哥哥王膘。” 此言既出,厅里众人纷纷气愤地附和: “要不是王膘趁机搞鬼,织造会乱?他就是想覆灭水家!” “这女人肯定和她亲哥是一伙儿的,她在这里胡搅蛮缠,好给她哥争取瓜分织造的时间!” “不要脸的东西,就该把她沉塘!” 众说纷纭中,王嫖被噎得哑口无言,这件事也是她的意料之外,哥哥做的这些她毫不知情,此刻诚然是百口莫辩,好像水氏现在面临的所有问题,都是由她导致的,她万死难辞其咎一样。 眼见王嫖被吓唬住,叔爷眼神示意儿子再去夺剪刀,嘴里继续说道:“要是严格讲起来,你这个时候,是不能在这里出现的,你主母尚未说什么,你就先不要跳出来撒泼了,小心动了胎气。” 第87章 “滚开!”男人即将触碰到剪刀,王嫖用力一挥手,险些插伤叔爷的儿子,“无论你今日说什么,我水园上下就一句话,等我家大小姐和姑爷回来!” 叔爷敢这个时候领人来水园,正是因为水图南和水氏织造的总务沈其、姬代贤,一并被传去了提刑衙门。 至于那个所谓的姑爷,叔爷更是毫不在意的,大通东家又如何,他只是和水图南定了亲,没真名没实份,无论如何插手不了他们水家的事。 眼见陆栖月还在哭,叔爷调转火力,瞄准这个没了男人做主,看起来比较好拿捏的妇人:“德音他媳妇,你不要只晓得哭,你也说句话嘛。” “就是,”厅里的男人们附和,“阿月嫂说句话!” 在众人一致的要求下,陆栖月擦着眼泪,将王嫖的话重复:“我们家里的事,等我大女儿和姑爷回来说。” “你女儿暂时回不来!”叔爷感觉自己一拳头砸在棉花上,动了怒气,“她也让提刑衙门的捕快带走了,那个姓于的小杆子正想方设法捞人呢,德音媳妇,你要是再不赶紧拿出个主意来,水氏织造可就真的要被人瓜分完了!” 面对叔爷软硬兼施的逼迫,陆栖月但记女儿的叮嘱,要么不停哭,要么不说话,反正就是不拿主意。 她晓得,水氏织造是官商,不仅生产外售的绸缎,还担负着为上贡锦的任务,衙门自会派人维持织造的生产秩序,王膘此时应该是被人故意放水,才闹出那么点小动静,结果被这些姓水的人,放大千百倍拿来威胁她。 叔爷和他儿子对视一眼,心里暗暗焦急,官兵已经暂时接手了水氏织造,不知内情的人不晓得内幕,水图南被带去提刑衙门只是暂时的,最多到傍晚就能出来,现下整个水园内外无主,只有帮妇人幼女,若是错过今日,一切都就化为泡影了。 “罢,看来你也是个拎不清的脑子,”叔爷痛心地摆手,转头吩咐满厅姓水的老少爷们儿,“德音出事,王膘趁机作乱,欲使我水氏织造土崩瓦解,我水氏不能坐以待毙,” 说着,他挥着手起身高呼:“水家的男人们!” 厅里响起众人浑厚有力的回应:“在呢!” 叔爷激情豪迈:“织造是我们每个水家男人的,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它被外人毁掉,去,把东家大印找出来,保护水家的织造呐!” “是!”几十个男人齐声应,声音几乎要掀翻屋顶去。 紧接着,这些人把屋里家具一通打砸,抄起桌腿凳子就和拦在外面的水家仆下,冲打在一起。 纷乱之中,不知何处飞来的茶杯正好砸在王嫖额头,登时鲜血直流,陆栖月立马护着王嫖,陈妈妈护着陆栖月,三人磕磕绊绊往角落里躲。 厅里打得桌椅板凳乱飞,花瓶摆设砸碎满地,惨叫声此起彼伏,血腥味很快散开,就在这时,乍然两声鞭炮炸开般的巨声响彻前庭。 斗殴的近百号人同时镇住,寻声而望。 耳边的打砸余音似乎尚在,水园门口,两支朝天发的火铳枪口还在冒着白色尾烟,一整排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地对着众人:“飞翎卫在此,全部蹲下!” 静谧的前庭里,咣当一声脆响,不知谁手里的砍柴刀,重重掉在青石地砖上。 28、第二十八章 组织有序的飞翎卫,迅速包围控制了现场,叔爷安排在外面的几十个堵门者,已经全部被五花大绑按在地上。 敞开的水园正门大步流星走进来一人,此人身量颀长,着件窄袖黑袍,面容清俊,却然目光沉沉,不怒自威,腰间佩刀更是不晓得饮过多少血,瞧着便让人脚底升寒。 正是新任飞翎卫江宁监察寮总使,霍偃。 飞翎卫怎么来了?叔爷看见如此架势,吓得浑身发软瘫坐在地,心想,完了。 霍偃大步往厅里来,蹲在地上的众人自觉让开条路,他们一边想近距离看清楚霍偃,一边又深深恐惧着飞翎卫,于是纷纷开始偷瞄,场面也委实滑稽。 霍偃迈进一片狼藉的厅堂,随意扫了眼四周,声音不高不低问:“应话者何在?” “……”年轻人气势迫人,叔爷已是两股战战,本不想出声冒头,不成想周围的后生们纷纷看向他,就连他的儿子也在其中。 叔爷硬着头皮开口:“小小、小民水占宜,见过卫官大人!” 霍偃寻声瞧见跌坐在人群里,正努力爬起来的老头,示意左右去将他扶起。 飞翎卫里尽是些粗鲁人,直接把老头拎起来架到霍偃面前,那架势俨然像是上断头台,还没等霍偃开口,腿软站不住的老头在飞翎卫松开他后,再次瘫跪在地上。 一摊烂泥似的,吓唬陆栖月和王嫖时的威风气势荡然无存。 飞翎卫是皇帝的护卫亲军,杀人不要理由的恶名家喻户晓,“飞翎卫”三个字可止小儿夜啼,在场所有人都想不到,水园为何会招来飞翎卫。 霍偃还没开口,人群里又冲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,只是他刚起身,立马被附近的两名飞翎卫三拳两脚撂倒在地,按着动弹不得。 “饶命!卫官大人饶命!”叔爷立马声嘶力竭大吼,“他是我儿子,是我儿子,他没有别的意思,卫官大人饶命啊!” 霍偃挥下手,飞翎卫松开了叔爷的儿子,叔爷立马爬过去关切儿子有否受伤,但紧接着,霍偃做了个向外挥手的动作,四名飞翎卫上前来,二话不说,将叔爷父子二人堵上嘴,绑了就走。 第88章 在叔爷儿子的呜呜挣扎中,满院子人噤若寒蝉,人人自危,谁不晓得,但凡是被飞翎卫抓去,不死也得丢掉半条命? 然而就在这时,还没等飞翎卫向水园的人说明来意,角落里骤然响起女子的凄声大叫,那个大着肚子满脸是血的女子,身下见了红。 · 提刑衙门的大牢太阳照不进来,黑暗中弥漫着常年散不开的恶臭和锈味,火把燃烧的烟熏味充斥在鼻腔,水图南一身短打,站在甬道尽头某间单独的牢房外。 她道:“占宜叔爷带人去水园抢东家印,打砸了家里,王嫖受伤,胎没保住。” 监牢里,背对这边蜷躺在角落里的水德音无动于衷,声音嘶哑到像是变了个人:“这就是没有儿子的后果,但凡出点事,人人皆可来欺。” 看他冷漠的反应,好像王嫖小产对他并没有任何影响,也对,他现下身在大狱,生死难料,哪会有闲心管别人死活。 “我不同意你的说法,”水图南顿了顿,笃定道:“当年祖父早逝,你和大伯父还是继人呢,那些姓水的不是照样去水园欺负人?最后还是靠祖母保住的水园,保住的织造。” 水德音噎了噎,抵死不承认:“你小小年纪懂什么,别扯废话,快些说吧,我还有几天才能出去。” 水图南为亲生父亲感到悲哀,更为王嫖感到不值:“飞翎卫插手你的事了,任义村说,汤若固被带到飞翎卫的监察寮走了一遭,已然把你供出去,走私人口牟取暴利,责任全部在你,飞翎卫现下正在和任义村交涉,要把你转进飞翎卫那边关押。” “飞翎卫新来了个总官,”她补充,“名叫霍偃。” 霍偃,飞翎卫总指挥使霍君行的义子,霍偃? 水德音像条离了水的濒死之鱼,用力扑腾下身子想坐起,但因浑身发抖发软,坐两回才勉强坐起来。 再开口,他声音和牙齿皆在颤抖,嘶哑地咆哮:“任义村要多少?我有钱,你告诉他,老子有的是钱,把老子弄出去,他要多少我都有!” 栅墙外,水图南无能为力地摇头:“于霁尘从飞翎卫打听来消息,说他们插手是上面的意思,我们今年送到大邑的十万匹绸缎被人查抄,这件事有人在朝堂上追究起来,季相府把这个过错,归给了我们。” 据说是江宁水氏织造主动贿赂季相府,相府不愿意要,才暂时把十万匹绸缎存放在神女仓,以备后续上交给朝廷,结果阴差阳错,被缉私的先一步给抄了。 “就因为这?”水德音想站起来大发雷霆,可他已经吓得浑身颤抖,能做的只剩下大吼大叫起来,带着哭腔,“他们怎么能这样,当我是条狗吗?当时不是说事情和我无关!他们这是出尔反尔!绸缎是他们逼我给的,被查抄了跟我有什么干系?!” 这个时候,水德音越是歇斯底里,越显得他可笑蠢笨。 他号啕大哭起来,涕泪俱下:“我原本以为,是你吃里扒外,勾结于霁尘搞我,没得想到,是上面那些大人物在斗法,拿我当替死鬼,这下可如何是好,我就是个小老百姓,哪惹得起上面的大人物……” 哭着哭着,水德音又挣扎着连滚带爬过来,带着阵扑面而来的难闻气味,扒在栅木墙上,试图把手从狭窄的木板栏缝隙间伸出来,好言好语中带着哀求:“图南,爹爹的好孩子,你赶紧去富子山找你阿婆,告诉她我快要死了,让她想办法救我呐!” 听着水德音的哀求讨好,水图南觉得讽刺极了,冷漠道:“家里已全被飞翎卫看起来,我能来这里,还是于霁尘想办法,打点了许多人,但后续可能来不了了,你晓得的,那些官皮贪婪,她的钱,不久前才全部投进我们家的织造。” 于霁尘倒是个说话算话的,钱投进水氏织造,及时帮水氏稳住运转的局面,可谁想到后续又出这么桩事。 “你想想办法呐女儿!”水德音的手指从缝隙中伸出来,努力往外挣扎去够水图南,指甲里全是脏污,涕泪俱下地哀求: “你一定要想办法找到你阿婆,她有办法救我,她一定能救我!乖女儿,你让于霁尘去九海钱庄,拿着东家印和我的私印,去找一个姓牛的掌柜,要用多少钱你只管向他要!” “我晓得你的私印放在书房,可是东家印放在哪里?”水图南顺话而问,阿娘找遍了所有地方,皆不见那个小小的东家印。 闻得此言,激动中的水德音突然沉默闭上嘴巴,扒着栅栏的手一动不动。 “水家的!”这时,狱卒在不远处催促,“时间到了,得赶紧走。” “是,就走,”水图南应他,转过头来冷漠地问:“除了用到东家印,还有其他办法么?” 东家印和水德音的私印同时亮出来,才能取水德音存在九海钱庄的私房钱,他并非真心相信水图南会帮他,他更担心水图南会趁机夺走东家印,并且弃他于不顾。 在水德音的沉默中,那边的狱卒再次催促,语气更加不耐烦:“到底走不走啊,不走真出不去了!” 水德音还在犹豫怀疑,水图南倒是没说什么,兀自转身就走。 “在王嫖屋子,”水德音把脸挤在木栅上,努力从缝隙往外看,尾音发颤着,“神龛里,送子观音像下面,有个暗格。” 水图南勾勾嘴角无声冷笑,还真是藏了个好地方。 第89章 若是王嫖兄妹“篡权”,决然想不到东家印就放在王嫖眼皮子底下;同理,陆栖月母女和王嫖兄妹在这件事上存在利益冲突,以陆栖月对水德自私德行的了解,她绝不会想到东家印藏在王嫖屋里; 对于外人而言,王膘既然要带人脱离水氏织造,他手里肯定没有东家印,不然早就直接拿出来接管织造了,定然也是不会有人想到,要去王嫖那里搜找。 这个爹还算有点小聪明,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。 · 走出大狱,水图南登上等在路边的马车。于霁尘递上水囊:“怎么说?” 马车摇晃一下,行进起来,水图南喝口水,忽然闻见身上从大狱里带出来的难闻气味。 她下意识往车门处挪了挪:“告诉了我东家印放在何处,但要我去找阿婆,他说阿婆肯定能救他,你怎么看?” 并也告诉于霁尘,拿着东家印和水德音的私印,可以去九海钱庄取钱的事,以她对水德音的了解,欲取那些钱,必定有代价。 关于何时让水老太回来江宁城,于霁尘已有安排,逐条分析道:“霍偃带飞翎卫去了趟水园,不仅水氏的人老实了,衙门的人也不敢趁机乱来,凡织造必牵扯汤若固,那太监狡猾,断臂求生,把所有罪名推给你爹,可是织造上的生产不能断,官府也不能轻易去动你家的织造。” 说着,她又开始啃指甲,边啃边道:“这事动静挺大,官府需给百姓一个交代,任义村那莽夫,不出意外便会拿王膘开刀,等他办王膘时,你家老太再回城也不迟。” 瞧着算盘精啃着手指甲算计人的样,水图南就晓得她没安好心:“虽然我不晓得,阿婆究竟要如何救我爹,但这件事,我认为该是越早越好。” 迟则生变,况乎涉及生死。 于霁尘双眉轻扬,清亮的眼睛里柔和但坚定:“前后差不了几日,而且,你家老太太的法子,也不一定能快速捞出水德音来。” 得闻此言,水图南失笑:“你为何非要让他,在大狱里多受些折磨?” 慈不掌兵,于霁尘早已看出来,心软是水图南在经营上的一大劣势。 小马车里空间不大,于霁尘盘腿坐在车尾,看着水图南笑:“若说是因为他打过你,所以才要他也尝点苦头,你信?” 水图南微微一愣,跟着笑起来:“只是不敢信,你会如此在乎我。” “不信就对了,”于霁尘颇为满意地点点头,说话还是开玩笑的腔调,眼里狠戾一闪而过,“我不会让你爹就这样死掉,我会让他生不如死。” “我猜的没错,”听见那些话,水图南的反应并不激烈,甚至还问:“你要给于粱报仇?” 于霁尘眼里笑意扩大:“既然你能理解,我想有许多事,我们会配合得更好。” “你就不好奇,我是怎么晓得,你是要给于粱报仇的?”水图南反而被勾起点好奇心,以及生出那么些许的,比较两人实力差距的胜负心。 有时候,水图南会觉得,这些事做得真是酣畅淋漓的痛快,但也有些时候,她又会因为对手是自己的亲生父亲,而使得内心充满矛盾和愧疚。 两人认识时间不算短了,有时甚至是朝夕相处,于霁尘又怎会看不出来她那点小心思,无情道:“因为这是我搞水德音的唯一理由,正好你下不去手,那就我来。” 话音落下,马车里安静下来,水图南像是被人猛然扎了一针,一针扎进骨头里,令她清醒。 “我果然没猜错。”她努力忽略掉心里的难过,神色淡淡。 于霁尘盘腿坐在车板子上,没有任何肢体动作,也没有继续啃指甲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时,曾经沙场杀伐的戾气,便从俊秀清亮的眉眼间逸散出来。 她没出声,便让水图南心里忐忑起来。后者犹豫片刻,道:“我不反对你为于粱报仇,退一万步讲,我娘她……” “不可能,”于霁尘打断她的话,清亮的眼睛里冷意横生,“既然她也参与其中了,便无论如何不能全身而退,你应该庆幸,事情没有牵连到你。” 那目光里的冷峻,藏着她收敛了十余年的恨意,未让怒火燃烧此时心智,已是她在水图南面前极大的克制。 敏感如水图南,自然察觉到触碰了于霁尘的底线,她懂得暂避锋芒,及时示弱道:“我晓得了,以后不会再提。” 不再提不代表她会放任于霁尘去报复她的阿娘,她不在乎水德音将会遭到怎样的报复,可是她不会不管阿娘。 看透水图南心思对于霁尘而言并无难度,她提醒道:“我们的结盟目的,是我帮你夺水氏织造,你携织造听从我两年号令做为报答,大小姐,在此盟约之外,我们之间是没有任何利益纠葛的,所以我希望你能看清形势,不要在你我之间制造无用的冲突。” 这些话听进水图南耳朵,她想起的是两人间的一纸婚册,不由得倍觉自己幼稚可笑,嘴上客气道:“我爹爹下狱,我娘也是在一定程度上帮了你的,即便不能完全功过相抵,也希望你能高抬贵手。” 见水图南没有顶嘴,而是选择服软,于霁尘便知道,这丫头是铁了心要跟自己对着来了。 对于水图南来说,陆栖月算是个好娘,但陆栖月当年在于家的事里,动用脚帮势力,查到于家三兄弟在老家杀过人,这对于家的家破人亡,起了关键作用。 第90章 水德音以杀人盗财之罪威胁于家老二,并在强夺了于家的产业和家财后,仍向官府告发于家三兄弟,逼得于家三兄弟与两妯娌命丧黄泉。 “不可能,”于霁尘拒绝,“如果你想从我手里保陆栖月,那么你尽管来试。” 秧秧亲眼目睹母亲父亲葬身火海,看着三叔浑身着火冲出来吸引坏人注意,给农户制造机会,把她藏了出去,那之后,秧秧被一场大病夺去心智神魂,成了别人眼中的傻子。 阿粱呢?跟着亲长在江宁做客的阿粱,虽被母亲父亲拼死送出江宁城,但她还是被找到,被淹死在河里,阿粱的尸体在水中漂了三天三夜,泡得面目全非。 于霁尘的外婆外公找人把于家人埋葬,水德音没找到秧秧,为防止于家后人报仇,他让人平了于家的坟茔,把于粱烧成灰烬,骨灰压在某个寺庙的阵法里,企图让于粱在地狱里轮回受刑,永世不得超生,以保他世代富贵。 那些仇,那些恨,压在于霁尘心里十几年,她怎么可能轻饶那些人! 于霁尘眼里的压制的怒火让人深感恐惧,水图南深深吐纳,道:“我最没资格同你讲冤冤相报何时了的话,但你可否想过,一家害一家,这是个无尽的循环?你也将会把自己陷进去。” 于霁尘冷笑出声,模样是水图南不曾见过的冷漠和讥诮:“若是讲因果报应,我不怕死在于家草屋里的那个人,其儿女后代来寻仇,同样的,我也不会放过迫害于家的所有人。” 她伸出食指,在虚空中轻而坚定地点了一下:“所有。” 水图南终于逼得于霁尘在她面前,露出了掩藏在厚厚面具下的真实面目的一角,便只是这一角,竟已足够令她胆战心惊。 “这样下去,你会把自己搭进去的,你甚至,可能,会死的!”当年的事牵扯太多人,水图南本能地害怕,怕得无意识攥紧衣角,身子向马车门边靠去,尽量远离于霁尘。 于霁尘看着她,眼睛清澈透亮,偏偏带着几分嘲弄,刻薄又刁钻:“世事甚不公,一死引雷霆,岂不快哉?” 29、第二十九章 水德音这辈子,可谓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谁,老母、妻女、手足,他尽皆不信。 他查于霁尘三载,始终没查出什么蛛丝马迹,他想办法也让陆栖月帮他查了,陆栖月娘家的脚帮很有手段,但也没查出端倪。 即便如此,水德音也始终不相信于霁尘,真正让水德音对于霁尘打消所有怀疑念头的,是一个月后,九月初。 九月初,天气开始转凉,笼罩在江宁上空的暑气逐渐消散,水德音在他老母亲的全力运作下,终于被从大狱里放出去。 “我的儿!!”少有行人的大狱门外,水老太甫见到人不人鬼不鬼的儿子,哭天抢地扑了上去,抱着浑身恶臭的儿子心疼,“你受苦了,我的儿!!” “娘呐,我差点死在里面!你怎么这样晚才把我弄出来!”水德音浑然不觉老母亲比之前苍老许多,只顾自己失声痛哭,像要把月余来经历的所有委屈,全部从骨头缝里哭出来一样。 哭得守门狱卒嫌恶地撵他们走。 水德音哭累了,疲惫不堪靠在老母亲身边睡一路,等马车到了地方,他扶着老母亲下来,被眼前的地方搞得满脸疑惑:“娘,这是哪里,我们来这里做什么?” 眼前是细如羊肠的逼仄小巷,最窄处应该只容得一人侧身过去,小巷子的头和尾,以及无数隐藏在角落的更小的岔口里,四通八达地连着数不尽的旧屋老舍,茅草搭成的棚子见缝插针耸在拥挤的建筑中,凌乱得简直让人不知该从哪里看起。 这是南城,水德音认得类似的建筑,友人孙邦民在孙家茶行被吞并后,便带着全家老小住进这样的贫苦之地,活得生不如死,没了个人样。 “孙邦民不住在这边,娘,我们现在不适合来找他。”水德音试图扶着水老太重新上马车,可当他转过头的时候,发现车夫正驾着马车从他们身后离开。 那马车上,也没有他熟悉的水氏徽记。 “儿呐,”这时,水老太不忍且哽咽的声音颤巍巍响起,有如一记惊雷,“以后我们一家老小,也要住在这里了!” “娘你在讲什么,”水德音松开搀扶着水老太的手,不可置信地挥胳膊。 与老母亲对视须臾,他忽地嗤嗤笑起来:“娘你听我解释,这回不是我不晓得认错,这回的事它真不怪我,是上面的大官贵人互相斗,我被推出去挡刀了,真不赖我!” 他好言相劝:“无论你想借此机会怎么教训儿子,我们先回水园去,好不好?” 水老太说不出什么话,只剩下眼泪蓄满眼眶。 “儿呐!” 母子二人相对良久,水老太终于凄厉地大哭出声:“水园被官府查封了,织造也被官府暂时控制,祖上留下的家业,败在我们母子手里了!” “怎么可能!你不是救过皇帝嘛?你不是有他留给你的报恩书嘛?你就是这样救我的?!”水德音当场暴怒,不管不顾质问着他的老母亲。 幸好这时候街坊邻居大多上工去了,不在家,在家的也多是些上年纪的老太老头,听见街上争辩,他们躲在家里,耳朵贴着墙听热闹。 水老太颤巍巍伸手,试图拉着儿子回家:“你先跟我回去,不要在这里闹脾气,我们也只是暂时在这里落脚,我已经给你哥哥写过信了,他不能就这样对我们不管不顾的,你放心。” 第91章 在水老太的连哄带骗下,水德音这才黑着脸,勉强跟老母亲走进暮色下破烂不堪的小巷。 弯弯绕绕中,母子二人来到他们暂住的地方,看着眼前的场景,水德音面露难色,心如死灰。 只有一间坐西朝东的屋子,旁边一个草棚搭成的破厨房,院子是公用的,没得茅厕,打水要到外面的大井,他的三女儿水子群,领着四妹妹君至,五妹妹崇乾,以及六妹妹艮临,排着队站在门前。 人之自私本性不会因际遇变化而变化,进屋里坐下后,水老太让三孙女去做饭,让四孙女给她爹倒茶,五孙女给她爹点烟。 看着自己儿子喝了茶,抽上烟,水老太这才观察着儿子脸色,小心翼翼道:“你一个人睡北边隔间,我们几个在南边隔间挤挤,阿行啊?” 一间屋子被两个木板隔出两个隔间和一个堂屋,北边隔间大些,住着宽敞,水德音勉强满意,不冷不热点了下头。 须臾,他吞吐着烟,用鞋尖搓了下土地面,问:“衙门查封了水园,也查封了钱呐,娘,你的那些私房钱呢?我还是不想住在这里,这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。” 提起这个,水老太撵了几个丫头出去,凑近过来说悄悄话:“你看你干的都是些什么事,贩卖人口,贿赂相府,强买强卖霸占耕田,随便哪条就够你掉老瓜子的,能把你的小命保住,列祖列宗晓得我费多大劲,你那大姑爷也出不少力,不然,你以为你现在能安然出来?” “你以为我想住这里?”说着,水老太拿出官府的判决文书,抖着手道:“官府要求我们住在南城的,不然,想来图南早把我们接出去住了!” 叹到这里,水老太不得不承认:“还是养女儿好呐,陆栖月生养了个好女儿,大难临头时,你的那些女人能跑的都跑了,朋友能躲都躲了,只有你的女儿想着救你,我的儿呐,你真是上辈子积德行善了。” 这话听得水德音讥讽冷笑:“算了吧,水图南安的什么心我能不晓得?她要是真孝敬,她就不该让她老爹爹,憋屈地住这种鬼地方!” 水老太气结,把官府的判决文书再往儿子眼前一抖:“你瞎了,看不见这上面写的是什么?官府不让图南接济你!” “为什么!”水德音一把推开眼前这张盖着官府大印的纸,愚蠢蛮横道:“我的女儿孝敬我,官府凭什么多管闲事?外面那些杀人放火的他们怎么不去管,看我好欺负就管我呐!一群狗东西!” 水老太忍了忍,苍老的面容上尽是疲惫:“这就是条件,要么你认罪被斩首,要么我们散尽家财,保你活下来!要是换成你,你选择哪个?” 水德音噎住,像是无话可说,片刻,又不瞒地嘀咕:“你不是皇帝的救命恩人么,他就是这么报答你的?” “要不是有皇帝爷爷发话,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呐!”水老太即便再觉得儿子蠢,也仍旧不舍得责备,“不管怎么样,你好歹能活着,以后不要再乱来了,有图南在,不会饿死你的。” “哼,”水德音噙着烟杆子冷笑,“她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,她不趁机报复我就怪了,她会孝顺我?” 说着,他大声喊三女儿水子群进来,眼也不抬道:“去一趟状元巷,告诉你大姐姐,要她明朝来见我。” 十二岁的水子群正笨拙地在厨房做饭,为难地看向水老太,水老太摆手让她出去,劝儿子道:“这里离状元巷太远,乘马车也要走大半个时辰,眼看着天都快黑了,你要三丫头走路去吗?” 水德音悻悻抽口烟,狭小逼仄的屋子里立马烟雾缭绕,呛得水老太咳嗽,但是他从来不以为意。 沉默良久,他终于想起什么,问:“阿月和盼儿呢?王嫖和戚淼呢?都死哪里去啦!” “家里缺吃少穿,没得钱花,”即便到了这个时候,水老太还是宠溺地娇惯着儿子,好言好语道:“阿月盼儿和戚小娘,到外面做活去了,你不用操心那些,你只管好好在家歇息就是,至于王嫖——” 她朝南里间努嘴,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,忍不住眼泪直流:“她还在里面歇息,小产了,没有三两个月歇息不过来,她也是个可怜的,让她多休息休息吧。” 水老太已经认命了,她觉得,自己命里注定没有孙子。 “不就是小产么,哪个女人没得小产过,谁像她这样金贵啊,我去喊她起来,成天躺着像什么话!”在水德音记忆里,陆栖月当年小产后,没几天就像个没事人一样去总铺忙碌了,遂不满地朝南里间去。 水老太年老,动作慢,没能拉住儿子。 等她焦急忙慌追进南里间,水德音已经把王嫖从简陋的床板子上拖下来,扔在地上打骂:“少在这里装可怜,你哥哥害我至此,我还没得找他算账,你还有脸在这里躺着吃白饭?还敢不搭理我,起来去做饭,孩子都保不住,要你有什么用!” “儿呐,别打了,你消消气,别打了!”水老太不敢上前拦架,怕儿子连她也打,只能站在门口悲哀又无力地劝着。 面色惨白的王嫖像张纸般倒在地上,任水德音拳打脚踢,她一点反应没有,好像不知道疼。 胎儿拿掉后,她是看见了的,长的小胳膊小腿,小手小脚,乌黑的头发,灰青的脸,她的孩子明明已经长成人样了,可是却又没了。 第92章 她这辈子没有做过坏事的,被哥哥强迫着嫁为商人妾她都认了,可是为什么老天爷要夺走她的孩子? “住手!”在水德音殴打着王嫖泄愤时,一身粗布短打的水盼儿冲进来,用尽全力撞开水德音,展开胳膊拦在王嫖前面。 屋里压根没有多余的地方,水德音被斜刺里突如其来的一撞,撞得踉跄撞到小小的窗户前。 他怒从中来,顺手抄起窗台上的剪刀,朝着水盼儿举起来:“小王八蛋你,你敢打你老子,信不信我一剪刀戳死你?!” 放在以前,这男人怒目圆瞪时,总是会吓得妻女们战战兢兢,而今际遇大变,水盼儿往前一步,露出自己脖子:“来呀,朝这里戳,今日你不杀死我,你就给王嫖道歉!” 水德音握紧剪刀,尖尖的剪刀头正对着水盼儿,似乎下一刻就会重重挥下来,杀死这个敢顶撞他的不孝女。 然而他怒瞪二女儿许久,最终破口大骂起来:“道你娘的比!我是你老子,天底下哪有老子给孩子道歉的,傲滋的你以为自己是谁啊,滚,不要再让我看见你!” 水盼儿指向门口,声音不大,却然轻蔑:“你给我出去。” “你!”水德音咬牙切齿瞪过来,水盼儿瞪回去,厉声斥他:“出去!” 见儿子被孙女叫板,下不来台,门口的水老太连忙唤:“儿呐,快来扶一扶娘,娘要站不住了!” 有了台阶,水德音这才撂下剪刀,悻悻扶着水老太离开。 水盼儿十六七岁,空占个高个头,实则还没得什么力气,上工本来就累,更是拉不起地上万念俱灰犹如死尸的王嫖。 她拉半天,累得满头大汗,蹲在旁边咻咻喘气:“你哥哥王膘,今天判了,这个月底问斩,你要不要去送他?” 地上的王嫖双目无神,斜靠在墙角,嘴角洇着被水德音打出来的血,像个活死人,没有任何反应。 水盼儿琢磨须臾,低声道:“我爹爹的罪名,全部被推在了你哥哥身上,他替我爹认下了要杀头的罪。” 话音落下,麻木的人终于有了点反应,被扇得出血的嘴角里,极低缓地挤出一句嘶哑的:“活、该。” 水盼儿还没来得及说话,就听见水德音在外面跳脚打骂:“她算个什么东西,欺负到她老子头上来,欺软怕硬的畜牲,她就是看老子落魄了,不把老子放在眼里,等我翻过身来,我第一个弄死她!小娘养的,当初我怎么就心慈手软,没得把她按在水盆里溺死!” 水德音在骂水盼儿撒气。 “胎儿没了也好,”水盼儿把薄被往王嫖身上拢了拢,“投生在这样个家里,有那样个爹,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。” 说完,水盼儿疲惫地把脸埋进手心里,声音沉闷:“后土娘娘不开眼,怎么没得叫他死在大狱里呢。” 晚饭时候,衙门来了两个人,要确定水德音是否住在这里。 他们里翻外找的,没有搜刮出任何值钱东西,便硬说水德音住的地方超过了判决书要求的标准,要找茬,陆栖月翻出自己仅剩的玉镯送他们,这才安抚住两个官皮。 等水德音在确认书上签字画押了,衙门的人前脚离开,他后脚把碗里的稀饭,倒扣在缺了个角的小饭桌上,再度破口大骂:“虎落平阳被犬欺,我富贵的时候,这些烂咳咳的东西,还不是像条狗一样跟在我后面巴结!现在竟然敢对老子颐指气使,等我翻了身,第一个弄死他们!” 家里粮食不多,其她人的粥碗里只有清汤,水老太特意叮嘱,把为数不多的米盛到她儿子碗里,结果还被她儿子毫不珍惜地倒扣在桌上。 戚淼始终是惧怕这男人,不敢出声,疲惫不堪的陆栖月刚想开口说他两句,只见水盼儿黑着脸,唰地站起来。 “你干么斯!”水德音冷不丁被吓一跳,不晓得何时起,自己的这个二女儿,个头竟然几乎同他高了,黑着脸时候吓人吧啦的。 水盼儿踢开马扎过来,吓得水德音往后一缩,以为这丫头要同自己动手。 却见水盼儿一言不发,把倒扣的碗翻过来,用筷子将桌上还没洒落完的米汤重新拨回碗里,继而把米分别拨进几个小妹妹那只有清汤的碗里。 见水盼儿重新坐回去,水德音傲滋起来,支使拿抹布擦桌的三女儿:“子群,去给老爹爹再盛碗粥来。” 水老太十几年来不曾怎么上心过孙女们,重视孙子,但也没有外面说的那样重男轻女,而今看着孙女们这样乖巧,境遇突变之下,她心里满是懊悔,懊悔以前怎么没多对孙女们好些。 “好孩子,阿婆帮你擦,”水老太接过三孙女手里的抹布,柔声道:“去帮你爹爹再盛碗粥吧,记得多捞些米。” 家里没有多余的面能做饼,早晚两餐只是喝点稀粥,吃点最便宜的野菜,要是再不多吃点粥里的米,吃完饭就又会饿。 水子群伸手去接二姐姐手里的碗,却见她二姐姐把空碗放在手边,重新坐下吃饭,冷冷道:“锅里没得粥了,既然有人不想喝,那就饿着吧。” 母亲、小娘和她,她们三个人出去干活挣钱,薪水日结,还要每天给房东缴租房子的钱,暂时没有多余的钱买米粮充饥,每日吃稀饭野菜充饥,中午啃个硬饼,省点钱就买点好吃的,给王嫖补身子。 “不吃了,”水德音把烟杆往桌角一磕,黑着脸起身,“我出去转转,你们吃吧。” 第93章 水老太在后面担忧:“人生地不熟的,你要去哪块啊?儿呐,你几时回来?给你留饭呐!” 对老母亲的关心置若罔闻的男人,已经噙着烟袋,背着一只手出了门去。 水老太立马吩咐三孙女:“子群呐,拿个碗来,把饭菜给你爹爹留一份出来,放着他待会儿回来吃。” 可是直到子夜,宵禁了,水德音依旧没有回来。 街坊邻居全已歇下,夜猫在墙头屋顶窜来窜去,老鼠不知在哪个角落咯吱咯吱啃东西,听得人头皮发麻。 南隔间里,水老太急到拉着陆栖月和戚淼哭:“德音怎么还不回来,你们去找找他呐!他要是找不见家门怎么办,他要是再被抓去怎么办?你们快想想办法呐!” 陆栖月和戚淼怎么都劝不住,老太太哭得极其揪心。 木板和长凳搭起来的大通铺上挤着九个人,水老太哭着,所有人不得睡。 干活累一整天的水盼儿,怀里搂着最小的妹妹,不耐烦道:“附近有牌场,他肯定打牌去了,你要是想找,你自己找去,母亲阿娘和我,我们三个做工整日,累的很,还要睡觉的。” 水老太不哭了,反驳道:“你爹爹他没得银钱的,他去牌场做什么!” “他有,”水盼儿闭着眼,疲惫道:“他摸走了我的钱袋子。” 她的钱袋子放在枕头底下,晚饭时捕快进来翻找,枕头下已经空无一物,捕快出去后,她飞快在被褥里翻找,麻木的王嫖极低地说了句:“他偷了。” “他”指的是谁不言而喻,水盼儿当时没说话,只从怀里掏出个煮鸡蛋,偷偷放进王嫖的碗里。 水老太立马收起声,躺下不说话了。 逼仄的屋里寂静得呼吸可闻,小小的窗户东向朝,揽不得月色入怀,拥挤的木板通铺上,很快响起陆栖月和戚小娘疲惫的鼾声。 六妹妹睡着后就从她二姐姐怀里滚出去,压在了另一边的她三姐姐身上,水盼儿怀里一空,刚想给小妹妹把被子盖好,有人从身后轻轻抱住她。 是王嫖。 “谢谢你。”她贴着水盼儿的后颈,极轻极轻地呢喃。 30、第三十章 比起水家从衣食无忧到缺吃少穿的鸡犬不宁,于霁尘和水图南这里倒没有那些烦恼,相比则要更费力耗神些。 水德音得了那般下场,算是再也翻不起什么浪花,一些其他商号跃跃欲试,想要争夺江宁织造龙头。 任义村认为可以趁机大捞一笔,但史泰第为维持织造行的稳定,保障上用绸缎按时交付,于是越过商会会长侯艳洁,做东请织造局的总管太监汤若固、水氏织造最可能接任东家的水图南,以及大通东家于霁尘出来吃饭。 雅间环境很好,不晓得哪里有阵阵琴声传来,不扰耳,反而令人心绪放松,花架子上摆放着提前盛开的菊花,环境悠然雅致。 史泰第朝对面两个年轻人举起小酒盅,亲切和善:“上回这样坐在一起时,两位才第一次见面,真是没想到,再这样相聚,你们两人已结秦晋之好,可见这缘分是天注定呐。” 话是这样说,他却注意力只在于霁尘身上,好像水图南是个附属品,不需要特别注意。 水图南心里清楚,于霁尘若非做此假身份,那么同样也是入不得这些人的眼的,她不晓得这些人倒底凭什么不把女子放在眼里。 这可恶而不公的乾坤失衡,让多少女子一生不得志,有才不得施,何时才能有女子冲破重重阻挠,站到更高的地方去,为女子争取更多平等的权利呢? 她在这里暗思出神,于霁尘应付着史泰第,三句套一句笑道:“缘分的事玄之又玄,天定自然好,可必要时候若不主动争一争,便是月老把红绳换成条铁锁,恐怕也拴不住两头的人。” 她暗喻的是众人联手把水德音踢出局,保证其他人涉事者全身而退的事,汤若固在这件事上最是理亏,表现得反而最是若无其事,史泰第和任义村听得哈哈笑,他便也跟着笑开颜。 “霁尘总是这样风趣,”任义村给自己倒酒,贪婪地嘬一口,哈着辣气道:“我早说了你不是个寻常商贾,水氏织造的重新安排我也听说了,办的很好嘛,” 他趣味十足地问另一边的人:“汤总管,你说呢?” 史任二人代表的是季相府在江宁的势力,而汤若固则是奉旨在江宁督管织造,表面是皇帝的爪牙,实则是宫中总管大太监的眼线,江宁的利益分三份,其中两份便归这两方。 利益不同注定两方矛盾横生,多年以来,他们这是头回心平气和地,私下坐在一起吃酒。 汤若固微笑道:“于大东家的手段,我也算是领教过了,不过我还是有一点想不通,水小东家的祖母,是怎么一纸书信递进总督衙门,就把水老东家给保下来的呢?” 把水德音放出大狱的事,是总督曹汝城亲自过问的,史泰第和任义村去部堂打听,也是双双被搪塞敷衍过去,汤若固如此一问,倒也恰好问到任史二人心坎上。 “是啊,”任义村收到史泰第暗示,跟着附和道:“不知老太太究竟使了什么神通,竟请动曹部堂亲自过问提刑案事。” 多年来,没听说水家在大邑有什么硬靠山,水德音犯的事桩桩件件都是死路一条,水老太是怎么在这般前提下,把人硬从曹汝城手里给保下来的? 第94章 水德音,他是季相府的弃子,曹汝城可是季老相的学生!曹汝城放过水德音,意味着他没有遵从季相府的意思,这代表什么,众人更是心照不宣。 来前水图南已和于霁尘商量过对策,遂按照二人说定的,如实相告道:“祖母也未曾与家中小辈多言,只是听水园之前的老仆讲,祖母大约在十几年前,误打误撞帮助过一位来自大邑的贵人,那位贵人允诺,将来若水氏有难,可去寻他求助一次。” 十二年前,朝廷有季皇后当权,政务有季相辅佐,四海无事,皇帝在霍君行护卫下偷跑来南边玩耍,不料在江宁境内遇刺,皇帝被偶然遇见他的水老太,藏在道观后山专门埋葬道士的地方暂避,等待后续救援。 水图南了解到的真相,便是到此为止,而事情的后续,于霁尘并未让她深知。 护卫皇帝的飞翎卫总指挥使霍君行,带着手下去吸引刺客,他以身犯险,引着刺客跑出几十里地,最终伤重昏倒在一片林子里,被带着女儿抄近道回娘家的于冠庵捡到。 这才有了后续的一系列事情,比如水氏织造凭借相助贵人之事,一跃成为织造官商、成为江宁织造龙头,比如于霁尘外婆外公因收留了霍君行而横遭劫难,于霁尘跟着母亲北上大邑。 如此真相自然不可能如实告诉几个官皮,说话么,要三真掺七假地讲,其余的让他们自己猜去,这样他们才会因为捉摸不透,而不敢轻举妄动。 在史泰第和任义村暗中交换眼神时,汤若固恍然大悟道:“原来是这样,不知那位贵人尊姓大名,我生在大邑,认识不少达官贵人,或许也认识你说的那位贵人呢。” 这般试探就显得刻意了,明显是把水图南当白痴在看待,甚至都不顾于霁尘坐在旁边。 水德音东窗事发,汤若固首当其冲,水德音被大邑的贵人保下性命,汤若固也被宫中太监总管写信斥骂了一通,要他在江宁夹着尾巴做狗,其余则什么都没说。 他总感觉,自己和水德音一样,要被上面弃了。 水图南同他打太极:“未曾听祖母提起过那位姓什么,既然总管问了,明朝我去问问家里祖母。” 被明言说到脸上,汤若固也顾不得许多,干笑道:“是呢,说不定就认识的。” 这时候,任义村开腔活络氛围,意有所指道:“这不就巧了么,你认识的他也认识,正好说明我们本该就是朋友,以前的事就不说了,如今霁尘和水小东家共吃一碗饭,那我们两个衙门,往后自然也要汤总管多多照拂啦!” 大邑肯定出了不能放到明面上的事,千里之外的江宁暂时不得而知,但这不妨碍江宁的各方势力,在特殊情况下试着抱团取暖,任义村的主动示好,说明季相府深深牵扯在大邑的风云其中。 新势力结成,所占主次之位自然要由史任二人划分主导,汤若固不是吃素的,能从水德音的事里全身而退,说明他有能力和总督之下的官员抗衡。 两双方斗法的工具,表面看起来便似乎是于霁尘的大通,和水图南的水氏织造。 在于霁尘水图南和官皮们斗智斗勇时,状元巷的于家,秧秧用过饭已早早回屋休息,千会泡了杯菊花茶,坐在花圃前的摇椅里看月亮。 她的身边,霍偃坐在个马扎上沉默,这人无心风月,十几年如一日的无趣。 “总是听人说,千山琢磨人心很有一手,可惜,没有机会见识。”千会柔声低语着,不闻应声,她偏过头来:“霍偃,你说是不是?” 冷不丁被点名的霍偃,在千会看过来时飞快挪开视线,不冷不热道了声:“是。” 千会转过头继续看月亮,沉默良久,她嘀咕道:“江宁的月亮,和大邑的月亮也没什么不同,你说,集安的月亮,也会和这里的一样么?” 父亲为她说了门亲,对方是集安人,在外地做小官,家族名声清正,父亲说,能在如此之世中保住一家安稳清正,说明对方家族其实是有聪明的话事人的,她嫁过去,可免诸多纷扰。 “月亮在哪里都长那样,”这回霍偃搭了腔,却尽讲些让人接不住的话,“今人未见古时月,今月却曾照古人,月亮而已,云淡云浓,晴风阴雨,它都在那里,想来千山也将归家,我就先走了。” 知道于霁尘今日要出去,留千会独自在家,霍偃停下手头事务,偷偷溜来陪千会用饭,饭后又贪婪地留坐许久,该走了。 千会沉默着,把人送到后院一处墙角,等霍偃提衣摆准备爬墙,以避开他人耳目,忽被千会拽住袖子。 “怎么了?”霍偃已经一只脚踩上旁边的装饰石,又重新退下来,沉静的黑眸里倒映着今晚的月色。 自从离开大邑,千会觉得自己越来越放肆,更觉得有什么东西越来越不受控制,她分明有话想说,此刻又犹豫着不敢开口,不敢看霍偃的眼睛。 霍偃也不着急,就这么静静站着,总是很有耐心。 可到底是从监察寮偷溜出来的,史泰第任义村以及其他许多眼睛,都在暗中盯着,“他”不能在此耽搁过久,恰好,墙外放风的手下,仿小狗轻轻吠了一声提醒。 霍偃不得不先开口,声如月色温柔,又如情人耳语:“你说,我在听。” 像“他”这般恶名在外的人,料来此生唯一的和颜悦色,只能是给面前之人了。 第95章 “千山的事,还有多久能结束?”千会想问的,是霍偃何时再调回大邑,霍偃什么都不告诉她,包括此次调来江宁任职。 她还疑惑过,父亲为何那样轻易答应让霍偃护送她南下,原来霍偃是有自己的事要做,送她只是顺路。 夜幕上有团云飘过去,恰好遮住银盘,也遮住了霍偃眼里的光:“父亲允你在此逗留一个月,倘十月初动身返邑,到家正好能赶上过年。” 如此答非所问,便是说,来时是她二人,回去的只有一个,千会心里有什么东西不停疯长,她始终不敢看霍偃:“如果千山和图南她们都可以,那我们……” “千会。”寡言的人及时打断她,黑森森的眼眸里浸染着长年累月锻炼出来的沉静,完美地掩盖住心底的所有情绪。 霍偃道:“你现在看到的皆是虚像,待事情结束,秩序重排,水图南将继续在江宁经营织造以贡上用,而千山则会北归,会回到奉鹿继续她本有的生活。” 霍千山和水图南,只不过是在特定时期的特定事件里,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交集,等一切尘埃落定,她们的结局不会出人意料,霍偃这些年,见过太多这样的聚散离合。 “你快走吧,”也不知千会可否听懂那些劝导,她别过脸,摆了下手,“路上小心,别让人发现。” 霍偃深深看一眼千会,兔起鹞落翻墙而去。 · 水德音贩卖句奴,盈利大头被汤若固拿去了,汤若固将钱财送回大邑,飞翎卫晓得那些钱最后进了宫里太监总管的口袋,但苦于没有证据,不敢轻易动皇帝的大伴,于霁尘来江宁,要挖的便有汤若固这条线。 酒饭一桌,于霁尘狡窟三窟,让两方官老爷认下大通和水氏织造的合作,水图南今次大开眼界,回来时拽着于霁尘,把吃饭时的情况细细分析琢磨。 到家时,她正好说到祖母一纸书信救她爹的事。 “放心吧,官府既把人放出来,便没理由再要你爹性命的,”于霁尘坐在桌前,手里捧着秧秧提前煮好的醒酒汤,把去吃饭前,匆忙告诉水图南的事详细展开: “我也是最近才知道,十几年前,你家老太太救过皇帝爷爷,她拿着皇帝留给的手书去见曹汝城,曹汝城不敢怠慢,飞报大邑,这不,信卒一来一回三十天,你爹就被赦免了。” 水老太救过皇帝这事,于霁尘也是在水老太面见曹汝城后,才从霍偃嘴里得知原委。 水老太凭这个救天子的恩情,为水德音求来一条活路。 “如此说来,水氏织造这十几年来的发展,便是有迹可循了,”水图南心里莫名有些沉重,儿时对织造形成的崇尚之意,无声地分崩离析着,“水氏织造正是十二年前,才和织造局达成合作,成为官商的。” 在那之前,江宁织造的前三里都没有水氏。 水氏织造凭借的,不仅仅有救天子的大恩,还有从于家夺走的钱财做资本,于霁尘笑,笑意未达眼底:“你不会一直以为,你家是凭实力走到今天的吧。” 见水图南神色并不轻松,于霁尘敛了脸上笑:“还在忧心你娘的事?” “我爹今日回家去了,他定不会让我娘好过的,”水图南眉目间凝着淡淡愁绪,“我想,明朝如果有时间,我得回去一趟。” 自从水家经历这场变故,水图南见识到于霁尘的计谋和手段,遇见事时会第一时间想和于霁尘商量,然后再尽可能在不和于霁尘发生正面利益的前提下,暗中去达到自己的目的。 这是她跟于霁尘学的,实力不够与对手正面硬碰时,便采取暗中迂回的策略去逐步实现目标,于霁尘就是用的这招,引狡诈多疑的汤若固,和史任二人达成共识,认下水氏织造和大通的合作的。 至此,主营茶叶的大通,拿到了在织造行的“通行文书”。 于霁尘轻易看穿水图南的心思,把另一碗醒酒汤往她面前推了推:“同我较量较量吧,让我看看,经历过这么多事情后,水小东家学到了些什么。” 作者有话说: 一定不要让生活耗尽了耐心和向往,因为还有诗和远方、排骨和汤、烤肉和馕、烤鸭和涮肥羊,充满希望。 31、第三十一章 水氏织造总务沈其,贪墨织造银钱,大搞钱·色·交易,雇佣人手杀害良民,强占耕田,贿赂官员,同王膘一起被判了秋后处斩。 另有五六个掌柜、掌事被查出问题,留在了大狱没能出来,只有姬代贤重新回到织造。 大通派了江逾白过去帮助姬代贤,水图南听从于霁尘的建议,在把握织造大局的同时,放权给姬代贤去整顿上下,自己则沉到织坊和门面铺子里去学习。 这日,她早早去歙陌街的铺子上工,准备去傍晚下工后,去趟南城水家住的地方。 南城,贫巷,纵横交错的房子分不清谁家是谁家,水家住的院子,今日比昨日热闹些: 戚淼会做饭,在家饭堂找个了洗刷碗筷的打杂活,累得手指种脚肿,但不得不咬牙坚持,早上天不亮她就空着肚子匆忙上工去了,每日早饭卖完后,饭堂会把没卖完的剩饭菜拿给伙计吃。 陆栖月和水盼儿在家很小很小的小作坊里做工,但因为活计太过劳累,陆栖月犯了腰疼病,早上醒来后坐不起来床,不得不告假半日在家休息。 第96章 赶巧,水盼儿今日轮休,打发了三妹妹水子群带着六妹妹艮临,去药铺给陆栖月买几贴膏药,出门时,水盼儿偷偷多塞给三妹妹几个铜板,要她路上带着六妹妹买点东西吃,此举被四妹妹君至看见了,小丫头躲在厨房的灶台后面偷偷哭。 水盼儿寻声找进来,问她:“哭什么?” 九岁的君至哭得涕泪满脸,又怕吵到大人休息,抽噎着低声道:“二姐姐,我也很饿的。” 水盼儿把四妹妹从地上拉起来,用新磨出嫩茧的手掌,抹小丫头脸上的涕泪,给出了自己明日的晌午饭钱:“饿了就去买点好吃的,带上五妹妹,在外面吃完了再回来。” 君至破涕为笑,攥着几个铜板冲出破烂的厨房,拽上蹲在院子里洗衣服的五妹妹崇乾,一溜烟奔出家门。 这个时间,过了早饭点,其他家的人该上工已上工去了,别家小孩光着屁股蛋和脚丫子在巷子里玩耍,水盼儿瞧着天上白灿灿的日头,坐到院子里洗几个小妹妹没洗完的,全家人的脏衣服。 大约着小半个时辰后,水德音一副死什样地进了门,眼底下的黑青瞧着要掉到脚面上。他拿着个烧饼夹油条在前面吃,身后跟着老四水君至,以及被抢了烧饼呜呜哭的小五。 “二姐姐,”小五一见水盼儿,大跑小跑过来告状,“我们刚买的烧饼,被爹爹抢走了!” 水盼儿还没开口,便听水德音骂道:“小畜牲怎么讲你老爹爹呢,这么大个烧饼,你又吃不完,你老爹爹替你吃点你还不乐意了,没良心的。” 水盼儿已经没了余钱能再给妹妹,只好对水德音道:“你给她们留半个。” “讲什么疯话呢,一个我都吃不饱,给她留半个我喝风去啊!”他兀自嘟哝着,裹挟着满身烟草、脚臭、汗臭等混杂的呛鼻臭味,进了屋里去,“我要睡觉,不到吃饭不要叫我,要是把我吵醒,” 说着,他转身朝院里的女儿们用力一指:“老子抽死你们几个小畜牲。” 小五被吓得捂住嘴不敢哭出声,水盼儿安慰她道:“锅里还有稀粥,去喝点吧,明朝再去买烧饼吃。” 瘪着嘴不开心的老四,带着五妹妹去了厨房。南隔间里,陆栖月同样躺在板子床上掉眼泪:“老太太,这就是您的好儿子。” 靠坐在小窗户前,勉强给人纳鞋底的水老太,抓着粗布手帕连连擦眼泪,低声道歉:“是我对不起你们,是我的错。” “别哭了,眼睛再看不见的话,还要去看郎中,”陆栖月不冷不热劝一句,默了默,又道:“戚淼才三十来岁,还年轻,要不,就放她和盼儿走吧。” 水老太第一反应是拒绝:“你身体不好,王嫖没三两个月下不了床,我年纪大了,要是放她们母女走,谁来伺候德音?谁来挣钱?” 这句话,光是放在一位母亲的角度而言,它都是大错特错的,又怎会不让听见的人觉着恶心。 事到如今,陆栖月再次意识到,水德音是水家女人们所有痛苦的根源,到嘴边的话又改了口:“我们家落到今天这个地步,老太太你还是半点不晓得错在哪里么?” 搁在以前,水老太早就掀桌子摔茶杯地和陆栖月吵起来,如今家里靠陆栖月领着其她人挣钱养活,水老太服软地低下头,眼泪流个不停:“我能有什么办法,他还没生下来他爹就死了,我再不多疼他些,他得多可怜呐!” 陆栖月冷嗤:“世上没娘没爹的人多着去了,没见谁长成像你儿子那样的德行,不要再为他找借口了,他就是个自私自利的王八蛋!是个烂糟透的二胡卵子!我们所有人的钱财,被当官的搜刮了个干净,可是,你儿子是存有许多私钱的,谁被饿死他都不会,你要操心的,是你的几个孙女的活路。” 水老太不说话,只是不停掉眼泪,北边隔间传来水德音犹如雷震的鼾声,他打一晚上牌,这会儿累了,倒下就睡。 半晌午,水盼儿刚洗完一大家子的脏衣服从公用的井台边回来,正带着几个妹妹在屋子前搭衣服,被渴醒的水德音披着衣起床,嘴里噙着烟袋杆子,走到屋门口使唤水盼儿:“我要喝热水。” 水盼儿拧着衣裳,没搭理他,男人立马不满地吼道:“耳朵都聋啦,我要喝热水!” 水盼儿怒从中来,回头斥他:“喝热水自己去厨里倒,给我说什么,我口袋里难道有热水?” 水德音咬牙切齿瞪着二女儿,愤愤片刻,他转身走向屋子旁边的破烂草棚。 他把灶台上的锅碗瓢盆全部掀开看一遍,故意跳过有热水的水壶不看,摔得锅盖当当响,冲院子里大喊大叫:“哪里有热水?你娘的逼里有热水?!” 水盼儿愤怒转身,一脚把旁边漏水的木盆踢飞出去:“你再骂一句试试?” “噢呦,”水德音开始把烟袋子的绳子往烟袋杆子上缠绕,一副要打人的前兆,在草棚下叫嚣:“我是你爹,想怎么骂就怎么骂,来斯你打我,小娘养的赔钱货,算什么东西,轮到你这个孽畜来欺负老子!等老子翻了身,第一个弄死你!” 尖锐的争吵声惊动屋里人,水老太呜呜咽咽哭起来,陆栖月和王嫖沉默地躺着,冷漠得置若罔闻。 院子里,水盼儿回怼道:“对的哦,我是孽畜,你又是个什么老畜!不然怎么生的我来!” 第97章 在院门外面编搭衣服绳子的老三水子群,听见院里声音,不想二姐姐太生气,低着头进来给那个事儿爹倒热水喝。 结果水德音给脸不要脸,拿乖巧的孩子撒气,一把掀翻水子群递来的热水,烫了老三的手。 水盼儿不惯着这个活爹,上来就是狠狠一巴掌,啪!地一声,当场扇懵了水德音,水盼儿这才抽出空来,让老三去把手伸进凉水里。 小丫头们一个个吓得噤若寒蝉,惊愕呆滞。 水德音愣怔良久,直到看着老三把被烫的手伸进脸盆里,他抄起菜刀,朝水盼儿高高举起,肿起半边脸疯狂大叫:“我砍死你个王八蛋,你这是不想要我活了!你要我死啊!” “那你就去死啊!”水盼儿没有躲避,直直迎上菜刀刀刃,指着院里那个破损的石磨:“要么你一刀把我砍死,要么你在这里一头撞死,你死了,再喊你娘去陪你,到阴间给你端茶倒水!我好带着我娘和妹妹们好好过日子!大姐姐也不用再处处受你影响!!” 水德音没想到小丫头片子会说这样的话,心里有些发怵,举着菜刀与水盼儿互相瞪着,想息事宁人又觉得太掉面子。 良久,良久后,嗬嗬喘粗气的他盘腿往地上一坐,扔掉菜刀号啕大哭起来:“街坊邻居快来看呐,水盼儿这个不孝女,要打死她老爹爹了……” 街坊邻居没人搭理他,除了水老太在屋里哭,其他人各自做自己的事,冷漠且麻木。 · 水家的每日闹剧,悉数会被报给于霁尘知。 傍晚,伙计报完“水盼儿扇水德音一巴掌,陆栖月欲放戚家母女走”的事,来凑热闹的千会,惊讶得微微睁大眼睛:“被逼得动手打自己爹,那位水盼儿姑娘,该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。” 于霁尘今日陪千会出去玩了,累得懒散靠在书桌后的椅子里:“这才哪到哪,水德音不是人,水图南这些年过得才更叫艰难。” 千会无法理解,世上怎么会有水德音那样的父亲,问道:“你不去接图南下工么?” “不去,”于霁尘随意从桌上抽来本簿册翻看,面色如常,“我都这么累了,哪有精力去接她,再说,她下工后还要去南城水家。我不想见到水德音,见到就恶心想吐。” 见到就想让他尝尽飞翎卫监察寮里的诸般酷刑。 瞧着于霁尘嘴不对心的别扭样子,千会故意道:“可她要去南城呐,你不更得去接她么,不然,她爹爹要是像对待水盼儿那样骂她、打她,她该怎么办?” 该怎么办?要是真这样了,水盼儿水子群姐妹几个,难不成还无动于衷?退一万步讲,陆栖月也在呢,怎会容忍水德音打骂水图南。 可要么说千会和千山是一家人,即便她们真正在一起生活的时间只有四五年,但千会对千山的了解,还是比较深的,三言两语就能说动千山。 等马车赶到南城贫巷,天已彻底黑下去,于霁尘独自在羊肠般的小巷里穿梭许久,不晓得撞了多少次巷子里堆积的杂物,才磕磕绊绊来到水家住的院子。 夜色朦胧,已过了吃饭时候,水家住的屋子门开着,里面昏惨惨亮着盏煤油灯,因为屋子小,从外面看进去时,显得屋里坐着许多人。 “图南?”于霁尘在门口唤了一声。 里面先应声的反而是水德音:“乖乖隆地咚,我家大姑爷来了,快进来快进来!” 他激动地迎接到门口,失落地停下脚步:“啊空手来的呀,那也没得关系,进来坐。” 屋里气氛果然不是很好,几个小的被撵去南隔间了,只有几个大人和水盼儿在堂屋,水老太又在默默擦眼泪。 屋里人纷纷向于霁尘打招呼,水盼儿把马扎让给于霁尘坐,自己和水图南挤在一条小长凳上。 “霁尘呐,”水德音给自己点着烟,边抽边不客气道:“这情况你也见了,一家十来口人,硬生生挤在这里,睡觉都睡不成的,岳父晓得你宅子多,你给腾出来一个,叫我们也住住?” 他话音没落时,于霁尘便收到水图南的目光,冒着黑烟的煤油灯照不亮屋里人脸上的具体表情,于霁尘依旧清楚辨别出水图南的意思。 “宅子很多,太可以腾出几座让大家住,”于霁尘为难道:“可是官府下有红戳大报,禁止我对家里有任何形式的帮扶,如若不然,我也是要吃刑惩的,水氏织造刚刚稳定下来,我想,你也不愿意看它再出问题吧。” 水德音被噎得没话,黑着脸用力把烟锅里的烟灰磕出来,以表示他的强烈不满。 须臾,他继续装烟丝、点烟,用力抽,拿架子道:“你未经我同意,就和图南去办婚册的事,我没得追究你,是看在你在我入狱后,尽力帮忙的份上,” 他吐出大团青烟,眯起眼睛道:“可是现在,你已经娶了我女儿,你就忍心自己吃香喝辣的,住着宽宅大院,让我和一帮糟污人住在这里,一天三顿稀饭地吃?你忍心?” 这个自私自利到极点的老王八蛋,说出口的话字字句句都只是在为自己考虑,半点不带提他老母妻女的。 “爹,你适可而止吧,”水图南打断水德音的胡搅蛮缠,试图把重点重新引回于霁尘来之前的话题上,“阿婆的眼睛,和我娘的腰疼,以及王嫖的身体,你到底打算怎么办?” 一提起这个,水德音就千万个不耐烦,呵斥道:“问问问,问个什么劲,有什么可问的,我能怎么办,我又没得钱,烦不了一起等死好啦,反正都活成这个样子,我不如死了算了!” 第98章 “我的儿,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呐!”水老太一言不合又开始哭,比起之前陆栖月配合女儿演戏的动辄哭啼,水老太才是真正的伤心落泪。 被水德音嫌恶地恶语相对:“哭哭哭,你有什么好哭的,这辈子绫罗绸缎也穿了,大鱼大肉也吃了,还有个野道士陪你睡了这么些年,我们家出事,那道士也跑了,你还有什么可哭的?!” 此话一出,水老太止了哭泣,万分震惊地看着自己一手拉拔大的儿子,像是看着个陌生人。 屋子里其她人也都纷纷震惊不已,连呼吸声都赶紧放轻。 片刻后,水老太像是终于听懂了儿子的话,羞愧地起身朝外去:“行呐,我丢你的脸了,我这就去死,一了百了!” 水盼儿和水图南赶紧起身阻拦,水德音在后面抖威风说风凉话:“噢呦,吓唬谁呢,你去死呀,别往大水井里投,不然我还得花钱打捞!宣武湖没得盖子,你大方跳去!” 等他这句话说完,走到屋门口的水老太终于跌坐在地,痛苦地哭起来。 屋里没有人同情她,她很可怜,但不值得同情,因为水德音是水老太一手娇惯出来的,无论水德音怎样对待水老太,那都是她的造化报应。 戚淼走过来,和水图南水盼儿一起,把水老太扶起来,送进南隔间去。 不多时,安顿好老太太的几人重新出来坐下,戚淼坐到了水老太坐过的凳子上,水盼儿看着不知何时挪过去坐在长凳上的于霁尘,以及正向长凳走过去的大姐姐,最后识趣地抱着膝盖坐回马扎。 她心想,这个于霁尘可真够幼稚的,不就是坐大姐姐身边么,这都要跟她抢。 她又想,男人好像都是这样幼稚赖皮,嫁个相公像是给自己养了个儿子,不仅要照顾他吃喝拉撒方方面面,还有那男人的一大家子要应付,光是想想就是令人恶心又厌恶的。 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此时,一直沉默的陆栖月,有些诧异地轻呼出声,所有人应声看过去。 便在水盼儿心里嘀咕的时候,她的生母小娘戚淼,忽然一言不发向陆栖月跪了下来,水盼儿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,跟着也先跪到地上。 32、第三十二章 “你这是做什么?”陆栖月似已猜到戚淼此举的意图,示意她起来,“正好图南和霁尘也在,有话我们好好商量。” 一旁,水德音噙着烟袋叠起腿,斜着眼睛瞧戚淼,阴阳怪气道:“又要开始作逼倒怪了,还有完没完。” 没人搭理他,水盼儿狠狠瞪过来一眼,水德音有些害怕,别开眼去在屋里胡乱瞟起来。 “求主母夫人放我走吧。”戚淼起身坐回去,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,这十几年来,她年轻的生命和所有的欢愉,好像已经全部被耗光了。 甚至,她的生命,似乎也已激不起半点浪花,她活着,像个行尸走肉。 水德音首先拍桌子反对:“干么斯,造反呐?老子哪里对不起你了,要你这个时候背叛老子?!你是不是不想活了!” 戚淼被吼地一缩身子,定了定,努力忽视这男人的愤怒和威胁,平静陈述道:“我是在夫人怀大小姐时,被买进水园的,后来产下盼儿,就常年独自生活在角院里,我对夫人忠心耿耿,盼儿也非常听她大姐姐的话,我没有哪里对不起夫人的,如今,夫人放了陈妈妈和秀秀一家,能不能,也放了我的身契?” 当年她被买进水家,完全是为了栓住水德音,陆栖月大着肚子,水德音在外面乱搞,水老太怕他出事染病,逼着陆栖月买了她回去。 戚淼长的还算漂亮,人也听话,水德音确实很长一段时间没再出去乱混,但戚淼产下女儿后,肚子变得松垮垮,还留下许多可怖的疤痕,水德音便再没去过她的院子,她更是懒得去讨好那个窝赖人的男人。 她在水园空耗了十几年光阴,不想再耗了,如果陆栖月要赎身钱,那么她会从给攒盼儿的嫁妆里取出来十五两暂用,以后再挣钱给女儿补上。 对,她的卖身钱,便是十五两,当时还算是好价钱。 水德音哪里肯,猝不及防一脚踹过来,将戚淼连人带凳踹翻在地,打骂起来:“你算个什么东西,竟然也想趁我落魄对老子落井下石?” 水盼儿飞快冲上来保护她娘,水图南也起身要去阻止水德音,被于霁尘按回长凳上,替她过去阻拦。 于霁尘早就想亲手收拾那老王八了,故意迟一步过去,等水盼儿冲过去一个大巴掌扇他脸上,他高高举起铜烟袋,要去砸弯腰去拉戚淼的水盼儿,于霁尘瞅准机会,一个箭步上去,先捏他手顺势把胳膊往后压,再一脚狠狠踢在他右膝窝,人当时就烟袋脱手单膝跪地,右胳膊被压,浑身动弹不得。 他上身后仰试图缓解疼痛,嘴里嚷着:“霁尘你疯了,打我做什么!快松手快松手,胳膊要折了!!” “动手打人是不对的,”于霁尘嘴里说着话,假装得不能再假,手上暗暗使劲压他胳膊,“还打么?” 水德音自问能屈能伸,疼得额头冒汗,眼泪也跟着往下掉:“我怎么混成这个样子,后土娘娘,我一辈子吃尽酸苦,您怎能让我沦落到如此地步,您为什么不开眼!啊疼疼疼疼……” 胳膊被往反向往身后压得更厉害,他疼得直喊娘。 “行了霁尘,”陆栖月看着水盼儿把戚淼拉起来,让于霁尘松了手,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泛黄的身契,“盼儿过来,你娘不识字,你替她看一看这个身契,确认无误,就当着大家面烧掉它,从此你娘与水家再无关系。” 第99章 当年她买的戚淼,是走是留,水德音无权干涉。 水德音哎呦咧嘴地揉胳膊,见水盼儿要去拿身契,眼睛一转便准备准备偷袭抢夺,正要出手,于霁尘从他身旁离开。 不晓得于霁尘做了什么,只见一个钱袋子水德音怀里掉出来,铜板碎银哗啦啦掉一地,目测起码有三四两,他紧张得立马趴到地上去捡。 水盼儿打开身契检验,又拿给已经泪眼朦胧的戚淼,在场都是良民身,没人能懂戚淼拿着这张身契时的感受,她哭了,一手拿着身契,一手拉着女儿,啜泣出声。 外面传来邻居早已不耐烦的呵斥:“吵死个人了,深更半夜还睡不睡!” 贫巷人家舍不得多点煤油灯,入夜睡的早,别家丁点动静四周听去便觉吵得不行,小孩挨揍的凄惨嚎叫声,年轻夫妻的吵架声,妇人数落丈夫的唠叨声,声声吵得人心烦。 戚淼停止了哭泣,拉着水盼儿一起给陆栖月磕头,水德音还趴在地上着急忙慌捡钱,于霁尘拉起水图南离开。 “我还有话没得说完,”走出凌乱的院子,水图南被牵着手走,见于霁尘沉默,她好奇道:“盼儿会跟她阿娘一起走么?” 于霁尘头也不回,踢开横在路上的破瓦片,被这恶劣的道路逼得有些不耐烦:“你问我啊!” “你生什么气?”水图南问着,想起查到的当年于家真相,她顿时心虚而愧疚。 片刻,她刻意放软声音哄道:“你那两招还挺像回事,他完全反抗不得,回头教教我?” 了解当年于家被害的事后,无论于霁尘将会对水德音本人采取哪种报复,水图南皆不会阻拦,她最多去给水德音收个尸。 毕竟水德音,也曾经给七岁的她,送过去一碗下了毒的稣山。 巧的是,她先把稣山喂心爱的狸奴吃了一口,它当场七窍流血而亡,后来那事不了了之,陆栖月再不让女儿吃未经她手的,水德音送的食物。 马车停在相对较宽的街上,于霁尘牵着水图南在羊肠巷里穿梭,水图南放软的话语,轻轻驱散了她心头烦闷的怒火。 “你不用哄我开心。”于霁尘闷闷道。 “那你为何忽然不高兴?”水图南锲而不舍地问。 于霁尘没有立刻回答,走出去十来步后,不知谁家的瘦犬听见她们的脚步声,警惕地吠叫起来,吵醒了附近的幼婴,啼哭个不停。 很快,主人呵斥了看家犬,幼婴的娘亲将心头肉抱进怀里,婴孩得到安抚,一切重归寂静。 于霁尘低低笑了一声,说了句让人云里雾里的话:“时至今日,我才忽然意识到,图南,你我之间,横亘着杀亲之仇。” “你竟然才意识到吗?” 水图南沉默须臾,晃晃被牵着的手,带了笑腔:“你应该在答应同我结盟时,就该想到这个事实的吧,还是说,之前你一直不觉得它是个问题,但现在又因为某些原因,忽然觉得它有些棘手了?” 于霁尘被戳穿心思,微愠,故意刻薄起来,幼稚地试图掩盖那点不愿直面的心绪:“就你长脑子,就你聪明。” “你怕是心里有我了,”水图南得出如此结论,窃窃笑着,大方地开导:“喜欢女子没什么不好,我就喜欢,不用不好意思,于霁尘,听到没得?你说话呀。” 于霁尘听话地说话:“听到了,两只耳朵全都听到了。” “然后呢,听到之后呢?”被牵着手走的水图南,忍不住低声偷笑,只见月光长长,巷子长长,两道影子亦长长。 巷子是土巷,每落雨,地面都会被踩撵得泥泞不堪,干涸后形成各式各样的印迹,走路时踩在上面很容易崴脚绊倒,地上还有随机埋伏的金汁和狗屎,让人走运得防不胜防,而当人不得不特别留神脚下时,那些盖出院墙的简易棚,也会让人出其不意地撞到头。 于霁尘低头躲开来时撞过头的木杆子,道:“听到之后,会想到我在幽北的一位同袍之友,会想到……想到幽北和这里的不同。” 这种地方逼仄而脏乱,实在是糟糕透顶,但和于霁尘在幽北见过的战乱后的村落还不同。 战乱频仍的地方,连脏乱都带着生死无常的凄楚和绝望,可江宁南城的贫巷,乍看像是一匹光鲜亮丽的绸缎上的肮脏补丁,但当细细观察时,会发现它其实是构成这匹华丽绸缎的每一根丝线。 这里的每寸土地,都充斥着活着的绝望和压抑,“丝线”上沾染着每个生活在这里的人的血汗,江宁产出来的绸缎,每一尺,每一寸,都是用这些贫苦百姓的性命织成。 猫狗牲畜如果咋吃都吃不胖,定是身上生了寄虫;百姓咋干活都鼓不了钱袋子,定是世道出了“蛀虫”,于霁尘奉命来江宁,即是为除“虫害”,遇上风月私情,她总有些不敢轻易接触,怕自己把握不住。 认识以来的许多点滴涌上心头,是令人暗自欣喜的,而自晓得于家三兄弟的事后,水图南何尝不是陷在矛盾中纠结。 水图南敏感问:“那位幽北的同袍之友,是你的什么人?” 于霁尘解释:“她是我的同袍,以前的顶头上官,幽北嗣王杨严齐。” “我听说过她,”水图南暗暗松口气,“几年前,这个名字在江宁热传了一阵,她是开国以来朝廷封的第一位女嗣王,还被赐婚了一位女王妃,那时候大家还聊过,北方是不是也要承认同老了。” 第100章 关于民俗之事,于霁尘不置可否。 于霁尘的沉默,让水图南心里有些紧张,似乎是先动了心人,总是带着份小心翼翼。 关于上一辈人的恩怨,水图南尚未想到解决之法,遂选择暂时搁置,在不得不面对之前,放纵地一尽自己欢喜:“你肯定晓得我心里喜欢你,你呢?” “你一步一步把我套进来,要是我半点没察觉,那就是真的是蠢到家了。”贫巷出口就在前方,脚下的土路面更加坎坷难行起来,于霁尘拉紧水图南的手,言语平静。 察觉到了却没阻止,水图南不由得有点沮丧:“是因为你有更大的计谋,还是也心里有我,想和我接近?于霁尘,你得把话清楚地告诉我,不要让我猜来猜去,你心思太深,我怕我猜不到。” 万一猜错了,那多让人难受。 于霁尘却答非所问:“水德音不会横死,但会经历众叛亲离,贫困潦倒,生活得非常痛苦,若他有那个勇气,他可以自己选择解脱;你祖母将身败名裂,在病痛折磨与世俗的指摘中了却残生;你舅舅家的脚帮和漕帮会缩减泰半,并且丢失整个北方版图以及远海航权,你最好劝他不要过度反抗,否则后果会更严重;水氏织造的传家手艺我不动,但大通会彻底吞并它。” 说话间,二人走出了压抑恶臭的贫巷,来到马车前,于霁尘终于转过身来,微微低头看着水图南:“如果这些情况你都能接受,那么图南,我们在一起吧。” “我娘呢?”水图南望进那双清亮的眼睛,“水家那些人,我最是关心我娘。” 她的前十九年人生,生活在一个极其自私自利的家庭中,幸好母亲陆栖月毫无条件毫无保留地护她爱她,否则她成为不了今天的自己,更甚至,可能已经死在了进织造前的哪一年。 如何处理陆栖月,是于霁尘考虑得最多的事,她自然会选择最能令陆栖月因果得报的选项:“她会做出最合适自己的选择,我不逼她,但你也救不了她。” “好,”水图南欣然答应,甚至等的就是这句话,她伸出小拇指来,“拉个勾,一言为定。” 于霁尘失笑,把人往马车里塞:“这种事最好白纸黑字写下来,留个证据有保障,拉勾算个什么事。” 被水图南质疑:“你之前不是还说自己一诺千金吗?” “哪有的事,我怎么不记得,说了立契就立契,你这么大个人了,要有分辨立契和拉勾的能力……”于霁尘矢口否认着,眼都不带眨的。 在水图南又要反驳时,车夫驾车而行,水图南身子随着车厢微微一晃,话在嘴边停顿须臾,便立马被于霁尘抢走机会:“把从大通投钱给水氏开始,至现在大通和水氏并合而作,整个过程涉及的一切,包括织造局和二衙门在内,写成复盘分析,五天后拿给我看。” “五天?!”水图南贴在车窗边,惊恐地比出一个巴掌,“你确定?” 整个过程涉及的人和事,简直多如乱麻,其中光是于霁尘拉汤若固下她的斗场的计谋和手段,便是五天都分析不明白的! “那就十天,”于霁尘捣鼓着点亮车内风灯,一豆光亮被盘腿而坐的她抱在怀里,“连带着接下来三年对水氏织造的经营计划,一并拿给我看。” 水图南没想到,于霁尘会冷不防给她来这出,试图通过摆事实讲道理来说服算盘精:“人之精能是有限的,我每日要起早贪黑去铺子上工,还要照应着我娘那边,能挤出来的时间只有睡前半个时辰,再说,经营计划不是一拍脑门就有的,那是个庞大的策划,需要姬总务等许多人的参与,我……” “过程中需要任何东西时,找我或者找毕税要就是,”于霁尘打断她,“最难的部分我帮你承担,还有什么难处?” 她要先锻炼水图南整理复杂情况的能力,一个好的商号掌舵者,要有在纷乱如麻的情况下,快速理清复杂局面的能力,有快速做出最有利决策的反应力。 如果水图南能学会于霁尘那套运用在沙场上的谋略思维,那么以后水图南无论走到哪里做生意,都能为自己闯出个立身之地。 “十五天吧。”水图南做着最后的挣扎。 “八天。”铁石心肠的人八风不动。 “十三天。”水图南放软声音,过来拉于霁尘的手。 “六天。”这王八吃秤砣了。 “……”再谈下去恐怕明天就得“交作业”了,水图南及时止损:“十天就十天,不过你得鼓励鼓励我。” 于霁尘点头:“想怎么鼓励?” 水图南胆子好大:“别抱灯了,抱抱我吧。” 一本正经的于霁尘,唰地红了脸:“有人在驾车呢,别闹,回去再说。” “那你可不可以……”水图南刚兴致勃勃地开口,肚子里传来一阵十分响亮的:“咕噜~咕噜~咕噜!” 两人同时愣住,车厢里有片刻针落可闻的寂静,旋即爆发出于霁尘丧心病狂的笑声:“可以可以,可以路上找个饭铺吃饭!” “别笑了,这有什么好笑的!”水图南羞得两手齐上来捂她的嘴,软绵绵的调子听不出是在生气还是在撒娇,“不准再笑了,难道不该是心疼我没吃饭吗?于霁尘,再笑就没良心了哦!” 于霁尘不笑了,于霁尘又笑得更夸张了,说实话么,她可以硬桥硬马斩关夺隘,但实在遭不住这样软若无骨的撒娇。 第101章 人么,总是要有个软肋在的。 33、第三十三章 十日,水图南焦头烂额蓬头垢面地忙碌整整十日。 第十一日晚饭后,她出现在书房。 身着件浅色对襟衫,用根小楷笔当簪,将如瀑青丝簪在脑后,完全露出清瘦些许的脸,眼睛亮晶晶看着人时,已然没了初相识时毫无锋芒的单纯,取而代之的,是几分不动声色的狡黠。 足见得她学习能力之强。 “不要着急,等我慢慢看。”于霁尘收回视线,继续看手里厚厚一摞的,纸张扎成的分析书。 “我不急,你慢慢看。”书桌对面,水图南盯着于霁尘翻页的手,嘴上如此应着,心里却忐忑又期待。 她写的是好?是差?于霁尘看得脸上毫无表情,叫人丝毫揣度不得,她想,算盘精这随时随地隐去神色的本事,也很值得她学习。 不多时,在于霁尘淡静态度的潜移默化下,水图南心里的忐忑,也渐渐在等待的煎熬里平复下去,她松口气,开始无聊地看于霁尘翻页。 算盘精的长相自是不必再多说,石榴树前再相见时,她便单纯觉得这张脸好看了,但算盘精的这双手,恰是与清秀俊美长相截然相反的风格。 这双手既不秀气也不细嫩,因为算盘精是壮实而不是胖,这双手看着同样很有劲力,几根青筋均匀分布在手背上,手指翻动纸张时,掌骨随着动作时隐时现,虎口有茧,手指指节较粗。 其实这人掌心的指根上也尽是老茧,平时没事时,她便泡上一壶茶,拿着把专用的小刀子,坐在前院的摇椅里修手上老茧,还用药水擦着软化,据说是为了防止被有心人看出来,她手上的老茧来自行伍。 那天晚上,水图南和千会闲聊时,千会告诉她:“千山十多岁才开始练拳脚兵器,毫无童子功,所以总是得比霍偃多付出好几倍的努力,才能勉强和霍偃做得差不多。” “她小时候也是笨笨的吗?”水图南想象不出来于霁尘落于人后的样子。 “千山不笨,”千会眉眼含笑,静静道:“她只是不擅长此道罢了。” 千山擅写擅算,擅心计谋划,擅运筹帷幄,偏偏也要习刀兵。 “千山不擅长和人动武,但千山很有韧劲,什么困难都难不住她。”千会想把千山所有的好,统统都告诉水图南。 千山近身搏斗总打不过霍偃,于是不停地找霍偃交手,不停地被霍偃揍,最后选拔飞翎卫预役时,面对战胜了霍偃的对手,千山本着被揍一顿的心态,竟然一拳把对手打倒在地。 对手是某个公爵家的小公子,一路无敌地打到总赛,无法接受被个女娃一拳干翻,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。 说到有趣处,千会娴静的脸上,绽放出大大的笑容:“裁判宣布千山胜出时,霍千山本人正啃着指甲,满脸纳闷儿地站在旁边看人家哭。” 气得人家小孩爬起来指着她鼻子骂:“看什么看!有什么好看的!” 霍千山满脸无辜,大声问:“我从来没有赢过霍偃,你在上一轮时,不是赢了霍偃吗?” 人家小孩怒极了,丢脸极了,追着霍千山满场跑着揍,扬言要杀了千山。 “其实她是在给霍偃出气,”千会解释道:“霍偃和那小孩的比赛,被裁判作了弊,没人知道霍偃是霍家人,霍偃被故意判输,千山就敢设计那样一出,当时皇后和太子都在场,闹得很难堪。” 最后,季皇后以此为借口,趁机整肃禁卫羽林等天子亲军的纲纪,严厉惩罚几些勋贵豪门,杀了杀垄断门路的歪风邪气,霍君行也整顿了飞翎卫,一改往昔乌烟瘴气的近卫军风气。 被侵犯利益的朝臣自然不肯放过霍家,要拿霍千山开刀,季后亲自过问,以目无纲纪、冲撞圣驾为由赏了千山十板子,并以教女无方为由,罚了霍君行半年俸禄。 千山屁股被打得开花,在床上趴了一个多月,霍偃和千会轮流照顾了她一个多月。 每每提起异母异父的姐姐千山,千会眼里就会浮现出心疼:“千山从小就是把好刀,所以才会被派来江宁这个搏命场。图南,我们谁都没想到她会遇见你,如果你真的可以和她走下去,我希望你一定好好珍惜她。” “当然啦,”千会挽住她胳膊,举起秀气的拳与她同仇敌忾:“如果霍千山敢欺负你,我第一个不饶她!” ——“水图南,你在傻笑个啥?”于霁尘看完分析书,抬头就看见水图南在冲着自己傻笑,笑得她心里发毛。 “没看什么。”水图南心虚地摇头,心想算盘精看东西怎么这样快,笑容满面地转移话题,“看完啦,怎么样?有何指点,还请不吝赐教。” 于霁尘勾手:“过来这边,我同你一起再过一遍。” 在水图南绕到书桌后时,于霁尘已磨墨蘸笔,把分析书从头翻开:“先来说整体的粗略情况,这个提目做的不错,总体分了复盘和分析两大类,复盘按照时间顺序写的,条理清晰,不曾遗漏缺相,但最后两篇,” 她的笔在“复盘”大目下的最后两篇细目前,轻轻画上两个圈:“这两篇的内容有些混乱,甚至有混淆之处,莫不是因为快要写到最后,耐不住性子了?” “唔,不能说是敷衍,可能是我对汤若固全身而退这件事的分析,出现了偏差。”水图南含糊着应,不肯承认是被于霁尘说中。 第102章 她站着,算盘精坐着,有些不方便,眼睛往周围瞟几下,发现要坐下说的话还得搬椅子过来,于是她把于霁尘的胳膊肘,从椅子扶手上戳下去,自己侧身坐到扶手上,一手撑着桌沿,一手撑着椅子靠背:“你继续说。” 于霁尘几乎要被她张开胳膊圈起了,那淡淡的花香随着水图南的靠近而再度侵袭过来,她身子往相反的方向仰:“你搬个椅子过来坐啊,这样扭着多不方便。” 水图南满脸疑惑,自上而下看她:“你怎么这么多事,还讲不讲了。” “讲、讲,讲,”于霁尘莫名有些怂,用笔尾戳戳自己鼻梁挠痒,把分析书递过来写些: “然后你看分析这一目啊,你是对应着前面的事件来分析的,虽然看着顺序清晰,但这就造成了思维上的混乱, 说白些,你后半目的分析只能结合着事件具体看,但却在整体上没有形成连贯——你要不还是搬把椅子坐过来吧。” 淡淡的香味萦绕鼻尖,于霁尘总是觉得不得劲,把分析书放到腿上,手里的笔朝那边的圈椅指一下:“那玩意不重的,拖着就过来了。” “你还真是事多,”水图南碎碎念着过去拖椅子,打了个哈欠,泪眼朦胧,“赶紧讲完我早些回去睡,这小半个月实在把我累透了,你不晓得,我那个铺子的掌柜,是个十足的闷头机子——就像你一样,有什么事他不直说,成天话讲一半,用意得靠伙计猜来猜去,” 她拖着椅子坐到于霁尘身边,胳膊往于霁尘的椅子扶手上一撑,手托着脸,泪眼朦胧:“他是个事精,条走搓波没放好他要扣钱,抽地没关严他也要扣钱,伙计们整天应付不过来他的事,才有多少精力被用在售卖上。” 于霁尘不懂“闷头机子”什么意思,也不懂“条走、搓波、抽地”是什么,但水图南的语气明显很烦。 于霁尘往后靠在椅子里,歪头看挨着她的人:“你觉得我是那种惹你烦累的人?” “没得啊,”水图南伸出手,把于霁尘放在腿上的分析书翻过去两张,“我是讲我那个铺掌柜,他烦人,你不烦人——这些还有哪里写的不行,你说吧。” “哦,”于霁尘收回落在水图南侧脸上的视线,凝凝心神继续评讲,“具体内容上大体可以,有见识独到的,也有分析存在偏差的,我们一篇一篇过……” 于霁尘开始了她的长篇大论。 从最开始的二十万匹量生丝换取一成半话事权,到促成大通伙计渗入水氏织造,为大通合并水氏、大规模入主织造做下铺垫; 再从反利用水德音对王嫖怀孩子的利用,到王膘在水德音下狱后的叛离,替水德音顶罪,让汤若固看见于霁尘有这个能力,把人从断头台上拉下来; 最后是从花县洗钱作坊的告发,到汤若固被拉下大通的斗场,于霁尘借助大邑的风云变幻、以及史任二人的贪婪和疑心,完成织造局和衙门势力的串联,并将自己从中脱嫌。 一步一步,好生连环的筹谋,好生高明的手段,天时地利人和各尽其用,讲的人讲得毫无保留,听的人听得醍醐灌顶,心跳加速。 ——从来没有人这样仔细地教过水图南东西,简直恨不能倾囊相授,还非常有耐心,连她阿娘都没有这样过。 不过这灌顶也没有灌很久,感动也没有感动得多持续,水图南前半截时听得还很认真,听得很努力,对于霁尘十分佩服、五体投地。 可最终,她还是没能抗住疲惫困倦,听得悄悄睡了过去,脑袋靠着于霁尘上臂,另只手还拽着于霁尘腰间的绦绳穗子,把心底生出的依赖之情,尽数表现出来。 睡着了么,等于霁尘意识到时,试着轻声唤她:“图南?” 靠着她胳膊的人歪着身子,呼吸均匀,这都能睡着。 桌上的烛灯光线柔和,于霁尘抿抿嘴,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花香味,在寂静的夜里,她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,须臾,她稍微歪下头,看见了水图南睡着的样子。 水图南靠着她胳膊睡着了,可是吧,这个角度看过去,水图南真好看呀。 光洁的额头好看,秀气的双眉好看,低垂的眼睫好看,鼻梁两侧的小雀斑也好看。 于霁尘纳闷儿,怎么能有人睡着了都这么好看呢?还又香又软的,让人想亲她。 “哎,醒醒,”于霁尘压下那令人不知所措的心思,屈起指节轻戳水图南额头,“回你屋里睡去吧。” “……今晚能不能睡你的屋呐,”醒过来的人揉着脸坐起来,眼皮沉得挣不开,“这十多天以来,我都没有好好和你说过话。” 方才,光是听着于霁尘说话,她的心就跳得像装了只小兔子一样,上蹿下跳乱蹦个不停。 为赶“作业”,她每天吃了晚饭就钻进书房,一写就是两个时辰,累得秧秧连做十天宵夜,结果也没有把她吃圆润些,反而清减了,说实话,这十天,她总是想缠着于霁尘。 她不晓得欢喜一个人应该是什么样子,但她就想赖着于霁尘,时时刻刻赖着。 瞧水图南嘟嘟弄弄迷迷糊糊的样子,于霁尘的心头,像是被三花狸奴的大尾巴梢轻轻扫过,痒痒的:“不大合适,还是各睡各……” “哪里不合适?”水图南打断她,有几分耍蛮的味道,“我们可是有官府婚册的。” 第103章 于霁尘失笑:“你是要睡觉还是要和我说话?” “嘁,你倒是讲究起来了,”水图南两手抱住她胳膊,“放心吧,我欢喜的是你本人,不是你假扮出来的这个模样,不会得手之后失望离开的,” “你这个人呐,好是很好,但就是喜欢多思多虑,”她看得出于霁尘的顾虑,拽着这人起身,“真想不出你冲动起来会是什么样子,‘三思而后行’这句话,委实是被你给用对了,走吧,先回去睡。” 于霁尘被推着往外走,心里还是有些怯,又寻思水图南都这样主动了,自己要是再逃避,那就非常说不过去了。 她回过手去,拉住推在自己腰间的那只手,半转身看过来:“这回要是我打呼再吵到你,你就踹我,只管用劲踹,踹到醒就是。” 之前下作坊时,都已经睡在一个屋里了,没见有多不适应,而今也算是有经验。 水图南打着哈欠,故意问:“要是说梦话呢?” “要是吵到你,一个嘴巴子给过来就妥。”以前行军住五人共用的帐篷时,大家便是如此应对她人的打呼噜说梦话。 行伍杀伐,同袍在睡梦中或有凄惨嚎叫,或有嚎啕大哭,每遇见时,一个嘴巴子抽过去给她打醒,便什么事都能解决。 水图南咯咯笑出声:“你怎么还忽然矜持起来了,于霁尘,你是害羞了吧!” 哪里是害羞,是怕自己做出什么失礼的事,水图南光是靠的太近她都忍不住想做点什么,要是再睡到一起,谁知道会怎么样呢。 不过还好,于霁尘没机会怎么样。 子夜时分,更夫巡过巷口,梆声渐远,一名黑衣人动作敏捷地,从隔壁翻进这座干净整洁的院子,并熟门熟路敲响于霁尘房间的窗户,是霍偃。 幸好水图南兀自滚在床里面睡得熟,于霁尘披衣起来,和霍偃坐到中庭说话:“大晚上的,什么事?” 隔扇后竹影斑驳,夜风沙沙,霍偃掏出封誊抄的书信:“史泰第送往大邑季相府的信,傍晚在辛安驿拿到的复抄。” 于霁尘懒得点灯,管霍偃要个火折子吹着,看完顺带手烧掉。 沉默片刻,她解释道:“你来这里比我预想的早十多天,史泰第难免起疑,不过他既然要求证,那就让他求证去,” 不知于霁尘想到了什么,说话速度慢下来,语速一慢下来,人就显得很有气场,说出来的话让人不敢质疑:“季相府正和东宫暗中较着劲,必定不会这个时候让自己‘后院起火’,曹汝城是个有能耐的人,只要他还在那个位置上坐着,史任二人和汤若固,就翻不了江宁的天。” 九月秋深,夜风吹着庭院里渐枯的树植,霍偃不知听见什么,微不可查地往客房那边偏了下头,声音更低几分:“皇后凤体不安,太子的老师次相朱大成,及殿前丞相司马伯其,二人极力主张要太子趁此机会,撤换掉曹汝城这个季相的得力学生。” 江州四月发水,九月便开始恢复耕种,中间没有发生叛乱,没有发生民变,甚至没有因赈灾而过度向朝廷索要财物。 江州本就是个风水宝地,加上曹汝城前期把该做的事全都打好了基础,这个时候无论谁来接盘,都很容易做出政绩。 但在巨大的利益诱惑面前,人们选择性地忽略了江宁情况的复杂。 一个区区江宁,人口不足五十万,却有以织造为依托的太监势力,有以赋税为倚仗的季相府势力,有家族子弟遍布朝堂的大族势力,还有以瓷行卫家、南盐钱家、大通于霁尘等为首的,依附于各党派的巨商势力。 江宁历代那么多总督,只有曹汝城在任的这些年,才牵制均压了这些人,使得水深火热中的江州百姓,得到了暂时的喘息和安稳。 大邑那些重臣要员,一个个书读了五大车,墨水装了满肚子,张口闭口圣人先贤,话里话外天下苍生,名声博了等身高,实际上却没有一个人能像曹汝城那样,是真正有实力有担当,敢顶着上面重重压力也要为百姓筹谋的。 大邑各方势力大乱斗着,神仙打架,百姓遭殃,这种时候曹汝城若调走,无论来的是谁,别说压不住江宁这帮牛鬼蛇神,便是连汤若固和史任二人都是压不住的,届时江州可就真乱了。 “给大邑去封信吧,曹汝城不能动,”于霁尘懒得评价上面那帮举着刀互相乱砍的高官重臣,道:“史泰第那边我会及时安排应对,你好不容易来一趟,”说着朝客房摆头示意,“见一见,说两句话再走。” 于霁尘看得出霍偃亲自来送信的目的,打着哈欠自觉回屋去了,霍偃原本打算路过时看一眼就走,孰料深夜来也还是被发现了,遂也没有逗留,起身从回廊另一边离开中庭。 霍偃心里再清楚不过,有的界限无论如何不可越过半步。等时间到时,千山会重返幽北,千会会回到大邑,自己则留在这里,余生再也不向北,这也是义父给下的最后通牒。 ——“放下,便留在大邑,准备接替为父的位置,若放不下,就留在南边,再也别回来了。” 今夜是个明月夜,枝影稀疏映在白墙上,千会从客房追出来,在前庭的山茶花树下,追上了霍偃的脚步。 山茶花又曰断头花,怎么会有人在院子里种这种花呢?这可真是个不吉祥的象征,千会小跑着追过来的,气息稍有些凌乱:“你的火折子,落在中庭了。” 第104章 霍偃摸了下腰间小袋,没回头,也没接:“不要了。” 千会举着火折子的手,失落地垂回身侧,须臾,她开口,声音放得很轻,怕打扰了这满庭的悠悠月色:“八日后是个黄道吉日,千山要在那天,和图南举行个简单的小礼,小礼过后,我就启程回大邑了。” “嗯,好。”霍偃看着白墙上凌乱摇动的树影,以及两道无法产生交集的人影,微微低下了头。 千会没说话,两人心知肚明,若此一别,则便是余生尽。 34、第三十四章 有一点于霁尘没说错,水图南对些细枝末节上的事,还缺乏一定的洞察力,继而便缺乏些以小见大的推敲力。 整本分析书讲解完,是在第三日夜里,水图南趴在床头,无法很快接受那些寻常商贾见识不到的计谋手段,以及那些犀利刁钻的思考方式。 她单手托着脸问:“你借助水氏织造发展大通丝织,还把汤若固和史泰第任义村栓到一根绳上,目的究竟是什么?” “大人们的事,小孩少问,先把该学的学会再说。”于霁尘坐在床边修着掌心里的老茧,心里想着,以后要着重锻炼笨瓜抓全局的能力,嘴上却偏要一本正经地扯瞎话糊弄人。 水图南把写满批注的分析书,随手塞枕头和床头间的缝隙里,一骨碌爬起扑到于霁尘身上,佯装掐她脖子:“你讲谁是小孩子?” 于霁尘被撞得歪了歪身子,收起小刀:“你一个还没二十的小丫头片子,你不是小孩儿谁是小孩儿?” 算盘精的官话带着北方口音,水图南反而越听越觉得喜欢。 她趴在于霁尘的背上耍赖:“正常的姑娘十五及笄便是成人,你这是在小瞧谁呢。” 好像只要吃住在一起,亲近就是自然而然的。 水家出事后,水图南并没有过多地难过,她自幼对水德音没有倚仗,也不怎么依赖阿娘陆栖月,反而对于霁尘的信赖逐渐深重,除去阿娘和于粱,没人这样好地对过她。 于霁尘每对她好一分,都能同等地换取她的信任与亲近。不过这颗心里究竟蕴着几成真,恐怕只有局中人晓得。 水图南又贴在自己耳边说话,温热的吐息擦过耳廓,于霁尘垂眸看手心,偏偏头警告:“收拾好就赶紧睡,不睡我可又要考校你了。” “啊,还来!”水图南叫苦不迭,飞快撒开手躺回去,嘴里嘀咕个没停,“木头块,像笨牛,不晓得半点风情,好不容易得了空闲,居然还想着考校我,我怎么没得直接去喜欢个教书的呀……” 说到这里,水图南忽断了话音,她脸颊一热又一凉,是身后之人俯身过来,始料未及地亲了她。 “做什么,非礼呀?”水图南摸摸脸颊,半扭身看过来,眼睛里溢出来的笑出卖了她佯装的嗔意。 “这怎么能叫非礼呢,好不容易忙完你的正事,看在我无比尽心尽力的份上,你是不是得犒劳我一下?”于霁尘灭掉灯挨着她躺下,一改常态,试探着亲吻上来。 共枕这几日,于霁尘第一次不老实。 可怜水大小姐,在这方面空有“书本”知识无有实际践行,生疏得不知如何回应,以至于紧张得浑身紧绷。 她闭着双眼,感受着轻轻的亲吻落在眉心,温暖而柔软的触感像被放大数万倍,让人脑袋发晕。 俄而,耳垂被粗糙的手指轻轻捏了捏,缠绵的低语响在耳边,耐心十足:“你怎么不说话?” 还说什么话,水图南被亲得心头直痒痒,像是被人拿着根柔软的羽毛在来回扫,扫得她想颤抖,紧张得忘记要呼吸。 于霁尘笑着挪开,拽了被子给两人盖上:“还不愿承认自己是小孩,暴露了吧。” “我只是还没有准备好,”水图南辩解着暗松口气,感觉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,“说我是小孩,就好像你很懂似的。” 于霁尘清晰感觉出身边人逐渐放松下来,同她斗嘴道:“不懂不会没关系,人之所以为人,正是因为会学习,只是不巧,在习东西这方面我好像比你更擅长。” 要是说拌嘴,水图南可不会轻易认输:“嘁,光说不练假把式。” 于霁尘唇齿不相饶:“你倒是给个练一练的机会呐。” “……”水图南继续嘴硬,学着之前于霁尘讲分析书时说过的话:“自己想办法练习去,我只检收结果。” “你的意思是,让我上外面找?”于霁尘窃笑出声,这些日子以来,水图南的一步步靠近,逐渐消弭了她心里曾有过的异样感。 好像……这样也不错。 “你敢!”水图南落入圈套中,张牙舞爪,像小孩子护自己最爱吃的糖。 沉默须臾,水图南略感怅惘道:“其实,在别人看来,水园出事,我住进这里,我们应该早就……连我娘亦拐弯抹角问过我,甚至还问我,以后打算从哪边要个小孩养。” 陆栖月见过千会,非常喜欢,得知千会婚事不远,陆栖月更是私下建议,若是千会生小孩,可以抱一个给水图南和于霁尘养。 “想的倒是挺长远。”于霁尘顾左右而言他。 “这非是长远,而是人之常情。”水图南纠正她。 于霁尘压压身上的被子:“要我说,你现在还是专注于如何半个月内写好织造未来几年的计划,还有,想好没怎么收拾南城的烂摊子?” 第105章 “我困了,明朝再聊。”水图南始终找不到解决水家问题的最优办法,抱住于霁尘被子下的胳膊,“睡觉。” 一夜无梦。 · 若论“运筹帷幄之中,决胜千里之外”的能耐,于霁尘比较昔日同袍杨严齐而言,其实存在较大差距。 然而在党派林立、势力各异的江宁,于霁尘的到来,有如往个被群硕鼠偷食的粮仓,放进只从杀伐战场上下来的,爪牙锋利且手段残忍的狸花猫。 这只狸花猫平常不动声色,安静蛰伏在粮仓的“米海稻山”里,甚至扯了身老鼠皮混迹在鼠群中,因为臭味相投,没有任何一只老鼠察觉过它的异样。 即便是一只只莫名出现的老鼠尸体,竟也不能使这群狂欢的鼠辈生出惧怕,“粮仓”特殊的条件和复杂的环境,使得它们对一切有恃无恐。 大通对水氏织造的渗透融合,推行得并不是顺风顺水,尤其是重新丈量桑林亩数之事。 这天,离于霁尘和水图南三媒六聘的某个小礼还有四日,上午秋高气爽,天色晴好,毕税脚底生风地推门进来,惊讶发现院子里多了口圆肚大瓷缸,于霁尘正和秧秧头对头趴在瓷缸前。 “你来了。”于霁尘看她一眼。 秧秧欣然向她招手:“快来看!” 着急而来的毕税定定心神,过来一起趴在缸边看,缸里有条不大不小的鲤鱼正在产卵。 看片刻,她递上手里的书信,新奇问:“要把它养在这里了么?” 她晓得老于这人不喜欢养活物,秧秧养只三花狸奴就已老于的最大让步,怎么还整上瓷缸养鱼了。 “原是去买鱼炖汤煮面,无意间看见这条要产卵的,秧秧就让买回来了,你来的巧,吃过午饭再走。”于霁尘接过信,边打开看,边转身进厅堂。 秧秧独自看了会鱼产卵,踩着点刻去做饭,侧厅圆桌前,于霁尘看完信装之回信封,面色淡静地倒了杯茶递过来。 毕税接下杯子,喝两口茶润嗓,解释道:“信里说的佟后,是冯锦县一个大户,三十年前投在水氏织造之下,专门为水氏提供桑叶,几年前,水大小姐——” 说着,她停顿一下,瞄着老于神色,改口道:“夫人新掌织造时,曾重新整理各大桑户拥地量,彼时佟后家的桑林便没丈量,且当时,水氏是跟着官府丈量田亩的人,一起下的冯锦县。” 那件事的最后,不仅水氏没量成佟后家的桑林亩数,整个冯锦县的田亩丈量都没能推行下去,负责此事的官员因事故被调走,待州里衙门催要丈量结果,冯锦县衙拖不起,便把旧记录糊弄着报上去了事。 “和现在一样的手段,”毕税眼里掠过轻蔑的讥讽,“佟后安排了个佟家的女人自杀,说是被我们明尺量地给逼的,现下准备抬着棺材去县衙去叫屈。” 在佟家人抬着棺材去冯锦县衙门闹事之前,盯在冯锦县的飞翎卫暗影,已第一时间把消息传来江宁,传给毕税知。 “不新奇,这是国南大户们惯用的伎俩。”于霁尘胳膊肘撑着桌沿,一下下啃手指甲。 凡要丈量田亩,大户为躲避土地清算,便让家中一个女人自杀,而后说成是为丈量田亩所逼死,抬着棺材去衙门叫屈,再联合乡镇里有点名声的读书人,一起去往上级衙门告状,最终把负责丈量田亩之官员闹到撤职,从而阻碍丈量工作进展。 朝廷办事最是拖不起,时间一长,丈量田亩就不了了之。 大量耕田土地因此被昧在大户们手里,朝廷的册子上分明有那么田亩,但赋税却怎么也征不够,最后无奈,只能加重赋税,继续往老百姓头上平摊。 毕税思量须臾,又拿出个信封:“这里面是南城暗影所画,佟后见水德音的场景。” 狗改不了吃那啥,出狱后的水德音,并未因衙门对他颁布的斥令而有所收敛,在听说大通融并水氏后,他暗中联系上佟后那个老狗,目的不用猜就知道。 但这并非是聪明的选择,大通和水氏织造正在融并中,后续融并结束时,水德音名下的话事权占比虽会降低,但却将更有价值。 若水德音稍微长点脑子,就该拎得清这里面的利弊,于霁尘对此特意另外筹谋了一套计划,以打算在两家融并结束,商号运作稳定下来后,再夺回他所有话事权的。 没成想水德音自己主动送死。 “他许佟后什么好处?”于霁尘翻看着暗影的记录画,淡淡问。 毕税:“水德音虽然没了钱,又被赶出水园,但名义上他手里还有水氏织造五成半话事权,他以话事权为押,许事成后给佟后二百亩水氏桑林。” 水德音让佟后继续阻挠大通对水氏名下产业财属的核算盘查,最终目的无非是他想通过笼络佟后这类的滚刀肉,不让大通真正掌握水氏织造。 这老畜牲,还真是不到入土不老实。 “水孔昭最近在干什么?”于霁尘问。 “他还在江宁,尚在为西溪库房十万匹棉布被烧毁的事,四处奔波筹钱,这事你特意吩咐过,所以这钱,他是如何都凑不够的。” 水孔昭为此正恼火着,听闻水老太舍弃水园救水德音时,水孔昭喝醉酒撒了场酒疯发泄不满,毕税想,她已经猜到老于打算要怎么安排了。 且见老于啃了会儿指甲,沉吟道:“让咱们在冯锦县的人多拖佟后几天,水德音近来沉迷赌牌喝酒,正好安排他和水孔昭见一面,水老太手里的一成话事权,四日之内,必要她转到水图南名下。” 第106章 水孔昭和水德音两兄弟之间,本来就是水火不容的,可谓每见面必定动手,若二人在牌场动手,除非报官处理,否则他两个谁也别想从牌场脱身。 水德音刚从狱里出来没多久,正是惹不得官司时,水老太必得去牌场捞人,捞人便得要钱,且还要得又急又多。 水德音必不会动自己在九海钱庄的私房钱——实则他也动不了,水孔昭比之他弟弟而言,则更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小气,到时候,兄弟两个打成狗脑袋,便看水老太要如何取舍了。 · 傍晚,水图南如往常般,下工后自己回的状元巷,也是进门就被院里多出来的大水缸吸引。 见水图南走过去看鱼,在厨房里煮粥的秧秧,喜气洋洋地出来献宝:“尘尘买的,小鱼鱼。” “是鱼卵呢,”水图南明白秧秧的意思,撑着大鱼缸边沿看水里,是一条半斤多的鲤鱼和一团团鱼卵,“如果想让小鱼鱼长出来,鱼缸不能继续放这里哦。” 天气渐冷,这样放着不利于鱼卵存活。 “放哪里?”秧秧问。 水图南扫一圈院子,指向排门大敞的厅堂:“腾出个角落当鱼缸,总比露天放这里好。” 秋尽时轻寒起,什么都经不住冻。 秧秧的笑脸立马垮下去,看着鲤鱼瘪嘴:“尘尘不让。” 尘尘不喜欢猫狗和鱼鸟,她缠了尘尘好久,尘尘才答应养猫养鱼,白天时,三花狸奴还跳到缸上试图捉鱼,直到尘尘提溜着它后脖颈,把它关在了屋里才罢休。 “尘尘呢?”水图南问。 “和会会有事,快归。”尘尘和会会下午有事出门去了,说回家吃晚饭,这个时间应该也快回来的。 晚饭时候,于霁尘果然不同意把鱼缸搬进厅堂:“好好的屋子,放口大水缸像什么。” 秧秧望着水图南求助,继而看向会会,发现会会好像心情不好,秧秧便转过头再度看尘尘。 水图南琢磨出个理由:“要是养到过年,说不定还能煎小鱼吃,多划算。” 秧秧附和着,点头如捣蒜。 “那就倒腾到个小些的缸里,放到厨房去养。”于霁尘勉强答应下来。 秧秧非常高兴,愈发衬托得千会闷闷不乐。 待夜渐深,洗漱后回屋,水图南擦着头发问:“千会今天怎么了,好像非常不开心。” 于霁尘又坐在床边修手心茧,穿着青色交领寝衣,擦干的青丝垂散在身后,低眉垂目的,姑娘家的模样便显现出来,瞧着像长大的年画娃娃,格外讨人喜欢。 她瞎扯道:“下午时候在茶楼听说书,千会想起她亲娘了,且得难过几日呢。” 下午以和千会出门玩耍为由,去和霍偃见面谈事,但霍偃并未现身,代替霍偃和于霁尘见面的是茶楼的女老板,千会认识那人,在大邑时,女老板还是茶铺的茶娘,霍偃常去照顾她生意。 霍偃不是随便的性子,那茶娘更不是飞翎卫的人,她能替霍偃办如此秘密之事,只能说明她是霍偃的人。 千会本想觉得高兴,却终究高兴不起来。 回来路上,千会给于霁尘说:“你在江宁留意着些,若是那位茶楼老板可以,便给家里送个信,娘和爹虽然嘴上不说,心里也是忧着霍偃的终身大事的。” 大约是她知道,自己余生得不到顺遂和团圆了,便衷心希望所有人能有个圆满。 “今日我三妹妹去找我,说我娘又病倒了,干活累的,我请大夫过去诊病,竟被我爹阴阳怪气了一通。”听于霁尘提起娘,水图南也是心中有淡淡忧愁,边说话边爬上床榻。 “这是什么?”她无意间碰歪枕头,露出下面一本红色封面的书角,她好奇地抽出来看。 “没什么!”还没看清楚书长什么样,便被于霁尘扑过来一把夺走,藏在身后,“那什么,刚刚不是说上工累么,趴下,给你按按。” 这懒大王还会主动照顾别人呐,于是于霁尘表现得越是心虚,水图南越是好奇,扑过来抢那书:“到底是什么,给我看看嘛!” 于霁尘一手把书往远伸,不让水图南够着,另只手稍加阻拦,打闹中将水图南揽在了怀里,假模假样警告:“不许乱动了,否则后果自负啊。” 水图南往她怀里一趴,沐发的草药清香淡淡萦绕上来,恍然大悟:“我晓得了,是你的秘密账簿!” 每个生意人都有个这种账簿的,用来保命。 于霁尘忍俊不禁:“不是账簿,是教人学习的东西,” 凉凉夜色中,她的嗓音低而柔,躁动地在人耳边蛊惑:“我新学了点东西,你要不要……试试?” 这句话听来分明正常,水图南却瞬间理解她的意思,怂丢丢地缩着不动了:“可,可以么?” “可以不可以的,要试了才知道。”于霁尘寻索着亲吻下来。 这一回,水图南没有再临阵脱逃。 两个商号的融并,需要经历必要的痛苦的磨合,两个人之间关系的改变,更是会有如此经历。 “感觉怎么样?” “这里可以么?” 于霁尘的表现不像是新手,会时时注意她的感受,可是水图南总还是害羞,答不上来这些羞煞人的问题。 她不回答,于霁尘便只能通过观察她的表情和反应来判断。 第107章 闹腾了许久。 待结束后,水图南没想到会如此疲惫,于霁尘还愣是又去打了水来。 水图南困得一只脚已踏过结梦梁,被于霁尘强行拉起。 “你真讨厌!”她嘟哝着反抗。 “记得每次都要清洗,”于霁尘耐心地叮嘱着,和平常教她经营时无二的认真,“不然时间久了会生病,对身体不好,可记下?” “嗯。”水图南眼皮沉沉半合,似乎下一刻便会倒下去睡着,又强撑着意识,问:“我怎么没学到这些呢,你怎么晓得不清洗会生病?” “书上写的。”于霁尘敷衍。 “我看的书上为何没写?”水图南疑惑,嗓音沙哑,“定是我的书在骗人,抽空让我看看你看的书。” “下回一起看。” “……”水图南彻底安静下来。 窗户外,月华如水。 35、第三十五章 秋高气爽,叶落花黄,江宁数日皆晴朗,引得一鹤排云上,偏偏小礼这天,阴云蔽日,风吹满城萧瑟。 水家没有水图南住的地方,她只能和于霁尘一起过去,彼时水家已打扫干净屋舍,准备好茶点和礼件,等着于霁尘的到来。 于霁尘原本计划,是让霍偃做为长辈来应付此事,因千会到达江宁比预计早出数日,霍偃领着江宁飞翎卫,在水德音下狱时奉上命插了一手,身份暴露,便也作罢。 时到今日,大通和水氏两家基本算是稳定下来,于霁尘便也再无顾忌,偏巧千会身体不舒服,今日便没让千会出门。 到水家住的地方时,往日乱糟糟的院子,明显被简单打扫过,水盼儿领着妹妹们,在院门口接到水图南和于霁尘,把人往屋里带。 “昨日下午起,老头的脸便拉得很长,闹气,打一宿牌,两顿没吃,”趁着院里的这几步路,水盼儿跟在大姐姐身边讲悄悄话,暗示了下跟在后面的的于霁尘,“我猜大约是他惹的,老头敌不过他,可能会为难你,你可以不搭理老头,我们几个都是用的这个办法。” 每次水德音没事找事,水盼儿都是领着妹妹们沉默以对,水德音闹不起来,便会悻悻作罢。 今日是小礼,稍微拮据些的家庭,便直接把这个当成正礼,算作举办了庆典,水家目前的状况,也不允许为水图南操办婚事,水盼儿自然不希望水德音今日又瞎闹。 “放心,不会有事。”水图南谢过二妹妹的好意,顺手拨了下六妹妹头上的小揪揪。 待进得屋里,明显感觉气氛有些怪异,陆栖月兴高采烈迎起身,死寂的屋里勉强热闹起来,几个小妹妹围过来分大姐姐带的糖果子。 在此叽叽喳喳中,水德音背着手,朝于霁尘一摆头,晦气道:“你跟我过来。” 正在给五妹妹崇乾剥糖纸的于霁尘,应声和水德音四目相对,片刻的沉默中,水德音板着那张要杀人的脸,又重复道了声:“跟我过来下。” 大人带着小孩努力营造出来的愉快氛围,轻而易举被这煞风景的老东西撕开脆弱的伪装,屋里一时陷入某种恐惧般的安静。 陆栖月忐忑地看女儿,水图南沉静地看于霁尘,于霁尘把剥开的糖递给水崇乾,又将另一块糖递给水图南,跟着水德音出了屋子。 没人晓得水德音为何突然这样。 “大丫头,”一直沉默的水老太,紧张地从椅子里站起身,颤颤巍巍,模样比上次水图南见她时,要显得更加苍老,“你听阿婆的话,快跟上去照顾着点你爹爹,阿婆求求你了,大丫头,你快去呐!” 看着老太太摇摇欲坠忧心忡忡的样子,陆栖月终究是不忍心,过来扶她坐下,好生劝慰道:“无论您在担心什么,放心吧,都不会发生,你儿子伤不得小于,小于也不会无缘无故对你儿子怎样。” 水老太不管不顾,又开始哭,边责备道:“阿月,你的心怎会这样子狠毒呐,德音从昨晚起就生气了,两顿饭没吃,你竟然丝毫不担心!” 富庶之家横遭变故,即便再装坚强,也总会将情绪具化到某个人身上,以发泄自己的不甘和不满,水老太表面看起来和陆栖月放下了昔年芥蒂,一旦遇事,原形毕露。 可是,鬼晓得水德音这是闹哪门子事。 “君至,”水盼儿低声唤三妹妹,随手拿了两盒点心给她,“带妹妹们到院子外面玩,饭时我喊你们。” 水君至意识到家里又有事要闹,接过点心,小心翼翼带妹妹们离开。 屋里只剩下哭泣中的水老太,陆栖月水图南母女,冷眼看着水老太的水盼儿,以及,坐在最角落的王嫖。 屋里陷入沉默,水老太的啜泣显得突兀,见所有人满脸冷漠,老太太撑着拐棍再起身,浑身抖得厉害:“你们不心疼德音,我心疼我儿子,你们不去找他,我去找!” “他只是和小于出去说几句话,”陆栖月坐回去,无动于衷问,“老太太你究竟在担心什么?” 刚挪动半步的水老太,撑着桌沿的手还松开,闻言愣住脚步。 片刻后,她大力用拐棍戳脚下的土地面,痛心疾首斥责:“我担心什么?我担心我儿子两顿饭没吃,我担心他打整晚牌身体吃不消,我担心他生病!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,我该怎么活呢?!” 水老太越哭越厉害:“他和别人在牌场打架被扣,要缴赎金,你陆栖月竟然半文钱不肯拿,你就是想让他死在外面,这样你就自由了,是不是?” 第108章 这大半年以来的经历,彻底磋磨光陆栖月和人计较的心思,她实在懒得为自己辩白,反问道:“你倒是赎了二儿子出来,他对你有半句感谢?他只嫌你赎他迟了,老太太,水家走到这一步,成于你,也败于你,你心里难道不清楚?” 水老太不说话了,低着头坐回去一个劲哭,水图南始终是平静的,她早已料到,自己的小礼不会顺利举行。 “王嫖,”水图南看向角落里毫无存在感的人,同她闲聊,“你身体好些了呐。” 王嫖缩在角落里,勉强回应:“好些了,上回多谢你请的郎中,她开的药很管用。” “恢复好些就好,”水图南又宽慰她几句,转过头问起二妹妹水盼儿的近况,“你和戚姨母近来可好?” “都好的。”水盼儿坐在马扎上,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大姐姐闲聊。 见无人搭理自己,啜泣着闹腾找儿子的水老太,竟也没再说什么。 过了大约一柱香时间,眼看着吉时到,要行礼,陆栖月刚准备让水图南到外面找找人,便见水德音和于霁尘一前一后回来。 两人不知在外面说了些什么,情绪似乎都是平静的,水德音径直坐到八仙桌旁的八仙椅里,沉默着一言不发,水图南看向随后进来的于霁尘。 算盘精面色如常,看不出是否动过怒。 “时间差不多了,”尴尬的氛围中,陆栖月试探道:“要不然,我们就简单把礼数走了?” “我可受不起他于大人的拜,”水德音终于开了口,狠盯着于霁尘,阴恶得犹如毒蛇吐信,一字一顿,“怕、折、寿。” 于霁尘嘴角勾起抹冷笑,清亮的眼睛里携了压抑已久的山呼海啸:“难道不该是怕报应?” “竖子!”水德音终于大怒拍桌,把其她人吓得一哆嗦,怒吼响彻内外,“休要逼老子彻底同你撕破脸!” 所有人齐齐变了脸色。 水图南下意识站起身来,于霁尘看她一眼,眸子里是水图南辨认不出来的复杂情绪。 “那为何不彻底撕破脸呢,”于霁尘淡淡道,“不就是因为想等时机合适时,再从图南手里夺走东家大权么。” “是又如何!”中年男人拍桌而起,怒发冲冠,除于霁尘外,所有人被吓得又是一哆嗦。 幸好水小五水小六姐妹几个还没进来,不然非得吓哭不可。 水德音实在是个草包,他本事不及连陆栖月一半,却被他母亲娇惯得脾气大似天,一点就炸:“你以为娶走水图南,就能真的把我的水氏织造收为己有?痴心妄想!只要我不同意,那五成半的话事权,就不可能化成大通的!” 此言一出,不知想明白什么的水老太,猛地倒抽一口冷气,瘫在椅子里。 她动静很大,瞬息之间,水德音像是晓得了什么,惊诧大吼:“娘,你别是动了你的话事权?!” 他急了,冲过来一把抓住老母亲手腕,眼睛瞪得像是要杀人,咬牙切齿:“不是告诉过你,那是我最后的依凭,你死都不能动它吗?!” 水老太被迫仰脸望着儿子,来不及说自己是中了她人诡计,忽而眼前一黑,竟又开始看不见了,也流不出眼泪,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神魂。 五雷轰顶之惊中,水德音缓缓转头,看向屋子中间,那个从容不迫的年轻人。 今日天色阴沉,屋里有些昏暗,光线从门落进来,勉强照亮年轻人半截身子,年轻人没有看他,反而在看另一边的水图南。 而便是这个侧着脸的角度,让水德音终于想起他对年轻人的熟悉感,究竟从何而来。 “你是于、于、于——”他浑身颤抖着,指着于霁尘边挪步过来,心里分明无比清楚什么,嘴上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个人的名字。 于霁尘转过头来,迎着中年男人的目光,无有任何言语或者表情。 下一瞬,和陆栖月的惊呼声同时响起的,是水德音浑身僵硬,直直栽倒在地的声音。 “砰!” 面前的人轰然倒地,那瞬间,早已被人踩实的土地面并没有灰尘腾起,眼前的画面扭曲起来,耳朵里也像是灌满了水,把刺耳的嘈杂隔出空谷般的回响。 陆栖月母女几人齐齐冲过来,水老太也失去意识从椅子里滑下去,三人手忙脚乱扶那母子二人。 纷乱中,于霁尘看见屋子里升腾起了细细的灰尘。透过一层层的飞扬尘土,她看见了十二年前接二连三的几场大火。 耳边的极尽沉默中,火光扭曲着丑陋的爪牙,将昏暗的空间撕扯出狰狞的裂缝。 隔着裂缝,于霁尘看见了爹爹,看见了阿粱、秧秧,看见了于家所有人,包括她自己。 · 没人晓得那次水德音和于霁尘到外面说了什么,因为水德音中风了。 因着就医及时,他侥幸保住性命,留下半边身子瘫痪的后遗症,人无法正常开口说话,水老太情况则很不好,郎中讲,要是三日内醒不过来,怕熬不到半个月。 能照顾水家母子二人的,唯剩陆栖月和水盼儿,水图南想花钱雇两个人帮忙,好为陆栖月和水盼儿减轻些负担,不料医馆里所有会照料病人的老妈子或男佣人,无人愿意接此单生意。 据说是上面有人交代的,不让接和水德音有任何关系的生意。 第四日,水老太仍旧没醒,水德音情况稳定下来,水图南听说后,次日一早准备去趟南城。 第109章 这日早,家中侧厅,于霁尘还在桌前吃早饭,见水图南准备好要出门,不紧不慢道:“今日起,无需再去铺面里,过会儿毕税来接你,该回总铺理事了。” 自水德音中风瘫痪,这几日来,水图南和于霁尘之间,缺少一场开诚布公的交谈,可水图南清楚,这对于霁尘来讲是不可能的。 现在的局面,乃是由于霁尘一手主导,水图南最好的选择,是做个老实听话的人。她不能在时机未熟时,露出任何锋芒。 对于这则意料之外的通知,水图南并未生气,她斜挎好织制挎包,好脾气地商量道:“能否容我一个时辰时间?我到南城看两眼就好,结束后我可以自己去总铺。” 于霁尘扭头看着水图南,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。 去总铺理事之事,至少昨晚就该告诉水图南的,于霁尘故意等到今晨才说,目的无非是不想让水图南去南城,如果水图南因此而生气,而说硬话,于霁尘倒是准备有足够的理由来让她无话可说。 但水图南没有生气。 她只是背好挎包,用不紧不慢的柔调子,和声细语地和自己商量。 如果千会两日前没走,那么对此场面她会笃定地说,千山已经准备好了和人硬碰硬,然而沉默片刻,碰到软钉子的于霁尘,好言好语提议:“我陪你去吧?” 如此便可有免费的马车坐,水图南自是欣然答应。 路上,于霁尘先忍不住,拉住水图南的手道:“我等你同我吵架等了四日,今天已是第五日,你为何不同我吵两句?” “没有必要。”水图南终于等来于霁尘的主动开口,这几日,她也算是暗中赌了一把,好在没算输。 听到这话,于霁尘不乐意,挪近些挨着水图南:“怎么就没必要,你难道不好奇,那天我和你爹在外面说了什么?” “自是好奇的,”水图南神色和语气皆是淡淡的,仿佛怎么都无所谓,“但也没什么可问,无论你做什么,我都理解,很多时候,我也为自己有那样的爹爹,而感到羞愧。” 她还拍拍于霁尘小臂宽慰:“你放心,是非曲直,我分得清楚,不会因此和你生出龃龉,别人也莫想利用这个,来挑拨你我关系。” 她们是最坚固的联盟。 于霁尘:“……” 一时半会间,于霁尘被说得有些转不过来那个弯。 水图南表现的过于乖顺,让于霁尘想起两人第二次见面时,石榴树前,油纸伞下,那张鼻头微红的清丽脸庞,以及那双倔强的眼睛。 昔年霍千会花去两载时间,琢磨出来千山吃软不吃硬的性格特点,竟然被水图南区区几个月成功拿下。 千山她,性格里本来便有些吃软不吃硬,面对水图南时,这种情况尤为突出。 于霁尘摸摸鼻子,解释道:“水氏织造树大根深,内部势力盘根错节,这也是你前几年在织造里推行改新失败的原因。” “是的,织造里各方势力有‘拥兵自重’之嫌,我和我娘都动不了他们。”提起这个,水图南最是苦恼,那些团伙势力是水氏织造的毒瘤,他们成就了水氏,也必将毁灭水氏。 “大通和水氏开始融并时,情况并不乐观,因循守旧的人甚至还有以自杀威胁的,之所以让你下到铺子里去当伙计,是不想让你成为水氏织造的众矢之的。” 于霁尘不打自招,抱着水图南的手,把这段时间以来,做过得所有安排和目的和盘托出…… 至水家门口时,水图南已悉数明白于霁尘的意图,站在外人的角度讲,算盘精的用心可谓良苦。甚至让人不敢相信,于霁尘会为她考虑到如此周全的地步。 于霁尘,要交还给水图南一个脱胎换骨的水氏织造。 走进院子,水四和水五在屋前搭洗过的床单和尿布,老三蹲在窗户下晒煮过的药渣,小六蹲在旁边,用小树枝戳着药渣里黑白花纹的蛇段。 见大姐姐走进院子,小六最先闷不吭声扑上来,抱着大姐姐的腿不撒手。以前在水园时,妹妹们同大姐姐关系并没有这样亲近,六妹妹甚至没唤过大姐姐。 水德音出事,一家老小跟着他遭殃,几个小孩子关系反而更亲近。 水图南把挎包里的点心拿给小六,小丫头细声细气挤出句“谢谢大姐姐”,转头跑去她五姐姐身边。 “大姐姐,你们来了,二姐姐在屋里。”水三水君至停下晾晒药渣,用指节红肿的手,挽起低头时垂落的碎发,浅浅笑着。 “别弄药渣了,”水图南塞给三妹妹一把零钱,“带妹妹们到外面买点好吃的,快去吧。” 一把零钱,把院子里大大小小几个丫头,给打发了个干净。 “要是你舍不得她们在这里受苦罪,”于霁尘稍微低下头来,轻声耳语,“我想个办法,把她们安置到别处去生活。” 水图南摇头:“等回头我想办法就好,你别插手,小心被人拿去做文章。” 官门有令,要水德音“死罪可免活罪难逃”,水图南亦不被允许接济“娘家”,大通和水氏融并,江宁商行里,等着在此事上抓于霁尘小辫子的人,委实是多不胜数。 于霁尘一派言听计从。 掀开门帘进屋,王嫖坐在南隔间门口纳鞋底,放下东西起身:“怎么一大早过来了,可曾吃饭?我去给你们煮碗鸡蛋羹吧!” 第110章 水图南拉住了要出屋的王嫖,刚要开口说什么,北隔间传出水盼儿的质问声:“你怎么又尿褥子上!不是给你手边放有夜壶!” 水德音说不出话,闹气地把新给他买的瓦夜壶从床上扔出去,啪嚓摔个稀碎。 水盼儿愤怒:“你差不多就别闹了,从昨晚到现在故意尿湿四套被褥,外头刚给你洗完,已经没得换了!” 隔间里面又是一声脆响,不晓得那老东西又摔了什么,光听那打砸动静,就让人恨不能冲进去,狠狠抽他两个大嘴巴子。 水德音掀翻了药碗,水盼儿黑着脸出来拿笤帚,出来看见大姐姐,她竟然嘴一撇,红了眼眶。 “大姐姐,”水盼儿抽抽鼻子,努力压下眼眶里的湿润,“照顾他真的好累呐。” 36、第三十六章 水老太一纸书信求上天听,救下水德音性命,然则江宁却有人要水德音一跌入地狱,永不得再翻身,同时,也有人要他受尽人间七苦,以尝昔日罪孽。 云端之上那些执人生死如摧枯燎发的大人物,自不会和水德音这般小蝼蚁较真,真正借题发挥要整治水德音的,是汤若固联合的史任二官员。 从南城赶到大通总铺后,水图南由老冯和毕税带着,去接手织造相关事宜,于霁尘和江逾白到官属的江宁客栈,和汤若固一起见洋商,大通要和那些金发碧眼的洋人谈丝绸生意。 茶叶买卖也在这边进行,大通掌事在一楼和几个洋商洽谈,二楼设有单独的雅间,也布置有寻常座位,于霁尘坐在二楼窗边,吃着茶闲看江宁深秋之景。 她神色淡淡的,偏着头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 大约半盏茶时间后,承宣布政使史泰第与江宁商会会长侯艳洁,一前一后上得楼来,史泰第边往这边走,边笑着打趣:“我就说今日这客栈,与平素大有不同,原来是霁尘在。” “侯会长,”史泰第热情洋溢介绍道,“这就是咱们新晋的茶绸龙头,于霁尘于老板!” 说来嚣张,大通来江宁好几年,于霁尘也是名声在外,商会会长侯艳洁却始终未得见过这位的真容。 于霁尘与初次见面的侯艳洁问了礼,三人在窗前方桌分坐,她分别为二人斟茶。 侯艳洁道声谢,打量着于霁尘,客套道:“于老板比传闻中的年轻多了,真是后生可畏!” 一句“后生可畏”,上来便把于霁尘按得低一头,好像如此便显出这位老会长有多么身份高贵,多么德高望重。 “年轻有何用,身体不好,什么都白搭,如若不然,大通不会由两位二东家执掌,我也早该去拜访侯会长的。”你来我往的寒暄奉承最是于霁尘所不喜,即便是面对商会会长,她态度也不例外,不过好在言语还算客气。 关于于霁尘身体不好的事,史泰第一直很清楚,跟着附和道:“要我说也是,再大的荣华富贵都比不上自己身体康健,可惜现在的人闹不明白这个,一心只想着追名逐利,其实到头来就会发现,除了生死事大,其余全是身外物。” 三人顺着又此话题往下聊几句,史泰第自然而然提起水德音,这其实是不常见的,身在名利场,人走茶凉最现实。 他委婉问:“水小东家那边,情况好些?” 布政使话音才落,于霁尘已琢磨透他此问目的所在,面色不改道:“今晨我们新去看过,她父亲仍无法开口说话,郎中说,再好的医药,无非起个辅助作用,归根到底还是得慢慢养,急不得。” 言外之意是在告诉史泰第,水德音已经跟死没什么两样,担心他会坏事的人则大可放心。 三人又稍坐片刻,有人来请史泰第和侯艳洁移步,二人离开,于霁尘仍旧神色淡淡地坐在窗边发呆。 没人晓得这个年轻人心里在想着些什么。 上到三楼之后,侯艳洁心中还有试探,故意忍不住对史泰第感叹:“于老板虽然年轻,举手投足够稳,是个成大事的,史公得此助力,简直如虎添翼。” 他和史泰第齐现身时,寻常商贾卑微得腰都直不起来才对,这位于老板可好,不奉承,不巴结,只是起身给二人斟了茶,连多余的寒暄都没有,好生沉稳的年轻人,好生不把他这个会长放在眼里的狂妄年轻人。 史泰第昂首阔步走在前面,闻言微微一笑,承认了侯艳洁的判断:“几年前引他进江宁这盘棋局时,我也是质疑过的,好在他没有辜负我的期望,年轻人么,有能耐难免傲一些,唯胜在听话。” 其实史泰第心里清楚,于霁尘就是单纯的懒,懒得客套,懒得奉承,背靠着他这个承宣布政使、江宁一把手,小于懒得毫不遮掩,不过这也好,让人放心。 “可以理解,”侯艳洁陪着笑道:“大通驻江宁三年多,我这也是第一次见于老板。” 史泰第摆摆手,谦虚道:“水氏织造被大通吞并,你们打交道的机会,以后会多起来的,我们小于不擅长那些场面事,往后,还请侯会长多多照顾呐。” 侯艳洁在布政使面前是直不起腰来的,三品大员的威仪让他无法站直:“您尽管放心,小人心里都清楚。” 他心里也清楚,于霁尘娶水图南,大通吞并水氏织造,江宁的茶绸两行,以后尽归史泰第喽。 · 于霁尘的计划做得极其漂亮,在大通啃下水氏几个难啃的骨头后,她在融并完成前的关键点上,在水氏那些有点势力的掌事人,抱团闹得最欢的时候,选择让水图南重回到水氏织造。 第111章 大通融并水氏遇到很大阻力,也用了许多非常手段,逼得水氏织造里有点势力和地位的掌柜、掌事,以及部分零散话事人,在最后的紧要关头上,对水图南的归来表示出强烈欢迎。 满厅烟丝抽出来的呛鼻青烟中,一堆四十岁靠上的男人,围着小东家争先恐后吐苦水。 “大通太过分,一上来就搞什么整改,我看就是排除异己,他们还打着核查的名义强行丈量地亩,不答应丈量的,他们甚至敢直接闹出人命来,逼得我们这些拖家带口的人走投无路,我们日夜盼望着小东家回来给我们做主!” “我们这些老家伙在水氏织造兢兢业业几十载,没得功劳也有苦劳,大通欺负人,不分青红皂白将人赶走,小东家,您晓得我们对织造的忠心,大通这是在削弱我们水氏,您一定会为我们主持公道的,对吧!” “我晓得大家心里委屈,但也希望大家不要这样讲,”这时候,有位姓佘的话事人恰时开腔,压下满屋低低切切的议论,看似中肯道: “大通这样做,自是有大通这样做的理由,小东家如今既然回来,也自有小东家自己的判断,我们在这里一股脑讲委屈,小东家便不得不选择维护我们,” 他目光把周围人扫一圈,最后落在水图南这里,言辞恳切:“若是小东家因此和姑爷闹出龃龉,我们怎么对得起老东家?” 提起水图南和于霁尘的这层关系,底下的议论声轰然而起,嘈杂如市。 姓佘的看似是在为小东家考虑,实则是当着众人面,把水图南架到火上烤,逼着水图南当场表态度。 水氏织造这段时间以来,先后经历水图南卸任、水德音下狱、王膘带人叛脱、以及不久前的大通融并,若非有织造局和衙门为完成朝廷任务而大力压着,水氏织造恐怕早已被瓜分得“尸骨无存”。 而今,水德音彻底失去在水氏织造的所有话事权,水图南在于霁尘的运作下,成为拥有六成话事权的最大股话事人,她走马上任,亲自主持召开的第一场议事,其重要性不言而喻。 她的态度,更是会奠定接下来她在水氏的威权。水图南心里清楚,在坐的这些人九成看不上她,甚至把她当成和于霁尘斗法的工具。 大家议论个不停,乱糟糟,以前水图南还会在开口前提醒众人安静,此刻,她只是坐在那里,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和肢体动作,沉默着把下面扫过去一圈,厅里神奇地逐渐安静下来。 在那副镇定的模样之下,没人看到小东家放在桌沿下的手,手指在不停地轻轻颤抖。 在坐没有大通那边的人,水图南也没必要讲场面话客套话,她暗中定定神,学着于霁尘的样子,努力克制着面部表情,刻意放慢语速,争取话出口便让人觉得不可反驳质疑。 “今年以来,织造经历了许多意料之外的事,我晓得大家有多么辛苦,在此,我替水家老少,以及织造里的众多伙计,向诸位讲声辛苦。” 小东家站起身,态度诚恳地给在坐深深施一揖,二十来个男人神色各异,你看我我看你,最后纷纷缄口不言。 这些人里,有人觉得,既不晓得水图南葫芦里卖什么药,便不敢轻易开口;也有人觉得,水氏经历如此巨变,这个丫头片子应该向他行礼道谢。 施过礼,水图南重新坐下。 她静默须臾,各怀心事的众人,便跟着逐渐生出焦虑和怀疑。 须臾后,水图南不紧不慢开口:“织造从最初的小作坊起,经我祖母再兴之,到如今交到我手里,前后已有五代人,近百年时间,而在坐诸位里,进水氏最久的,目前是苏老掌柜,” 说着,她看向距离最近的白发老者,眼里充满敬意:“老掌柜当年先后跟着我祖父和祖母,在织造干了四十多年,现在独立打理着年盈百万两的分坊,拥有水氏织坊二厘话事权,每年可分红几十万两,” 她将目光放出去,温柔地笃定:“我请问在坐诸位,水氏整改至今,可曾有哪条哪例,损害到苏老掌柜?” 哄的一声,底下又开始议论纷纷,有敲着桌子愤愤不平的,有咂嘴点头无可反驳的,还有不动声色静观其变的。 如此嘈杂中,苏老掌柜倒是接了话,暂时压下躁动的局面:“小东家所言不错,织造对我这把老骨头已是非常厚待,我老苏当然不能对不起东家。” 苏老掌柜的态度,是在坐没有料到的:“如今织造整改,是为了更好地经营,为了让伙计们有更好的待遇,若是整改中需要我这把老骨头腾地方,苏某也是绝无异议的。” 厅里再度陷入嘈杂,甚至有人怒发冲冠地站了起来:“老苏!我们原本不是这样说的,你怎么临阵倒戈,卖了大伙?!” 面对老苏突如其来调转枪头,站在了水图南的阵地里,在坐众人纷纷当面指责起他来。 人的所有选择无非是各为己利,老苏在织造里资格最老,因而被这些人拉来给水图南施压。 但开始议事前,小东家找到他分析利弊时,老苏笃定自己是没有理由和小东家撕破脸,站到对水图南立面去的。 甚至,他人已过花甲,余下所求无非是善终的名声,小东家已允诺给他。 这时候,场面一度混乱,方才那位姓佘的又站出来“主持公道”了。 他两手向下压,示意大家安静,分析道:“苏老的话大家也都听到了,意思就是说,真心实意为织造好的,小东家自然不会辜负,但小东家也没有说,那些被处理处罚的,就都是损害了织造利益的。” 第112章 此言既出,众人更乱,他再维持:“所以说大家不要急,听小东家说一说嘛!” 这番话看似是在体谅,实则又是反向逼迫,逼水图南承认自己做了错事,不该清理织造里的团伙势力,姓佘的好会说的一张嘴。 在众人气势汹汹的逼迫中,明显见水图南和以前不一样了。 往昔这丫头学经营师从她娘,倒底是女儿身,遭不得众人齐刁难,以前她推行整改时,众人只要一抱团向她施压,她便会在无可奈何选择暂时妥协,初闻是水图南回来继续任东家时,在坐众人无不高兴。 可现下,面对大家伙怼到脸上的责难,水图南没有露出半分怯惧之色,她甚至表情如一淡静,连说话的声高和语速亦不曾变:“诸位当真要听我说?” “织造姓水,您是东家,您说的我们肯定听!”在其他人的眼神探究中,姓佘的手指点着桌子,言之凿凿保证。 水图南轻轻点头,没有任何多余动作,身上那股子威压的劲,竟然让人忍不住地心里发虚。 她咽咽嗓,示意大家看各自面前的简册:“这是和大通融并以来,城内二十三家铺面和城外十一座作坊的经营成果,很明显,在这段日子里,织造虽然暂时不比以前安稳,但盈利是提高了的。” 说到这里,在坐还是有人梗着脖子不服气,毕竟这些人是被大通贯彻的整改,伤害到切身利益的。 然而没等他们再开口,水图南稍微把声音压沉,语速更慢些许,整个人严厉起来,初初一看,竟然是小小年纪便有了上位者的压迫感。 “水氏织造开门经营,上要承担朝廷的织造任务,下要为在册的三千余伙计的生计负责,伙计们在水氏埋头苦干,若不能让大家越干越富有,反而只富了个别人的口袋,我便是绝对不会放过他!” 说到这里,小东家的语气里带了隐约怒意,压得在坐二十余人无敢有人与之对视:“别以为我不晓得底下那点烂事,桩桩件件,说出来大家都没面子,而今我要趁此机会重整织造,若是谁要倚老卖老,下定决心要与织造、与三千多伙计对着干,那你就来试试!” 话音落下,厅里倒是没有再像方才那样轰然陷入议论嘈杂中,众人在沉默中你看我,我看你,面面相觑。 “我听明白了,”姓佘的男人悲痛开口,泫然欲泣,“小东家嫁了大通老板,而今也要向着夫君去了,我们这些人挡了道,自然要被清理,小东家要是早这样讲,我们不早就理解了,我们都是看着小东家长大的,绝对不会让小东家难做,我们这就回去递辞书。” “小东家怎么能这样!” “太没良心了吧!” “我们为水氏干大半辈子,竟然要被小东家如此赶走!心寒呐!” “这样过河拆桥,以后谁还敢为水氏织造卖命?” 厅里的议论声如尘乍起,字字句句传进水图南耳朵,旁边的苏老掌柜为难地看向小东家,心中不禁也要怀疑,难道自己这一把要站错了?不应该吧,小东家虽然以前没太大魄力和能力,但议事前她找自己时,那可是有着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啊! 老苏心想,不妨再等等看,于霁尘把水氏织造里的人逼到如今地步,不会无缘无故放水图南重新回来掌权。 反观水图南,在众人声音愈发高的议论指摘声中,她慢条斯理喝了口茶,面容沉静得连眼尾长睫亦不曾有分毫多余眨动。 那瞬间,不动声色的苏老掌柜心稳下来,他确定了,小东家还是留有后手的。 不出所料,两口茶后,四五个身着深蓝色朱滚边公服的带刀捕快,粗鲁地推门而去,凶得好似土匪。 为首者飞快将厅里扫一圈,冷肃地大声斥问:“哪个是佘正己!跟我们到衙门走一趟!” 不用捕快们亲自动手找,所有人的目光已不约而同地,落在那个姓佘的身上。 “你是佘正己?”捕快头子大步过来,在姓佘的颤声承认时,捕快已经抓住其后衣领,毫不客气地将人从椅子里拎起来,丢给两名捕手,一左一右将其押住。 捕快头子把传押书一把怼到姓佘的眼前,也不管他是否看得清楚,威横道:“佘正己涉嫌私吞土地,伤人性命,今奉命将你缉拿,带走!” 捕手们不由分说地扭着姓佘的离开。 在满厅人目瞪口呆噤若寒蝉时,提步要走的捕快头子忽然想起什么,转回身朝水图南抱拳,大嗓门道:“打扰了,水老板见谅。” 吃皇粮的人无论官职大小,都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爷,对平民百姓向来吝于稍假辞色,捕快头子撂下这句话,众人不禁猜测纷纷。 看样子,二度走马上任的水图南也是要动真格了,一时之间,诺大的议事厅气氛凝重得人喘不上气,虚空里像是有根尖锐的针,直直朝每个人的面门扎过来。 苏老掌柜在水氏织造四十多年,太清楚什么时候该讲什么话,见小东家无动于衷,在坐者忐忑惶恐,他出来安抚道: “佘掌事定是做了不该做的事,才会被衙门当场押走,我们水氏织造是本本分分的商号,老实做人,踏实做事,不会作奸犯科,更不会包庇作奸犯科之徒,大家不必恐慌。” 方才最能跳脚的几个人,此时全部安静了下去,厅里针落可闻。 “如此,”水图南将他们挨个看过去,字句清晰道,“接下来的整改推行,谁还有意见?” 第113章 暂时的话语停顿中,她微微向后靠进椅子里,两手交叉搭在身前,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,给人无尽的从容之感。 这是她从于霁尘那里学来的,一种攻心的谈判行为:“在坐有意见的尽可讲,水氏织造从不是一言堂,有想法的拿出来大家一起讨论,这样我们织造才能走得更稳更远。” 说这些话的时候,没人发现水图南踩在椅子横木上的脚,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,对,她紧张,她心里没底,她从头开始就是在虚张声势,她第一次这样和织造里的中上层经营者,当面锣对面鼓地硬碰硬。 “东家,”在满厅的沉默中,在小东家胜券在握的气场下,苏老掌柜慎重表态道,“而今而后,织造上下,唯您马首是瞻。” 随着苏老掌柜声音落下,众人纷纷拱手无有异议,水图南耳朵里听见“噗通!”一声,是她自己的心,稳稳地落回胸腔里。 这个开局,真让她给打下来了。 37、第三十七章 “手现下还在抖,不信你们看。” 深秋夜色早临,风萧瑟,于霁尘家里厅门紧闭,烛光摇曳的侧厅里,桌上是热气腾腾的饭菜,桌前是隐忍半日此刻激动情绪的水图南,回到家里不必再顾忌,她兴奋地伸出手给桌前两人看,手里还拿着筷箸。 秧秧坐在另一侧,抬头看过来,旁边的于霁尘捧场地捏捏她手:“你们散议后我便已听说,你做的很好呐,” 她想了想,转头问秧秧:“南南做的,是不是比我整肃孙氏茶行时,做的还要好?” 秧秧在吃热气四溢的南瓜馍,两腮塞得鼓鼓,口齿不清:“南南,彩!” “哇,谢谢秧秧夸奖!”水图南轻快地配合秧秧的语气,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惊讶,秧秧竟会说出这种可谓文绉绉的字词来。 于霁尘却看着她笑起来,意味不明地摇了摇头,水老板心情不错,没开口寻问她摇头之意,怕算盘精又说出什么吓人的话。 直到临睡前,水图南坐梳妆台前卸钗环,才想起来要刨根问底,却被于霁尘反问:“这些日子以来,你想念过在水园生活的日子么?” “水园呐……”水园很大,但水图南住的地方却很小,甚至没有单独的院子,“倒是没想念过,问这个做什么?” 水园很大,她住的地方很小,于霁尘这里院子很小,她却住在宽敞明亮的屋子,不仅随心所欲,还能不高兴时不让于霁尘进门。 不晓得于霁尘在想着些什么,云山雾罩道:“每次的意思,怕你在这里住的不舒服,又不肯同我讲,委屈了自己。” 谁人曾料到,富商门庭养出来的水图南,对吃穿用度的要求,竟低到能用“吃苦耐劳”来形容。 “我在这里住挺自在的,没有不好,也没有胡思乱想过,”水图南把散下来的头发稍微梳理,“我有几个疑惑,待你帮忙解答。” “你说。” 水图南从抽屉里拿出个手掌大的蓝皮册子,翻开凑到灯台前,问了今日记录的几个,与总铺管理有关的问题。 于霁尘歪在床边,深入浅出地耐心讲解指导,一来二去便是两刻钟。 最后一个问题,也是水图南好奇许久的:“你手里的一成半水氏话事权,为何要转给我?” 关于水氏织造的话事权,水德音手里原本有五成半,被于霁尘用二十万匹生丝换走一成半,剩下四成。 水图南手里有两成半,加于霁尘的共四成,对抗水德音的四成半和水老太的一成,是没有胜算的,话事权还有一成属于织造里的散户伙计,收不起来,不足为虑,水德音拥有绝对优势的五成话事权。 于霁尘设计套走水老太的一成话事权,彻底夺下水德音的东家大权,如此煞费苦心,最后水氏织造最大的话事人,竟仍是水图南。 这让受益者百思不得其解:“水氏在我爹爹兄弟俩分家后,已经不成气候,是我爹爹设计吞了于粱家的产业,才得以让手里那点织造回血重生,如今你来复仇,我以为你会拿回一切。” 私下里,她做好了给于霁尘当伙计的打算。 此前她们打赌,她输了,则两年内水氏织造要完全听从于霁尘号令。可这人是于霁尘呐,水图南不得不做最坏打算,打算两年后接手一个空壳子的水氏织造。 于霁尘躺在床榻上舒坦地伸懒腰,没个正形:“钱乃身外之物,生不带来,死不带去,能保衣食无忧即可,多则无益。” 心灵福至地,水图南接嘴道:“为富不仁则财多无益,若是心守正道,多的钱财可以捐助贫苦人家。” 于霁尘咯咯笑出声,一根手指指着自己鼻子:“你看我像好人?” 她背地里做过的某些事,也曾悉数告诉水图南知,那些手段与世俗宣扬的光明正大截然相反,或可谓曰“卑鄙小人”。 “你怎么不算是好人,”水图南今日高兴,大方地说出心底的赞美,“你虽然嘴上刻薄,但教我看账,核账,对内如何管理,对外如何谈判,如何做规划,如何掌握大局,都非常很有耐心,你是我见过的最有耐心的人。” “你真是,说得我都害羞了。”于霁尘被夸得脸热,仔细想想,自己虽然嘴上总嫌水图南笨,却还真是对她格外有耐心。 自然是有耐心的,她一经想起水图南,无论在做什么,心里就会似装了只兔子,七上八下跳个不停,那是欢喜,是爱恋,是无可遮掩的赤诚。 第114章 “说吧,”于霁尘抱着被子翻身,“又有什么想法了。” “还是你懂我!”一听算盘精这口风,水图南甩掉鞋子跳上床榻,直撞上于霁尘后背,“四月份不是发水了么,几个月来农户们过得非常不容易,朝廷的救济只是起到暂时安抚之作用,接下来,我想统一降低农户的成本。” 是件经营上的正经事呢,于霁尘握住拨自己手的手:“怎么个降低法,简单说来我听听。” “基本也就分为两类,一类是有自己桑林或蚕院的,另一类是租织造的地以植桑养蚕的,前者可以免息贷给他们所有植桑费用,待收桑时,允他们用桑来代债。” 她尽可能言简意赅:“至于第二类,则通过降低土地赁金,或者免费提供蚕医,来鼓励农户植养,我统计过,水氏织造名下有很多在册桑蚕之医,他们不下县乡不入养户,基本是吃织造白饭的,一刀切把他们全否定也不合适,通过和农户结合,既能让他们起到作用,也能淘汰那些滥竽充数的,岂不更好?” 这般主意听起来有可行之处,于霁尘问:“先给我说,是怕到时候在集议上提出后,遭到其余掌事人反对?” “对呀,”水图南承认,“我找人算过了,若是此法推行开,赁金和借贷款这块收入会大幅跌缩,织造要承担的成本,也将会比之以前提高一到两成,这些收入影响不到伙计们的薪水待遇,但会降低其余四成话事人、以及部分中上层掌事人掌柜的利益。” 至少三年内,这项投入上是见不到回本的,任哪个生意人来看,皆不会答应如此赔本的买卖。 于霁尘心里明白,水图南之所以想从自己这里得到支持,是因为她名下那六成话事权,实际上还掌控在大通手里,准确来说,一切还得于霁尘点头才作数。 “你倒是看得清楚局势,”于霁尘闭上眼睛,沉吟道,“让你的账房和掌柜们,把这件事好生筹划了,你写成报书拿给我看,若确实利于长远,我无有不支持之理。” “就晓得你会答应,这可是我从去年春就开始计划的东西,不会出太大偏差。”水图南顺势躺下来,手还被握着,胳膊遂环搭于霁尘身上。 她额头抵在于霁尘后背,沉默片刻,道:“四月以来经历的事,像是做梦一样令人恍惚,水园没了,家里又那样,有时候,竟不晓得遇见你是福还是祸。” 于霁尘握着她的手没松开:“福也好,祸也罢,我相信的是天道轮回,报应不爽。” “若说水家沦落至此是报应,”水图南另只手戳着于霁尘后背,问,“那你的报应会是怎样?” 于霁尘默了默,拽着那只手翻身覆过来:“我的报应大约有二,一个在你这里,另一个,在书房墙柜最顶层的窄柜里。” 缠绵的云雨总是和透体的疲惫如影随形,事后又是雷打不动的清洗,待终于得以躺下睡时,水图南将所谓的“报应有二”忘了个干净。 · 接下来是整个十月的忙碌,十一月上旬,江宁阴雨连延,寒冷浸骨,十五万匹丝绸尽数装船,由总督衙门派兵船护送,从入江码头离岸出海。 货船巨大,其上旌旗可蔽空,停在岸边望不到尽头,出发前,织造局和商会在码头举办声势浩大的仪式,水图南受邀出席。 往年货船出海也有如此活动,水图南倒是不陌生,待仪式结束,船队离岸,阴沉的天穹冰凉凉落起大雨。 “东家,”被安排来水氏当差的毕税,撑伞迎过来,把人往马车处引,及时提醒道:“剩余的五万匹货,一个时辰后开始出仓。” 要假借贸易之名,把这五万匹货转移到指定之人名下,为史泰第任义村等官员牟利。 “现在就过去,时间来得及。”水图南应着话,登上马车。 毕税刚跟着坐到车夫旁边,有个十二三岁的丫头,跌跌撞撞地从往来的人群中跑过来,气喘吁吁拦住了马车:“大,大姐姐!” 她正是水家老四水子群,见到挂着“水氏”字样的马车,她开口的同时涕泪俱下:“阿婆去了!” 今日早,陆栖月按时给苏醒后瘫痪在床的水老太喂饭,彼时还一切正常,半个时辰后,陆栖月停下手头杂活,领着小四水君至进屋给水老太翻身,才发现水老太已经咽了气。 于霁尘收到消息,处理完手里紧急事情赶到贫巷,时间已是傍晚,白日来帮忙的街坊邻居,尽数吃过饭后回家去了。 凄风冷雨吹打着挂在屋门两边的“奠”字纸灯,门开着,门帘半挂起来,露出里面昏惨惨的灵堂,瞧着让人害怕。 “你来了,”老二水盼儿出来迎住于霁尘,平静地把人往里请,“阿吃过了?还有饭,给你盛一碗?” 于霁尘忙碌半日,还未吃,饥肠辘辘地点头,水盼儿使唤五妹妹去厨房盛饭,她与于霁尘同进屋。 迈进门槛,首先看见的是棺材旁边,被用布绑在椅子里,身着衰麻的水德音。 见于霁尘眼神稍加停顿,到旁边竹篮里翻找东西的水盼儿,低声道:“没办法,他不停地闹,又坐不住,只能绑着,喏。” “给你准备的。”她递过来一长一短两条带子,长的系腰,短的系额。 于霁尘接过来拎在手里,并没有要给水老太的灵位行礼的意思:“你大姐呢?” 第115章 话音落下,水小五端着碗大锅饭进来,还是热气腾腾的,于霁尘接住饭碗,顺手给了小五几颗糖。 水盼儿看着五妹妹跑进南隔间,随后里面传出分糖的说话声,她才不紧不慢道:“大姐姐陪着阿娘去安置亲戚了,应该很快回来,她说若你来了,不必去接她。” “亲戚?”于霁尘无意识地眉心一跳,水德音出事以来,没见水家半个亲戚伸过援手,这会儿水家死了人,倒是有亲戚冒出来? 水盼儿继续坐着剪小纸花,用来做纸扎:“是阿婆娘家那边的亲戚。” “他们怎会此时来?”无论是哪边的俗礼,没见过娘家人来这样早的。 如果仔细去听,会发现水盼儿语速较寻常慢了些:“他们来江宁做生意,顺路过来看望,昨日刚到。” 于霁尘没再说什么,揣起两条素布,蹲到屋门口狼吞虎咽吃饭。 灵堂布置使得空间更显逼仄的屋里,水盼儿看眼恶狠狠瞪人的父亲,再看眼漆黑的棺木,最后看眼门口蹲着的人,心里升起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。 对于水德音的妾小,水老太素不曾过问,她身故之后,戚淼不来是常理,王嫖只要一露面,就会被水德音吐口水,由是水盼儿让王嫖暂时住到了她娘戚淼那里。 水家这边,只剩下陆栖月和水盼儿顶事,还有一个就是水图南,其她全是小孩。 治丧用到的东西很多,陆栖月主张节俭,非必要则不花钱买,些许零碎小东西自己动手做,于霁尘吃完饭,见竹篮里还放着厚厚几沓纸待剪,便拿把小马扎,坐着和水盼儿一起剪。 水德音一直瞪着于霁尘,混浊目珠凶恶愤恨,似要生吃了这个“姑爷”,连水盼儿看了都生怯惧,她稍弯下腰,说悄悄话道:“为何他总是瞪你,却又不敢吐你口水?” 水德音自从卧病,看谁不顺眼就会仗着生病大吐人家口水,从陆栖月到水小六,家里每个照顾他的人都被吐过,水盼儿被吐的最多。 于霁尘兀自生疏地剪着小花,淡静道:“他是半瘫,不是全瘫。” 仗着生病为所欲为,也得有人乐意惯着他才行。这些话不适合从“姑爷”嘴里说出来,点到为止即可。 却然这句话正中水盼儿的想法,她犹豫须臾,小心措辞道:“他早可以开始锻炼恢复的,可是他懒,就爱让别人从头伺候到脚,我讲了他纯粹是在装病找事,母亲非不信。” 连郎中都说,已诊不出水德音还有哪里存在问题,正常早该开始下地练走路,陆栖月被瘫痪卧床的人累得身心俱疲,连求郎中再诊,郎中无奈,只能让她另请高明。 水盼儿心知肚明,水德音装瘫只是因为懒,她曾真真切切瞧见过。 那天,妹妹们在井边洗衣服,她独自在窗户外整理王嫖要用的丝线,隔着窗户,她看见水德音坐起来喝水,用一只手抽烟,还因为擦火时磕到手,叼着烟袋杆骂了句脏话。 她把这事私下告诉家里人,王嫖信她所言,陆栖月偏生不相信。水盼儿没有陆栖月那个泛滥的慈悲心,不信便不信吧,她不强求。 想到这里,水盼儿憎恶地蔑一眼那个自私懒惰的中年男人,被水德音目眦欲裂地回瞪过来。 此时,于霁尘的声音在旁响起,淡淡的,有股让人心绪随之逐渐平静的力量:“所谓一个人一个命,说来无非是面临相同情况时做出的选择不同,导致的结果不同,于是结果不好的人便感叹自己命不好,别人的选择,我们插不了手。” 说话中不小心剪歪朵小花片,她努力修了修,修不圆,闲聊问:“你还在那家小作坊上工?” “是,还在。”水盼儿点头,立马意识到于霁尘不想听她多说水德音,话便少下来。 最小的两个小妹妹蛮喜欢于霁尘,可是她们几个年龄稍大些的,好像都有点怕于霁尘。 于霁尘问:“在作坊学了哪些工?” 水盼儿逐一回答,于霁尘听得不时点头。水图南进来时,就见这两人错身对面而坐,边剪花边温声和气地聊天,相处得好像还挺和谐。 “你来了!”水图南开口,声音沙哑,像是哭过。 于霁尘应声起身,据她对水图南的了解,水老太的离世,不该引得水图南哭到声音沙哑的。 转过身来,只见随水图南之后进来的,还有个陌生男子。 于霁尘素来稳得住,然而这一眼看过去,适才水盼儿回答她姐去向时毫不起眼的语气停顿,让人电光火石间冒出个不常规的疑问: 这陌生人是谁? 38、第三十八章 陌生男子姓张名全,乃水老太母家过继的侄孙,水图南和水盼儿等姐妹几个,依礼称呼他为表兄。 素来于霁尘总以为,所谓表哥表妹的爱恨纠缠,当是画本子为博人眼球而特意设置,但张全看水图南的眼神并不清白。 张全去而复返,只为送陆栖月母女回来,他走后,陆栖月去照顾水德音,其余几个妹妹在南隔间做事,水图南独自进了厨房,于霁尘耐着性子剪几个小花,还是忍不住,跟进厨房。 见水图南蹲在地上刷洗泡在大木盆里的碗筷,于霁尘将个还没脚脖子高的小矮凳塞给她坐。 而后挽袖蹲旁边刷碗,漫不经心问:“嗓子怎么哑了?” 至于张全,则很是个不重要的人,哪怕他会给水图南带来何种影响,在于霁尘这种惯于筹谋决策的人看来,张全也是构不成什么威胁的存在,即便她会因张全看水图南的目光而觉得吃味儿,但并不会真的无端把话问出口。 第116章 那太不相信水图南。 水图南抽抽鼻子,露出些疲态:“大约是上午在码头时,不慎吹了冷风,头也有点疼呢。” “别洗了,”于霁尘抽走她手里的碗和丝瓜瓤,向灶台示意,“你坐过去烤火,茶壶里有热水,先喝点润润嗓。” 水图南正赶上来月信,从善如流地挪过去烤火。 当暖热的水顺着刺疼的嗓,流淌进冷气充斥的胃,整个蜷缩的胸腔跟着舒展许多,灶肚里的炭火暖着半边身体,水图南手捧水碗,由衷叹了句:“有你在真好。” 于霁尘洗着碗筷没停手:“下午时候,有几件事实在脱不开身,处理完才得以过来,你回来前,我和你二妹妹简单聊了聊,你做的很不错。” “丧葬全是我娘在拿主意,我不过是给她跑跑腿,”热水润了冷风刺灌过的嗓,嘶哑有所缓和,水图南略显怔忡地低声道:“白天张家亲戚来吊唁,我爹哭得格外悲惨,也不晓得怎么回事,我看着他哭,唯觉得虚伪恶心。” 她稍微低下头去,重复呢喃:“太恶心了。” 张全的娘是水德音舅舅之女,招赘在家。 见到表妹前来,水德音呜呜咽咽,涕泪横流着向表妹诉苦,在他含糊不清的口齿中,能清晰得听出“骂我”、“待我不好”、“我命苦”、“我哥才命好”等短句。 水德音向表妹诉苦告状,说家里人待他不好。 彼时,水图南看见母亲有苦难言的悲楚,以及二妹妹悄然握紧的拳头。 她两个不分昼夜地照顾水德音,本也是好言好语的,水德音各种作逼倒怪,硬是逼得人脾气乱窜,他倒是有脸反咬一口,委屈巴巴在外人面前控诉他发妻和女儿苛待。 “张家那个表姑母,是个嘴里多闲话的,”在水家生活久,水图南已经能预料到后续会发生什么笑掉人大牙的事,“她定然要向安州通风报信,安州那边来披麻戴孝时,定然又要闹事。” 于霁尘道:“你劝不了你娘,但可以相信你二妹妹。” 水盼儿只是不擅长经营,不是不会当人。 水图南摇头失笑:“你在经营上满腹计谋,但家宅琐事这块不如我有经验,这些年来,凡和我娘做过生意的人都会称赞她,但实际上,我娘在十里八乡名声并不好,你晓得这是为何?” 于霁尘摇头:“这个我还真没打听到。” 多年来,十里八乡都说陆栖月太强势,不通情理,不近人情,还得理不饶人。 此一说乃是因为当年水德音水孔昭兄弟二人分家,水孔昭要以自己是长子为由,占走水家三成之二的家产,被陆栖月一把菜刀拦在水园门口,硬桥硬马夺回不属于水孔昭的东西。 水孔昭没占到便宜,便到处诋毁陆栖月。 他是个男人,处处比女子更有话语权,他和他的儿子们在各种场合污蔑陆栖月,水德音遇见时只是飘飘解释几句,并不极力维护发妻,久而久之,陆栖月的名声便被搞臭。 现在人人提起陆栖月,评价便无外乎“不讲理”、“蛮横”、“泼妇”、“暴脾气”。 在水德音对他表妹诉苦后,张家表姑母劝他的,也是那几句耳熟能详的:“哎呀,栖月就是那个歹脾气,人不坏的,她骂你你也不要放在心上,你多体谅体谅她。” 是谁逼出了陆栖月的坏脾气?到头来,水德音这个始作俑者,竟然摇身一变,成了要宽宏大量包容陆栖月坏脾气的好人。 “所以我才说恶心,”水图南下意识地咬牙,眼里满是厌恶,“实在是让人恶心透了,如果拒绝赡养他是不触犯律法的,我定然带着盼儿几个离开,任他随意闹死闹活去,渣滓!” 若非当爹的实在不配,也不至于惹得亲女儿破口骂他。 “我娘总要尽心尽力照顾我爹,那是她的选择,我也干预不了,”片刻后,水图南望向厨房门,语气复杂,“最是苦了盼儿,她长这么大没得过我爹半点好处,反而要忍气吞声照顾他。” 这一会的时间里,水图南矛盾纠结极了:“不对不对,不能这样讲,也不是没得过半点好处,至少人生前十几年,都是在水园不愁吃穿地长大,某种意义上讲,也算是有养育之恩的。” 她深深吐息,苦涩一笑:“于霁尘,我这样想是不是很矛盾?” 表面看起来,水图南是在讲二妹妹水盼儿,实际上她的这些话,都是埋在心里用来说服自己的,而今借由水盼儿的经历,痛苦地说出来。 杀伐者尤忌恻隐心,于霁尘没有那些柔软的女儿心肠,她杀过凶狠的萧国卒,杀过年十岁的刺客,在生意上要吞并哪家商号时,更不会顾虑对方的众多伙计,会否因此而丢掉饭碗,她压价收购农户的田地时,更不在乎农人来年会否饿死。 见鬼的是,此刻水图南纠结不得果的困境,竟丝丝缕缕抽剥出了于霁尘埋藏心底的,曾经让她也无尽纠结的痛苦。 于霁尘沉默片刻,在碗筷碰撞的洗漱声中,低缓道:“不要想这么多,去做就好了,图南,” 她深知那是怎样的苦痛折磨,于是劝着这个让她忍不住心生爱怜的人,一如当初于绝望挣扎中劝说自己:“无论结果将是怎样,你切莫顾虑过多,只管去做决定好的事情,其余的,管她呢。” “我明白了,”或许水图南心里早已有答案,只是需要于霁尘给她一个肯定,她稍敛心神,沉静下来:“忙完你先回家,白日也不必特意过来,至出殡日再露面就好,我暂时住这边,彻底忙完再回去,阿行啊?” 第117章 “听你的,”于霁尘没有理由不相信她的,又不免要叮嘱:“若是真遇见难解决的事,记得让人去找我。” “那是自然,有你兜底,我放心着呢,”水图南浅浅笑,起身到厨房门口,冲南隔间的窗户喊话,“君至,崇乾,出来帮个忙啊!” 在南隔间做纸扎的小妹妹们,应了声叽叽喳喳要过来,水图南转过头冲于霁尘笑,清澈眼底倒映着橘红色的光亮:“这么多锅碗瓢盆,我两个要洗到天明去,得喊她们一起。” “还得是人多好办事,你便去屋里,和你二妹妹一起剪纸花吧。”于霁尘促狭着,站起身把铁锅里烧的热水,慢慢往木盆里添。 冷冬刺骨,不可叫小家伙们浸凉水伤了手。 又数日后,更大的冷雨凄风席卷整个江宁时,水老太已经入土为安。 水氏族亲因水德音下过狱,官府对水德音有文书限制,故而急于撇清关系,无一人前来吊唁,由是葬礼办的非常简单,过程却并不顺利,安州水孔昭带着五六个儿子闹过两回。 整个过程堪称蛮不讲理,实在多说无益。 葬礼结束,水老太的落幕曲至此终结,陆栖月早早让女儿离开,道是客走主安。 “客走主安”,当时听见阿娘同自己讲这四个字时,水图南的心里,是一片茫然的,而后猛然间意识到,阿娘已经不要她了。 回到状元巷时,夜色已然四合,大雨瓢泼,秧秧已经烧好热水,做好饭菜。 水图南连轴转了四个昼夜,迈进厅堂门之后,迟钝的疲惫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,紧接着脚一软,人便坐在了地上。 或许,阿娘那句“客走主安”,也是她支撑不住的原因之一。 吓坏了正准备倒热茶喝的于霁尘,冲过来把人抱起放进椅子里,弯着腰,又是探额头又是摸脸颊,最后握着她的手问:“摸着不烧的,你怎么了,是头晕还是乏力?” 近在咫尺之人满脸担忧,清亮眼眸里更是无有丝毫虚假,水图南鼻头一酸,忽环抱过来将脸埋进她侧颈:“我在想,安州那边,凭什么敢在阿婆葬礼上,闹得一出又一出,把我娘和盼儿逼得无路可退。” 她还是没敢把阿娘带给她的意外冲击,如实讲给于霁尘知。 听水图南这样讲,于霁尘似有若无松出口气,捏了捏她紧绷的后颈,语气放松:“不着急,先歇息几日,我们有的是时间,和水孔昭慢慢清算。” · 江宁的冬是如此湿冷,作坊里的织娘和伙计照旧起早贪黑,十二个时辰两班替换着做工,诺大的商号有条不紊经营着。 天愈发湿寒,感觉比北方还要冷,于霁尘却一改往昔做派,没有缩在家里偷懒取暖,而是陪着水图南下到县里四处奔波,了解桑农蚕户的具体情况,检查推新的落实情况。 水图南会记仇,忙碌之余,还在惦记着安州水孔昭闹她生气的事。 这日傍晚,在从原县去往禾鱼县的马车上,她捏个红豆包,靠着于霁尘边吃边道:“我怎么都想不通,水孔昭为何一口咬定,当年分家时,我阿婆多分给我爹八百两黄金?” 她咬着红豆包,再三疑惑:“倒底哪里来的八百两黄金呐。” “去过九海钱庄了没?”于霁尘不答反问。 九海钱庄存着水德音八千两白银,折合黄金正好八百两,多谢后来霍偃使了点手段,不然于霁尘险些上当,让那些钱变成谁也取不出来的死财。 不得不说,水德音才是真正的铁石心肠,那些钱,他宁可设计陷阱让它们变成死财,也不愿拿出来助家庭渡过难关。这点上,于霁尘自叹弗如。 马车疾驰,不算颠簸,面朝车窗而坐的水图南,后背靠着于霁尘胳膊,挤挤她,问:“九海钱庄的钱,谁也取不出来吧。” 于霁尘失笑,有点意外:“如何猜到的?” 水图南捏着红豆包的手,翘出个小拇指,用好听的江宁话强调:“好歹是我亲爹,我还能不晓得他什么德行?我们要是能取出他的钱,宣武湖里的王八就能成精,取钱需要有钱庄开具的凭证,他用东家印哄傻子呢。” 凭据倒是非常细节的东西,正是因为它太常规,有时反而容易迷惑人,于霁尘道:“你爹在九海钱庄存的钱,正好折合黄金八百两,至于这钱从何而来,或许你可以私下问你爹。” “不会真是占了安州的吧,”越是晓得水德音的狗德行,水图南越是怀疑那些黄金的来历,“或者,是他这些年,伙同汤若固做坏事,赚的丧良心钱?” 于霁尘未正面答,仅应了句:“确实是丧良心钱。” 幸而水图南关注点不在这里,没得留心到何处不妥,兀自琢磨着:“阿婆没了,安州胡搅蛮缠,指控我娘吞走阿婆遗产,硬说我抢走阿婆在织造的一成话事权,安州这些行为,越看越像是被人唆使的,你说,水孔昭倒底在试探些什么?” 一通分析得八·九不离十,水图南求证般挤挤身后人:“我觉得这事和汤若固有关,你觉得呢?” 行车轻簸,车内暖和,奔波整日的于霁尘此刻只觉得犯困,打个哈欠揉眼:“你想的大体方向没错,但还不够仔细,不够大胆。” 水图南放下盘在坐板上的脚,转过来看于霁尘,脸上满是惊诧:“你是讲史泰第和任义村,他们也参与进来啦!” 第118章 “只管大胆地猜呐,”于霁尘抱起胳膊,向后靠在松软垫子上,高深莫测道:“江宁地界上无论发生何事,皆绕不开头顶这片天,天下皆言江宁商富,却不知江宁商赚的钱,无论多少,都是各有其主的。” “水孔昭贪得无厌,逼得我们在安州的铺子,至今无法正常经营,”水图南大约是理解了于霁尘的意思,吃下最后一口红豆包,道:“你不是要检验我学习经营的成果么,我决定了,就拿安州水孔昭开刀!” 于霁尘伸手,擦去她粘在嘴角的星点红豆馅,清亮的眸里不失期待:“大约要多久?” “这个也有时间限制?”水图南简直惊呆,比着手指道:“从谋划设计,到推进执行,再到最后收网,中间定然不会一帆风顺,这叫人怎么说得准时间?” 又不是写各种书报,可以有规定时间。 于霁尘理解她的抗拒,但不接受:“到出年三月吧,最晚三月最后一日,我要验收你成果。” “至于中间可能出现的所有意外情况,”她冰冷又无情地补充,“那是你要应对的事,若预判不到,这回我不帮你。” 动真格了。 “不帮还好呢,”水图南被她这瞧不起人的态度,激起了熊熊斗志,倔犟地抬起下巴,“让你看看我的真本事,若我按时完成,你以后不准再讲我笨。” 瞧她不服气的这个样,撅着嘴,眼睛亮晶晶,依稀和大半年前,在石榴树前时和于霁尘叫板的样子重合,倔犟得脸上小雀斑都在跃跃欲试。 看得于霁尘心里砰砰乱跳,忍不住就想傻乐,偏还得郑重其事地点头:“一言为定。” 水图南与她击掌为约,而后把自己两手往袖子里一揣,闭上眼吩咐:“我歇会,到地方时你喊我。” “到禾鱼县后,我要吃地道的禾鱼炖豆腐。”她靠着于霁尘,美美地说。 39、第三十九章 五日后。 已是冬月下旬,江宁下得一场又一场冷雨,偏生不见半片雪花,屋檐下挂不住冰溜子,于霁尘在惋惜之余,打起了厨房那些小鱼的主意。 此前家里买回来条产鱼卵的鱼,采纳水图南的意见养在厨房角落,而今长成许多条小鱼,正鲜嫩着,不吃何待? “霁尘好雅兴,直接在屋子里烤起鱼来,”按察使任义村拿把靠背矮脚椅,咣当坐到小火炉对面:“晓得我寻你何事吧。” 无事不登三宝殿,官门人无事时,私下自不会亲自来登商贾门。 “关于您内弟的事,半个时辰前我刚刚知晓,”于霁尘烤着小鱼,被燃烧正旺的无烟碳熏得皱眉,“只是不知,我能帮到大人什么忙?” 任义村能做到三品江州按察使,便不会真是个酒囊饭袋,他抱起手,满脸沉重地看着架炉上的半大之鱼:“我最喜欢你的爽快,直说吧,我小舅子的事,是被汤若固抓去了把柄。” 小鱼被翻了个面,于霁尘松开铁签的木柄,同样抱起手,若有所思:“大人想只解决那件事本身,还是可以趁机杀他一局?” 任义村在江宁是一人之下的官,连任两届,很该有人脉和手段暗中对付汤若固。 他和汤若固间,必定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利益纠葛,否则不会冒着得罪史泰第的风险,不惜切断于霁尘在汤若固那里的退路。 于霁尘看似被夹在织造局和官府之间,实则是游走于宦官和季相府两拨势力之间,她是史泰第设法引进江宁的,自然归属季相府势力,任义村想让于霁尘做的,不是和织造局为敌,而是仅针对汤若固。 他五指并拢,在侧颈比划两下,问:“能不能?” 厅堂门敞开着,冷风吹进来,散了炙烤之味,于霁尘摇头摇得干脆利落:“汤若固不能死在这里。” 他替帝后来江宁赚钱,相当于天子使者,若是死在这里,季后定会想方设法彻查,甚至稍不留神,便会演变成一场有蓄谋的“势力清剿”。 “太监是帝后的人,我们头顶那位,也是国母娘娘的人,”于霁尘纳闷儿,“上面不会同意这般处理吧。” 要是按照按察使的示意,狂妄地用私人手段杀死汤若固,那么于霁尘最后的结局,铁定是要被推出来顶包替死。 任义村仍旧沉着脸,瞄对面两眼,表情没什么变化:“汤若固晓得太多辛秘事,迟早成你我心腹大患,在水德音的事里,他靠宫里太监帮忙,把自己摘得干净,不代表他在其他方面没有问题,霁尘,你觉得呢?” 他暗示的意思,是想让于霁尘想办法揭露些汤若固的其他事,他再光明正大弄死汤若固。 今东宫权力渐盛,宫里总管太监的势力相对有所减弱,这是任义村收拾汤若固的机会,可他亲家史泰第不同意,他遂私下来找于霁尘。 朝堂上的事,高官贵族间的事,任义村赌于霁尘无从知晓。 且听于霁尘问:“史大人也是此意?” “霁尘,”任义村没有正面回答,语重心长道:“内子别无其他兄弟姐妹,只那一个不成器的弟弟,而今他遭人算计,身陷囹圄,我真是有力无处使,可若被他圈的那块土地在我们自己人手上,所谓圈地之罪便得两说了,不是么?” “若是你能帮老哥哥这个忙,”任义村上身向前微倾,诚恳道:“那么兄弟你的这份大恩,老哥哥他日必定报答呐!” 第119章 “我自是想帮大人的,”于霁尘满脸为难的样子,“可对方是汤若固,是织造局总管太监,咱们的织造屈在他手下,我……” “你怕那个阉人?”任义村语气带了些鼓动,“你于霁尘背后是两道衙门,占茶织两行龙头,朝廷办你都要三思,你还用得着怕汤若固那个阉人?” 激将法。 可惜于霁尘吃软不吃硬:“我怎能不怕呢,由来造反的,只有被逼急的世家大族,和靠种田过活的农人,历朝历代,没听说过商人敢造反,商人行商,靠的是四海升平,靠的是官门,大人,织造局总管太监再怎么着,它也高低是个官。” 对于霁尘忠心的试探,至此暂时宣告结束,任义村心想,且还不能在于霁尘和史泰第的关系上打主意,哀叹道:“罢了罢了,只要你能帮老哥哥,把那不争气的内弟救出来,老哥哥照样记你这份恩情的!” “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,我们都在一条船上,互相帮忙,不是应该的么。”于霁尘讲起场面话来,三局套两句的挺能迷惑人。 任义村不能在此久留,他前脚才离开,水图南后脚从太师壁后绕出来。 “任义村内弟的事,我怎么感觉和你脱不了关系?”她把手里座垫摆在任义村坐过的矮脚椅上,敛袖坐下来。 于霁尘嘴边噙了抹笑意,把炭火上的小鱼继续翻面:“你晓得是什么事?” “听说了,”水图南道:“任义村妻弟把一块地圈成私人跑马场,但这块地有主人,主人家要求归还地皮,争执中,任义村妻弟伤了人。” 她晓得的还挺细致:“按察使的妻弟应不会直接与人冲突,今他亲动手,便说明这里面有猫腻,又在众目睽睽中被下县大狱,他姐夫乃刑名首官,越是没法直接出面捞他,是也不是?” 分析得不错,于霁尘点头,眼角微弯:“孺子可教。那块地的正主,是织造局一个叫簿裈的太监,他是汤若固的干孙。” 干孙被打,顶着满脑袋血去爷爷面前告状,汤若固自然不会放过任义村妻弟。 至于任义村是如何同汤若固沟通,汤若固又如何与任义村讨价还价,那便和于霁尘没有直接关系了。 “他们两个肯定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利益牵扯,”水图南猜测,“不然,区区一块地,何至于那两位谈不拢,任义村又如何会来找你?” 水图南不由咂嘴:“你这个人,如何一天到晚没怎么见你做事,事情却让你做得滴水不漏呢?” “这就是本事,想学便教你。”于霁尘的正经似乎不能超过一定时间,旦若超过,她便又成了嘴欠讨打的算盘精。 “胡椒粉递我。”于霁尘笑眯眯伸手。 水图南从旁边料盘里找出胡椒粉,迟疑了下,递过来,觑着于霁尘神色:“为何不等汤若固和史任二人,自己闹矛盾?” 于霁尘:“因为要同时使史泰第和任义村之间,也生出嫌隙。” “这有点难吧,”水图南搬着矮脚椅坐到于霁尘身边,非得挨着才满意,“他们同在江宁连任,是亲家,是同容共辱的利益互通体,怎么可能轻易被别人挑拨。” 于霁尘偏头看过来一眼:“那不就该看我露本事了。” “什么本事?”水图南不掩质疑。 在扳倒水德音的事上,于霁尘稍微展露了点能耐,但水图南不信,在连曹汝城经营十余年都只是制衡之的江宁,于霁尘当真能通了天去。 “暂时不能告诉你,”于霁尘把烤得差不多的鱼,转手递给水图南,“趁着老江带秧秧出门,我们要赶紧把鱼吃完,别让秧秧回来发现。” 鱼是秧秧养了许久的,她舍不得吃。 铁签穿起的鱼烤得还不错,水图南想把它抽到盘子里去,抽不动,拿给于霁尘抽,在旁边道:“感觉你经常这样欺负秧秧。” “不,”于霁尘咬牙把铁签抽出来,笑了一下,随口道:“小时候是秧秧欺负我,我欺负阿粱,阿粱总有办法把我和秧秧一起欺负。” 盘子里的烤鱼递到水图南手里时,于霁尘的话头也忽然停住,她若无其事继续去烤鱼,水图南沉默片刻,低声道:“我们小时候,是不是见过?” “没有,”于霁尘否认,淡淡的,“你第一次见于粱那段时间,见过秧秧,如果没发生意外,那年秋九月,我们应该会见面的。” 会一起玩耍,成为朋友。 “对不起。”于粱和秧秧的事,始终是水图南不敢对于霁尘开口的愧疚。 于霁尘并不在意,仍旧那副淡淡的样子:“可知阿粱是如何死的?” 烤鱼盘子烫手,水图南把它放在了腿上,隔着厚厚的保暖衣装,那温度仍旧传至肌肤,让人逐渐觉烫,声音愈发低:“据说她是在逃回家的路上,失足落水而死,尸体捞上来收在王召县衙,我爹爹去领的尸。” “你也信,”于霁尘烤着新鱼,有形容不上来的腥焦味散出来,混杂在烤好的香味中,不易让人察觉,就像于霁尘此刻的心绪,恶心反不上来,在胸腔里冲撞。 神色却依旧平静:“阿粱是被人按在水里活活淹死的,我大伯闻阿粱家出事,要去江宁找二伯,刚出门没多久就死在路边,我爹爹也被逼得‘畏罪自尽’。” 随后,于家的家产土地尽数被官府抄没,实则被织造局当时的总管太监,和史任二人一起瓜分了,水德音做为爪牙也分到一杯羹,给要死不活的水氏织造续了命。 第120章 “我要做的,不单纯是要水德音付出代价,”于霁尘看着水图南,清亮的眼睛里赤·裸坦诚,但却把心里的一切藏得滴水不漏:“我要的,是所有人恩仇得报。” 下起如水德音般负责执行的爪牙恶犬,上至默许此事以解决朝廷所派生产任务的曹汝城,中间的有一个算一个,无论官身还是白衣,谁也别想脱身。 “我可以帮你,”不晓得水图南在想些什么,她低声而坚定道:“我帮你。给于粱报仇,我也有份。” 于霁尘并不对此做出任何评价,声音带了隐约笑意:“汤若固还算听他上面人的话,但坏在目光短浅,他来江宁六年,以为山高皇帝远,被吹捧得不知天高地厚,想办他并不难。” 不难吗?水图南诧异,汤若固能在水德音之事里轻松脱身,靠的就是大邑有人罩着,两州总督曹汝城让着,这样一个人,扳倒他会轻松? 此时,却见于霁尘暗暗靠近来些,好言商量道:“他养了一个女子,说是他的妻,平日在千湍院出入,故我近日需要出入千湍院几趟,阿行啊?” 事前报备,总好过事后被抓包。 水图南被她小心试探的模样逗得莞尔,故意道:“若是不行呐。” 于霁尘倒爽快:“那便让老江去。” “我也想去。”水图南情绪被转移出来,“千湍院好有名气,我也想去看看。” 千湍院是江宁最大的妓艺场所,寻羊头买狗肉的人们去得多,于霁尘思索片刻,提议:“便一起去?” 水图南想了想,偷笑起来:“我们去那里,会不会碰上熟人?” 碰上熟人这种事,想想都尴尬。 “放心吧,”于霁尘指指自己,“山人自有妙计。” 40、第四十章 嘲娘出身寻常民户,少小时候,家乡遭灾,被她爹以两斗米的极好价格卖入千湍院,五六年前,她遇见汤若固,因擅琵琶一技,且容貌尚可,被太监常年包下,成了别人口中的,“太监的女人”。 此名声虽恶,然平日不必登台献艺,无端为酒客欺辱,阿姨【1】亦未敢多责于她。 这日,天格外冷,落下来的雨点子里似杂糅着冰粒,汤若固已久不曾来,嘲娘难得有清闲,躲在自己屋里修理琵琶,未料阿姨亲自找过来。 “快别摆弄这些破玩意了,”衣彩簪花的阿姨夸张得一如既往,眉飞色舞着抽走嘲娘手里的工具,兴冲冲中又有些不好为她人知的隐晦:“外厢有人想见你,快快梳妆好随我过去。” 手中工具忽被抽走,嘲娘有瞬息愣怔,她缓缓抬眼看阿姨,波澜无惊的黑眸里,映进了星点窗上明光,以及恍若身在梦境的虚渺:“是……她?” 这实在是句没头没尾的疑问,阿姨却并不陌生,对上嘲娘的目光,她一时不忍,语气转而带上隐约的惋惜与慨叹:“是她弟弟,我想,你是愿意见的。” 嘲娘眼眸半垂,沉默下来。 瞧她这个样子,阿姨倒有些拿不准主意了,上身往前稍倾,试探问:“那,不见?” “见,”嘲娘收敛心绪,冲阿姨露出个得体的微笑,“便请允一炷香时间,容我好生梳妆。” 见嘲娘有如此反应,阿姨暗暗松口气,殷勤着答应下来:“你且慢慢梳妆,我过去回禀一声,莫让人家久等。” 阿姨脚步轻快地离开,到千湍院专以招待官身贵者的三楼去了一遭。 阿姨离开后,临街的某扇窗户缓缓合上,窗户对应的雅间里,于霁尘拍拍手上接的雨水,转身回来坐:“的确是带了冰粒子,只是不知会否下成雪。” 红旺的炭盆子对面坐着位三十来岁的男子,蓄着须,瞧起来非常稳重,正是许久前那日傍晚,于霁尘和水图南在女子越剧班遇见,于霁尘请水图南吃晚饭时,二人在饭铺遇见的那位米姓老兄。 他名唤米家伦,不知如何认识的于霁尘,此刻烤着火应道:“江宁大约有五年没落过雪了,若是此番下一场,倒也挺好。” 于霁尘同他闲打趣:“本已够冷,冻坏蚕可怎么办。” 米家伦笑,模样颇为儒雅:“水东家有祖传的养蚕缫丝之技,你还发愁如何使蚕安然过冬?” 说着,他冲另一边的水图南摆头,还是对于霁尘说话,适度的玩笑并不会让人厌恶:“还不赶紧巴结着点?高兴了给你透漏点不外传的秘法,绝对比你花重金四处求法子管得用多。” 水家数代经营织造,在养蚕缫丝这方面,自该是有许多外人不得而知的本事。 水图南微微笑着,转头看向于霁尘,后者殷勤为她续热茶:“水东家想来这地方看看,我这不就赶紧请人家来吃茶?” 水图南莞尔,米家伦哈哈笑:“外人都说水东家下嫁霁尘是亏了,我怎么感觉不是那么回事呢。” 说着,他稍微向后靠进椅子,目光转而看向水图南:“水氏织造这几个月来的新经营,我粗略听说了些许,许多条举措都令人佩服,尤其是桑蚕之医下林到户,实在是个大胆而且漂亮的变革。” 他给水图南拱手,由衷佩服:“水东家巾帼不让须眉也。” 许多年前,朝廷为发展江州丝织,专为江州的桑蚕种养培养一批人才,以指导商号和农人种桑养蚕。 这些人为官门所培养而不属官门,养他们需年年拨巨额专款,便有人出主意,让江州的纺织商们,承担起给那些人提供饭碗的责任。 第121章 这本是不错的办法,坏就坏在那些桑郎中蚕大夫奉命下商号,自诩是官门培养的,便是官门人,处处一副官老爷做派,趾高气昂目中无人,请他们下桑林只差八抬大轿抬着。 各家商号苦此些毒瘤久矣,人人都想改掉如此弊端,却没人敢开这个得罪人的头。 水图南被夸,倒也不过分谦虚,如实道:“米东家过誉了,我敢做那些,是因为有大通在后面做依托。” 米家伦听出她的话外音,心想这哪里是在夸大通,这分明是在说有于霁尘托底,米家伦感觉自己被小年轻秀了一脸,但是没证据。 他烤着手,请教道:“分那些人下县入户,绝非件容易事,此前还闻说有人到衙门告状了,不知具体过程如何?” 他解释着:“还请水东家不吝赐教,我的商号也苦那些人日久,若能效仿水氏之举,解决肘腋之患,米某必铭感五内。” “米东家不必如此客气,经营上的事,各美其美,美人之美,美美与共,必然最好。”水图南和人说话如常是柔声细语的,仿佛她从来不会着急,也不吝于和人分享经验,这便细细说起推行下县入户的事。【2】 她道:“许多年前,布政司衙门曾颁布过一份,让各商号接收桑蚕医的文书,白纸黑字写着那些人入商号的责任,我便以此为由,欲派他们下县……” 那些懒散惯的二官爷们,自然不肯去乡下吃苦,对织造的安排极度抗拒,反正织造又解雇不了他们,他们抱团一闹,织造就得让步。 可这回,水图南没有惯着他们,更没有因为他们是奉命入商户而有所怯惧。 她耐心与前来反对她的七八人逐一进行谈话,了解他们的意图和需求,在他们再三明确拒绝下县后,她当场解雇了那些人。 毫不留情的。 那些人果然去衙门告状,状告水氏织造无视衙门文书,违反朝廷旨意,一意孤行解雇他们。 买卖不成时,更是绝对没有仁义在的,他们向水图南索要巨额赔款,扬言否则就告到大邑,告水氏织造违逆圣旨,要水图南吃不了兜着走。 照常来说,刚经历过大动荡的水氏织造,最是怕去衙门才对。 可布政司衙门最终并未受理此案,因为后来,那些人看罢水氏织造拿出来的证据,以及听过水图南提出的和解条件,主动撤诉了。 听完水图南的简述,米家伦一时颇有感慨,方准备开口说点什么,紧闭的屋门被人敲响,是嘲娘。 “千湍院嘲娘,见过几位。”妆容精致的女子款款欠身,举手投足间可见年轻时的风姿。 米家伦默了默,心想,便是从他的眼光来看,嘲娘也依旧是出类拔萃的,年轻时更绝色,勿怪乎会和他姐姐间,出现那样一段前尘往事。 米家伦道了声请坐,主动斟茶:“本无益来打扰你的清静,只是受人之托,只好冒昧前来叨扰。” “这是大通商号老板于霁尘,”他分别介绍身旁两位,道:“这是水氏织造老板水图南。” 行商者甚重效率,米家伦开门见山,更也是因为他和嘲娘无话可说,当年父母嫌恶嘲娘出身,极力反对姐姐为嘲娘赎身,后来姐姐被逼得远走异乡。 几年前,他父母先后去了,姐姐回来了一趟,彼时,嘲娘已经成为织造局太监总管的女人,而且还有个总督衙门的小吏,三不五时去偷找嘲娘。 米家伦不晓得他姐姐是否已经放下,但而今看来,嘲娘是没受什么影响的,而且和男人纠缠着,似乎对女子了无兴趣,他暗自有些庆幸,幸好姐姐当年没有坚持和嘲娘好。 嘲娘并不知米家伦看她的淡淡一眼里,究竟包含了多少晦涩不明的意味在其中,她坦然向水图南于霁尘颔首示意:“不知二位找我,有何贵干?” 于霁尘同嘲娘讲了几句该有的客套话,最后拿出个有些厚度的信封,平声静气道:“是这样,我这里有样东西,想亲手交给汤总管,但他老人家日理万机,无暇见我,他身边那个簿裈小公公告诉我,见不到汤总管时,可以送来这里,送到晁娘子【3】手中。” 嘲娘,本姓晁,于霁尘这句“晁娘子”,被不知内情者听去,自会认为这称呼的是“嘲娘子”,两个称呼字异音同,水图南却目光探究地看于霁尘好几眼,她听出了哪里不寻常,但尚未解其中意。 嘲娘垂垂眉眼,温柔微郁的神色并未有变化丝毫:“于老板是织造局头号官商,若换成平日,我定乐意为于老板效劳,奈何今我亦已许久未得见过汤总管,帮于老板的忙,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。” 于霁尘并不强迫,无非是与嘲娘多客套几句。 未多久,嘲娘有些失落地离开,米家伦送的她到门口,迈出门槛的嘲娘转过头来问了句什么,米家伦垂首半摇,回了她两句。 雅间颇大,门口低声说话时里面人听不见,水图南拿起被于霁尘随手放在茶盘上的信封,想看看里面装的什么,信口未封,里面装着的,竟是几张空白信笺。 她碰碰于霁尘胳膊,又示意信封,眼里充满疑问,后者正欲解释,米家伦已折回身来。 他坐下后翻翻盆里炭,音低声慢道:“他果然已开始收敛。” 水图南反应还算快,已猜到于霁尘此番亲自前来,是要从嘲娘这里侧面打探汤若固那个真正的老狐狸,便听于霁尘满不在乎道:“夏至插秧——晚了。” 第122章 但究竟什么晚了,于霁尘和米家伦没再说下去,此前向千湍院那阿姨要的歌舞和酒菜,已到时间送来。 来千湍院里办事,又怎能不被那些精于算计的阿姨们,落点好处进口袋? 窗外天欲晚,雅间内琵琶声声,衣香鬓影动,虽规矩得体,亦是水图南从不曾见过的景象,她看得呆,不小心就露了短。 脸颊忽被人轻轻戳了一下,水图南从舞动的人影中收回视线,发现坐在那边的米家伦不见了踪影。 “他出去方便,”于霁尘单手托着脸,笑盈盈问,“你瞧着人家舞姬发什么呆?” 水图南转过头来,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于霁尘,无比认真:“凭什么男人就可以堂而皇之享受美酒美姬,在外拈花惹草不用在乎人言可畏,而若女子这般,就会被人说成不检点?” 于霁尘脸上笑意扩大了几分:“天狩年,皇后代政以来,女子被男子压迫的情况,较过去百千年而言,已算有所改善。” “所言不错,”水图南赞同地点头,很好地理解了于霁尘的话外音,“正是因为至高之处少有女子的容身之处,女子更无有开口说话的机会,士农工商各行各业尽被男人霸占,他们事事从利己的角度出发,强占走所有好东西,方方面面将女子排斥压迫,到头来再施舍点原本就属于女子的权利,让女子对他感恩戴德。” 打断女子双腿,再递上一双拐杖,说,你能走路要感谢我,我是你的恩人。 “最可怕的是,”水图南像是心有余悸般,表情有瞬间的恐惧,“女子已然被当权者压迫了,可女子和女子之间,还要被当权者潜移默化地挑拨,从而不断发生矛盾,这真令人鄙夷当权者。” 可许多女子并未意识到,自己上了当,受到了惊天巨骗。水图南觉得,她的阿娘陆栖月,便是这般个人,在家时受父兄支配,出嫁后受水德音支配,即便事到如今,被水德音那般作贱,竟然还在找借口,不停地主动原谅着水德音。 身为女儿,水图南只能说陆栖月心底过于善良,可任随便那个局外人来看,陆栖月对水德音,都是在“犯贱”,于霁尘说的没错,即便她不主动找陆栖月麻烦,陆栖月这辈子,也不会过得舒心。 于霁尘问:“那你呢?你以后有什么打算?” “我想到更高处占据一席之地,”水图南低低地说着从小就有的想法,“为所有受压迫的女子,争取站起来的机会。” 她的这个想法,儿时每说出来,必会为人轻笑,阿娘笑,伙伴笑,一起念书的同窗笑,教书的学究也笑,但于粱没笑话过她,十几年后,于霁尘也没笑话她。 “有志向,有气魄,”于霁尘看着她的眼睛,诚恳到有些虔诚:“你将来,肯定比我有大作为。” 作者有话说: 【1】阿姨:弟走从军阿姨死,暮去朝来颜色故。白居易《琵琶行》 【2】各美其美,美人之美,美美与共,天下大同。费孝通 【3】娘子:对女子的称呼,并非妻子的意思。 41、第四十一章 从千湍院回去后,水图南并未再提过什么,除去千湍院的歌舞带来的视听震撼,她还觉得那位嘲娘,绝非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。 于霁尘做的事,许多是水图南不得而知的。 自水园被封后,水图南舅舅家的漕帮和马帮,受到了近乎减半的巨大损失,水图南一边被舅舅家记恨上,一边不得不老实蛰伏,暗中继续培养自己的耳目,却如何都不敢再轻易使用之,唯怕被于霁尘察觉。 这日,天光难得放晴,刮着风,尤冷,书房里,两张书桌摆放在明亮的窗户两边,光亮从左侧洒进来,水图南被汇报书上的白纸黑字晃得眼花,一名暗影坐在旁边,烤着炭盆给于霁尘汇报东西。 良久,于霁尘重新吩咐任务,要进一步逼汤若固,暗影领了任务离开后,水图南终于忍耐不住,问对面人:“你这样兴风作浪,史泰第和任义村为何不怀疑你?” 于霁尘好像整天很闲,更没有商号的事要处理,在水图埋头处理商号公务时,她便斜斜右倚在椅里,就着天光闲翻书。 闻此问,她眼也不抬道:“怎会不怀疑呢,可当我为他们带来的利益,足够让他们闭嘴时,哪怕你拿着证据跑到他们面前揭发我,他们都能找遍理由,反把你下大狱。” 水图南不可置信,觉得这说法荒唐到违背常理:“傻子都晓得,命不保时一切皆可抛,他们都是狐狸成精的人,难道会为一时之利,容你威胁到他们性命?” “那只能说明,”于霁尘抬起头,从书后面看过来,“他们连傻子都不如。” 倒是让水图南一噎,撇了撇嘴:“算,不说就不说吧,大抵是我不配晓得那些高深莫测的东西。” 于霁尘登时感觉自己委屈了水图南,卷起手中书道:“没什么不可说的,更也不神秘,无非是利用对了几个关键时间和事件,四年前——” 她脸上带了几分回忆的表情,边措辞边慢慢道:“四年前,汤若固到任江宁方两年,彼时曹汝城在澈州抗击沿海鬼寇大胜,海上商贸逐渐繁荣,沿江的丝绸生意进入再兴时期。” 江宁的汤若固赶上好时候,和以水氏织造为首的一帮丝绸商合作——彼时水氏织造表面是陆栖月或者水图南当家,实则还是水德音说了算,汤若固卖丝绸为朝廷大赚了一笔,甚至,在国库难以为继时,他们帮兵部和户部垫钱,解了朝廷燃眉之急。 第123章 恰好江宁也是曹汝城的辖地,九相之首的右相季由衷顺水推舟,把汤若固推成红人,让织造局在朝廷狠狠出了次风头。 即便事后宫里的太监总管,把尾巴翘上天的汤若固狠狠打骂警告了一通,但仍旧为时已晚。 在江宁安逸好多年的史泰第和任义村,感受到了莫大的威胁,视汤若固为敌的同时,忙从幽北王杨玄策的地盘上,引了和幽北王府有生意往来的于霁尘,南下入江宁。 是他们主动找的于霁尘。 水图南有点想不通,打断道:“他们为何认为,和幽北王府有生意往来的人,就是靠得住的?” “因季后早已把季氏兰因房的姑娘,定给了幽北为王世子正妃。”于霁尘耐心解释着,彼时虽幽北世子之爵尚空悬,但姻亲既定,自是要比其他的联盟和契约都牢靠。 于霁尘道:“澈州布政使和按察使都是曹汝城的人,却不幸在剿寇中双双战亡,两名三品大员之死激得军中士气大涨,军民合力剿灭流寇,但后续补缺的两名官员,是东宫太子的人。” 澈州此前归属季相势力,此举是季后的制衡,右相季由衷看破不说破,顺势放弃在澈州的一切,安抚了季后的忌惮和猜疑。 而后,他只是略施小计,连续数年表示收不上更多钱财的史泰第和任义村,不但当年出色完成朝廷下达的各项收缴任务,还给季相府孝送了比往年高出三成的孝敬。 江宁的疲软状态,彻底被织造局地位的水涨船高而打散,江州也在衙门和织造局的明争暗斗中,再度成为季相府的财库。 一时之间,水图南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何感想,只觉得胸口闷闷的:“原来这几年,江宁百姓经历的一切水深火热,都只是那些高官之间的小小斗法。” 她不由地冷笑出声:“真是荒唐,太荒唐了。” 可是荒唐又如何,上面那些高官大人,不会因为荒唐而有任何收敛。 于霁尘未再就此而多言,只道:“有我在江宁给季相府赚钱,史泰第和任义村的乌纱就戴得稳,若去了我,史泰第和任义村便等着成为弃子,被槛送大邑吧。” 布政使和按察使,头戴三品乌纱,在江宁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,翻手为云覆手为雨,但若是到了乌沙补服遍地走的大邑,他们甚至不够格被那些大人物多看半眼。 水图南轻轻吐出口气:“所以江宁稳,史任二人就稳,季相府好过,他们就好过,要怎么选择,他们比谁都有数,由是不得不依靠你。” “可以,不算笨。”于霁尘靠在椅子里,比较满意水图南的反应。 水图南看过来,和于霁尘四目相对,于霁尘眼睛清亮,很少会给人压迫感这种具有攻击性的感觉,但这人做的事,却是步步为营,不留活口。 水图南心底生出股冷意,不寒而颤。她低下头,看着面前的汇报书:“过会我得去趟总铺,晚饭应该不会来。” 今日事有些多。 先是有几分拟订好的契书和计划,需她亲自去总铺和几位总务掌事商议,敲定后及时送大通那边,做最后的花押用印——大通掌握着水氏目前的最终决策。 水氏而今合融在大通,水图南但凡要与人签订什么超过一定规模的契约书文,都需要同时盖上大通,才算真正有效。 再则是见个人谈些事,以及和人推进一项新合约,过后她会请对方去吃饭,遂主动给于霁尘报备行踪。 其实不报备也行的,她的一举一动,甚至和别人说过的每句话,或许都逃不过于霁尘的耳目。 “好,”于霁尘继续举起书看,“我的印好像在墙柜哪个抽屉里,你自己找了拿去用。” 大通大东家不常亲自过目生意契约,于霁尘鲜少有亲自用印的地方,水氏的文书,一直是送到江逾白那里花押用印,虽然有些限制水氏的自主之权,但水图南乍闻此言,反倒有些不安:“干嘛突然放这么大的权力给我?” 于霁尘一张脸遮在书后,淡淡道:“给你省些麻烦不好么,不要算了。” “要要要!多谢多谢!”水图南连忙起身,到那边整面的墙柜前翻找。 实在是于霁尘这家伙爱把东西随手扔,再重要的东西都能被她当成破烂随意放。 占据整面墙的书柜前,水图南时而蹲到地上,时而踩到梯子上,上下一通翻腾,不仅找到了于霁尘的私人印信,还找出一堆小玩意。 纯金的小蟾蜍,掌心大小,有点份量,嘴里含颗晶莹剔透的宝珠,背上沿纹理镶嵌十二颗大小不同质地绝佳的五彩宝石,光照其上,耀眼夺目。 翠绿色翡翠鼻烟壶,透明度甚佳,触感细腻,在光线下无有杂质,颜色均匀且鲜艳,连盖子上的一锥之地,竟然同样镶宝。 她还找到了把拃长指宽的弯形小匕首,一对装在盒子里的小巧的红珊瑚耳坠,以及,一份卷起来的,封贴上写着“天狩二十八年三月画”字样的画。 小匕首和红珊瑚小耳坠,看着像是北边萧国的东西,水图南爬上梯子找到小耳坠时,下意识回头看了眼下面的于霁尘。 她有些想象不出来算盘精戴耳坠的样子。 于霁尘是有耳洞的,仅右耳上有一个,被颗小小的耳痣遮挡着,很小,不像是经常戴耳坠的样子。 水图南举着那份画,靠在梯子顶端问:“你画的?” 第124章 于霁尘仰脸看了看:“画的我。” “能看看么?”四年前的于霁尘长什么样,蛮让人好奇的。 于霁尘翻着书页摆了下手,那是随便看的意思。 水图南抱着份好奇,和一份隐秘的兴奋,靠在高处小心拆封,缓缓将画纸展开。 画纸剪裁长一尺两寸长,两尺二寸余宽,妙笔着墨的,竟是于霁尘的彩色戎装像! 身着黑甲玄披,头戴朱缨旗盔,腰佩军刀,手中一杆枪,挺拔俊秀之余,目光如炬,不失威仪。如此威风凛凛!如此英姿飒爽!! 不知不觉间,水图南脸上漾起大大的笑容,眼角几乎弯成条缝,举着画像对比下面人现在懒散的模样,故意戏谑问:“画的当真是你么,怎么变化这样大呢?不过好在一直都是好看的。” 但是……四年前这人就是壮实的,瞧起来像是能徒手掀翻一头牛。不过想想也是,单是身上那套甲胄和刀枪,加起来重量便不会轻,倘细胳膊细腿,弱如清风拂柳,倒是能取悦世俗,敌人同样也非常高兴。 于霁尘蹭蹭鼻子,笑得有些不好意思:“收起来吧,遗像有什么好看的。” “遗像?”笑容僵在脸上,兴高采烈的水图南,像是被人猝不及防在心头浇下碗滚烫的热油。 胸腔出现瞬息的麻痹。 于霁尘嗯了声,淡淡道:“似乎是某场大战之前画的,怕战后回不去了,前来认尸的人认不出。” 沙场之上,刀剑无眼,实在没几个人能死得全尸,若是有点小头衔在身的人,萧兵会斩其头颅带回去受赏。 于霁尘在军时,是幽北大帅嫡部朱缨团副参将,常随杨严齐左右,算得上是这位幽北女大帅的心腹,若是不慎被杀,恐怕她会被萧兵砍分得什么都不剩。 据说当时萧军那边的封赏,是“凡阵遇霍千山,士卒夺其一臂者,赏金二十,擢什长;夺首级者,赏金二百,拔百夫长”。 那场仗打得异常艰难,一条巷子一条巷子地争夺,于霁尘肚子被捅穿,确实险些丧命,最后那场绝杀里,连幽北大帅杨严齐,都被她老对手萧国王子萧隆平,用把三棱匕首刺穿铔鍜,刺破喉咙,险些小命呜呼。 水图南不知怎么想的,指尖颤抖着收起那幅画,揣着小小印章爬下梯子,轻轻呼出口气:“而今不是放停了么,放停好,不必再打打杀杀,再用不着那画像,便从此束之于高阁吧。” “倒是把你吓着了,”于霁尘笑,无所畏惧的样,“你有没有以前的画像?好让我也看看,水东家以前长什么模样。” 水图南摇头,边把那枚私印拿出来看:“这个还真没有,不过我同以前比没什么变化,硬说的话,无非是长大了些。” “你这枚印,没用过几回吧,”水图南故作轻松问,“你当真放心让我拿去用?万一我把你卖了,把大通卖了,怎么办?” 于霁尘莞尔一笑,无比大方:“那我帮你数钱,保管比老账房数得准。” 其实有那么瞬间,水图南觉得于霁尘已经全部晓了得她,只是没同她说破那层窗户纸。 而这枚私印,便是于霁尘对她进一步的试探。 见水图南举着玉制小印一动不动,有些发呆,于霁尘哎道:“想什么呢?不会真琢磨把我卖了吧?” 搁在以前,水图南遇见这种玩笑话时,第一反应是解释,毕竟这印是蛮重要的东西,但现在,她只会满脸认真地顺着促狭:“对,琢磨把你卖到哪里去,才最能卖个好价钱。” “没人敢买的,”于霁尘倒是对自己非常有信心,“没哪个商号吃得起大通,也没哪个老板能代替我;至于官门那边,曹汝城不会要我性命,织造局要不起我的命,霍偃那里更不用说。” 她两手一摊,何其施施然:“这样一分析,你还能把我卖哪里去?” 水图南两根手指摩挲着下巴,琢磨片刻,问:“若是我来呢?” 窗户外传来秧秧的脚步声,不紧不慢朝厨房方向去了,于霁尘笑吟吟起身:“若是如此,求之不得,我帮秧秧做饭去,你在家吃还是去外面?” 竟已是临近午饭时,水图南看眼西洋钟,轻呼一声开始收拾东西:“我出去吃,上了妆就走,你帮我到巷子外喊辆马车过来!” “好,不过以后用车……”她答应的话音还没落下,着急忙慌的水大东家,已经抱着卷书文冲出了门。 跑得真快。 很快,周围里那点淡淡的腊梅花香,也随着水图南的离开而消散,暖笼子里的炭火努力散热,坚持不懈地和江宁冬日里独有的湿冷做对抗。 于霁尘吸吸鼻子,捏开了一直握在手里的蜡丸,暗影离开前,在水图南眼皮子底下将这个塞给她,自然是因为里面装着不好让水图南知去的东西。 蜡丸里装着卷来自大邑的纸条,写着朝廷新议出来的,明年准备拨给江宁的防汛款额。 纸条丢进炭笼,遽而燃烧起来,转瞬成烬,火红的碳块同时重归灰寂,秧秧的敲门声恰好响起:“尘尘,包饺子!” “好,就来。”于霁尘应声,秧秧中午想吃酸菜饺子。 于霁尘想,等饺子做好,让人给水图南也送去一份。 42、第四十二章 今日是个晴天,但冷风依旧刮得人骨节硬疼。 乘车赶到大通和水氏融并后的总铺,水图南立刻投身要务处理中,即便已是忙碌不休,可于霁尘的那副戎装遗像,仍旧在她脑子里怎么也挥不去。 第125章 ——怎会不好奇,于霁尘以前,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? 待结束和姬代贤等几人的议事,时间已是临近饭点,一名女伙计提着个食盒敲门进来。 “您家里送来的。”伙计把食盒放在桌上,在水图南打开食盒时,继续低声道:“织造局里传来消息了,汤若固近来的确没怎么出过门,但出入他宅子的办事者,反而较往常多出数倍。” 食盒里装着满满一碗饺子,尚有余热,这个量水图南两顿也吃不完,心里想起于霁尘总说她瘦,要多吃,嘴里问道:“是些什么人?” 伙计闻见饺子香味,没敢抬头看:“除去平时来往的那些人,剩下多是些本地大户,也有零星的小商户和读书人,哦,还有钱庄的人。” 在水图南听罢此言轻蹙起眉头时,腹中饥饿的伙计补充道:“那些人从汤若固那里,领取了不同数目的财物。” “仅是财物?”水图南问。 伙计:“还有田产、宅院以及各种庄子和铺面,其余还有什么则尚未打听出来,那些人嘴巴紧得很,道是如果说漏嘴,许会招致杀身祸。” 瞧,越是所谓不可被泄露的事,越是有人忍不住地在不经意间,泄露出一二其中隐私来。 看样子,汤若固是在提前分散隐藏自己的财物,难道是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了? 水图南将食盒重新盖上,叮嘱道:“告诉大伙,行事千万要小心,宁可打听不出来,也莫使身份泄露去,” “这个,”她又点点食盒盖,柔声细语,平易近人:“帮我拿去热一热,只是我吃不完整碗,若你无有忌口,还请你帮我个忙,分走一半去吃。” 饥肠辘辘而无暇去吃饭的伙计,闻言还是有些高兴的,只是她面上没露出来,道了谢,提上食盒离开。 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,水图南独自坐了会,不由自主又拿出那枚私人玉印。 羊脂白玉的材质,圆柄方底,小巧便携,造型简洁,通身无复杂花纹,柄尾穿着个黑色绳环,可以松松套在拇指上,绳结打得异常随意,和它主人的做派甚为相似。 印底阳文官体刻四字,“于霁尘印”,上面几乎无印泥残留,可推断此印使用未超过五次。 于霁尘,是个从不做无用之事的,所以她把私印给自己,意图究竟是什么? 至吃饭时,饺子馅的味道让水图南小小好奇了一番,而直到饭后趴在桌上小憩,水图南纷乱的心里,仍琢磨不出于霁尘给她私印的真实含义。 多思使人不安,连小憩时不慎掉进的梦境里,亦是纷繁杂乱。 一个时辰后,直到不紧不慢的敲门声把人唤醒,女伙计在外禀报道:“东家,九海钱庄牛老板到了。” “请至会客间稍待片刻,”水图南趴得胳膊麻,人还没彻底清醒,便已快速做出回应,“好生招待着,就说我立刻到。” 水德音在九海钱庄放的八百金,待日后他死,那笔钱便会默认成为钱庄的钱,水德音的家人也取不出来。 钱庄那种地方,从来欺客得很,钱庄大越欺人。 孩子去取过世老人存的钱,被要求提供关系证明,证明“你娘是你娘”本是无可厚非,但当未销改的户籍册都不被钱庄认可时,所谓的证明就变了目的,成了钱庄昧过世之人钱财的有力依据。 九海钱庄成立二十三年至今,未出现过一例吞客财之事,但水图南并不在乎能否将八百金取出来,她想弄明白的,是那钱究竟从何而来。于霁尘对那八百金的奚落态度,让她觉得其中定有蹊跷。 九海钱庄的牛掌柜,是位三十来岁的年轻女子,瞧着干练却不显犀利,在水图南进来会客间时,她似乎早已在恭候,立马起身相迎,客气而亲和地行礼,嘴里讲着官话:“九海钱庄牛朦,见过水东家,您康安。” “牛掌柜您亦安,久闻大名,今始请得到您,实乃我之幸。”水图南眉眼带笑回礼,相比之下,生意往来上她更喜欢和女子打交道。 二人分坐,伙计进来换了壶茶,水图为牛朦斟上,敬道:“刚送到的狮峰明前茶,请掌柜品尝。” 牛朦在生意场上往来数年,劝酒的多,敬茶的倒是少。由是相比那些酒肉声色而言,牛朦也更喜和女老板打交道,不由在谈事前先对水图南露出几分好感。 品茶,赞好,牛朦坦率道:“实不相瞒,直至您进来之前,我一直以为,您在经营上,多少会承袭几分家传的灵活,而今看来,是我一叶障目了。” 此话说的委婉,所谓家传的灵活品行,无非是在说水德音的狡兔三窟,这位牛掌柜蛮会反客为主,上来就表明中立的态度,反倒让人无法顺利开口提那八百金的事。 牛朦有备而来,水图南岂能招架不了。 她端起茶盏,借低头喝茶之机,给自己容出个思考时间,等放下茶盏,她微笑道:“掌柜在钱庄当事,谨慎严肃是首要,如此看来,水氏欲从九海借贷的决定没有错,有掌柜在,倒是更让人放心。” “借贷?”这倒是大大的出乎牛朦意料,她沉默片刻,望向水图南眼睛,诚恳道:“多年以来,似水氏织造、卫氏瓷行、钱氏南盐,包括于氏大通这般的江宁大商号,借贷时首选的是汇通、宝通、元通三家大型钱庄。” 这三家钱庄包揽了所有上规模的商号借贷存储,官府衙门向民间借贷时,亦是首选三通。 第126章 牛朦有此言论绝非是因自卑,而是面对巨大利益时的理性和清醒:“无论从哪方面来讲,九海皆是远不如‘三通’的。” 在水图南洗耳恭听的态度中,牛朦拱手,实在喜欢这种直来直去、简简单单的,就能把事洽谈的生意,面上不动声色道:“恕我冒昧,不知水东家看上九海什么?” 仅是比较的多得小型商户青睐的九海钱庄,水图南倒底看上它什么,才想要选择她进行借贷? 九海的客,多是小作坊小铺面经营者,水氏织造对它来说无疑是庞然大物,那么水氏可能要借贷的数目,九海也未必提供得出来。 水图南仍旧面带微笑,和颜悦色:“说出来只怕牛掌柜不肯相信,我想从九海借贷这么多,” 她比出四根手指,理由有二:“一则是因为,牛掌柜确实保管住了家父存的八百金,让我看到了正经钱庄对待这般问题时该采取的正确措施,以及,牛掌柜谨慎严肃的态度让人折服,至于这二则——” 看着水图南比出的手指,牛朦心下大惊,这个数,不多不少,正好是九海掏空家底能凑够的数目。 在牛朦暗中惊诧时,且见年轻的龙头东家眸中微光轻转,笑意分明未减,已然让人直观感觉到她的郑重: “‘三通’把持江宁钱庄行,距今已有四十余年,而今的江宁,是连水氏亦能被大通融并的莫测时局,长江后浪推前浪,钱行的三足鼎立之势,是否也该变变了呢?” 从三家钱庄只手遮天的江宁钱行,杀出条血路来,使九海跻身前列,与三通平起平坐? 牛朦用力掐着手心,才没有惊讶得倒抽冷气,她心里惊涛骇浪,而表现在外时,只是平静的眼里骤然凝起复杂之色。 来这里之前,她以为水图南请她来,是要想办法从她这里取走水德音存的八百黄金,万万没想到,是她目光短浅心胸狭窄了,水图南竟是向她递来如此不可思议的机会。 这绝对是千载难逢的机会,这是一旦功成,九海从此翻身登云入志留载的机会! 思量片刻,牛朦垂垂眼,实事求是道:“放眼整个江州,甚至全国,盖【1】除‘三通’外的所有钱行,究极目的便是并肩‘三通’、成为‘三通’,甚至超过‘三通’,当年家母克服万难成立九海,她的志向里,自也是有此一桩的,” 水图南心想自己果然没有看走眼,牛朦是她见过的为数不多的,可以在巨大利益面前,持续保持头脑清醒的生意人。 牛朦比出四根手指,努力保持的平声静气之下,可见指尖仍旧有些轻轻颤抖:“然料来水东家已是心中有数,若九海答应您的借贷,那么便是要我赌上九海两代人之积累了,一旦失败,我便是半生白干,另要搭上余生还两辈人的债。” “东家您的这门生意,收益让人心动不已,风险也等同的巨大深重,让人不得不慎之又慎,”好在牛朦并没把话说死,“不知水东家可否方便,容给三日时间?待我与家母好生商量,再郑重给您答复。” 牛朦的回答,竟和水图南预料之中的如出一辙,她不由更加佩服于霁尘那个算盘精琢磨人心的本事,嘴上欣然道:“这是自然,此事非同小可,我也是和商号里几位总务掌事、以及大通那边慎重商议过好久,才敢请牛掌柜前来一见的。” “这不,”她拿出于霁尘的私印,晃了晃,有几分俏皮模样,又胸有成竹到令人觉得此事必成,“于大东家为此直接把印给了我,就怕耽误事,她的印在我手里,谈多久还不是你我说了算?” 水氏由大通说了算这事,外面人都是知道的,水图南这般轻快的态度,一定程度上也让陷在惊天消息中的牛朦,得以暗暗松出口气,跟着露出笑意,她拱手施礼:“多谢水东家体谅。” “掌柜莫讲外气话,我们互相体谅,谈生意嘛,有来有往,好事多磨。”水图南一派施施然,似乎早已料到会是如此情况。 牛朦听说过不少关于水图南的传闻,综合看来,水图南是个富庶人家里养出来的,不得不继承家业的大小姐,没主见、没魄力,在水氏遭遇难关时,选择嫁于霁尘那种商行龙头来寻找助力,但此番接触,真实的水图南让她惊讶不已。 牛朦甚至不由自主地想,商行里要是能多些像水图南这般的女老板,那该多好呐。 至此,两人又闲谈了些别的,并在姬代贤的陪同下,水图南请牛朦参观了水氏和大通共用的总铺。 小半个时辰后,牛朦拿着半斤狮峰茶,愉快地登上回九海的马车。 总铺门口,望着九海的马车越走越远,水图南略显肉疼地嘀咕道:“那可是我磨了好久,才从于霁尘那里搜刮来的狮峰茶。” 姬代贤没忍住,笑起来:“东家不是贪几口好茶的人。” “可于霁尘是个小气鬼呐,”冷风吹过,水图南缩着脖子转身回铺里,“要是这回没能谈下九海,她可才是要笑掉大牙了。” 见牛朦的事瞒不住,兴许此刻于霁尘那个手眼通天的家伙,便已经猜到她见牛朦是在打什么主意。 姬代贤笑吟吟跟在旁边:“我看牛掌柜对我们态度还算可以,四个数的借贷对九海而言虽然风险高,但据我对牛掌柜母亲的了解,她应该会偏向答应和我们合作。” “你还认识牛掌柜的母亲呐,”水图南哈着气搓手,路过堂里的小火炉时,直接停下步子烤手,她耐不住冷,哆嗦着笑道,“铺有一老如有一宝,老话诚不骗我。” 第127章 对水图南两番上任的变化,姬代贤可以说是感受最为直观,以前总是小心翼翼瞻前顾后的小姑娘,如今成了谈笑风生手段凌厉的压舱石,做事风格也逐渐和大通于霁尘变得相似。 姬代贤身为长辈,想到有句话虽然不合适,但实在形容的非常贴切——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。 想到这里,姬代贤莞尔道:“东家莫笑话人,真把九海谈下来再说。” “好说,你就看我的吧。”水图南调子轻快。 “东家,”话音才落,伙计穿过人来人往的堂厅,一路来到水图南面前,“张老板的马车到门外了!” 作者有话说: 【1】盖:可以理解为副词“大概”的意思,也可以理解为句首语气词,无实际意义 43、第四十三章 闻知被水图南请去酒楼吃饭的生意人名唤张全时,脑子里正盘算着许多人和事的于霁尘,竟然飞速想起那是何人。 甚至连张全的模样,亦浮现在脑海里。 江逾白不晓得个中内情,兀自在秧秧的点心盒子里翻找点心,嘴里咬着块有些发硬的剩糕,嘟哝道:“据悉张全是水老太娘家那边的人,我猜你家小水这个时候找他,是和那份安州撤铺计划有关。” 不日前,一份关于撤走安州十八家水氏分铺的计划,被姬代贤亲手送到江逾白手里。 那计划书里说,水氏织造打算出年后撤出安州市面,目的是为集中本资,响应织造的重新整改。 放弃一州市占不是件小事,水氏织造花几十年时间,才勉强在安州占有丝绸行两成半不到的市占。经历过融并前的动荡之后,水氏织造实力极大缩水,靠大通撑扶着才没四分五裂。 做为掌舵者,此时竭尽全力保持市占稳定才是上上策,水图南反其道而行地退出安州,倒让人看不透了。 江逾白拿不准水老板的意图,和老于通了气,才敢在那份计划上花押用印,熟料水图南转头就安排见了张全,就好像她晓得于霁尘肯定会同意。 “我让人打听了,那张全在安州营生,有家勉强算是可以的铺面,”叫不上名的半块点心吃着有些噎,江逾白勾手要茶壶,竟然还能做到说话时不喷点心渣,“张全主要干的是代人经营之业,你说,你家小水倒底想做什么?” 反正安州的生意被水孔昭压制针对着,不如顺势而为,做出颓败之态,趁水孔昭麻痹大意时,收拢资金,整编伙计,让擅长代人经营的张全代替水图南,换个方式在安州扎根。 水图南的目的很露骨。于霁尘倒杯茶递过来,淡淡道:“她大约是,要干翻安州的棉布生意。” “……”刚喝下口茶的江逾白被狠狠一噎,拔高了声音,“她要干翻谁?” “水孔昭。”于霁尘淡定地捧着手炉暖手,淡定重复道:“我家小水要干翻水孔昭。” 江逾白沉默片刻,琢磨出了其中门道,手拍着桌面,挺激动的样子:“先一招以退为进,再一招暗度陈仓,老于,教得可以啊!” 秧秧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,于霁尘边说着话边去掀暖帘:“是她自己聪明,这事,她还真没同我详细说过。” 她也只是在方才听闻水图南见了张全时,才现推出个结果。 门帘掀开,秧秧满脸严肃地端着砂锅进来,江逾白抽来本于霁尘看的书垫在桌中间,自觉地同于霁尘一起去厨房端其它饭菜。 出了门,他低声问:“怎么感觉秧秧不高兴呢?” “到年底了,想回幽北,”于霁尘抓抓脸,感同身受道:“这边的冬天又湿又冷,眼见到年关,家里冷冷清清没意思,别说秧秧不喜欢,我也一样。” 在幽北奉鹿时,秧秧和周围的大小孩子们关系很好,天天有的玩、有的吃,脸颊和手都皴裂了,也不影响她揣着串铜板,和小朋友们去赶大集逛庙会。 一碗炒年糕五六个人分着吃,反倒比在这里一人吃一份要高兴。 “说起这个,差点忘记问你,”走进厨房,江逾白端起那盘热气腾腾的馒头,把碗筷留给于霁尘拿,“今岁过年时,伙计们的喜面儿【1】还要照老规矩来么?” 在这件事上,他和老冯有点分歧。 今年大通经历的事有些多,先是四月份遭水灾,老冯管理的茶叶亏损不少;再是后来融并前给水氏投钱,彼时大通手里已现拮据;不久前,大通吞下水氏那个百足之虫,可谓消耗巨大。 年底的分红已有些紧张,若是喜面儿还照着去岁来,那江逾白就真得,再去汇通钱庄喝几通要死的大酒,给人当几回亲孙子了。 经营亏损的事,大通上下都清楚。 入秋之后,商号薪水大幅下调,已有一波伙计辞了工另谋出路,冬月时,水氏织造的绸缎按时出海,朝廷洋人交付了另一半货款,情况这才稍有回转。 于霁尘抱着碗筷回厅堂,主意打得又刁又狠:“年前再狠狠压一拨,直接取消喜面儿,年后复业时,招工放第一,等人手补齐,经营有所回转,再找个合适的机会,当着新伙计们的面,把喜面儿给老伙计们补上。” 今年大通的动作有些大,接盘水氏后出现过短暂的人浮于事,人心也浮躁,明年大通事将更多,她要筛掉一批靠不住的中层掌柜和普通伙计,再提上来十几个可用的人。 第128章 朝廷用人的门道,和这个直接没差多少,江逾白会意,不带停地又好奇起别的事:“你家小水暗地里要做的那些事,你都知道么?” 于霁尘没说话。 那意思就是知道了。 “很好,”饭桌前,江逾白给秧秧舀砂锅里的炖菜,“你真能确保自己不是在与虎谋皮?玩火会自焚的。” 秧秧心情虽不好,但不怎么影响饭量,她接过江逾白递来的一碗菜,拿起馒头埋头吃。 餐桌上方聚拢着热饭菜凝成的白雾团,在烛光下折出温馨的模样,于霁尘看两眼秧秧,淡淡回他:“不然你以为,退身之路在哪里?” 江逾白没再说话,神色复杂地低了低头。现在的一切,与当初刚南下时商定的计划相比,已然发生了辕辙相离的巨大变化。 江逾白不敢向于霁尘确认那个答案,但他也不得不同意于霁尘的观点,玩火自焚,是最好的脱身之法。 ? 一直以来,于霁尘和水图南之间,并没有过互相去接谁的习惯,于霁尘同人在外吃醉酒,是自己乘车回家,水图南因故晚归,同样自已回。 年节对撤安州水氏铺面而言,是个绝好的利用机会,水图南和张全的洽谈非常顺利,两方人都高兴,吃了酒,到家不免晚些。 走廊下留着灯盏,卧房窗户上也映有橘色的暖光,水图南推门而入,裹着满身夜冷,直扑在于霁尘身上。 那双浸透寒意的手,猾鱼儿般游进于霁尘后衣领里:“于霁尘,我回来啦!” “……不是,你喝大了吧!”于霁尘被冰得要从被子里跳起,又无奈遭人压在身,起不来,挺尸一样鬼哭狼嚎着,“太凉了,拿出去快拿出去!水图南你哎?你!别啃我呐我的天……” 不远处房间里的秧秧,也听见尘尘哀嚎了的,但旋即听见尘尘喊南南的名字,秧秧裹好被子,选择两耳不闻窗外事,重新睡下。 这厢里闹腾得有一会儿,大约是水图南没力气了,方才安静下来。 她趴在床边,手拽于霁尘寝衣领子,脸上两团染开的红晕:“不准睡,你还没有给我说恭喜。” “恭喜你没把我啃死?”深冬冷夜,于霁尘顶着脸上被啃出来的口水印子,愣是被闹得浑身发热,试图掰开快把她领口扯开的手。 “当然是恭喜我啦!”趴在床边的人猛一抬头,像诈尸样爬上来,眼睛水灵灵的,“我要立得一番事业,届时,这世间,便自有我的一番道理!” “咳咳……好志气!”于霁尘感觉肋骨快要被压断了,艰难问:“所以请问水老板,你能不能先把腿撤下去?” 霸道横在于霁尘身上的那条腿,爽快地收了回去,水图南转而捏于霁尘的脸玩:“等我赚了钱,给你买最最好看的耳坠,好不好?” 这语气,怎么听着像是调戏良家姑娘呢,于霁尘平复着呼吸,又开始拯救自己的脸:“买哪门子耳坠,我又不戴,水图南,同张全谈生意谈得这么开心吗?” 开心到一反常态,开心到露出于霁尘从没见过的肆意模样。 水图南感觉自己脑子是非常清醒的,只是嘴巴有点不听使唤,歪头靠在了于霁尘肩膀前,手还拍着人家另一边的肩:“哎呦,这种时候,你不要害羞嘛,我在书房,见到你的红珊瑚小耳坠啦,不过你怎么不戴?戴上肯定好看。” 她就是不接与有关张全的话茬,她晓得张全对她有点那方面的好感,所以才会在和姬代贤等人商议权衡后,决定让张全接手水氏在安州的所有市额。 生意场上没有纯粹的仁义和真心,有的只是弱肉强食,书上的教条和人们口口相传的品德,约束的尽是那些老实人,而世道,从来不给老实人任何翻身之机。 圣贤书是拿来给人看的,要是拿来做事,定是一事难成。 被水图南这么稀碎地搅和几句,于霁尘生出几分懊悔,觉得不该这样莫名其妙提张全,遂悻悻作罢,试图把水图南从身上彻底掀下去:“去盥室洗洗吧,满身酒臭。” “我才不臭呢,我最香了,洗洗只会更香……”水图南本能地反驳几句,还是嘟哝着起身出了屋。 于霁尘终于得以起身,满脸茫然地坐在床上呆愣,良久后,她抓抓打闹时拱松乱的髻发,自嘲地笑开,笑完了,屈起腿,把脸埋进两只手心。 “我要立得一番事业,届时,这世间,便自有我的一番道理!” ——水图南大约真是喝多了酒,诸事顺利,心中高兴,便说出了最真实,最原本的目的。 于霁尘心里清楚,从那日傍晚在女子越剧班遇见开始,便是她选择跳进水图南的陷阱的开始。 想要往上爬,总会有几个人,要被当做垫脚石。于霁尘,将会成为水图南经商生涯里,最大最稳的那块垫脚石。 半个多时辰后,水图南沐浴洗漱回来,人清醒不少,于霁尘却没在屋。 书房烛光明亮,偶有人影从窗户上闪过,依照水图南对于霁尘的人际关系的了解,应该是霍偃来了。 不晓得霍偃这此来,是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商量,霍偃每回来都没小事,千会离开后,霍偃更是一次也没来过,怎么今天突然来了? 计划顺利施行的水图南,心里下意识地生出股似有若无的不安,也许是因为害怕霍偃,也许,还有什么变数在等着。 第129章 片刻,一阵扫风吹过,冻得人脑壳子疼,水图南裹紧冬袄,望眼黑漆漆的天,转身回去睡。 和于霁尘打交道时,有些事她可以去打听,有些事,是她绝对不能触碰,也非常不想接触的。 就在转身关门的那个瞬间,书房窗户上,照出个斜长的人影,定是于霁尘持灯爬上书墙前的梯子了,似乎是在翻找什么。 “她晓得了。” 水图南终于找到了心里隐约不安的源头。 那个瞬间,有些于霁尘平时说过做过的不起眼的话和事,向水往低处流那样自然而然地,在水图南心里飞快被串起来。 大约是,于霁尘已晓得了她的真正意图,以及本来面目。 从那夜在衙门院子里,两人突如其来的那一撞开始,她的一举一动,一谋一策,已全都在于霁尘的棋局中。 作者有话说: 【1】喜面儿:可以理解为年终奖 44、第四十四章 年末繁忙,转眼便是节庆,自那晚之后,水图南便不时露出心事难解的模样。 “和小于拌嘴了?” 南城贫巷,水家屋子,陆栖月坐在门口给小六缝制新袄,用针搔了搔头润滑针头,边劝道:“似小于那般的人,官门里讲叫做‘’上位者’,有时候遇见事了,你低一低姿态,同她服个软,便也就没什么了。” 旁边小马扎上,水图南两个膝盖上套着捆棉线,一下下往木条上缠绕着,答也答得心不在焉:“我们没得拌嘴。” 她在想九海钱庄的事,有些走神。 “没得拌嘴怎么闷闷不乐?”陆栖月飞快瞄过来两眼,促狭道:“不要不好意思,两个人在一起,无论多么要好,也总会有个牙齿咬到舌头的时候,你性子这样犟,要是小于说你两句,你记得要改正的,不要总是同她反着来。” 陆栖月自认为非常了解女儿性格,图南看起来温顺听话,实际上心里自有一套主意,一意孤行又倔犟如驴。 可是,世上有会有谁是真正了解另一个人的呢,如此看来,是否被理解是这般的无足轻重。 水图南嘴角勾起抹无奈的笑:“真没得拌嘴,她只是最近有些忙,才没得和我一起来。” “能理解,”陆栖月从善如流地改口,不强行戳穿女儿的尴尬,“大通那么大个商号全靠她掌舵,自然是要忙些的,你多体谅体谅她。” 怎么又是这样讲。水图南眉心稍蹙:“娘,您这种说法,听起来虽然没错,可我们两个情况不同的,您不觉得,这些年来,您正是因此想法,才总是一忍再忍一让再让,过得非常痛苦么,现在,您还要如此教育我?” “哪有痛苦,我现在过得,其实还可以的喔,”陆栖月鼻子一酸,红了眼眶还要强装淡然,以笑遮掩心中波澜。 言及此,她脸上露出几分怅然色:“只是她们几个不在,屋里院外骤然安静下来,让人很有些不适应。不过还好,还有你回来陪我呀。” 眼见到年庆上了,戚淼和水盼儿母女两个,要把大家都请去戚淼那边过年。 水盼儿用戚淼给她攒的嫁妆,置办了座小小的院子,虽不算宽敞,好歹不漏风不漏雨,大家不用再挤一张板子床上睡觉。 春节前好生冷,戚淼那边比陆栖月这里住着舒坦,几个小丫头并王嫖一起,都过去了戚淼那边。 戚淼的老板娘晓得她条件不好,家里孩子多,常弄些卖不完的菜让戚淼带回去吃,几个小丫头顿顿吃得饱,不必无端挨骂,更不必大冷天里,日日给水德音洗被他故意尿湿的衣物被褥。 想起水德音,陆栖月又恨又无奈,咬着牙大吐苦水:“你晓得的,我现在压根没得办法出去干活,你爹那个肉头【1】,他一天到晚变着法折磨人!” 水图南并不想听水德音的斑斑劣迹,可陆栖月长久也无有倾诉对象,心里何其憋屈,水图南这个当女儿的帮不上忙,好歹能一句句听着娘抱怨。 短短几个月,半头白发的陆栖月,有说不完的委屈要讲。 “天气冷,他就在被窝里解手,晚上伸出手一下子没摸到夜壶,他便再不肯找第二下,直接尿在被子里。” “你喊他坐起来吃饭,他躺在被子里直接张个嘴巴,说让我把饭给他倒进去,最近吃饼和米,都得给他用米汤泡着吃,因为他懒得嚼。” “那天傍晚,我给他端饭吃,进门就闻到满屋臭味,稀罕地见他坐靠在床边,原来是拉裤兜子里了,我问他为什么不喊我给他端香桶,他就同我装疯卖傻,我只得忍着恶心,给他清洗身子,再换上干净衣裤和被褥。” 陆栖月已是泪流满面,抽抽鼻子反而笑起来:“图南,你说,娘的命为何这样苦?” 水图南建议:“以后无论怎样,都让他下床吃饭。” 又不是一点不会动,偏瘫的胳膊和腿都逐渐开始恢复了,竟然还懒成那样。 “那不行,”陆栖月立马拒绝,“他太懒,我拖都拖不下来他。” 水图南:“不起就不给他饭吃,不信矫不过来他的臭德行。” 陆栖月总是不肯做出改变:“不行的,改不掉,他从小就是这么懒惰,他娘给他惯坏了,我能怎么办?” 水图南:“既然你不肯矫治他,那你就受着吧。” 陆栖月的眼泪掉得更凶:“是我的命苦,当年不懂事,被你爹花言巧语骗了,你外公也是个稀烂的,甚至都不找人打听打听,便将我嫁出门,我能怎么办?” 第130章 水图南再一次肯定,陆栖月受的苦若是有十分,那么六分皆是她自找的。 “都怪我心善,耳朵根子也软,不如你铁石心肠,”陆栖月哽咽着擦眼泪感慨。 水图南缠着棉线没出声,心里想,若是阿娘总这样,这世上便再没什么办法,能救阿娘于水火。 在陆栖月的抽噎声中,水图南恍然明白了之前于霁尘说过的那些话。 于霁尘说,她不会对陆栖月实施所谓的报复,因为陆栖月自有报应要受,看样子,于霁尘说的,便是陆栖月而今的遭遇了。 · 又忙叨叨几日过去,再有两日便是除夕,江宁今日有场较大的盛会,是商行请人择了好,选在今日祭灶头。 水氏织造新被大通融并,虽仍居织造龙头,江宁商行却以水德音的情况为由,没给水图南送请柬。 “我也没料到于霁尘会不来,给大通送请柬时,江逾白的意思是于霁尘会来,谁晓得江逾白当真是讲得客套话。” 单独为侯艳洁设置的休息室里,负责祭灶头事宜的侯艳洁儿子侯琐,百忙之中被他爹急吼吼拉来答话。 他轻蔑地轻轻嗤笑出声:“不过于霁尘不就不来,往年他也没得露过面,今年也不是非要他来不可。” 他最是和于霁尘不对付,认为是于霁尘抢了他的女人,他原本,是打算从外地回来后,就到水园提亲,娶水图南给他做续弦的!水德音很早之前就在酒桌上暗示过他的! 结果被那个姓于的矮冬瓜横叉一脚。 “你个蠢货!”侯艳洁皱纹横生有如沟壑的脸上,露出几分压不住的焦躁,“往年于霁尘不露面也就算了,今年他吞掉水氏,又一力促成汤若固和史泰第的利益调停,史泰第方才亲口问于霁尘为何没来,这说明什么?” 说明于霁尘如今水涨船高,已不是商会能压得住。侯艳洁并不指望儿子能看到这一层面,他道:“你无论如何也要在正式祭灶台前,把于霁尘给我弄过来。” 见刚愎自用的儿子仍是满脸不在乎,侯艳洁沉重道:“再这样下去,我这个位子迟早是于霁尘的,哪里轮得到你子承父业?” 可是侯琐打心底里讨厌于霁尘,吊起眼梢道:“于霁尘那个矮冬瓜,从来满肚子拐,他不来正好不抢我风头,爹你不要总是看不起我,史泰第在乎他怎么了,我也是有真本事在身的,岂会轻易被那个矮冬瓜比下去?” 他笃定道:“放心吧爹,江宁商会是我们侯家的,会长的位置谁也抢不走,史泰第问起于霁尘兴许只是随口,等过会事多起来,宴席开始,两杯酒下肚他估计就忘了这茬。” 侯艳洁顿时感觉头大如斗,心想我怎么生了这样个蠢货,嘴里急道:“你亲自去趟状元巷于家,趁着大礼开始前,亲自把水图南请过来参加,要是请不来,你也就别回来了。” “……”见老爹爹态度强硬,侯琐不服地扯扯嘴角,转身离开。 侯艳洁今年六十有余,自他爹手里接过商会会长的位置,至今已有二十余年,有些事,看得自然比他儿子深远。 半个月前,商会商议祭灶头的邀请名单,商会里那些德高望重资历深厚的人,无不反对邀请水图南,七嘴八舌说来说去,无非因为嫌她是个丫头片子。 以前水氏无论谁管织造,都是水德音来参加祭灶头大会,如今那人烂在泥里,众人便默认水氏织造没了人,水家绝户了。 关于是否要请水图南,侯艳洁心里是摇摆的。 此前,他让人给大通发的请柬,内容便有些含糊,若是强行解释,那份请帖可以解释为同时请了于霁尘和水图南两个,谁让他们是一家人呢。 直到半刻前,拨冗前来与宴的布政使史泰第,亲口问了于霁尘和水图南,侯艳洁心里的平衡秤,这才终于往一边倒去。 只是谁成想,他让人稍加打听于霁尘为何没来,往年都是说于老板身体不适,今年大通给出的理由,竟然是商会没有邀请水氏织造。 所以于霁尘不来了。 心腹在门口迎接上侯艳洁,有些担心:“老爷,要不我再找个可靠点的人,跟着少爷去于家?于霁尘过于狡猾,少爷恐不是其对手。” 侯琐被于家那个水图南的美□□惑,至今还是有些念念不忘,心腹怕自家的草包少爷把事情搞砸,反而惹怒于霁尘。 大家都晓得,少爷是个经不起激的二胡卵子,于霁尘又是个睚眦必报的小心眼,两人压根不是一个水平上的,但若闹掰,少爷还不得让人碾压成孙子。 下着楼的侯艳洁,瞧着楼下喧嚣热闹的祭灶大会现场,脸上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:“放心,你担心的事,肯定会发生。” 可是他要的就是这么个效果,要的就是惹怒于霁尘,于霁尘越是怒得嚣张,对他而言越是有利。 这几年来,侯艳洁没少研究这个拉拢不来、却也不和他对立的于霁尘。 现下这年轻人风光无两,在商行的实力地位直逼他这个会长,甚至连史泰第都对他赞赏有加,可是出头的椽子先烂掉,出头的鸟儿先死掉,侯艳洁要为自己多多打算筹谋。 知子莫若父,侯琐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,实在没有辜负他老爹爹的良苦用心。 乘车奔来状元巷于家时,于家家门开着,院子里架着口油锅,于霁尘的心腹毕税,和没见过的一个傻子,在炸不属于江宁过年常见的吃食。 第131章 “哎,”侯琐不请自入,吊起眼睛睥睨问:“于霁尘和水图南呢?” 毕税自然认识侯会长家这个草包儿子,站起身道:“不知侯少爷找我东家有何贵干?” 侯琐轻蔑一笑,摆摆手懒得多言:“我找他。” 话音刚落,水图南提着个竹篮从回廊那边过来,见到侯琐,她心里有些嫌恶,还是微笑着迎过来:“什么风把侯少爷吹来寒舍了?江老板不是代表大通去参商行大会了?” “关大通何事呢,少爷亲自来,自然是请你去参加大会,”侯琐拱手而笑,油头粉面的样子委实令人作呕。 偏生他自我感觉良好,自以为风度翩翩,笑着冲水图南挑眉:“不知水老板肯否赏脸?” 这个看见美貌女子就忘记自己几斤几两的东西,看多了实在令人眼疼。 水图南道:“呦,那这可不敢怠慢,”转头吩咐毕税:“快去书房请你东家来,就说有贵客到,让她别忙了。” 于霁尘哪里是在书房忙,分明是昨晚几人玩游戏,她输给水图南,今日被罚在后园打扫。 这厢毕税趋步去请于霁尘,小小的庭院里没了别人,侯琐扫眼那边那个满脸冒傻气的傻子,语气油腻问水图南:“上次一别,今已八个月余,水小东家别来无恙?” 有客登门,照礼需待之,水图南再不喜欢侯琐,也不得不在于霁尘过来前稍微接待之,她侧身将人往厅堂里请:“外面冷,侯少爷且先厅里请坐?” “不必了,我只是顺道过来看看你,否则,姓于的不值得少爷亲自来请。”侯琐说着话再往前一步,靠的更近,仿佛他与面前女子是非常那个相熟的关系。 水图南自是向后退去,脸上挂着客气的笑,眼底难掩嫌恶:“侯少爷还请慎言。” “慎什么言?若非当时我不在江宁,又怎么会把你让给于霁尘那个矮冬瓜?”侯琐竟毫无顾忌地再上前一步,要来拉水图南的手。 被水图南飞快躲开,连退好几步拉开距离,稍微提高声音:“侯琐,这是在我家!” 这个侯琐,三十来岁的人了,一事无成,仗着自己家几代人皆是商会会长,平日欺男霸女,目无法度,惹得人人敢怒不敢言,而今竟然嚣张到如此地步。 不晓得于霁尘在后园磨叽什么,迟迟不见过来,水图南声音提高,秧秧抽出根燃烧着的木柴,冲过来挡在南南身前,生气地对着侯琐:“滚!” 侯琐被燃烧的木条吓得往后一仰,不怒反笑:“你刚才是骂少爷我了?” 秧秧不说话,举着木条瞪他。 侯琐倒是不把个傻子放在眼里,隔过秧秧,继续对水图南道:“虽然你被迫嫁给于霁尘,但少爷不会介意的,水图南,你晓得我钟意你不是一年两年,反正你和姓于的还没成婚,跟我吧。” “侯小老板,您这样说多冒昧呐。” 一道清秀的声音及时响起,分明还带着几分似有若无的笑意,实则吓得侯琐往后退了半步。 于霁尘这死鬼终于露面了,水图南咻地盯过来,仿佛在怨她来的迟,又仿佛在不满这个馊主意。 “于,你就是于霁尘呐,”没见过大通东家的侯琐,在不知从何而起的恐惧中,把大步走过来挡在他面前的人上下打量,“奉家父之命,我特意来请阁下和尊夫人,共与商行大会。” 于霁尘抱起胳膊,假笑着反打量侯琐:“可方才我听阁下对内子所言,可不是这么回事呀。” “嘁,”侯琐看着水图南娇娇小小躲到于霁尘身后的样子,不免醋意大发,拿眼角蔑人道:“一个女人而已,有钱多少得不到?于老板是明白人,我便也和你打开天窗说亮话,” “你女人,”他指向水图南,“迟早是我的!” “是么,”于霁尘冷然一笑,“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!” 作者有话说: 【1】肉头:你说你的,我干我的 45、第四十五章 祭灶头原本是祭灶那日,平常天南海北各自奔波的江宁籍商贾们,回到家乡凑在一起聚聚。 后经数代人发展壮大,祭灶头对江宁商行来说,已经算是背离它的初始意义,而成为江宁商贾彼此间承认身份,以及党同伐异排除异己的一个……大型攀比活动。 尤其是会长侯艳洁为给他儿子立威望,让侯琐负责祭灶头事宜后,这几年来,大会倒是越办越豪华奢侈,形式花样百出,内容反而愈发无意义,分明令人倍感乏味,众人偏还得装模作样,处处捧侯琐的臭脚,变相讨侯艳洁开心。 原因很简单,无非是谁能让会长心情舒畅,谁的生意就会好做些。有人的地方,便会有些不可理喻的心思存在,把原本清正的风气,一步步逼上歪斜之道。 这些人一面唾弃鄙夷这种捧臭脚的阿谀奉承,一面又上赶着巴结示好,只希望自己能入会长的眼,别人统统比不过他。 会场布置的场地是登高台的形状,听说寓意着节节高,最下层的会场坐的是江宁的底层小商。 某张桌前,七八个彼此有点交情的商人,在和被侯艳洁打发来接待的会长心腹寒暄过后,恭送了对方继续去与别人寒暄。 那人走后,桌前的大胡子男人“呸!”地吐出嘴里的炒葵花籽皮,眼睛盯着那人的背影,低声酸道:“这侯会长架子是越来越大了,似我们这般的人来参加大会,竟只配他侯家打发个下人招待。” 第132章 旁边,一个黑瘦的男人给大胡子续茶,摆了下手劝道:“没得办法,谁让咱们的经营不够大,给少爷缴的兴会金,没有上面那几层的人多呢,上不去那几层高台,我们便只能在这最下层,看人家高台上敲锣打鼓喀。” “少爷”在江宁商行特指侯琐,不必提姓,只一说少爷,便人人都晓得是他,闻得此言,桌前几人齐齐讥讽而笑。 眼睛小如缝隙的男人伸手抓把炒葵花籽,嘴巴上沾着圈嗑葵花籽嗑出来的黑,自嘲道:“下年我也勒紧裤腰带,给少爷缴上五十金的兴会费,上得那几层高台,瞧瞧上面究竟有何不同。” 奚落话出口,众人又是阵心照不宣的讽笑。 满脸麻子的男人把嗑出来的葵花籽皮,用力丢在面前积攒了大半葵花籽皮的茶碗里,调侃:“五十金,那怕不是得比大通那位还要有钱。” 提起大通,桌前几人来了兴致,肥头大耳的男人上身前倾过来,大庭广众下放低声音,吸引得众人纷纷附耳过来。 且见这魁肥者,那双老鼠般的小圆眼睛滴溜溜往周围一扫,见没人注意这边,他神秘道:“据我所知,大通今年,压根没给少爷缴那所谓的兴会费,所以这次大会没请大通。” “不对吧,”在众人惊诧时,额头上三道皱纹的男人道:“方才还瞧见大通二老板江逾白了,祭灶头的大会能不请大通?那可是大通!” 立马有人附和:“就是,大通可是茶行这个,”他比出大拇指,“江宁靠茶绸瓷盐而兴,祭灶头不请水氏都说得过去,不请大通就真是犯蠢了。” 现场往来嘈杂,无人留意他人的对话,魁肥男人嘁地一声笑,声音压得更低:“你晓得什么,江逾白是跟在布政使轿子后面来的,无论大通有没被邀请,他都进得来。” “大通不给少爷缴兴会金的真正原因,”他言之凿凿,用右手手背反向遮挡在左侧嘴边:“是因为水氏织造那个女老板!” 一听此言,大胡子啧嘴好奇:“水大小姐,不是要和大通那位成亲了么,三书六礼正走着呢,忽然牵扯到这里面来,莫非还有别的隐情?” 麻子脸笑得一脸不可说的揶揄:“那还能有什么隐情呢,谁不晓得,三月份时,少爷还嚷嚷着要娶水大小姐当续弦,他爹爹当时没答应,毕竟少爷亡妻坟头草还没长起来,少爷满了一场,他爹爹就把少爷弄到外地历练去了。” “少爷出去历练这事我晓得,”黑瘦男人接嘴,不遗余力为这则故事增添可信度,“原本还以为少爷是真要有出息,晓得发奋图强,给他老爹爹长脸了,到头来还是为的女人,还是嫁给大通那位的女人,啧。” 说着,他话头急转,不知怎么得出这样个结论:“想那水大小姐的美貌并非虚传,竞相惹得大人物们疯狂追逐,是个狐媚子没错了。” “我懂了,”大胡子恍然大悟,“那位不缴兴会费,是因为和少爷有争夺女人的冲突,这回可真热闹了。” 魁肥男人冷笑:“这算什么,我们少爷的英雄往事,你怕是知晓的太少,几年前,他还曾直接在别人家里睡别人女人,让人家丈夫直接堵在家里了的。” “是嘛?我们怎么没听说过!” 这个问题不用魁肥男人亲自解释,自有好事者帮他剖析:“那自然是因为人家有位好爹,最后把事情给按下来了呗?” 众人立马感叹:“有个好爹爹真是不错!” “呵呵,”这时,魁肥男人兴致勃勃道:“据说少爷至今还是不死心的,你们说,照这个情形下去,少爷继承家业,大通那位势头直往上逼,两人绝对要打交道,以后我们有的是热闹可看喽!” 在底层小老板们因妒嫉而把流言漫天制造时,侯艳洁在不起眼的后门迎接到汤若固的轿子。 “这事交代给别人传话我不放心,所以特意来一趟,说两句话就走,”汤若固压根没有下暖轿,隔着厚厚的棉轿帘,吩咐哈腰站在边上的老头,“于霁尘和任义村之间,有事瞒着史泰第,你利用这个机会,好好撬撬史任二人的关系,也不必太过刻意,点到为止即可。” 话音落下,旁边有人递给侯艳洁一封信。 轿子里继续传出汤若固的声音:“信你好好看,不要白白浪费掉这个机会。” 信里写着任义村和于霁尘之间蝇营狗苟的具体事宜,侯艳洁接下信,拿在手里捏了捏,犹疑道:“小人新打听得,水氏织造要从九海钱庄借贷大额银钱,事情出年后大约便会促成,‘三通’钱庄的意思,是要趁早弄掉九海,提防疥癣之疾发展成心腹大患。” 暖轿里,汤若固不屑冷笑:“‘三通’真是横行霸道惯了,吃相难看,容不得其它钱庄半点好,你打算如何处理?” 侯艳洁道:“三通是整个商行的债主子,债主子发话,小人岂敢不从,只是,小人无法理解水氏此举,目的究竟为何?” 可能是因为水氏织造掌舵人是女子,汤若固下意识便觉得自己高人一等,傲慢得优越感十足,十分不把水图南放在眼里。 他道:“不管水图南想做什么,大通才是水氏的爹,于霁尘是个有分寸的,这件事上既然大通没阻拦她,就意味着水氏翻不出大水花来,‘三通’钱庄尽可放心的。退一步讲,水氏和九海建立供贷关系,那三家大钱庄便也没法置身事外,江宁的水越搅越浑,对我们便越是有利,我们又何妨帮九海一把,卖于霁尘个人情。” 第133章 有了汤若固的定心丸后,侯艳洁在回馆阁路上将书信翻阅,心里好生琢磨一番,提步来见“三通”三家钱庄的老板。 大会离开始还有些时时,诸位大老板们不在可望不可及的、象征身份地位的最高台,而是保持神秘地在别处休息闲谈。 侯艳洁进门时,汇通陈老板正巧煮好茶,宝通的毛老板正接过来陈老板斟的茶,元通付老板欣然招手:“会长来的正好,老陈刚煮好的狮峰茶,快来尝尝!” 其他两个老板纷纷向侯艳洁颔首示礼,侯艳洁笑意融融过来坐,看着汇通陈老板给自己斟茶,道:“路过门口,闻见别有不同的茶香,一猜就晓得是老陈亲自在煮茶,这下侯某有口福了!” 宝通毛老板和元通付老板纷纷附和,这种拍马屁捧臭脚的本事,对他们这个级别的人来讲,简直就是生活中必不可缺的存在,几乎与他们的生命融为一体。 汇通老陈用茶叉分给侯艳洁一杯茶,对几人天上有地上无的吹捧淡淡一摆手,淡淡道:“上回大通去借贷,他们老冯给我送了好几斤狮峰茶,几位日后想喝,随时去找陈某,” “只是——”老陈话头一转,自然而然,“九海的事,不晓得商会倒底打算怎么处理。” 逼得这样紧呐,侯艳洁心想,汤若固所言不错,这几个人吃相实在有些难看了,可他也没办法,三通是整个江宁商行的债主子,得罪谁也得罪不起这三家垄断的大钱庄。 侯艳洁嘬口茶,似乎被热茶烫了舌尖,嘶溜了两下,这才在几人灼灼目光的逼视下,不紧不慢道:“几位同我说这件事后,我便第一时间着人暗中去调查,这不,刚得到结果,据悉,水氏最多从九海贷这么点,” 他比出两根手指,从三人面前示意一圈:“区区两个数,无非是于霁尘让自己女人贷着玩,九海翻不起什么浪花。” “这也说不通吧,”宝通老毛分析道:“这个数不多,大通不是拿不出来,水氏刚被吞并,不该这样急着去欠外债,她水图南要花钱,也该是花于霁尘的,找九海做什么?” 侯艳洁打太极道:“毛弟这话倒是说的没错,但几位以前应该也和水图南打过交道,她是个颇有点能耐在身的,会心甘情愿花于霁尘的钱?” 他摆摆手,示意几人放心:“小年轻的小打小闹,掀不起什么浪花,几位叱咤风云,心思通透,肯定比我老侯看得更明白。” 以往若是有什么钱庄想冒头和‘三通”抢生意,都是三家来找侯艳洁,由侯艳洁这个商会会长出面,找借口掐断那些钱庄发展壮大的机会,几人间这点信任还算有。 “既然侯会长这样说,那我们就相信您,”元通老付举起茶杯,活跃道:“吃茶吃茶,该当享乐时何必让那些俗务扰心?别浪费了老陈的好手艺才是呢!” 侯艳洁把话说得确切,三家暗中互相确认眼神,彼此打着哈哈把这篇揭过去,齐齐恭维起侯会长,“打一棒再给个糖”,是三家应对侯艳洁的惯用之法。 三杯茶未罢,小厮神色匆匆寻进来,在他主人耳边低声报:“少爷回来了,大通的于老板请您私下过去一趟。” 侯艳洁眼底闪过抹阴鸷,坦荡道:“私下?我晓得水氏请柬的事,是我们商会的失误,不是已经让侯琐亲自去请水老板了么,没能请来?” 一听这几句话,在坐的三通老板也齐刷刷竖起耳朵。 “这个……”小厮为难,难以启齿。 瞧着小厮的表情,侯艳洁已猜到,自己那扶不上墙的儿子没让他失望,招猫逗狗调戏水图南,惹了于霁尘来要说法。 年轻人再脑筋好使,也终究还是年轻人,血气方刚,冲动鲁莽。 汤若固曾听史泰第亲口说过,水图南是于霁尘碰不得的软肋。眼下侯琐惹了于霁尘,侯艳洁只要稍加推波助澜,把话术稍加运用,必定会当众让于霁尘下不来台,于霁尘在江宁众商贾的眼里,就有了洗不掉的污点,就能为日后的会长之位争夺,埋下无法消除的人品隐患。 多年以来,侯艳洁用过许多次这种办法,来打败任何有可能对他身份地位造成威胁的人。 只见他和蔼一笑,宽容道:“今日祭灶头,大家都在,你让于老板尽管来找我,有什么事,说出来,大家一起商量,”说完还冲三通的三人问:“几位说是不是这个意思?” “是嘞是嘞,”嗅到热闹气息的宝通老毛,事不关己地尽管起哄,“于老板向来是坦荡人,有什么事,大家一起商量,藏着掖着多没劲。” 小厮没办法,在主人的允许下,领着侯艳洁等人去往于霁尘所在的地方,三通的三个老板凑热闹地跟在路上,侯琐、水图南、于霁尘,这三人单是放在一起就让人无限想象,谁不晓得侯琐是个爱拈花惹草的?今次牵扯于霁尘,那还不是有好戏可看? 于是三人边走边悄悄让人去找自己的朋友来看热闹,而侯艳洁早在等着这一场了,一些收到消息的商会老板们,也都三三两两往会场后面去。 误打误撞的,竟然快把江宁排得上名号的商贾凑了个齐,几十个人乌乌泱泱赶过来,大家心照不宣,和侯琐有关,便是场热闹可看,再牵扯着江宁势头正盛的于霁尘,那便极大的热闹可看。 后门旁的排房前,侯艳洁在小厮引路下,一掌推开虚掩的屋门,几十颗脑袋密密麻麻争先恐后挤过来,侯艳洁却愣在门口。 第134章 只见侯琐大爷一样坐在那里吃茶,于霁尘站在门口这边,脸上青一块紫一块,还被突如其来的开门吓了一跳。 “这怎么回事!”侯艳洁简直头大了,不由怒声吃问,把他身后那帮商贾吓得一哆嗦。 于霁尘吐出口血沫子,挑衅般冲侯艳洁扬眉:“大家都来了,那正好啊,帮于某主持个公道。” 46、第四十六章 侯艳洁是侯家第三代掌管江宁商会的人,继承父业后做了二十几年会长,可谓是树大根深,明面上寻不到他半点瑕疵之处。 唯一就是贪心,想让自己儿子侯琐接替他,继续把持商会,很明显,他儿子没有他那般的心智和城府。 祭灶头大会结束时已是深夜,大半人醉得东倒西歪,几位巨商乘车而去,几些有点实力的老板,在等自家马车时,凑到了一起说悄悄话。 一人道:“别看大会好端端办下来了,这事明日保准传遍江宁,少爷找谁的茬不好,偏要和大通那位对着干,关键是,他先动手打的人,便是上到衙门,也是他理亏。” 另一个道:“看着吧,不会就这样算了的,听说大通那位小心眼,记仇,侯会长这回不是使用些银钱,再找些关系,就能帮儿子把事平了的。” “可是——”这个时候,一个稍微年轻些的男子,把脑袋挤进人堆里来,坦率真诚地问:“于霁尘究竟怎么惹到侯琐了?” 围堆聊天的众人看着这个陌生的年轻人,愣了下,有人想问他是谁,但看周围没有开口的,便也没问,不然显得自己多没见识似的。 先前那男子道:“还能怎么惹,无非就是侯琐去于家,请人家小两口来参加大会,不知怎么就和大通那位发生口角,还动手打了于老板,啧,打的那叫一个狠,听当时在现场的人说,那位都吐血啦!” “这么严重啊!”年轻男子惊诧中又问:“二人因何发生口角?” “……”众人陷入短暂沉默,因为没人说得上来真正的理由是什么,当时在场的人也没弄明白,反正稀里糊涂的,大家尽只晓得是侯琐动手打了于霁尘。 于是大家觉得侯琐实在是个上不了台面的。 次序开口的男子再道:“不管二人发生口角的最终原因是什么,大家都看到了,是大通那位被打得鼻青脸肿,这侯琐也忒没德行,老侯会长固然值得我们崇敬,可若日后商会落到侯琐这种人手里,我们的日子可想而知喽!” 不远处似乎有侯家的人过来,这群人哄做鸟兽散,那年轻男子也转头消失在车流人海中。 不多时,这群人簇拥着大通二老板江逾白从会场出来,侯艳洁亲自送江逾白上马车,亲自挥手送这位二老板离开。 马车渐行渐远,当侯艳洁脸上慈祥的笑容逐渐消失时,车前风灯上写着“大通”二字的马车上,江逾白敲了敲车门处,问才从夜色里窜出来,和车夫坐到一起的人:“怎么说?” 被问的不是别人,正是方才在会场门口,同一堆人凑热闹聊天的年轻男子,他往手心里哈气,搓着手道:“小人打听了好几处,无有半点牵扯到水老板。” “那就行,老于就怕这事牵扯到她家小水的名声,”江逾白靠在车里,酒意涌得浑身热,扯开衣领道:“把侯艳洁盯紧些,他很快会去找汤若固,偷鸡不成蚀把米,我看汤若固要怎么处理自己的这条狗。” 外面的年轻人道:“三通钱庄的三个老板,好像不相信侯艳洁,若他们继续盯着九海,我们要不要帮帮水老板?” 江逾白呼出口浊气:“不用管,老于的人,让她自己操心去,”他再拍车门框,“跑慢些,我快吐了。” 方才在大会的宴席上,江逾白差点没被灌酒灌死。 侯艳洁的人来试探大通对侯家的态度,看热闹的人来打听侯琐揍于霁尘的热闹,还有本来就要趁机和大通攀关系的,一个个争先恐后来敬酒,江逾白应付来应付去,不免喝得头大。 这时,马车颠簸了下,江逾白打出个酒嗝,整个人都要不好了,难受地抱着头嘀咕:“瞧老于出的损主意,她真要被揍成狗头才好!” 与此同时,状元巷于家: “嘶——疼疼疼疼!” 被人打成狗头的于霁尘忍不住别开脸,嘴里连连呼疼,边按住水图南的手,不让她继续给自己擦药。 擦药的手被按住,水图南停顿片刻,看了眼桌上的药品和用具,轻叹一声道:“你今天这一出,着实让我没有想到。” “呃……”于霁尘被这似怨非怨,还有些心疼的语气,搞得有点不知所措,悻悻松开了攥着水图南的手。 须臾,她坦白道:“其实我也只是忽然想到这么个主意,本想试上一试,没想到侯琐那样蠢笨,那么容易上钩。” 那些被传得可有能耐的人,真交手后发现其实也不过如此。名声那玩意,十个里面有九个是被人吹捧出来的。 水图南看过来,直勾勾盯进于霁尘眼睛:“你没想到?” “……”事实不是没想到,而是想得太周到。 于霁尘难得生出一阵心虚之感,眨眨眼睛,讨好般笑起来,还不小心扯疼嘴角,顿时一副又哭又笑的纠结样:“这是个难得的机会,侯艳洁太狡猾,极难抓住他什么把柄,唯独侯琐是个缺口,但近几个月侯艳洁把侯琐看管得颇紧,且一般的小打小闹,都能被侯艳洁凭他的人脉关系给压下去。” 第135章 不是没找过以前被侯琐欺负过的受害人,结果不出所料,没有一个敢站出来指认侯琐,于霁尘为此也头疼过,好在还有个祭灶头大会能利用。 祭灶头大会,整个江宁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在,出点什么事,谁也甭想糊弄地按下去。 “我一直以为,侯艳洁是个独立不攀附的人,最多无非和史泰第关系好些。”水图南倒是说的真心话,“这些年来,没听说过侯艳洁和汤若固有过什么往来。” 江宁谁人不知,侯艳洁二十多年来不攀附衙门,不惧怕权贵,还尽可能地代表商行利益?要么为何几乎人人尊敬他呢,十几年前,他曾一力扛回过衙门给商贾增税的官令,说来是个大好人呢。 但身在江宁,若是没有投靠哪方势力,便压根站不住脚,连历代任商会会长的侯家也不例外。 “管他是谁的狗,说到底无非是个稍有点道行的沽名钓誉之徒,”于霁尘清亮的眼睛里闪烁着过抹狠戾,语气仍旧是轻松的,“弄死他不是难事,正好,也能用他敲打敲打三通钱庄,让三通的手不要伸的太长。” “……” “霁尘呐。”水图南无声轻叹,带了点无奈的笑意,怎么办,她实在招架不住于霁尘偶尔露出来的凶狠样子。 “好我不这样讲了,”于霁尘扬起眉,两手分按在两个膝盖上,往前倾身凑近过来,“你说,会是我先把汤若固拉下马,还是你会先赢水孔昭?” 奈何于霁尘实在是个实力不详的,水图南也猜测不出来,出身霍门的她究竟是季皇后的人,还是新投靠了势头渐兴的东宫。 无论是季后还是东宫,两棵都是足够倚靠的树,背靠大树好乘凉,于霁尘的底气,不是江宁这些人能扛得住。 “才不要和你比输赢,”水图南招手示意过来,继续给那张脸擦药,手里放轻了力道,“你对侯艳洁下手,变相震慑三通钱庄,确实帮到了我,我正发愁要如何扛三通呢。” 于霁尘眯起眼角,一根手指轻轻戳在水图南肩窝,故意拖长调子:“小妹妹不讲实话呐,你敢和九海做生意,原本不就打算拿大通来替你扛三通?” 被看穿了,好吧,本来就没想过能瞒得住于霁尘,水图南拍开她的手,继续专心给那张脸擦药,却又忍不住笑起来。 她道:“你这人,是怎么生得这样聪明呢?” “没办法,天生一人,必使之活,”于霁尘倒是不谦虚,药擦在脸上,凉凉的,“有人精于算,有人工于谋,我虽不比你擅算,但也没落你下乘过多。” 水图南却沉默须臾,微笑道:“等着这事过去,我便不再用那些心计去算人和事了,以此兴者以此亡,你说呢?” 于霁尘回以微笑:“由不得我。” . 江逾白所料不错,除夕夜,各家团圆满城欢庆时,侯艳洁躲过几方眼线,鬼鬼祟祟在千湍院见到汤若固。 嘲娘斟了酒,识趣地要退下,被汤若固拉住,留坐在身边。 外面的喧闹传不进来这里,窒息般的沉默中,侯艳洁扶着桌沿,泫然欲泣地跪了下来,恳求:“干爹,您救救儿子吧!” 汤若固不到四十岁,侯艳洁年过花甲,须发灰白者给青丝壮年者磕头叫爹,这副场景也着实滑稽,嘲娘暗暗捏紧合在袖子里的手,她从来不知,堂堂江宁商会的会长,竟然也是汤若固的干儿子。 汤若固示意嘲娘,将桌上的满盅酒拿给侯艳洁,待看着侯艳洁双手接下,还没忘道了句“谢谢干娘”,汤若固这才开口问:“当初你把嘲娘献给我时,有否想过,有朝一日,要跪在这里管她叫干娘?” 侯艳洁双手捧着酒盅,轻颤中洒出些许酒液,苦涩道:“干爹莫这样讲,能为干爹找到干娘陪伴,是儿子莫大的荣幸。” 汤若固似乎被眼前这副场景取悦,轻轻笑了笑,声音并不像寻常人以为中的尖锐细亮。 他拉住嘲娘的手把玩,对侯艳洁道:“你可晓得,大约在半年前,于霁尘也曾这样跪在我面前,求我伸手拉他一把?” 侯艳洁有些迷惑了,不晓得这死阉人说这些做什么,只好恭敬道:“恕儿子蠢笨。” 汤若固又笑一声:“我的儿,你才不蠢,你是聪明过头,自以为是了。” 不待话音落下,侯艳洁战战兢兢中一个头磕到地上,还不敢弄洒酒盅里的酒:“干爹这是说的哪里话,儿子哪里敢在干爹面前耍小聪明,这回实在是于霁尘逼得儿子走投无路了,干爹,求您救救儿子,救救您的干孙子吧!” 侯琐这会就跪在门外,自侯艳洁进来见汤若固起,就勒令侯琐跪在外面请罪了。 “干爹,”侯艳洁哭起来,老泪横流,“我就这么一个儿子,本是想着把会长的位置留给他,好让他继续孝敬干爹,为干爹您做事,可是侯琐确实还年轻,做事有不周全的地方,此番让于霁尘拿去了短处,这几日城里谣言四起,侯琐恐怕会因德行有损,从此失去竞争会长的机会!” “干爹,”侯艳洁哭求,“请您给儿子和孙子一个继续孝敬您的机会吧!” 见堂堂江宁商行会长跪倒地上,像条狗一样苦苦哀求自己,汤若固这才感觉,自己昔年在宫里吃过的苦没白费。 而今他在江宁,山高皇帝远,要钱有钱,要人有人,宫里那个老东西要弃他,他也未必就害怕! 第136章 “哎呀,瞧你哭的这个样子,成何体统,快起来吧,”汤若固亲自扶这老不死起来,坐下,端着他的手强迫他喝下酒盅里的酒,又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,笑得随和: “这件事,确实是我那孙儿莽撞了,于霁尘是我亲自引进织造行的,若非有他从中运作,水德音下狱时,我又岂能从飞翎卫手里过一遭,而毫发无伤?” 喝下去的酒非常辣,不停灼着侯艳洁的喉管和胃,让他忍不住想咳嗽,又不得不忍着答话:“干爹的意思是,史泰第手下的于霁尘,其实是我们这边的?” 见汤若固没有否认,侯艳洁一激动,捂着嘴咳嗽好几声,拔高声音诧异道:“那他此举是何用意?!” 低吼完,侯艳洁脚底猛然窜上股寒意,冻得他牙关打颤:“难道,难道是干爹的,安排?” 他不可置信地觑着太监的脸色,用力吞咽一下,小心试探:“不知,不知干爹此举,是、是何用意?” 见侯艳洁如此恐慌,汤若固哈哈大笑起来:“不是我授意小于的,我让人去问了,小于说,侯琐动手打人,完全是因为他先惹的小于,小于同他理论,他却先动了手。” “我的老儿子呐,”汤若固示意嘲娘拿出几分检举书,放到侯艳洁面前,“这事从头到尾没人设计没人陷害,完全是你的宝贝儿子,我这个便宜孙子,他自找苦吃哈哈哈哈……” 这件事仿佛非常好笑,笑得汤若固捧腹拍大腿。 在汤若固令人发毛的大笑声中,侯艳洁深深吐纳着稳住自己,去拆面前的几份检举书。 匆匆扫几眼,侯艳洁瞪大的眼睛里登时波涛汹涌,惊诧得说不完一句完整的话来:“这几个,这几个人他们!” 写检举书的几个人,竟然是明确表示过投靠在他麾下效力的商人! 汤若固按按笑酸的眼角,拈起兰花指的手,在检举书上点了两下:“这下晓得了吧,侯琐伤了小于,你反而要感谢小于,如果不然,你看得见身边哪个是人,哪个是鬼?” 冷汗刷然而下,给衙门写检举书的几个人,有人手里握着能直接要侯艳洁老命的证据。 从汤若固处离开,侯艳洁立马说出几个人名,吩咐儿子道:“带上可靠的伙计,去把这几个人给我弄过来,老子倒是要看看,究竟哪个王八蛋有这个本事,想要老子的命!” 跪了许久的侯琐还在状况外,一瘸一拐跟着他爹走出千湍院:“不是,爹,您好歹告诉我一句这是什么情况吧!这几个人您不都让我称做叔父的么!还有邱老板,您不是打算把您外孙女嫁他家孙子么?!” “你懂个屁!坏就坏在你惹了于霁尘那个小阎罗,幸也幸在你招惹的是他!” 侯艳洁当真怒了,大步流星登上马车,劈头就骂:“对商会会长之位蠢蠢欲动的人,嗅到此绝好机会,不用于霁尘亲自动手,便像恶鬼扑食般,要把我啃得骨头渣都不剩。” “大家早想对我动手了,只是没有人敢做第一个,如今借着你打于霁尘的机会,一股脑扑上来了。”侯艳洁越说越气,感觉整个世道都背叛了他,一个巴掌重重拍在膝盖上: “敢打我的主意,老子让他们全部吃不了兜着走!” 47、第四十七章 年节了,整个江宁城都沉浸在欢庆之中,衙门封笔、农家开酒、工人歇假,唯独商市半刻不曾歇闭。 新年节庆也好,天子恩赦也罢,贩夫走卒照旧引车贩浆,非是如此,无以为活。 水图南买来份杂果,和秧秧分着吃,待转过身时,她已是站在街道最边的地方,仍旧被围看表演的人群,挤得往后踉跄了两步。 被于霁尘及时拉住。 因着脸上挂彩,于霁尘头戴宽沿冬帽,围着围巾,把脸遮得只露出双清亮的眼睛,道:“要不找家酒楼,登高处去观舞狮比赛?” 这是在江宁城中轴的居定长街上,街宽数丈,街两侧商铺林立,悬挂的招子更是花样百出,看得人眼花缭乱,水图南反手拉着于霁尘站稳,继续踮脚仰头看边斗边爬高的漂亮狮子:“这种时候进不去那些地方的,哪里都是人挤人,我们再看一会,回家吃饭的好。” 舞狮在斗技,欢呼声如潮,水图南和秧秧互相扶着踮脚看,眼角余光里只见得于霁尘在旁边晃来晃去,不晓得在晃什么。 不多时,街上那只黄狮子和红狮子缠斗正酣时,有人从密不透风的人群中精准挤过来,在于霁尘耳边来禀报了什么,呼声喊浪的背景下,水图南只依稀听见于霁尘问了句,“当真?” 什么当真不当真? 锣鼓喧天中,水图南边为舞狮喝彩,边忍不住分神去瞥于霁尘。然而四目相对,于霁尘回她以微笑,而那不知从何而来的陌生人,也已不知何时离开,不见了。 “找什么?”见水图南眼睛在自己周围一通乱找,于霁尘笑眯眯问。 “我方才分明看见有个人来找你的,”水图南纳闷道:“怎么一眨眼的功夫,人就不见了。” 于霁尘仍旧是笑眯眯的样子:“没什么,一点小事,你继续看舞狮。” 说到这里,这人清亮的眼睛里,隐约露出几分不大喜欢的情绪。 是了,毕税曾说过,她东家不喜欢往人多热闹的地方凑,她东家,也不喜欢过年。 乃要陪秧秧出来看热闹散心,于霁尘总是要出来这一趟的,水图南本想说沾点秧秧的光,可看见于霁尘眼里一闪而过的枯燥无聊,她又有些不忍心。 第137章 遂拽着于霁尘附耳过来,把出门前提过的建议再说:“不然你先回去吧,我和秧秧自己玩,你放心,我绝对会看护好秧秧的,你可以先回家给我们做饭。” 秧秧曾经走丢过,吓得于霁尘几乎丢了半条命,这事江逾白告诉过她。 于霁尘按了下她的帽子,差点给她按得帽沿盖住眼:“玩你们的就是,我要是耐不住烦,自己会想办法解决。” “还有啊,”她看着水图南把暖帽扒拉上去,露出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,补充道:“直接在外面吃吧,回去还得再做,懒得下厨。” “……” 倒是懒得坦率。 水图南心里莫名一阵轻痒,想去捧于霁尘的脸,又想起这人脸上尚且带彩,改而拍了拍她结实的肩膀:“就听你的。” 舞狮堵得整条长街水泄不通,几人待找家饭馆坐下,时间已过午时三刻。 于霁尘早已饿得腹腔高鸣,不带店小二把前面客人用过的碗筷收拾干净,便捏着水牌坐下来,边朝水图南招手:“快来看看吃点什么。” 飞快擦干净桌面的店小二,迎着水图南和秧秧入座,主动搭腔报上自家招牌菜。 三人分别点了菜,小二送来壶热水,水图南倒来三杯分掉,问秧秧:“听说下午有舞龙,晚上有舞灯,我们今天晚上再回家怎么样?” 秧秧一口气喝完杯中水,抿抿嘴看向于霁尘:“尘尘睡觉。” 别看秧秧心智有缺,但她记得清楚,每岁大年初一时,尘尘上午陪她玩,下午躺在家里睡,在别人走亲戚拜新年时,尘尘在家里吃了睡,睡了吃,枯燥又无聊。 连江江来找尘尘下棋,尘尘都是敷衍的。 听了秧秧的话,还没等水图南问“尘尘睡觉”是什么意思,那厢里进来几个结伴而行的妇人,其中有认识秧秧的,大嗓门道:“这不是秧秧嘛!” 于霁尘应声转头,原来是菜市上经常卖菜给秧秧的菜贩。 秧秧点头,乐呵呵冲她们笑。于霁尘也同她们示礼,互相道了新岁安泰。 用饭高峰已经过去,饭铺里不似半个时辰前客多,那几人找了空桌子坐下,红衣妇人大嗓门道:“秧秧今天穿的的新衣服真好看!” 秧秧被夸,高兴得摇头晃脑,笑没了眼,拖长声音,调子悠扬:“南南给我买哒~在东市,只有我有哦。” 从头饰到鞋袜,整套的衣物装饰是南南在东市给买的,尤其她身上这套衣裙,整个江宁只此一套,今晨江逾白夸秧秧时,秧秧还原地转了圈给江江看,出门时都是蹦蹦跳跳的。 红衣妇人打量水图南,嘴里热情道:“这就是南南吧,噢呦,早得听秧秧讲南南好、南南漂亮,如今一见,果不其然呢!” 陌生的寒暄中,无非是当着人面说人话,背地里头说鬼话,那几个人夸了水图南漂亮,又夸了于霁尘好福气,左右逃不出那几句俗世语。 直到店小二把饭菜送上来。 秧秧怕吃饭弄脏衣服,自己给自己往胸前戴了巾子,水图南耳朵好,在嘈杂的环境中,听见那几个妇人在聊菜市上的鸡毛蒜皮。 很明显,于霁尘也听见了的。 大娘们在聊她们东城菜市督市队的人,年前因为有陌生菜农来摆摊卖菜,不肯缴纳秩序费,而被殴打致死的事。 那事水图南听说过。 “据说官府不是已经处理好了?”她夹着菜问。 于霁尘吃的是面,一根一根往嘴里送着,随口道:“菜市打死个城外的贫苦菜农而已,没资格闹到衙门里去。” 这句话听得水图南眉心轻压:“各市的督市有权处理小纠纷,这个我晓得。闹出人命的事,菜市督市有这个资格管?” 于霁尘好像吃面扯疼嘴角了,眯起眼睛缓了片刻,低声道:“东城菜市的督市令,是侯琐的唔……” 她想了想,尽量委婉道:“是和侯琐有点关系的,一名舞姬的,兄弟。” 所谓的督市令,就是因官府人手不够,而让商会进行挑选出来,专以负责行市日常运行秩序的人,督市令组织一帮人手,经由商会批准,代衙门和商会管理行市。 “以前只晓得侯琐不成器,没想到他还没长眼睛?”水图南疑问着道。 于霁尘:“你当菜市的事他不知?还是他规定年前提高秩序费的。” 被打死的那个年轻菜农,只是因临近年底,所有东西价格上涨,想再趁机挣点钱,遂把家中存储的萝卜拉来菜市售卖。 他天不亮起床,拉着满车萝卜入城来卖,但因那日找的摊位不好,一上午都没卖出去几斤,中午老乡急吼吼找来,说他老母亲不慎摔了跤。 年轻人立马收了摊子,拉着车要回家。 被督市队拦在门口收取摊位费和秩序费。两样加起来的钱,比年轻菜农一上午卖的萝卜钱都多,又因年轻人前一日缴了整日的摊位费,而只卖了一下午萝卜,故他只愿意给半日摊位费和秩序费。 督市队的人不肯,年轻人的平板车被拦在菜市门口,妨碍了出入,督市队的要把萝卜拉走,年轻菜农不肯,两相争执起来,督市队十几人一拥而上。 刀子棒子棍子锤子,密密麻麻招呼,当场要了年轻菜农的性命。 事就是这么个事。 水图南顺手帮秧秧剥虾,边道:“据我所知,那些稍微有点实力的商户,不敢轻易与侯家为敌,那这回他打你,对一些被他长久欺压霸?凌的,又不是太清楚个中内情的人来说,岂非是个反击侯琐的好机会?” 第138章 若是实力不允许干翻侯琐,至少能联合起来,一纸检举送进衙门,多少让侯琐收敛些。 “你想错了,”于霁尘眼里凝起笑意,“千万别把那些人想得太厉害,这件事里,越是底层商贩,越是不敢有反抗,趁机搞侯琐的,是侯艳洁身边的几个人,还有侯琐交的几个朋友。” 越是身边人,越可能是捅刀的鬼。 “啊?!”水图南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,伏低身子看似是在认真吃饭,实则是咬着筷头说悄悄话,“他们真的给官府递检举书啦,侯艳洁父子晓得么?” “晓得的,”于霁尘学着水图南的凑热闹样子,压低声音抑扬顿挫道:“任义村收到秘密举报,转头就把那些人出买给了汤若固,这几日江宁看似在欢度新年,实则暗处已经是狼烟四起啦。” 水图南想了想,问:“条件呢?任义村此举,必然对汤若固提有条件。” 任义村可不是什么好人,他会平白无故帮汤若固“捉鬼”? “聪明,”于霁尘夸着她,眼里笑意逐渐扩大,“任义村借助此举,证实侯艳洁投靠在汤若固手下,汤若固呢,把这几个人透漏给侯艳洁,看似是在帮侯艳洁‘捉鬼’,实则是在削弱侯艳洁实力,让侯艳洁不知不觉间成为人人喊倒的过街鼠。” “汤若固想逃?!”得出这个结论的水图南,震惊得差点把剥好的虾掉地上。 秧秧连忙伸碗过来接走香辣味的虾肉,顺带递给南南一块擦手的湿巾布。 “谢谢秧秧。”水图南柔声道了谢,擦着手,吓到缩起肩膀,脸几乎要埋进碗里,求证道:“我讲的阿对啊?” 于霁尘点头,满脸“孺子可教”的欣慰,但紧接着水图南也倍觉迷糊:“那你还刻意设计侯琐,祝他一臂之力?” 于霁尘笑不出来了,夹个鸡肉块放进水图南碗里:“先吃吧,吃饱了再聊,饿肚子对脑子不好。” “……” 水图南擦干净手,瞧着眼里肉块嘀咕:“你又骂我,不是说了不可以再嫌我笨?” “等你拿下安州市占再说吧,”于霁尘提醒道,“你答应过的,最晚三月份最后一天。”她伸出食指,故意在水图南面前晃晃:“今日已经是正月初一了哦。” 在如此东拉西扯的闲聊前提下,水图南脑袋里骤然绷紧起某根弦。 她反应飞快道:“你将要有什么大举动?” “还好,”于霁尘慢条斯理吃面,“最后还要看天意。” 天景不同时,收拾江宁这个烂摊子的办法,自然也不同。 作者有话说: 我家卷毛小鼻嘎, 回回干仗便挨打。 今日偷跑出门耍, 嗷嗷哭着跑回家。 48、第四十八章 从正月到三月,培养九海钱庄,撤换安州市场,水图南干得是如火如荼。 三月下旬,于霁尘病了一场,因为不适应江宁春来时的天气,迷迷糊糊躺了五六日。 待早稻田里分批插下秧苗,江宁城里,银藤花在庭阁廊柱和粉砖黛瓦间素雅绽放时,于霁尘的身体终于彻底好起来。 这日,水图南到总铺上工去了,懒大王于霁尘一如既往没出门,在院子里倒扣着一个筲箕当陷阱,带着秧秧趴在门槛后面捕鸟玩。 筲箕口下撒有陈谷子,周围有几只瘦麻雀三番五次试探着啄食,眼看它们离筲箕越来越近,等待个把时辰的于霁尘,正卯足劲准备让秧秧拉绳子,好扯掉支撑筲箕的木棍,把麻雀倒扣在筲箕下—— “呼!”地一声破风声响,一名衙门小吏在毕税的陪同下冲进来。 筲箕下的麻雀偷了谷子扑棱棱飞个精光,秧秧嘴一瘪,眼瞅就要哭起来,于霁尘立马爬起来哄:“不逮那些丑鸟了,回头我们到鸟市上买漂亮的鸟玩,还要那种会说话的,好不好?” 会说话的鸟?这个听起来不错,秧秧及时刹轫,用水汪汪的眼睛诚挚地盯着于霁尘,道:“买两只,南南也要有!” 年少时,在为数不多的接触里,阿粱如何对南南,秧秧便有样学样地刻在心里,即便她如今无法理解这些代表什么意思,但她总是晓得,南南和别人不一样,南南和尘尘一样重要。 “哎呦我的于大人,买鸟的事容后再议也不迟,这厢另有他事到了火烧眉毛时!”衙门小吏穿过惊得盘旋乱飞的鸟,急得满头汗,“史公命小的火速来请您过去!迟则要命呐!” 事实上,史泰第的吩咐交待给下人时,压根没有半点着急忙慌的意思,堂堂一州布政使,除非遇见要命的事,否则不会轻易失了端庄和分寸,连走路都不会加快步伐,他只道是事情不寻常,使唤下面人去请于霁尘过来。 可下面的人添油加醋,瞧着上官的脸色擅自揣度,自以为着为上级分忧,想做得出色得夸奖,遂在一级一级往下传命令时,命令内容也越来越夸张。 最后听到于霁尘耳朵里,便紧急得如同史泰第光天化日被杀死在了衙门里。 于霁尘早已习惯那些官吏的此般作风,并依照习惯,给了来传令的小吏好处算作封口,不让他把史泰第找她去见的事说出去。 ——当然,小吏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,回到衙门敢不按照于霁尘的意思而乱说话,自会有人让他永远闭嘴。 既知官皮们喜欢一惊一乍大惊小怪,在衙门见到史泰第时,于霁尘也并不意外于后者正坐在桌前,和任义村一起对着本文书沉默。 第139章 “霁尘来了,”听见有人进来,史泰第坐着没动,招了下手,“过来坐,自己倒茶喝,”说话间,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桌子中间那本折子上。 待于霁尘在二人旁边坐下,同样愁容满面的任义村转头看过来,用他特有的大嗓门惊讶道:“你怎么脸色白得像擦了粉,病还没好?” 病来如山倒,病去如抽丝,春时起一病,夏过难养回,于霁尘在这些人面前本来就是身体不好的形象,惭愧地开口,声音也虚,有气无力的:“已经好多了,多谢二位惦念。” 而今正是要用到于霁尘的时候,这人可千万不能撂挑子,任义村道:“我那里有根关北永素山里挖来的上好人参,七两七重的,回去时你带上,好好补补身体。” 永素山里的人参,是关北三宝里最值钱的东西,一根二两参便已价格不菲,七两七的可谓至宝。 无事献殷勤,非奸即盗,不待说找于霁尘究竟来是为什么事,光是任义村轻易送人参,便已足够暴露出此番事情不简单。 于霁尘仿若浑然不觉那些,受宠若惊地道谢,于任义村虚伪客套了两句。 罢了,史泰第方不紧不慢示意桌上那份公文,道:“曹部堂刚送来的公文,还没在我们手里捂热乎,霁尘呐,你看看吧。” 朝廷的重要公文,依照规矩自然是要先送到总督曹汝城手里,而后再依公文内容和紧急程度,分转给总督衙门下属的承宣布政衙门、提刑按察衙门,或者是都指挥使司。 公文送到史泰第手里,自然是和民政有关,至于公文的内容,于霁尘心里已然有了猜测。 “这……”于霁尘露出为难之色,忐忑地觑着两个官皮的脸色,“这毕竟是朝廷下来的公文,小人看恐怕不合适,上面有什么事,二位不妨直接吩咐我?” 说完这几句长话,于霁尘便一副要昏倒的虚弱样,按着胸口用力吐纳,这糟糕状态直看得任义村连连摇头,害怕于霁尘当场厥过去。 他倒杯茶递到于霁尘手里:“怎么虚成这样,你先喝口水,顺顺气。” 等于霁尘恢复平稳,史泰第把公文拿给于霁尘,道:“看吧,这里没别人,霁尘何须与老哥哥们见外。” 从史任二人的反应,和如今朝堂上的局势推测,于霁尘已然笃定了公文内容,仍要装作惶恐的样子,战战兢兢认真浏览公文内容。 便在此间隙里,任义村按着桌沿苦恼道:“去年说的是霍君行要派他女儿下江宁,把我们吓唬得不轻,花费了不少功夫去打探那个没什么人见过的霍让,结果呢,结果竟然是霍偃来接手这里的飞翎卫,打得我们是措手不及,” 他两手抓头,烦得要死:“原不知霍君行倒底想干什么,这道公文发下来后,一切不就真相大白了!这个霍偃,就是上面派来的一把刀,一把架在我们脖子上的刀!” 他说完这些,于霁尘也看完了言简意赅的朝廷公文,公文上,东宫大印、季由衷丞相印、户部官印,以及曹汝城批“缓”字后,往下级衙门转的总督大印。 这件事,曹汝城的态度是“缓一缓”,事缓则圆,可公文上几个章却盖得一个比一个红正,红得人眼花头疼。 公文上有同意有不同意,这让人如何是好。 “这个……”于霁尘犹豫着,轻轻放下公文,指尖轻颤,仿佛它重有千金,“曹总督不同意,这事能成?” 被任义村一把抓住小臂,他眼睛瞪得像牛脖子下得铜铃铛:“霁尘,这种时候,你可十万个不能袖手旁观呐!” 被任义村抓着的小臂,明显的在轻微颤抖,这很正常,区区商贾,即便再势大、再富有、再贪婪,面对涉及数万民生的事时,面对上官意见不统一时,畏惧犹豫才是最真实的反应。 于霁尘脸色更白了。 “任兄,任兄!”史泰第撑着突突直跳的额角,道:“你撒开霁尘,着什么急呢,我们有话好商量的。” 任义村这才松了手。且见于霁尘肩背一坍,不说话,只是沉默着端起茶杯喝茶。 任义村大为疑惑,和史泰第对视,后者冲他轻轻摇头,示意他不要出声。 史泰第组织着言词,给于霁尘分析曹汝城不同意的原因:“曹汝城去岁到大邑述职,季相没有见他,霁尘可知这是为何?” 于霁尘茫然摇头,朝廷里的事,哪里是一介商贾可窥探而知。 “曹汝城生了异心,这点我们都清楚,”任义村道:“几年来,相府交办下来的事,他都是能拖就拖,能缓则缓,还说什么事缓则圆,其实就是想脚踏两条船,去年朝廷加十五万匹丝绸下来,曹汝城也是不同意的,是我们哥俩一力承担了下来,今年他要是还坚持拖一拖,不出一个月,他头上的总督乌纱,就该不保了。” “若曹总督走,”于霁尘问,“会是谁来?” 史泰第不说话,任义村笑得更加意味深长:“江宁这盘棋,没人下得动,相府已经来信,曹汝城之后,会是布政使暂时接替江州总督之职,霁尘,到时候,整个江州都是我们说了算,你还顾忌什么?” 于霁尘又沉默了,沉默着喝茶。 于是,两位三品大员,两位只手遮着江宁天的官爷,就这么静静等着于霁尘一口一口喝茶。 喝完一杯,任义村立马给续上第二杯,直待眼见着要续上第三杯时,于霁尘放下了茶杯。 第140章 她几根手指的指尖,被热茶烫得微微泛红,史泰第暗中观察了,心道于霁尘好生细皮嫩肉,真不愧是金山银山堆出来的,这点上并无破绽。 但凡会用兵器或者会点拳脚的人,手上都不会像于霁尘这样干净,哪怕是常年做文事的,手上也该有握笔或者打算盘造成的老茧。 于霁尘的手没有伤疤,也没有老茧,端个热茶杯都会把肌肤烫红。 于霁尘似乎并不晓得史泰第在暗中观察她,她喝完两杯茶,便也考虑好了。 她依次看向史泰第和任义村,惨白着面色,气虚道:“之前二十万匹丝绸生产,共用成年桑树二十万亩,若是换成桑苗,再根据江州各地土地具体情况,则至少需要五十五万亩,才能保证按时生产出二十万匹丝绸,” 越说她的声音越低,有气无力:“大通加水氏的家底,统共是五千二百架织机,十五万亩桑田,若是整个江州推行改稻为桑,大通恐怕吃不下。” “届时,”她语气轻顿,说出了史泰第此刻心底最大的担心,“届时汤若固便再也不受辖制了。” 织造是汤若固最大的底气,哪怕侯艳洁而今元气大损,无法在商行暗中提供给他更多帮助,可只要他还在织造局总管的位子上坐着,只要朝廷给江宁下有生产令,那么汤若固东山再起,便不过是朝夕之间。 史泰第等人对汤若固的忌惮,来自于大邑皇宫那位皇帝大伴——总管太监吴用。 汤若固是吴用的干儿子,外人不晓得他们之间有什么,外人只觉得,只要吴用还在宫里一日,江宁便没人敢动汤若固。 至于深宫里的那些事情,外地的大臣倒是不得而知,在史泰第收到朝廷这份公文时,汤若固必定也收到了来自内廷的相关命令。 任义村当场捶桌子了:“那怎么办?我们好不容易才把水德音那老东西打垮,把汤若固按下一头,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东山再起?再骑到我们头上来?史兄!” 他问史泰第:“你觉得,季相府会接受孝敬从多再变少?” 此刻,被于霁尘把心里最大的担忧翻到明面上的史泰第,脸色同样非常难看:“我说任兄,你就不要再在这里拱火了,我们这不是正和霁尘商量办法么,你别急呐!” 说着让任义村别急,史泰第自己也是不知所措了:“去岁多加的十五万匹丝绸,年底多为国库收入这么多,” 他勾起食指比出个九:“我早该料到,那十五万匹丝绸,只是朝廷对江宁的试探,而今成功了,那可不就是要把江宁吸干榨净?” “改稻为桑,改稻为桑,”史泰第喃喃重复,忧心忡忡,“上面的人只需要动动嘴,千难万险,得要我们拿命去蹚,做得好了,是织造局的功劳,出了岔子,罪责便全在我们身上,这不是活生生要逼死人么!” “也,不一定。”于霁尘的声音比史泰第更低,清秀中透着无力,字句出口,竟然让人感到莫大的希望。 史泰第和任义村立马眼睛发亮,齐刷刷看过来。 收到着两道目光后,于霁尘反而怯惧了,嘴角轻动,说也不是,不说也不是。 “哎呀!霁尘呐!”任义村急脾气,两手握拳在身前抖,“有话你倒是说啊,跟老哥哥们玩什么欲言又止呢!” 于霁尘的肩背又坍缩几分,看起来同样矛盾纠结。 片刻,史泰第松了口气,替于霁尘道:“霁尘是想到织造办了吧。” 他说的不是句疑问,而是句陈述。 此话出口,任义村的反应,正好说明了于霁尘犹豫的原因。 他豁然起身,一巴掌拍在桌子上,威势逼人:“好你个于铁驴,你这就非常过分了啊!” 他伸出手,厉害得五根短粗的手指都在用力:“成年桑树二十万亩产二十万匹丝绸,桑苗便转为五十五万亩,多出来的三十五万亩,最多两年亦可长为成年桑树,” 他的大巴掌简直要怼到于霁尘脸上来了:“则多出来的桑,又能多产多少丝绸,你当我是个傻子?” 这男人,真不晓得他是怎么做到一州提刑的,说他有脑子,他关键时候拎不清,说他没脑子,他倒是算得清楚账:“我们都在一条船上,平稳渡过风浪是共同目标,所以那些桑树我就忍了,可是织造办是我们牵制汤若固的最后手段了,是我和老任的保命符,你竟然敢打织造办的主意!” 无怪乎任义村如此跳脚。 织造局下分为织造署和织造办,前者直接由汤若固带领的那帮太监管理,而织造办,则是属于官商管理,再效力于汤若固的织造局。 朝廷毕竟财力人力有限,为最大限度利用民力,朝廷特意设置织造办做为中间人,一边通过朝廷政令把洋商引进来,一边将自己手里的资源介绍给民商。 民商依附于官方能和洋商做生意,如此赚来的钱,大头当然属于朝廷,同时也不会放任洋商在本国随意发展,破坏大应国的本土经营环境。 这些年来,为牵制汤若固的织造局,史泰第和任义村,一直暗中把织造办牢牢攥在自己手里。 他们也是通过织造办的经营,才得以源源不断地,向大邑的季相府孝敬金银。 这般要命的存在,是他们老哥俩和前任织造局总管斗死斗活才斗来的,又斗死斗活才没让汤若固夺回去,织造办是他们活命的法宝,怎么可能交给于霁尘! 第141章 说到底,他二人对于霁尘仍然存在疑心,并非是绝对的信任。 这厢里,于霁尘已经吓得跪倒地上,磕下头不敢起,浑身发抖,简直是吓坏了。 见任义村就这么爆竹一样炸了,史泰第简直头大,他用尽全力在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上按几按,这才勉强冷静下来。 “任兄,”他一手摆摆示意任义村坐下,边弯下腰用另只手拉于霁尘起身,和颜悦色道:“霁尘你快起来,老任就是脾气爆了些,没别的意思,你不必这样,快起来,快起来。” 于霁尘让任义村给吓坏了,被史泰第拉着拉了好几下,才颤巍巍从地上爬起来,半边屁股落在椅子上,额角挂起汗珠,忐忑不安,只肖稍有点风吹草动,“他”都会第一时间再跪下来。 在官门面前,无论多么厉害的商贾,皆该如此恐惧,连皇商也不例外,“士农工商”从来不是人们口中轻飘飘的一句调侃。 见于霁尘仍旧怕得厉害,史泰第责备般看任义村一眼,好生倒了茶递到于霁尘手里,耐心安慰道:“霁尘正是说出了我心里的想法,我二人可谓不谋而合,来,吃口茶,我们歇一歇。” 说完,在于霁尘听话地低头喝茶时,史泰第和任义村交换了眼神,这波试探,他两个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,配合得可谓天衣无缝。 在任义村方才拍桌子后,于霁尘但凡敢有半句解释,史泰第便会立马把她排着这件事的外面去。 如此,他们就可以彻底把朝廷新下达的五十万匹丝绸生产量,全部压到汤若固身上——当然,他也无法从中获取任何利益,他们自己,则只需要负责执行朝廷的改稻为桑命令,在规定时间内,向织造局交付规定数目的桑林即可。 季相府的意思,是要他们两个老实些,莫要插手这件事,但当巨大的利润放在眼前时,哪个正常人会不心动? 朝廷要求江宁今岁年产五十万匹丝绸,那便需要五十万亩肥壮的成年桑树,整个江州也凑不够五十万亩成年桑,必定得要百姓改稻为桑,则必要牵扯到耕田买卖,从头到尾,处处都是钱在烧。 良久,于霁尘终于缓过劲来,用力吞咽口茶水,尾音轻颤地开了口。 神色和措辞具是小心翼翼:“任大人说的,是人之常情,可是任公容禀,大通乃二位引到的江宁,我为二公效犬马力,大通无论是吞并昔日的孙氏茶行,还是吞并后来的水氏织造,大通所置办下来的产业,归根到底都是二位的,” 说到这里,于老板真正恐惧的事便在言语之中多少透漏出了几分:“小人一介贱商,承蒙二公信赖而有今日,待二公哪日用我不顺手,说弃便也就弃了,小人不过是这江宁棋局里的一颗棋子,二公若心有顾虑,便请高抬贵手,放小人回家去吧。” 去岁二十万匹丝绸生产已是江宁勉力而为的效果,于霁尘硬撑过来的。 如今朝廷下令改稻为桑,要江宁承接五十万匹丝绸生产,稍有不慎便是脑袋搬家,史泰第任义村是被巨大利益吸引,才想要搅和进这件事里,于霁尘心生退意才是最真实的反应。 更重要的是,一旦这件风险极大的事情出现些许问题,毫无疑问,于霁尘这个布衣商贾,是最适合被推出去当替死鬼的。 见于霁尘猜到了自己的用意,任义村悻悻闭上嘴不说话,一个劲冲史泰第挤眼示意。 史泰第当然得出来充当“和事佬”,比哄自己亲孙子还要有耐心:“霁尘这话就说得我们二人,没处搁这张老脸了,你也说了,都是人之常情,毕竟事关重大,老任不得不谨慎些,” 说着,他假嗔任义村:“老任发什么呆,还不赶紧过来给霁尘斟茶赔不是?” “我!”任义村回以瞪眼,他可是堂堂朝廷三品大员,进士出身,怎么可能低三下四给一个贱商倒茶认错! “不必了,小人不敢当。”于霁尘就坡下驴,没真让任义村下不来台,她抬起头,万分感激地看着史泰第,忠心耿耿道:“政令既下,二位若是实在想再多为江州百姓,从汤若固那里争取些利益回来,织造办是唯一的办法,功成不必在我,若是二公有需要,小人这就回去整理商号,将之转交给二位。” “没必要,霁尘,这话说的就赌气了啊,”任义村清清嗓子,勉强拉下面子道:“老哥哥那里新得十几个舞姬,待你身子好些,到老哥哥那里吃酒,若是喜欢看哪个跳舞,你就直接带走,老哥哥绝对不小气!若是不想让家里晓得,老哥哥给你找地方!” 这般示好,边等同于示弱,于霁尘得双手接着,不然就是给脸不要脸,她沉着脸沉默片刻,道了句:“我要里面跳舞最最好的。” 此言一出,几人间紧绷的气氛豁然松弛,针锋相对般的质疑也如退潮般远去,任义村哈哈大笑:“没问题,只要霁尘你消受得起,老哥哥没有不答应的道理!” “那便这样说定了,”史泰第道:“汤若固应该也会很快找你过去,我们商议一下,届时到底该怎么办。” 于霁尘这才算是松口气,安心在椅子上坐下来。 史泰第和任义村对视一眼,无声一笑,仿佛在说,看,对付小孩,这种手段最有效。 作者有话说: 老元说她以前有个同学,六年级时确定自己喜欢女生,初中二年级谈了女朋友,高中三年级被家里送进了医院看精神科。 第142章 老元问我那些年在干啥。 呸。 我初中三年级的时候,还在和同桌争辩我们物理老师脖子上红到发黑的印子究竟是咋回事,我说是搓澡搓的,她非说是化学实验室里那种小皮搋子搋的,我俩互不服气。 到了大学才恍然大明白那是草莓印-.- 49、第四十九章 数年以来,织造局名下的织造办,乃是由史泰第的姑爷、任义村的儿子在亲自打理着。 其实他就是领个官商的名头,平素诸事由同为官商身份的水氏织造,来向他请示批准,任义村儿子只是起个盖章和监督的作用。 就好比一个商铺,所有经营都在副掌柜手里握着,但他头上就是坐着位掌柜,即便掌柜啥都不懂,但副掌柜无论做什么,也都得征得掌柜同意批准,否则副掌柜做什么都是名不正言不顺。 而今,于霁尘便相当于那“副掌柜”,任义村儿子则是“掌柜”。史泰第任义村想要趁机从丝绸生产售卖中捞一笔,就必须让于霁尘做事有那个名正言顺的权力。 这是保障他们能成事的前提,否则,于霁尘就会像条被拴着狗绳上斗场的斗犬,眼见和对手斗得正凶恶,却冷不丁被狗绳勒住了脖子,战况激烈时,于霁尘甚至有可能直接被狗绳勒死。 把史任二人手里的织造办捞到自己手里,是于霁尘接下来和汤若固谈判的前提条件。 汤若固收到内廷来的命令后,并没有着急去找史任二人,同样没有急着找于霁尘,而是出其不意地请了水图南去他家里做客,商会会长侯艳洁作陪。 酒桌前,汤若固让嘲娘给水图南斟上酒,举杯道:“按理说,我早该庆贺水东家重掌水氏了,不过好饭不怕晚,水东家,这杯我干了。” 说完,一饮而尽,不给水图南任何拒绝的机会。 水图南在接嘲娘斟的酒时,眼尖看见了嘲娘手腕上的淤青,虽然遮挡在袖下,但还是被水图南看出来,那是束缚伤。 跟在江宁织造局总管身边的人,谁敢欺负嘲娘至此?自是不必多问。 水图南被请来做客,既然汤若固敬酒,她岂有不给脸的道理,跟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 喝罢还没说什么,侯艳洁又紧接着敬酒,汤若固使嘲娘也敬酒,一来二去,水图南接连三杯喝下肚,脸颊便微微发热起来。 来前于霁尘给说过,汤若固大约便是会用这般手段,先让人喝得微醺,在酒桌上逐渐放开心绪,不再缩手缩脚时,他再用吹捧式的办法来和人拉亲近,从而让对方在飘飘然中,达到他的最终目的。 果不其然,见水图南几杯酒下肚,比刚坐下时更多几分放松,汤若固让嘲娘到旁边弹起琵琶,环境倒也雅趣。 可惜水图南不懂琵琶,少小时阿娘陆栖月逼着她学琴棋书画,筝琴琵琶连二胡都试了,最后证明她实在是于此道上毫无天赋。 浅浅琵琶声悠扬婉转,即便听不懂其中的技艺,乐声也可使人耳暂明,彼时,汤若固道:“新近闻说水老板把水氏在安州的铺面生意,全部撤回来了,可是因为遇见了什么困难?” 水图南未语先笑,肤白若雪之下的脸颊因酒微粉,灵动的眼睛里光色清亮,倒不负外面传言的貌美:“水氏融进大通后,经历一系列革旧鼎新之举措,从安州撤回市占,乃是有利于水氏的重新发展。” “是呢,”侯艳洁附和道:“水小东家有眼光有魄力,此前桑蚕医下田入户的办法提出,便实实在在为商会解决了一个大难题呐!” 开始了,戴高帽。水图南道:“惭愧惭愧,这件事,说来最是要感谢汤总管和侯会长的鼎力支持,若非如此,我一介寻常商贾,哪里敢冒着得罪衙门的风险,去推行什么下田入户。” 织造和商会对她的行为始终保持沉默,她把功劳随口胡诌着,主动举起酒杯:“我敬二位,多谢二位在背后的支持!” 瞧这气势,隐隐有几分要反客为主的样子了,汤若固心想,以前怎么没发现,水图南这个小娘子,竟是有几分真魄力在身的。 这个水小娘子,和她家里那个姓于的算盘精,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行事风格呢。 汤若固受下敬的酒,且容侯艳洁殷勤着斟酒,他稍微偏过身来和水图南说话:“水老板重新掌管水氏以来,做的许多事都令人佩服,比如,水氏向九海钱庄借贷的事,” 九海钱庄!水图南心里咯噔一下。 汤若固对此似乎颇感兴趣:“九海只是一家毫无特色的钱庄,既没有过硬的后台,也没有充足的钞银储备,水老板怎么想起从九海借贷了?” 要知道,水氏的一次借贷,其利润便抵得上九海三年的经营利润总和。水氏借贷,可以说是直接让九海从名不见经传的小钱庄,跻身进入江宁中层钱庄之列。 从底层到中间层,寻常商号起码要经过三至五代人的积累,而世俗最常见的规律,乃是“富不过三代”。 几杯酒下肚,水图南很好说话,也实诚,半点不藏着掖着,浑然像尚未经过世俗磋磨的小天真:“我只是气不过三通。” “哦?”这个理由倒是直白得听笑汤若固,他吃口菜,当真一副与人饭桌上闲谈的样子,“这是怎么说,莫非‘三通’那三家钱庄,和水老板有过节?” 水图南腼腆一笑:“倒是算不上是所谓过节,水氏以前只是靠织造局讨生活的小作坊,可,那好歹也是总管您罩着的不是,” 第143章 说到这里,小娘子粉白的脸上露出几分气不过的神色:“那时候水氏遇见难关了,我爹爹去三通借贷,三通竟然找遍各种理由,拒绝借贷给我们,那时候我就想,等水氏度过难关,以后再不和那三家钱庄做生意。” 看人下菜碟,确实是那三家钱庄惯有的德行。 水图南这样说话,反而露出几分男人眼中刻板的,“女儿家就是目光短浅”、“没有格局”之类的感觉,汤若固和侯艳洁对视一眼,双双失笑摇头。 心想,看嘛,外面传得如何如何厉害的水图南,如何如何不得了的女老板,其实和普通女子没什么两样,记仇,耍小性子,成不了大器。 汤若固也越来越相信嘲娘说过的话,水图南在织造里做的那些事,背后铁定是于霁尘那种高手在指点。 ——水氏织造,不过是于霁尘拿来让自己女人经营着玩的。无论水图南捅出什么篓子,都有于霁尘在后面给她兜底。 所以说没必要担心水氏和九海的合作,会打破江宁商行和“三通”钱庄之间现有的平衡,从此中获利的人亦可不必担心,水氏助力九海开此先河会让他们有所损失,毕竟于霁尘本身,也是这些人里的其中之一。 啧,这个于霁尘,做生意是格外狡猾了些,没想到对自己女人还怪舍得下本,江宁的龙头织造,都能被这厮当成哄夫人开心的东西。 侯艳洁恰如其分地附和:“是啊,说起那三家钱庄来,商众也是颇有微词,水小东家敢开此先河,也算是给其他商号指了条可行之路。” 真是为了吹捧什么都能睁着眼睛瞎胡说,实际上,三通联手差点没“拍死”九海,找混混往牛朦家大门上泼狗血的事都不算什么,拿牛朦老母亲的性命做威胁才最是下作,连九海钱庄的伙计们,亦受到了各种各样的威胁,因此辞工不干的伙计也有好几个。 水图南苦笑连连:“惭愧惭愧,没得侯会长说的那样容易,这条路还没走到最后,实在说不准是好还是坏。” 这样说,至少让人听出水图南其实是个不坚定的人,遇见困难会打退堂鼓。 几人你来我往聊天,汤若固又继续旁敲侧击,大约了解到水图南的性格后,他终于逐渐把话引到正题上来。 方才侯艳洁正聊到水氏织造集中力量重新发展的话题,汤若固接着话道:“既然连大通的织机,也尽皆并在水氏织造统一管理,那如今的水氏,一年产三十万匹丝绸则如何?” “可,”水图南侃侃而谈,胸有成竹,“如今的水氏,不带算那些零散户,便已有织机五千二百架,桑田十五万余亩,织机十二个时辰不停劳做时,一台织机日织六尺,三十万匹约需三百八十余日,按照一年三百六十五日算,多余那二十多天的量,分给零散户用一年时间来完成,是绰绰有余的,但是,” 她道了声“但是”,汤若固和侯艳洁无意识地同时皱眉,连屋子那头轻拢慢丝弦的嘲娘,亦跟着侧耳来听。 水图南道:“但是桑不够。” 不知为何,话音未落,水图南听见那边的琵琶声,似乎出了点不已察觉的变化,像是弹奏的人手指颤抖,失了须臾的控制,又像是借机在给这边的哪个人提醒。 这厢里,水图南的话正中汤若固下怀,他爽朗笑道:“三十万匹丝绸,三十万亩桑,若是五十万亩桑,你可敢应承下五十万匹丝绸生产?” 水图南笑着摆手:“总管莫要逗我开心,五十万匹丝绸,且不说那得是多少台织机,光是桑就凑不够的。” 水氏融进大通,成为整个江州最大的纺织作坊,据了解,全江州种植的桑,亦是凑不够五十万亩的。 江州之地,多丘陵少平地,农人以种植水稻为主,养蚕缫丝和捕鱼捉虾一样,只是为零星补贴家用,并非主业。 若是要五十万亩耕地,江州绰绰有余,五十万亩桑便是天方夜谭了。 汤若固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暧昧之色,声音放得低柔,竟有几分蛊惑:“若本局能为水老板提供五十万亩桑,我们巾帼不让须眉的水老板,可敢应下一年五十万匹的产数?” “这个……”被夸巾帼不让须眉的水老板,立马犹豫了。 不料汤若固忽然咯咯笑起来:“我的不是,吓到水东家了,不过,” 说着,他笑意微敛,由衷道:“我觉得水东家重掌水氏织造后,并未因循守旧墨守成规,而是革旧鼎新,整顿织造,敢于开辟新路径,也敢于调整经营脉络及时止损,大刀阔斧很有魄力,江宁近百年来,不曾出过如你这般英飒的人物。” 寻常人都爱听吹捧话,谁也不例外,水图南眉眼里露出几分按捺不住的喜悦,瞧着像是被吹捧得挺受用。 “只是可惜——”汤若固叹着,和侯艳洁对视着摇头,两人纷纷露出可惜之色,引得水图南面露疑惑。 汤若固道:“寄人篱下的经营,该是有很多掣肘吧?” 水氏融进大通后,经营上确实有不方便的地方,比如虽然有些许自主决定的权力,但整体上是要听从大通安排。闻得此言,水图南露出几分若有所思。 谁都晓得,仰人鼻息不如自己为主。 须臾,又听汤若固语重心长道:“五十万匹丝绸之盈利是前所未有的,但确实有很大的冒险,于老板在经营上最是谨慎小心,不同意是情理之中的。” 第144章 “可以理解,”侯艳洁在旁帮腔,“五十万匹丝绸之盈利,让水氏再从大通独立出来也是绰绰有余的,只是,水小东家和于老板,毕竟是一个碗里吃饭的两口子,水小东家回去后,可以先和于老板商量商量嘛。” 话说到这里,点到为止,剩下的意思要听的人自己去揣摩,后续汤若固没再多说,反而是侯艳洁,“不留神”把内廷下达的五十万匹丝绸生产说漏嘴,给水图南知了去。 既然知了,五十万匹丝绸带来的利益,便可以大谈特谈。 待结束后,嘲娘亲自送水图南出门,侯艳洁立马收了慈祥的笑容,脸拉下来时,横生的皱纹里露出隐藏已久的凶狠和贪婪:“既然要改稻为桑,我们何不趁机会,培养出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织造来?” 此前祭灶头大会时,于霁尘设计挨侯琐打,结果明修栈道,暗度陈仓,借力打力,卸掉了他在商行几个有力的拥趸,他对于霁尘憎得咬牙。 是啊,时隔许久他才明白过来,手底下人是受了别人蛊惑,才在侯琐打于霁尘时,跳出来告发侯琐,又被他反当成叛徒,刀刃向内地自己解决了。 于霁尘那个王八蛋,实在是使了一手极好的离间计。 桌上珍馐尽已放冷,没了新出锅时的美味,汤若固却喝了口冷肉羹,道:“于霁尘那种人,你不招惹他,不和他对着来,有钱一起赚,便就彼此相安无事,若是想拉大旗和他对着来,后果必是我们不想看到的。” 侯艳洁暗暗握拳,觉得是汤若固这个阉人太胆小,故意委屈道:“那这不是太霸道了么,难道在江宁,他想和谁做生意,谁就得必须答应?” “对。”汤若固将目光放远,跃出屋门去。 侯艳洁不服:“凭什么?!” 汤若固要笑不笑道:“就凭他是于霁尘。” 侯艳洁噎住,顿了顿,他又试探问:“水图南回去后,当真会和于霁尘商量这件事?” 殊不知侯艳洁自以为捂得严实的小算盘,已经打到他主人的脸上来了。 “不要小看枕边风,有时候,它比能舌战群儒的相臣还厉害。”汤若固微微笑着。 他清楚,侯艳洁是江宁城土生土长的老狐狸,他或许镇得住江宁商行,坐得稳江宁商会,但是他不是于霁尘的对手。 从于霁尘身边人下手,总是不会错的。 50、第五十章 “这有什么好商量的,五十万匹丝绸生产,接不接都得我们来干。” 夜幕四合时,状元巷的家里,于霁尘说完这句话随后低头扒饭,狼吞虎咽的,看得出来确实是饿了。 秧秧不在家,被江逾白带出去玩了,于霁尘把中午剩下的食材,同个馒头混在一起炒了炒,简直是在糊弄肚子。 水图南在汤若固那里没吃什么,喝了几口酒,没胃口,只盛来碗粥慢慢喝。 等于霁尘快吃完饭时,她问:“汤若固找我,不会只是挑拨你我关系这样简单吧?”她扯扯嘴角:“他今日同我说的那些话,简直像在哄傻子。” 于霁尘脖子一耿,拌着粥咽下最后一口炒馍,含笑看过来:“他不把你当回事,正说明你的伪装很成功。” 自接手水氏织造至今,水图南的所有举措,无不被外面人归在于霁尘身上,众人皆认为,水氏的新经营是于霁尘在背后出谋划策,很好地帮水图南遮挡了锋芒。 粥碗被于霁尘顺手收走,水图南跟着起身,和方才的话较上了劲,不得答案不罢休的样子:“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,汤若固找我,究竟想做什么?” 于霁尘去厨房,任水图南像个小尾巴般在后面跟着。 她站到灶台前叠起袖子刷碗,笑意却怎么也传不到眼底:“笨,你自己琢磨。” “不准再说我笨了,”水图南瞧着灶台前的那道背影,有意无意地把腰杆挺得更直些,“之前打赌三月最后一天前,处理好安州的事,张全的信和汇报书你也见了,他做得还算成功。” 张全的商铺接替水氏织造的安州市占,基本算是和水孔昭的棉布生意形成牵制,简直势不可挡。 “要完全吞掉水孔昭,就得加快速度了,”于霁尘三五下刷洗干净几个碗碟和锅勺,用干抹布擦着碗筷,“五十万匹丝绸的生产任务,于高居庙堂之上的人来说,不过是动动嘴皮子那样简单,改稻为桑的政令有几多弊端,他们心里也比谁都清楚,可政令还是发了下来,这说明什么?” “改稻为桑唯苦生民而已,”水图南琢磨道:“一年生产五十万匹丝绸,只能说明有人想让江宁生乱?” 庙堂之上,朽木为官;殿陛之间,禽兽食禄。这天下,岂有不乱之理。 “然也,”于霁尘擦完碗筷擦饭锅,最后转过身来,靠着灶台在围裙上擦着手,低声醇和,清亮的眸子里蕴了讥讽: “朝廷为达目的,必要求官府和织造局各立‘军令状’,走形式的就好这一口,那些人心里清楚,一年之内,江州产不出五十万匹丝绸来。” 去年的二十万匹,已经逼近江宁织造的极限状态,大通为此已造下许多民孽。五十万匹任务量发下来,意味着层层官员可以肆意盘剥,意味着江宁届时必然生乱。 “我们若是不接上命,可能会怎样?”水图南问完就懊悔,这个问题,自己问得是真蠢。 第145章 于霁尘罕见地没有趁机奚落她。 于霁尘靠在灶台前,脸上的神色是水图南没见过的深沉,嘴里的话也使水图南听了感到疑惑:“大势好时,你未必就好,大势不好时,你未必就差,切莫边做边怀疑自己。” 说完,她看眼旁边的另一个灶台,道:“水烧热了,你先去隔壁洗漱吧。” 厨房隔壁有两小间盥室,其道路通向中庭,水图南满头雾水,便暂时没有多问,回屋找了干净衣物去洗漱。 水图南不算是蠢笨的,跟在于霁尘身边学了段时间的经营,偶尔也推测得出于霁尘的心思。 沐浴后,不待头发擦干,她握着发尾急匆匆回到房间。 于霁尘已经在另个盥室洗漱好,坐在床边的灯下削手上茧了。 橘红色的灯盏给坐在床边的人渡上层温柔颜色,这人坐在那里低头修手中茧,模样安静而乖巧。 听见水图南的脚步声,抬头看过来,冲她粲然一笑,唇红齿白:“就晓得你头发又没擦干,喏,这里有干巾布。” 往常时候,水图南会欣然过去换这个人为她准备的干巾布,可是现在,她双脚沉重有如拴了千斤坠,站着没动,。 见她异样,于霁尘倒是坦率:“这么快就猜到啦!” “我早该想到,”水图南一开口,发现自己声音在抖,“九海钱庄的牛朦,和安州的张全,是你引导我发现的,和他们建立生意关系,也是你暗中引导的。” “做生意么,兜里有钱,手里有人,何愁经营不成?”于霁尘修好手心,又开始用软化硬皮的药水擦。 这种药水无色无味,擦在手上却有如烈酒洗刀伤,回回疼得人咬紧牙关,指尖不停颤抖。 于霁尘握起擦了药水的左手,看起来并无异样。她真是搞不懂自己,一边冷静地知道阻止不了事情的发生,一边又不舍得打破现在的静谧,她骂自己,真是贪心不够啊。 “明日你不是要和会岐县的那个大户,谈两万亩的桑林买卖?”于霁尘笑笑,眉眼间一如寻常,“明日老江临时有点别的事,我陪你去谈。” 水图南对这些话置若罔闻,嘴角轻动,嗫嚅须臾,她干涩地问:“你何时看透,我的计划的?” “图南,”于霁尘轻唤出声,她忽然不想这个时候就和水图南分道扬镳,试图解释,眼角眉梢仍带笑意,“不要把事情想得过于复杂。” “可事情本身就是复杂的啊。”水图南站在那里,发梢还在往下滴水,洇湿了身前一片寝衣。 说着,她笑起来,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嘲讽:“是时间到了呢。” 她的梦,她自欺欺人的梦,她在梦里有所依有所靠的光景,要结束了。 “我已经在以最快的速度收购桑林,还是赶不上,”水图南不敢继续看那灯下的人,稍稍挪开目光,眼底有光点闪烁,“待你插手,最低价是多少?” 于霁尘平静道:“八石一亩。” “八石?!”水图南不如于霁尘道行深,没忍住惊诧,情绪外露出来,“百姓不会答应的,你会逼乱江宁的!” 于霁尘意味不明地摇摇头:“那正是上面人想要看到的。” “你上面的主子,丝毫不管百姓死活吗?”水图南质问中向前迈来一步,竟隐隐生了几分逼迫感。 于霁尘欣喜于在水图南身上见到此般气场,自欺欺人道:“耕田改种为桑,农产多少我收多少,绝不会让农户出现歉年无钱的窘状,每户稻改桑,朝廷也会按亩数进行相应补贴,怎会出现你说的逼乱江宁?” “我今日方真正见到你巧舌如簧的模样,虽说得天花乱坠,但你也莫当我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傻子。”水图南越看于霁尘越觉得陌生。 灯光下,于霁尘俊秀的脸上,竟然渐露出她没怎么见过的锐利。 水图南深吸口气,尽可能让自己冷静:“江州土不肥,水稻每年只种一季,丰年产谷两石五斗左右,歉年不足两石,均摊下来,每人每日可食米粮不足七两,老幼者勉强充饥,青壮者难以裹腹,本已是苦不堪言,” 水图南对生民的了解,远比于霁尘以为的要深,生民之苦,苦不堪言。 “若改稻为桑,农户每人每日所得口粮不足三两五钱,”水图南朝这边比出五根手指,语气不由得加重,不知是在气自己无能为力,还是在气于霁尘助纣为虐,质问:“三两五钱,够我吃还是够你吃?!” 水图南深深记得,于粱曾说,她在很小很小的时候,老家那边改稻为桑,她的祖父饿死了,秧秧的双生也饿死了,阿尘也险些饿死,于家走投无路,不得已才远走他乡,另谋出路。 可世人多是微如蝼蚁的,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当年的于家三兄弟,可以在异乡安身立命,多数的百姓说死就死了,挣扎不得,绝望无救。 倘真推改稻为桑之令,富庶的江宁,恐怕会变成人间炼狱。 “你最好不要选择这条路,”水图南控制不住地湿了眼眶,“我们可以一起再想想其他办法,一定会有其他办法的,不是么?” 于霁尘坐着,没说话。 她来江宁,任务便是如此,不会有比这个更好地办法,不入虎穴,焉得虎子呢。 “于大人!”正在这时,前院的门被拍响,拍门声急促且焦躁:“于大人快开门,我们家大人请您过去呢!!” 第146章 . 半个时辰后,布政使衙门: “霁尘,你可算来了,”任义村三步并两步来到门口接于霁尘,“咱们发往北边的货,又被市舶司给扣押延期了!” 于霁尘眉心拧着,罕见的脸色不虞,心想市舶司扣着货拖延,给我说能有什么用,给你亲家说去啊!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,任义村的亲家史泰第也起身迎过来,满脸的愁云惨淡,见到于霁尘的脸色,他不禁一顿。 “霁尘,你这是怎么了,”他请人坐下,亲手斟茶,“如何脸色这般不好,谁惹你生气了?” 上回见于霁尘脸色如此沉郁,还是筹二十万的生丝助水图南时。 “不碍事的,多谢二位大人的关怀,”于霁尘虚与委蛇着,喝了口茶压心口的烦闷,尽量平静地问:“我们和市舶司,关系不是一直挺不错么,为何这回就扣了船货,反复拖延不肯放关?” 史泰第坐到于霁尘的另一边,摇着头唉声叹气。那批丝绸发出去至今,已经被市舶司找借口多扣押八天之久了,船在江上多停留一天就是多一天的巨额花销,这还不是最要紧的。 最要紧的是,若耽误买家按时收货,这生意不就坏了信誉。萧国人最厌恶不守信了! 任义村愤愤不平,咬着牙把手背往另一个手心里砸:“市舶司新来了个指挥使,名叫汪祥,是次丞相朱大成的人,我们出货前,照老规矩同他商量好了价格,谁晓得他临时变卦,说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,几番改口,最后竟要加价到十五万两才肯放关!” 于霁尘沉默着,清亮的眼睛此刻晦暗不明。 任义村那叫一个气愤:“汪祥此人真是,既要卖屁股,又要立牌坊,他新到任江宁,把价格开到十五万两,不过是想趁机试试我们的水有多深!” 来江宁做官,谁不想赚个盆满钵满! 于霁尘放下茶杯,瓷器磕在红木桌面上,“当!”的一声,俊秀面皮下那股横劲,连任义村这个法槽刑名看了也觉得生寒: “那好,我给他十五万两,若再不立马放关,别怪我翻脸不认人。” 这下子,换成任义村和史泰第面面相觑了,何时见过于霁尘如此发脾气呐,稀罕稀罕。 稍顿,史泰第慢条斯理劝道:“霁尘呐,不要置气,” 他道:“江宁就这么点东西,若谁都能闻着味儿来吃肉,以后事情就不好办了,汪祥是次丞相朱大成的人,朱大成是幽北王妃的母家亲戚,他若是执意不肯认我们出江的账,则便是捅到大邑或者幽北去,我们也沾不了光。” 汪祥不是季相府的人,江宁官员违背政令私往萧国买卖,捅到大邑或者幽北,季相府或者幽北王府也保不了他几个。 于霁尘沉默片刻,眼中狠戾一闪而过:“那就让这个汪祥必须认我们的账,或者干脆让他闭嘴,二位帮我约他,明日千湍院里再见真章!” 火烧眉毛的事情,就这么安排好了。 于霁尘面色沉郁地来,面色沉郁地走,史泰第不可置信地嘀咕:“于铁驴今日吃枪药啦,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置脾气呢。” 于铁驴化身于炮仗,如此放话便代表事情绝对能解决,任义村哼哼着笑:“管他呢,只要能把事情办成,他就是想吃炮药,我也立马去给他弄来。” 51、第五十一章 南国的春夜,比起北域的苍茫辽阔而言,来得要更加温婉柔和。 出了衙门,夜风拂面,于霁尘怔忡须臾,舍下马车,独自走上他乡的街巷夜市。 车夫使暗处的人跟上去保护,唯恐出任何差错。 一名暗影不远不近跟着,只觉千山往常挺拔的脊背,此时稍有些下坍,穿梭在嘈杂的人群中,被扒手撞了肩膀顺走钱袋也没什么反应,仿佛一个做错了事,不知该如何补救的孩子。 暗影不知千山这是怎么了,只能顺手夺回被扒手偷走的钱袋,拿在手里掂量掂量,心想千山也是够可怜的,几年来得赚了有几座金山银山呢,出门时身上带的钱却这样少。 江宁街头的夜要繁华到子时,夜市甚至无宵禁。 街市兴隆,于霁尘漫无目的地走着,不知路过了多少场人间的悲欢离合和嬉笑怒骂,她走累了,在路边一个馄饨摊坐下来。 “客想吃点什么?”正在包云吞的女摊主,用湿巾子擦手,热情道:“主食只剩下云吞了。” 怎么找了家云吞摊子啊,于霁尘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想,开口要了碗云吞,声音沙哑。 此刻已稍有些晚,云吞很快送上来,刚出锅,热气弥漫,瞬间模糊了眼睛,于霁尘想起来江宁后,第一次见水图南的场景。 “那就是南盐东家的大儿子,钱逢恩。” 南盐钱家老太君办寿宴,遍邀江宁商贾乡绅,于霁尘和南盐钱东家有利益往来,趁此机会来见钱东家的时候,没有惊动任何人。 她刚和南盐的老钱聊罢,出来就隔着半宴场形形色色的人群,看见了老钱极力推荐的他家大儿子钱逢恩。 于霁尘的心里,是偏向和老钱的二女儿钱逸道合作,听见身边老冯的介绍后,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。 “和他说话的,是水园水德音的女儿,现任水氏织造的小东家,水图南。” 老冯目光穿过人群,在东家和钱大少爷那边打个来回,不动声色中精准捕捉到东家的目光所落,低声道:“逾白的织造若想在江宁立足,来日必不可少要和这位水小东家打交道。” 第147章 言外之意是,大通对水氏织造,必然会像对孙氏茶行那样,只能活一个,这是大通来江宁任务。 于霁尘视线落过去,看见不满二十的年轻姑娘,手捏酒杯,脸上笑意清浅,在全是男人的商行里艰难维持,被催嫁,被造谣,被指桑骂槐,也被挖苦轻蔑。 老冯跟在于霁尘身边快十年,偶尔也能看出点于霁尘的想法。 看见于霁尘望过去的目光,他犹豫片刻,委婉道:“阿尘,那个姑娘虽年纪不大,却城府极深,我看她爹水德音不是她对手,逾白将来,怕是扛不过她。” “是么。”于霁尘不知在想什么,挑了下眉,语气和神色一样淡淡的。 不太相信的样子。 “霁尘,找你半天,原来在这里。”钱家二女儿钱逸道寻过来,打断于冯二人的对话,“澈州的付雪妍到了,我们现在抓紧时间过去?——咦,看什么呢,我大哥哥?” “嗯,”于霁尘视线稍往旁偏,没让钱逸道发现端倪,“走吧。” 钱逸道先行迈步引路,又忍不住嘀咕:“虽我老爹爹极力向你推荐我大哥哥,但毕竟是我把我家南盐和大通搭上线,南盐才在商行大会上给你投了关键一票,你最是知恩图报的,不会真考虑扶持我大哥,哦?” 声落,不闻回答,钱逸道看向那张清俊的脸,抱住脑袋苦恼:“霁尘,你只是偶尔看起来有些呆,不会真被人怂恿就过河拆桥吧?我一直觉得,你不是个凭男女就判人输赢优劣的,你可千万别让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呐!” “那个水图南,”于霁尘答非所问,满脸正经,“可议亲了?” 一句话问出口,钱逸道像是被掐住了脖子,叽叽喳喳的话变成出不来也咽不下去的“喀喀喀”。 她喀喀喀半天,忽然懂了于霁尘这句话的意思,笑起来,轻快道:“区区江宁,竟也有我包打听钱逸道挖不出来真面目的人物喏。” 于霁尘这种人,强中之强者,岂会讲半句废话,今次问水图南是否议亲,必定是因为那水小东家有不为人知的另一副面孔! 想到这些,钱逸道难得露出几分正经之色:“平常所闻,不过是这位水大小姐勤奋努力,中规中矩,你晓得的哦,女子在商不易,她与其说是替家中打理家业,倒不如说是被迫走到人前来,倒是多闻说她貌美有才识,经营生意上的本事反而平平,不足为虑。” “你若是看上她,其实娶回家也可以,她听话,易拿捏,好摆布,不麻烦,最适合你这种人。”钱逸道琢磨道:“不过听你刚才的语气,这位水大小姐,恐怕没有看起来那样简单。” 要么说别在背后讲人坏话,这不,二人简单聊了两句水图南,转头便在角门里面等车时,遇见水图南从门外过。 “你不要再跟着我,我家的马车立马来的。”女子的声音糯软清甜,连不耐烦起来也像在撒娇,没有丁点威慑力。 追过来的是个乡绅家的公子,不依不饶:“你阿娘说,你觉得自己配不上我,所以才拒绝和我接触,可我真的非常欢喜你,你嫁我不算高攀,你不要妄自菲薄,你——” 水图南有事要提前离开,为不惹人眼,给人留下“目中无人”的话柄,特意和车夫约定在此偏僻处等候,谁知一路走来都没能甩掉这个男子。 “公子何必说这些欺负人的话,”她实在不耐烦了,冷下脸,却不知自己圆嘟嘟的样子更惹人爱,“若是非要把话说开,则彼此脸上都挂不住,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,还是注意些好!” 谁知这般的拒绝,在男子看来是欲拒还迎的心计手段。 他自以为是地不退反进:“你不喜欢我,那你喜欢谁人?都是贱商出身,能嫁九品小官算你高攀,门当户对不是白讲喀,我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了,你家有钱,我爹爹是乡绅,两家结亲便是有钱有势,珠联璧合多好!” 水图南实在被这些腌臜话逼得恼怒,再三拒绝:“还请你自重,不要再讲这种轻薄话!” 自古烈女怕缠郎,男子又不怕丢脸丢名声,死缠烂打,围着水图南转半个圈:“你不喜欢我,那你喜欢谁嘛,莫不是和那些无知愚蠢的闺中女子一样,喜欢那个什么于霁尘?” 半开的角门后,钱逸道装出大吃一惊的模样,捂着嘴看满脸事不关己表情的于霁尘。 门外,水图南同样没有说话,没人晓得她为何选择了沉默。 男子却冷笑一声,不屑道:“是,他是吞并了孙氏茶行,年轻,有本事,但顶破天不过是个臭卖茶叶的,我们家可是诗书传家的乡绅!我爹爹是员外!我曾祖父在大邑做过五品京官的!” 水图南终于开了口,仍旧糯软的调子,同人吵架像撒娇:“不晓得你在讲什么疯话,若再如此无礼,来年水氏织造和令尊的桑叶契约,就没必要再续签了!” “你竟敢威胁我?!” 见水图南软硬不吃,男子耐心告罄,恼羞成怒,叉起腰开始谩骂:“就你这样的还敢威胁少爷我,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德行,还真是旁人夸你两句,你就当自己美似貂蝉了,看见你脸上的雀斑我就恶心得想吐,呵,于霁尘倒是和你很配,你一个麻脸子,他一个瓜矮子,玉女金童呢!” 外面,水图南沉默着没有回骂,角门后的钱逸道却听得直撸袖子:“嘿?水小东家怎么这样老实,任野狗星星狂吠,看我——” 第148章 一只有劲的手忽然拉住她小臂,连同她迈向门外的脚步,也一并被按在原地,于霁尘壮实是真,人也是真有劲,差点把钱逸道拽踉跄。 须臾,门外终于响起水图南的声音,带着国南女子特有的温婉柔和,平静得如同在讨论今日天气:“崇敬比自己强大的人从来不丢人,大通老板有魄力,有胆识,我自然喜欢,若阁下也如那位般,一出手能全吞下龙头商号,吞了还有能耐消化,我便也会喜欢,” “可惜,”听她这语气,倒是真心实意的惋惜,“你和那位分明年纪相近,至今却仍在靠着先人的荫蔽和亲长的扶持度日,还不知所谓地在我面前耀武扬威,我要是你,没脸出来见人的。” “你!”男子吵不过,高高扬起巴掌。 水图南不怯惧,也不跋扈,说话糯软不变:“你动我一个试试?” 打也不敢打,吵又吵不过,男子气愤地甩袖而去。 待水氏马车来了又走,钱逸道和于霁尘一前一后走出角门。 “好吧,往昔是我眼拙,不过,”钱逸道承认自己错判了水图南,心里觉得有趣,笑吟吟道,“若是当真相中这位小东家,那可就要快点出手了,追她的人不少哦,据说商会会长的儿子,都对她有意思呢。” 于霁尘若有所思地望向水家马车消失的方向。水图南长的漂亮又有钱,还没有至亲的姐妹手足,怎么会不招人喜欢,那些东西还不是闻着味争先恐后地扑上来。 追水图南的人,确实不少。 水园的情况放在那里,只要能得到水图南,无论是入赘还是娶过门,待将来熬死陆栖月和水德音二人后,也是可以吃绝户的。 加上水图南长的还可以,经营上也中规中矩,被不少人盯上。 直到大通以二十万匹量的生丝为赌注,开始入侵渗透水氏织造。 “千山,”暗影带来一个不知是好还是坏的消息,忐忑地瞄着桌后人的神色,“已经查出来了,暗中搜集我们犯事证据的,是水家大小姐。” 暗影花了很大功夫才查到这个“幕后主使人”,于霁尘侧着身坐在书桌后,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,让人揣度不出情绪。 这边用的所有暗影,皆是从幽北一路跟过来的,个个是于霁尘死忠,做事的能力自是不必怀疑,绝不会留下把柄等着人抓。 坏就坏在他们还用了其他人,那些人在筹齐二十万匹生丝的过程中,低价欺民者有之,趁机侵田者有之,霸女欺男者更是有之。 于霁尘即便知道那些问题,也未曾加以制止过。可是夜路走多了,终究要撞见鬼。他们被小股不明势力暗查了,人证物证查得一应俱全。 久不见于霁尘出声,暗影不知下一步该当如何,忍不住出声低唤:“千山?” “嗯,”于霁尘才回神来,手搭在桌边,道了句:“随她去吧。” 随她去?任她搜集大通作恶的证据?暗影不解其意,暗影遵命照办。 水德音中风偏瘫,是为于霁尘所气,那件事里的证据,也被水图南握到了手里。 年前入冬时,南城贫巷,一条隐藏在混乱深处的,只容得下一个人进入的死巷,水德音蓦然转过身来,指住年轻人的鼻子问:“你想要图南,好,我把她给你,可你竟然要收我的话事权,姓于的,究竟如何才肯放过水氏织造?!” 比起水德音的无奈跳脚,于霁尘始终淡然沉静:“水氏织造算什么?” 简直气笑水德音:“既然织造不算什么,你低价抢走水氏的供桑农户做什么?” “那些本就不属于水氏,”于霁尘负手而立,眼里的嫌恶毫不掩饰,语气挑衅,“你占别人的东西这么多年,该还了。” 水德音越是什么都做不了,越是感到生气,眼前阵阵发黑,耳朵里嗡嗡作响。 他上前攥住于霁尘衣领:“我上了你的当,才被你一步步算计到今天这个境地,你和南盐钱家联合起来骗我,害我沦落到如今地步,举头三尺有神明,你会天打雷劈,不得好死的!” 于霁尘冷笑:“我死了,你女儿要守寡,寡妇的日子几多难过,你比谁都清楚。” 水老太守寡四十多年,受了数不尽的欺负,水德音历历在目的。 “那关我什么事!”水德音咬着牙,似乎下一刻就会扑上来咬断于霁尘脖子,“她死在哪里都和我没得关系,于霁尘,她嫁给你,就死活都是你的人,但是我警告你,水氏织造是我的,永远只能是我的!我的话事权,即便是死,你也别想得到!” 于霁尘笑笑,一根根掰开水德音的手指,两人暗中较劲,掰手指掰得指甲惨白,指节微青。 水德音咬着牙反抗,于霁尘也稍微加了力气,似笑非笑道:“好吧,就算你完全不记得我的名字,那么有个名字,你总该还是记得的。” “谁?!”水德音攥着年轻人衣领的的手,手指一根根被掰开,他用力反抗着,脖子上粗筋暴起,脸也变红。 于霁尘好歹在幽北军里厮杀过几年,压制水德音并不困难,她掰开这个渣滓的手,咬着犬牙,一字一顿:“于、碧、辞。” “!!!”水德音终于不敌年轻人,手被大力甩开,带着他干瘦的身体撞到墙上,定住不动了。 于碧辞,他怎么会不记得于碧辞呢! 巷子里沉默良久,继而响起中年男人粗嘎如破风箱般的喘声。 第149章 他翻起眼睛看过来,一张脸扭曲得犹如蛆虫在爬,眼里迸出粘稠的恶毒,似要将年轻人千刀万剐:“你晓得于碧辞,你果然是于家的!你是于家哪个,于春朝家的,还是于煊午家?” 于碧辞家的于粱死了,还剩于春朝家和于煊午家的孩子活着,那两个全是女孩,于霁尘究竟是谁家的儿子?! “哈,”于霁尘笑一声逼近过来,投在墙上的影子将水德音步步吞噬:“我是谁家的?我是那个被你亲手溺死在河里的人,怎么,忘了?” “胡说八道!” 水蛇游过般的恶寒从脊骨尾端爬上后背,水德音浑身颤栗,一把搡开于霁尘,大口呼吸着,挥手否定:“于家没有儿子,女儿也都丢不见了,于家真正绝户了,你少在这里装神弄鬼,你把水氏织造还给我,否则我跟你鱼死网破!” 于霁尘上半身逆在阴云下的冷光里,咬着犬牙笑的样子,像极了地狱里爬出来的吃人恶鬼:“你若抵抗,鱼会死,网不会破。” 水德音牙关打颤着沉默片刻,冷不防推开于霁尘,挤过去大步往外冲:“我要去告诉图南你的真面目!你不是珍爱她吗?敢和我作对,我就让你永失之!” 话音没落,他踉跄的身影急停在巷子口。 一个破衣烂衫的年轻人,挡住了他的去路,一把雪亮的匕首,抵在他脖子上。 “你想干什么?”水德音说话破了音,怕被街坊邻居听见,竟然还没忘记压低声音:“谋害丈人,罪同杀父!杀父之罪,车裂于市!” “嘁,”于霁尘转过身来,勾着嘴角似笑非笑,“还要多谢你把女儿嫁给我呢,你真以为,图南对我做的事丝毫不知?你真以为,陆家在幽北的马帮,没有查到我的真实身份?” 闻得此言,水德音浑身抖得更厉害。 于霁尘踱步到水德音身后,放低的声音在中年男人身后响起,带着笑意,犹如恶鬼呢喃:“水德音,你回头看,鬼来索命了。” …… 言语逼水德音发病偏瘫的事,水图南也是知晓的。 可江逾白做事越来越仔细,水图南经历过水氏织造的融并后,不得不收拢羽翼隐藏实力,那之后,许多事的证据,越来越难搜集。 关于大通侵吞良田的事,水图南始终缺一份直接证据。在大邑送来确切的计划安排后,那天,于霁尘让水图南,去书柜里翻找印章。 不负期待地,图南找到了那份地契,同时也意外翻出了于霁尘在军时画的戎装图…… 眼前雾气渐散,云吞放凉了,那厢摊主正在给别人煮云吞,不知荷包已丢的于霁尘,从袖兜里摸出几枚铜钱放下,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。 她接近图南有目的,图南接近她,意图相同罢了。 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,恩仇得报,皆大欢喜。 作者有话说: 评论区红包走一波叭 52、第五十二章 夜深了,水图南披件衣服,抱着膝盖在卧房门槛上,枯坐一个半时辰。 里外皆无灯亮,整座宅子陷在夜色中,所幸明月还算清朗。 远处漆黑茂密的树冠里,偶尔传来几声有些可怖的叫声,像志怪故事里的鬼叫,吓人吧啦。 水图南茫然地坐了一个半时辰,夜愈深,怪鸟的叫声逐渐频繁,她动动坐麻的双脚,心想,于霁尘应该不会回来了。 对,于霁尘今晚不回来,以后或许也不会再回来。 窗户纸捅破,两个演技顶好的人撕下面具,没办法再像往日那样对着唱戏,昔日相处的点滴,和互相闹腾的欢声笑语,转瞬之间成为泡沫。 微风拂过,脸上痒痒的,水图南抬手抓痒,抓了满手泪湿。 怎么会掉眼泪?她看着夜色里并不清楚的手心,纳闷怎么会哭呢? 想方设法靠近于霁尘,套住于霁尘,从而获取更多无法易得的东西,以之为垫脚石继而往更高处爬,本来就是她最大的目的,她觉得,自己以为的悸动和依赖,无非是长久相处后的习惯,没什么大不了。 这些年,她独自一人风里来雨里去地走,不必患得患失。 “江宁商会会长,”水图南扶着门框缓缓起身,口中自语低喃,为自己鼓劲加油,“一定会坐到这个位置的。” . 翌日晨,习惯早起的人按时从睡梦中醒来,她睁开眼先看另一边床,光秃秃的,好像从头到尾,那半边床不曾躺过别人。 穿衣梳妆,一番收拾罢,时间仍早。 寻常这个时候,秧秧还在厨房做饭,于霁尘会拉着她,在院子里活动活动筋骨,只是,今晨,这座宅子里只有她一个人,连秧秧养的三花狸奴亦未回来。 走到门口时再回头看院子,不知何时起,这里的一砖一瓦,一花一木,已悄悄刻在了心底,顿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,让人喉头酸涨发堵。 等日后于霁尘离开江宁,水图南想,自己会搬到座和这个宅子大小差不多的住处,把阿娘和妹妹们接回来住。 从状元巷离开,水图南路上买了粥饼填肚,天光好,时间又充足,她步行到的水氏织造总铺。 到的时候,竟仍没到伙计上工时。 “东家今日来这样早呢。”开门洒扫的女伙计,积极同老板打招呼。 水图南回以淡淡微笑:“早么?还行吧。” 第150章 女伙计扫着门前平整的青砖地面:“怎么不早,大伙还没来上工呢,您要是有什么吩咐,直接喊我就行。” 水图南道好,迈步进铺子。 是啊,平日来的晚,早上起来后总是拖拖拉拉,被于霁尘各种耽误磨蹭,自己也忍不住缠着她问东问西地聊天,好像总是有说不完的话,现在没了于霁尘捣乱,自己的时间忽然变得充裕。 似乎也……挺好的。 今日的主要安排,是和会岐县姓郭的大户,谈两万亩桑林的买卖生意,与郭员外约的是上午巳半,水图南抓紧时间,再翻开和谈判有关的文书看。 总铺日常有姬代贤打理,闲杂事务送不到水图南这里,伙计们陆续开始上工,专门负责东家公务室的女伙计穆纯,煮好茶送进来,推门就见东家在埋头看文书,书桌上还摊着许多簿子,以及,簿子上压着把旧算盘。 穆纯欲言又止,见东家神情专注,她没敢打扰,放下茶壶悄悄离开。 没多久,水图南拿着本簿子,胳膊下夹着算盘,出来找姬代贤。 在走道上问了个路过的伙计,伙计说姬代贤在自己的公务室,水图南径直找过去。 敲门,允进,姬代贤正在喝茶,她对面,竟然坐着于霁尘。 水图南的眼神不由自主躲了一下,旋即恢复常态,道:“姬总务,我有点事找你。” 姬代贤已从茶桌前起身,把东家请进来坐,看见东家带来的两样东西,她问:“和会岐县的桑林有关?” “嗯……是。”水图南察觉有两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,不自然地低了下头,把簿子和算盘放在桌上。 姬代贤跟着坐下来,看看于霁尘,又看看有些拘谨的东家,主动解释道:“于老板来找我问些桑林储备的事,大约和朝廷有关,江老板过会也来,东家一起?” “我还要忙会岐县的事,”水图南垂眸翻着那本账簿,兀自说着自己的事。 “你看这里,再看这里的几个数,”她指出某处账目记录,又翻到另几处做对比,一手掐着数字算,边在算盘上噼里啪啦打,嘴里念着:“这是去年他们大光乡六千亩的桑产和成本之差,去年的市浮动成本也是按照中值算的,从总数看,两方的实际营收和理论上的数字——” 说到这里,她的算盘也打出一个最终数字,得出结论:“完全重合。” “假账?”姬代贤眉心微拧,底下人干什么吃的,账目有假竟然未能分辨,还让东家给亲自算出来! 这是最初级最入门的账目情况,因为实际生产售卖所得所耗和按照市价理论得出来的结果,两方必定有出入,对得上才有猫腻。 水图南点头:“若非要说是因为去年遭了灾导致此情况出现,也勉强说得过去,但我算了算,大光乡连续四年的账都有问题。” 姬代贤手肘搭在桌边,沉默片刻,道:“前期我们核对时,只核对了两万亩的总数,利用其他差值来平掉这个不起眼的数,姓郭的还是有点能耐的,不过,我们的人去看过大光乡的桑林,也实地调查过,同县衙核实过,全都没有问题。” 说到这里,姬代贤有些震惊了,带上不可置信的笑腔:“他们莫非,联起手来骗我们?” 怎么会有人能把各方都联合起来,做到滴水不漏啊,这也太可怕了。 “你猜的还真没错。”水图南察觉后背上的两道目光挪开了,她心头那座无形的大片跟着搬开,让她得以喘息片刻。 “若是如此,大光乡也捂得太严实,其中猫腻不得而知,郭员外马上就要来,您打算怎么办?”姬代贤问。 水图南抿抿发干的嘴,道:“朝廷今年的丝织任务量已经发下来,虽然具体生产数目不会立马泄露,但这个消息很快会传遍江宁,和郭员外谈价格时,我们可以考虑适当提高收购价格,你抓紧让人往大光乡传个消息,就说……” 水图南要利用信息的不对等,挑拨一下郭员外和大光乡之间的关系,算是试探试探。 于霁尘喝完杯中茶,又给自己添上一杯,似乎水图南越是城府深沉,越是计谋百出,她便越满意。 很快,水图南和姬代贤商量好对策,慎重之中临时改变谈判方针,说定后,一时无话,水图南拿上算盘要走:“那你们继续聊吧,我先走了。” 话音才落,江逾白敲门进来,独自开朗道:“水老板也在,早上出门够早呀,我送秧秧回去时,你就已经不在家了,秧秧还给你带有早饭,哈哈,结果还是没赶上。” 昨晚有个生意伙伴家里举办满月宴,请了国南最有名的杂耍班子,他带秧秧去吃席看杂耍,结束时已经很晚,干脆在那边的宅子歇了,今早送秧秧回的状元巷。 水图南对江逾白倒是如常的态度,同他寒暄几句,抱着算盘离开。 见小水仓皇而逃,江逾白不见外地过来坐,给自己倒杯茶,眼神一通乱示意,问:“老于,是不是吵架了?” 这厢姬代贤也过来坐,抿口茶,没说话。 于霁尘清清嗓子,带过这个问题:“你那边大约有多少?” “顶天二十,”江逾白说着觑眼老于的神色,补充道:“薅秃我也就只有二十万亩桑。” 姬代贤报出来的桑储数,是水氏织造的基本盘,和于霁尘知道的大差不差,屋里一时陷入沉默。 第151章 干坐片刻,江逾白抱怨道:“大邑是不是把江宁的耕地算成桑林了?不然我们上哪儿凑五十万亩桑。” 姬代贤道:“衙门提供土地,织造局只管监督生产,最后若是按时完成任务,功劳是衙门和织造局的,若完成不了,菜场外杀头的,是我们这些商贾。” 上面人才不管下面怎么完成任务,他们只要求完成任务。 老于没说话,老于面色沉郁。 待从姬代贤处出来,二楼走道上,江逾白终于憋不住问:“你来这边干嘛?” 从天井往下面堂内看,只见一群人拥着个六十来岁,衣锦饰金的男人进来。于霁尘冲下面抬下巴:“就为了他。” 且说回水图南仓皇跑回自己公务室,心里乱七八糟平静不下来,于是一口茶接着一口茶地喝,硬逼着自己开始推演过会和郭员外谈判。 不知过去多久,穆纯上来禀报时,就见东家手里端着茶杯,在屋里走来走去,嘴里低声嘀咕着什么。 “东家。”穆纯敲敲门框,“会岐县的郭员外到了。” 两万亩的桑林谈判,行不行的,看这一招了!水图南指尖轻颤着,深深吐纳几回,扬起微笑下楼去迎接。 郭员外带了不少人来,乌乌泱泱有二十来人,气势这方面非常足,倒是能把水氏总铺里的伙计们压一头。 水图南对此视若无睹,有礼有节把郭员外请到谈判的议事之厅。 谈判需要保密,郭员外带来的人大多被留在议事厅外,屋子里,大圆桌前,双方分别只有五六人落座。 水图南挪着凳子坐时,眼角余光竟隔着两个人,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,是于霁尘。 这厮布衣布鞋布带束发,坐在最边上,一声不吭时毫不惹眼,想来对面几个人怎么也不会猜到,大通的实际掌权人于霁尘,就坐在他们对面。 谈生意谈买卖,郭员外这位乡绅老爷惯会用势,上来就笑吟吟道:“头回来水氏总铺,久闻不如一见,果然气派,有底气。” 上几次洽谈是在会岐县的大通分铺,这回他终于见识到江宁织造龙头的底气了。 水图南两手合放在桌上,不卑不亢面带微笑:“郭员外见笑,大通总铺就在我们后面,若是您肯赏光,过后我请您到大通那边坐坐。” 大通是水氏的“奶母娘亲”,水氏这点气派不算什么,再次暗示了水氏如今的实力,告诉郭员外,你那两万亩桑林,我们吃得下。 郭员外听话听音,欣然应下邀请,恭维道:“今晨进城路上,听说朝廷今年的丝绸生产任务又发下来了,水老板今年注定又要赚它个盆满钵满咯!若还是和去年一样的十五万匹,想来大通很快就会引水氏以为豪。” 这是在变相打听今年的丝绸生产任务,是否已经落到水氏头上,以及任务量下达了多少。 若是朝廷旨意已落下来,并且还是和去年一样的十五万,那么郭员外手里的桑林,就又是另外一个价格了。 水图南打太极道:“听说是有公文发下来,不过那是我们大东家要操心的事,她没往下面讲,我们下面的人,也是无从得知的。” 郭员外笑出声:“水老板说什么玩笑话呢,你和于老板是两口子,回家还能不聊天?你就莫要和我老郭扯大锯了嘛,你晓得我是个凭良心做事的老实人,我绝不会坑水氏,水氏也要让我多少有点盈利呐。” 水图南嘴严:“郭员外这是说的哪里话,做生意当然要讲究双方皆获利,这也是我水氏织造的原则,只是我当真不晓得朝廷的公文。” 郭员外脸上露出点为难之色,上身往前稍挪了挪,诚恳道:“可是你们上轮洽谈给的价格,过于低了些,我回去和父老乡亲们商量,他们的意思是,要再提高三成。” “哦?”水图南摊了下右手,示意郭员外细说。 既然肯听理由,便说明价格不是没希望叫高,郭员外轻叹一声:“水老板也晓得,那两万亩耕地,是因为去岁江水过境,水道大改,种不成稻子了。” “父老为生计,不得不选择改种桑树,但桑毕竟不是稻谷,稻谷哪怕卖不出去,留着还能自己吃,桑却不然,听说水氏织造有‘以地保桑’的好办法,大家这才让我来找你们,但耕地毕竟是父老乡亲活命的倚靠,一旦卖出,农户可就没了活命的本钱了。” 说着说着,郭员外声音一哽,泫然欲泣,看起来是真的从百姓利益出发,来和水图南谈判的。 水图南道:“我能理解农户们的担心,之前我们不是也说了,地虽卖给水氏,但谁家卖的地,便由谁家继续负责种桑,届时水氏会按照商会对每棵树的产桑定价,按时给农户发放薪金,有衙门和商会两方做保,农户不必担心没有收入,也不必担心水氏耍诈欺骗。” 说完,在郭员外沉默的须臾里,她的眼角余光,不受控制地往自己这边的最外侧瞄过去。 果然,于霁尘又在玩,她面前放着写有上次洽谈形成的契约小册子,那暗藏劲力的手指,灵活得把册页的角搓成卷,又展开,再搓成卷,再展开,百无聊赖。 听别人议事时,这人总是这样漫不经心。 这厢里,郭员外思考片刻,和左右的人暗暗交换了眼神,再道:“水老板是生意人,见识广博,有些话,我们也就直说了。” 第152章 水图南抬抬手:“请讲。” 郭员外道:“我们已经打听到,衙门准备要大量购田,改稻为桑了,我想,衙门届时给的价格,应该会比市面上稍微高出些许,而即便价格一样,那么卖给衙门,也总是要比卖给商户更有保障吧,当然——” 他看着水图南始终带有淡淡微笑的脸,补充着解释:“父老乡亲都是这样想的,我也只是代替他们,来把这话讲出来,水老板千万不要误会郭某。” “在商言商,郭员外不必多虑。”水图南随口应他一句,端起茶杯喝茶。 瞧着样子,年轻的女子似乎是被郭员外抛出的这个问题,给震慑住了。 见此状况,郭员外还算镇静,坐在他身边的几个人,则纷纷露出不同程度的喜色。 水图南还在喝茶,郭员外已经察言观色,把对面坐的人全部打量一遍,最后注意到了那个坐在最外侧的小胖子。 这家伙白白壮壮,五官端正不失俊秀,眼睛亮亮的,安静坐在那里,秀气得有些像女娃,正是阿婆阿公们喜欢的金孙的模样。 这是谁?郭员外心里生出疑惑。 能出现在如此重要的谈判桌上的,该是水氏有身份有地位的,这布衣在身的“金孙”是水氏织造的什么人? 身着布衣,议事还敢光明正大走神,好似没睡醒,账房不像账房,掌事不像掌事,没听说过水氏有哪号人物,年轻且有资格坐在这里。 水图南这边拿不准主意了,一名掌事提议大家休息片刻,水氏的人要出去商量商量。 水氏的人纷纷起身,郭员外这边,有个五十多岁的男人“哎”了一声,招着手起身道:“那个小胖,对,就是你。” 被叫“小胖”的于霁尘比其他人站起来得晚,刚准备迈步走,闻声有些意外地转过头来。 中年男子绕着圆桌过来,边乐呵呵道:“劳驾带我去趟茅厕,你们城里的房子,盖得茅厕好生不好找,上回我就绕迷了道。” “我带您过去吧,”旁边一位水氏的掌事赶紧出来圆场,热情地接上中年男人的话,“我带您过去,保证您好去好回,一身轻松!” 有人留下来招待郭员外一行人,水氏其他人跟着水图南暂时离开。 待打发走水氏的人,疑心重重的郭员外,暗暗吩咐身边一个年轻人:“打听一下,水氏那边那个小胖是谁。” 作者有话说: 水图南:你有白月光吗?我有白胖月光:) 于霁尘:不胖不胖,只是有点壮。 53、第五十三章 “好。”年轻人领命而去。 他走出议事厅,守在门外的人向他问好:“少爷。” 此年轻人不是别人,正是郭员外的儿子。 他点头回应问好,举目四望,刚准备吩咐手下去打听人,便看见走道尽头的回廊口,那个白胖小子独自站在那里。 “老弟?”他来到走道尽头,被外面刺目的春光晃得眯起眼,手里捏着杆小烟袋,“没带打火石,借个火?” 于霁尘靠在墙上,叫住一个路过的伙计,借来打火石给他用。 郭少爷点上一袋,贪婪地用力抽口烟,缭绕烟雾随着说话从他口鼻中溢出:“兄弟贵姓?” “免贵姓于。”于霁尘盯着外面。 走到尽头连着回形廊,对面有一排屋子,水图南就是带人去了那边屋子,去商量郭员外加价的事。 郭公子若有所思道:“于霁尘的于?” 被问到的本尊点了下头,看过来。 “没别的意思,”郭公子笑笑,嘴角噙着烟嘴,心说看你也不像是于霁尘那号人物,“来水氏好几次,一次都没遇见过传闻中的于霁尘,有些好奇罢了,你在这里做工,总见过于霁尘吧,他长什么样子?” 郭公子好奇道:“听闻他是个矮地缸,”说着他带上笑腔,“你们水老板好歹也是个美人,怎么会嫁给个地缸?” 靠在墙上的于霁尘,又偏头看过来一眼,没说话。 也是,怎好当着外人面在背后议论自己的老板们,郭少爷体贴地递来烟杆:“来一锅?” “不抽烟丝。”于霁尘抱着胳膊,继续靠墙。 郭公子顿了顿,道:“我是郭员外的儿子,说实话,我也闹不明白我爹在犹豫个啥。” 于霁尘信口胡诌道:“多为父老谋利么,令尊是个大善人。” “我看你还年轻呢,”郭公子东拉西扯,“在水氏干多久了?听说穷小子在水氏干三年就能娶妻,是不是真的?” 水氏是官商,外面总是传水氏挣钱多。 “我是大通的。”于霁尘答。 “怪不得。”郭公子的目光在于霁尘和那边的屋子间扫个来回,别扭的语气仿佛在说,怪不得人家都去那件屋里议事了,你却独自在这里。 “你在大通干什么工?”郭公子道:“年纪轻轻就能坐到谈判桌前,兄弟必然不是一般人。” 那边屋子出来个女伙计,是水图南在总铺时常用的穆纯,见穆纯朝这边过来,于霁尘没有回答郭公子。 很快,穆纯走过来,合手施礼道:“东家请您过去。” 于霁尘似乎就在等这句话,大步流星朝那边走去。 “哎哎,”郭公子拦住穆纯,问:“他是谁?” 穆纯道:“那是我们于大东家。” 第153章 “靠!”郭公子低骂一声,飞快转身往回走。 · 水图南和其他几位掌事并不在一个屋,于霁尘找过来,甫推门而入,便听屋里人柔柔问:“你把消息透漏给郭员外的?” “没那个必要。”于霁尘回手带上门。 区区两万亩桑田,还不足以让她动什么心思。但消息确实已经泄露出去了。 见水图南沉默,于霁尘走近两步,掐着手指道:“我昨夜回去的晚,抱歉。” 回去时家门没上栓,屋门甚至也没插栓,水图南熟睡着,她却没敢打扰,回自己房间躺了几个时辰,天不亮又离开。 她让人买有早饭放在厨房,只是水图南起床后没去厨房,洗漱罢直接出了门。 水图南坐在桌子后,没有看于霁尘,声音很低问:“既然都说开了,还来做什么?” 并且主动坦白:“关于这两万亩桑田的买卖,我是生意人,不会让大通亏损的,你放心。” 倒是让于霁尘哑口无言,看着别开脸不肯看自己一眼的水图南,她心里混乱不堪。 “论演技,我倒是输给你了,”于霁尘就站在那里,没有再往前半步,“会岐县的桑,价格不可以再提高,反而可以再压价,既然郭员外晓得了朝廷文书,你让人去大光乡作用不大。” 到这一步,她竟还在教她如何经营。 “抛开郭员外这桩事不谈,正经的做生意,讲究出六进四,利她方可利己,眼光要放得远些,眼界要放得宽些。” 水图南不说话不应声,偏头看着窗户前条几上那瓶插花。 “不要和衙门作对,也不要和织造局硬来。”于霁尘不耐其烦地叮嘱着,“九海不可一家独大,安州的张全……时机成熟时记得及时置换回来,其它就没什么了,你肯定会做得很好。” “这是我书房的抽屉钥匙,”是她一直带在身上的那把小钥匙,“接下来我可能会很忙,暂时不回去住了,家里劳烦你多照顾一下。” 水图南脑子里纷乱如麻,只知不能答应她:“谁的事谁自己操心,你的钥匙,还是自己拿着的好。” 于霁尘在原地站立片刻,过来把钥匙放在桌上,并从身侧抱住了水图南。 “我无意与你为敌,”于霁尘的侧脸碰着她脑后的发,鼻尖嗅见了淡淡的腊梅花香,“我知你想立下番自己的基业,成就番自己的道理,此青云之志,请准我举力一托。” “……不必了,”水图南轻而坚定地把人推开,“你有你的抉择,我有我的办法,我们,各凭本事吧。” 这场巨大的利益交换,终于撕开它婚姻的伪装,露出青面獠牙的真面目。 狰狞且丑陋。 于霁尘没什么要说的了,留下钥匙大步离开。 水图南又独自坐许久,直到伙计来敲门,是郭员外被晾久,主动在催了。 · 那日之后,一连月余,水图南再没见过于霁尘。 五月中上旬,江宁又开始下雨,朝廷改稻为桑的指令发出去,农户拒不执行,任义村从都指挥使司借了兵,亲自带人下县处理。 于霁尘向汇通、宝通、元通三家大型钱庄,借贷了巨额款项,用来四处购买米粮,整个江州米行的米粮,包括左近几个州府,几乎都被她买了过来。 朝廷改稻为桑势不可挡,眼见着田里刚插下去的秧苗被官军全部踏毁,百姓被逼得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,反抗很激烈,衙门成批成批地往大狱里投人。 就在此时,官府逼百姓改稻为桑愈发紧,于霁尘瞅准机会,开始低价收购耕地,并按照农户出卖的田亩数送粮食,帮农户渡过失地后桑树长成的过渡期。 在官府的横行霸道逼迫下,农户们不得不选择还算有点良心的低价售田。 “部分地方桑苗已经种下去,还是霁尘的这个办法管用,”下县被晒黑一圈的任义村,听罢下面人报告的买地新情况,忍不住冲于霁尘竖起大拇指: “与其毫无保障被官府强行征走耕地改稻为桑,不如趁机会把地卖给霁尘。这样一来,那些贱民得了好处,不再抵触种桑,我们就省事多了。” 百姓抵触改稻为桑,实在是麻烦的很。 “织造局还等着看我们的笑话,”任义村轻蔑冷笑:“再等几日,看老子不把五十万亩的桑契,统统甩那个阉人脸上,真是畅快!” “不要高兴的太早,”史泰第要比任义村心思深些,“我们在江宁为官十余年,不是没有过到嘴的鸭子又飞掉的情况,还是谨慎些好。霁尘,” 他唤一声,道:“买粮食的钱不是个小数目,你后续打算如何补还上?恕老哥哥多嘴,你借贷时,拿什么抵押给的三通?他们垄断江州多年,不是好说话的。” 于霁尘满脸疲惫,眼睛下挂着两团淡淡青色,是操劳所致:“抵押的是茶行,织造的机器动不得,我把茶行抵押给了三通。至于还款,待年底五十万匹丝绸成功出海,不怕还不上那点粮食钱。” 史泰第还想说什么,被任义村拊掌打断:“还是霁尘脑子好使,耕地都被低价购进,那点区区粮食钱的成本,又算得了什么。” 于霁尘却在想别的事:“五十万匹生丝,光靠大通是吃不下的,届时将会有十多万匹量左右的多余,二位大人看看,可以分摊给哪几家?” 第154章 “霁尘你不是被累傻了吧,”任义村怪叫,“好端端分利给别人做什么?” 分任务量给别人,就意味着要任义村把即将装进自己口袋的钱,拿出来点分给别人,这可实在让人不情愿。 史泰第是个脑子清醒的,冲任义村这个莽夫摆手:“你急什么,霁尘此举不无道理,树大招风,江宁的织造行,又不是只有大通水氏一家。” 安抚住任义村,史泰第继而转向于霁尘:“说起水氏,闻说近来弟妹和织造局那边,走得比较近,可是霁尘你的安排?” 无怪乎史泰第过于谨慎,五十万匹丝绸生产出来,那将是前无古人的巨大成就,甚至要在国史上占一行字的,明年吏部考核,他们老哥俩调任入邑,就是板上钉钉! 于霁尘刚要答话,忽然眼前一黑,抬手撑住了额头。 “霁尘?”史泰第率先发现异样,“你怎么了?” 任义村已起身走过来,倒是比史泰第的只动嘴要好点:“你一直身体不好,近来又格外操劳,我听你身边的人说,你偶尔会晕眩,我向郎中打听,你这是气血严重不足。” “来呀,”他朝门外喊一声,又看向于霁尘,亲切得像是亲哥哥,“我让你老嫂子给你熬了燕窝,先吃了再说。” 他接过下人送来的燕窝,亲手递给于霁尘:“你要是倒下,我和老史可玩不转的。” 于霁尘似乎浑不怕燕窝里面是否下·毒,正好也饿了,端过碗就是吃。 任义村和史泰第暗暗交换眼神,皆露出松口气的放心神色。 “霁尘呐,”史泰第从身后条几上,拿出来一卷契约,展开放在于霁尘面前,“趁你吃着饭,正好看看这个,把花押签了,之前一直忘,好不容易逮着你有空,得给补上。” 他道:“曹总督拒不接受改稻为桑之令,已然被免了江州总督之职,现下我直接和朝廷对接,这份契约不能再拖,要抓紧时间给内廷送去。” 于霁尘不挑食,不论吃什么,总是吃得很香,她隔着碗看纸上内容,是照领朝廷丝绸生产的契约书。 凡给朝廷生产丝绸,官商必须要签此保证契约,以便将来洋人收束尾款后,朝廷按约定给官商分发红利。 除此之外,此契约还有一个功用,那就是生产出问题时,要根据这上面写明的责权所属,来追究官商要担负的罪责。 这份契约一旦签订,则生产和出售的整个环节里,衙门便无需承担任何风险后果,出了事,全部是织造局和织造商的。 于霁尘简单扫几眼,见大致没问题,要笔墨花押。 “来人,拿笔墨。”史泰第喊人送笔墨,眼底是掩藏不住的狡猾。 于霁尘放下才吃一半的燕窝,按按太阳穴,接过史泰第亲手递过来的笔。 史泰第坐的近,一瞬不瞬盯着于霁尘的笔尖,任义村则是伸长了脖子看过来,只见于霁尘在花押的地方慢慢落笔,一横写出,接着,笔尖顿住,随后—— “扑通!”一声,于霁尘一头趴在桌上,竟然昏了过去。 · 毕税就守在屋外,着人抬了自家老板回暂住之处。 于大老板有自己的专用老大夫,据说是在宫里当过内廷御医,因牵扯后宫纷争而被罢官,于霁尘的身体一直是她在调养。 这一昏倒,倒是把史泰第和任义村吓得不轻,当大夫说于霁尘是虚不受补,吃了大补之物导致昏厥时,任义村站在旁边,默默自责了一小下。 “没事就好,”史泰第也说不得别的,毕竟他也是亲眼见到了于霁尘最近有多忙碌,只能叮嘱毕税:“好生照顾你东家,等他转醒,第一时间告知本官。” 吩咐了毕税,任义村磨磨蹭蹭似乎有话要说,被史泰第拽着拽走。 “俩王八蛋走了?”于霁尘掀了被子从床上坐起来,生龙活虎,哪还有半点生病的样。 毕税看着东家上蹿下跳,撇着嘴道:“姚大夫说了,你要是再这样毫无商量地玩这一套,她不仅要撂挑子不干,还要去夫人和指挥使那里告你一状,说你在江宁胡作非为,鱼肉百姓。” “不差她告状,反正我也离死不远了,”于霁尘不以为意,继续翻箱倒柜。 好半天才从多物架上某个花瓶里,摸出来个此前被她随手扔进去的小玉牌:“让人拿着这个去澈州找付雪妍,就说我来帮她清除宿敌了,让她赶紧采取行动,晚了可连口汤都喝不上的。” 付雪妍和侯艳洁有仇,付雪妍小心眼,不报仇不会罢休。 毕税精准接住隔空抛过来的小玉牌,习惯性碎碎念:“你就扔吧,万若掉地上摔碎,我看你拿什么信物去找人付老板。” “就你嘴碎,”于霁尘抬起手,一副要揍人的样子,“快去!” 在毕税刚跑到门口时,又听她东家在后面嚷嚷补充:“先让厨房送点吃的,我饿!” 毕税的声音随着脚步逐渐远去:“姚大夫正给你熬药呢,饿就喝药吧你!” 于霁尘:“······” 两刻钟后,于霁尘枕着胳膊架着腿,安静躺在床上等饭吃,饭果然没送来,来的是大步流星跑进来的毕税。 “东家东家!”她一叠声地急唤。 “干嘛,”半碗燕窝没吃饱的东家,正饥肠辘辘瘫在床上,闻声掀过来一眼,“你又被巷子里的野狗追?” 第155章 “不是狗,”毕税用力摆一手,气沉丹田:“是你夫人来了!” 于霁尘搭在左膝盖上的右脚踝猛然滑掉:“谁?!” 54、第五十四章 东家夫人水图南来了,史泰第派人请的。 “史布政说你病了,要我赶紧过来照顾,可我看你气色还可以。”水图南往对面看过来。 月余未见,更换了夏衫的人瞧着比刚出年时清瘦许多,不用问也晓得是被改稻为桑之事给累的。 桌对面,于霁尘点头,张张嘴,反而不知该说点什么,满腹言语齐往嗓喉涌,最后却是只字未得出。 见于霁尘不说话,水图南也跟着沉默下来。往昔凑一起就叽喳个不停的两人,此刻反倒是无话可说,尴尬弥漫。 对坐沉默,相顾无言,一口一口喝着杯中茶。 等茶喝完,外面天色也黑了,陌生的丫鬟掌上灯又离开,水图南往外瞧两眼天色,起身道:“要是你无碍,我就先走了,织造里还有一堆事。” “汤若固那边,”于霁尘跟着站起来,“无论他让你做什么,要尽数白纸黑字留下证据,凡他口头所提,概勿允应诺之。” “晓得的。”水图南听不出那清冷语气,究竟是关心她,还是怕自己功亏一篑,遂垂着眼睛低低应声。 窗户纸捅破,谁也不说什么,她俩不是应该开诚布公谈一谈么,却是怎么也开不了那个口,于霁尘那叫一个犟的。 直到现在,水图南已完全无法判断,于霁尘究竟是好还是坏。 于霁尘对她好,即便知晓自己在拿她当垫脚石,她依旧对自己很好——于霁尘道行深,生意场上假戏做得真,唯一软肋就是在个人情感,这点上水图南可真是抓到了七寸关。 于霁尘是个好人,另一方面也和官员狼狈为奸,趁朝廷改稻为桑,低价大量购入耕地,无恶不作,是个坏人。 假戏真做,真戏假做,给谁在看,又谁晓得呢。 · 水图南从于霁尘处离开后,于霁尘这边一个不起眼的小丫鬟,趁着夜色鬼鬼祟祟出了趟后门。 不多时,于霁尘和水图南相看两厌的消息,被传进离此不远的布政使衙门,传进史泰第和任义村的耳朵里。 “我就说他两口子闹掰了吧,你还非要再求证。”饭桌前,任义村自饮自酌,悠然自得,“打从开始我就看出来了,水图南和于霁尘不是一路人,水图南太老实太规矩,压根拿不住于铁驴。” “不过你也别担心,”他给史泰第倒酒,“水图南也不会倒向汤若固的,那水图南就是个奇葩,好在有于霁尘镇着她,她一个小女子,也翻不出大浪花。” 史泰第仍旧疑虑难消:“这种关口上,水图南和于铁驴闹什么?” 任义村每看到亲家这般老谋深算的样子,都害怕之前和汤若固之间的事被晓得,打哈哈道:“管它闹什么,还不都是两口子之间的事,那两个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,水图南如何都不会害于霁尘,不过你放心,一旦她敢对我们不利——” 他以手作刀,用力在脖子前比划划了一下。 史泰第摇头:“这个时候,无论水图南和汤若固间,是否有什么利益连接,最妥当的办法都是交给于霁尘去处理,我们不要轻易插手,像你说的,水图南和于铁驴是两口子,床头吵架床尾和的,所有问题都让他于霁尘自己处理。” 届时若是出了事,他两个官身之人,也是可以及时抽身而出,撇清关系的。 怕史泰第嫌自己无能,任义村刻意补充道:“我打听了,水图南和于铁驴的矛盾,是在购买耕地上,水图南不同意于霁尘的做法,觉得于霁尘是在坑害生民,两人发生分歧,冷战呢。” 听见这个,史泰第紧拧的眉心,终于稍微舒展几分:“原来是这个,怪不得于霁尘不肯同我们多说,好在织造办现下在于铁驴手里握着,有他制衡,汤若固便不足为虑。” “所以说你别总是忧心忡忡,”任义村宽心大肺,“该吃吃,该喝喝,待此番事成,我们哥儿俩去大邑享荣华富贵!” 史泰第喝下亲家倒的酒,长舒一口气:“还是要盯紧于霁尘和水图南,不到最后一刻,万万不能大意。” “知道知道,”任义村摆摆手,“孰轻孰重我心里清楚。” 看着任义村贪杯好酒的样子,史泰第心说你知道个屁! · 五月下旬,曹汝城已搬去澈州总督府,史泰第在布政使衙门坐着,就把改稻为桑的政令推行得不错,朝廷很满意,特意派了大臣来巡查。 彼时,五十万亩的桑已经基本凑齐,最晚的桑苗,也保证能在六月全部种植完毕。 巡查大臣身份尊贵,不方便直接去千湍院,任义村便把千湍院里的歌舞酒菜,给尽数搬到接待巡查大臣下榻的总督府衙门里来。 宴请巡查大臣是要事,史泰第任义村和汤若固纷纷在坐,连飞翎卫江宁监察寮的指挥使霍偃也被请来与席。 做为参与织造的人,商会会长侯艳洁、官商于霁尘、水图南三人,被命令在旁边厢房等候传见。 侯艳洁在这件事里没有多少直接红利可分,近来名声也大大落于于霁尘下乘,又因为些别的事,很不高兴和于霁尘同坐,独自去了别处。 不多时,千湍院给官爷们送菜肴时,一名总督府的中年吏,领着千湍院的下人送来厢房几份酒菜。 第156章 于霁尘留中年吏坐下同吃酒,恭敬地请他上座:“上官们都在享乐,这会儿不会过问庶务,纪大人只管坐就是,这可是嘲娘特意准备的。” “嘲娘?”中年吏纪奋不再推辞,坐在上座,“我听嘲娘说过,于老板帮过她很多,是她的恩人。” 嘲娘和于霁尘有利益往来?水图南暗暗惊诧。 于霁尘给纪奋倒酒,不由得叹息:“都是苦命人,当不上嘲娘如此高看,我也听嘲娘说过纪大人,您这一辈子,本不该只屈在这总督府,做个小小皂隶的。” 好像嘲娘是什么“红绳”,一经搬出来,就把纪奋和于霁尘的关系拉得很近,看来这位嘲娘确实不是个简单的人物。 水图南不说话,努力降低着存在感,安静听于霁尘和纪奋聊天。 每一次跟在于霁尘身边,她都能或多或少学到些东西。 提起此生的不甘和遗憾,整日瞎忙的纪奋不免露出几分沧桑神色,主动和于霁尘干掉杯中酒:“往事已矣,多说无益,还没感谢于老板上回送的好茶叶,我再敬你一杯。” 说着,两人又是杯酒下肚。 于霁尘向纪奋打听总督府近况,纪奋看里外没有外人,在坐只有于老板的夫人,压低声音叹道:“于老板是自己人,我就不藏着掖着,所谓山中无老虎,猴子称霸王,简单举个例子吧,曹总督在这里公务将近十年,从不曾在公事之外举办过任何酒宴,现在的总督府,简直乌烟瘴气。” 二堂里歌舞升平,熟悉的琵琶声传来,“嘈嘈切切错杂弹,大珠小珠落玉盘”【1】,一听便只是嘲娘,纪奋更伤感几分:“人活着,可真难啊!” 又几杯酒下肚,于霁尘也露出几分伤感,真情流露道:“谁说不是呢,曹总督不在,我做那些事,心里也是非常没底,总怕有一天,头上的天会塌下来,一旦天塌,似我这般商贾便是首当其冲,必死无疑呐。” 纪奋在总督府当皂隶头子,这回改稻为桑的许多事他也经手,算是晓得几分于霁尘的做为,同情道: “我看这回巡查使来,就是为了回去给那二位官爷表功,我听跟巡查使同来的人说,他们里面有吏部的人,大约是来提前考核那二位,待他日那二位因功擢拔,于老板不是要白辛苦一场?” 他靠近过来低语:“你和我老纪一样,是以心换心的个实在人,有些时候,你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的。” 水图南没听清楚二人说了什么,但清楚看见于霁尘那张脸上,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,抓着纪奋的手,情真意切道:“纪老哥是个大好人,嘲娘果然没有看错,老哥放心,以后,只要有小弟在织造局,一定保嘲娘平安无虞!” 于霁尘的身份现在是水涨船高,连汤若固都要让三分,纪奋自然是信的,二人把酒言欢,称兄道弟,水图南只觉得于霁尘这演技,可真是炉火纯青。 不多时,吃好喝好的巡查使,要见江宁的几个商贾。 昔日威严正义的总督府二堂,此刻衣香鬓影,香雾重重,侯艳洁、水图南和于霁尘一字排开,战战兢兢跪拜在堂下空地上。 “起来吧,”食案后的巡查使左拥右抱,大约是晓得这几人都是自己人,举止毫无收敛,笑吟吟道:“侯会长?” “是,小人在。”侯艳洁被巡查使的官威压得不敢抬头。 巡查使道:“听说这些歌舞美人,都是你特意安排的,有心了。” 侯艳洁激动不已,连连作揖:“能为大人做点事,是小人祖坟上冒青烟的大福分!” 巴结的真紧。 巡查使道:“侯会长何必客气,侯家数代为江宁经管商会,大邑可是知道你的功劳的,好好干,朝廷不会亏了你。” 侯艳洁听得感恩戴德。 巡查使的目光,继而落在中间的水图南脸上,轻描淡写道了句:“水老板是吧,你做的不错。” 说完就没了。 主要负责五十万匹丝绸生产的水图南,被夸一句做的不错就没了下文。 水图南懒得巴结这猪头狗脑的家伙,欠身算是施了个礼。 巡查使的目光再往旁边去,隔着半间大堂,隔着缭绕的香云和青烟,他看见最边上那个一袭竹青色布衣的年轻人。 瞧着对方那白到反光的面部轮廓,和颇为壮实的身影,他蓦然觉得有点眼熟,但是性别不对。 “你就是大通于霁尘?”巡查使说着话,下意识觑一眼那边安静吃菜的霍偃,亲切道:“去年的十五万匹生丝生产,本官在大邑听说了,于老板真是青年才俊,有能耐,有头脑,前途不可限量呐,啊?哈哈哈哈哈!” 他和左右的史泰第任义村相视而笑,挺看重这个年轻人的。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,真正织出那些丝绸的,是水图南带领的水氏织造,其他人算是辅助之功,巡查使重于轻水,无非是因为水图南是女子,他看不上。 霍偃坐下后闷着头独自吃喝,巡查使不敢乱攀扯这位,趁着大家放声而笑,气氛轻松,巡查使试探道:“小霍指挥使觉得呢?” 霍偃正在埋头喝汤,全场就“他”一个认真吃饭的,闻言放下碗,不冷不热看向堂下,不冷不热道:“家母顶喜欢水氏的古香缎,说水老板能经营好水氏织造,必是蕙质兰心,胸中自有青云。” 霍偃的母亲,是五品仪前奉笔使于冠庵,是季后身边的人,巡查使在大邑见到她时,也得恭敬给人家行礼的。 第157章 巡查使悻悻的,又不敢怠慢,连忙跟着拐回来恭维水图南几句。 可是到这个时候,水图南的第一反应,不是被高官夸奖的喜悦,而是——霍偃口中的“家母”,那不就是于霁尘的亲娘? 于霁尘的娘说自己蕙质兰心,胸中自有青云?真的假的!水图南忍不住偷偷瞧霍偃。 看霍指挥使那副不苟言笑的样,诚然不像是会开玩笑的。 布衣白丁见过高官便被退下,水图南等到深夜宴散,在总督府外拦住霍偃的马。 等人都散去,史泰第听罢眼线的禀报,转头问喝得半瘫在椅子里喘粗气得任义村:“水图南送了十匹古香缎给霍无歇,让霍无歇转赠给于冠庵,你说,水图南这是在打什么歪主意?还是说,这压根是于铁驴的意思?” 任义村脸红似关公,餍足地打个酒嗝道:“这还不简单,攀附权贵呗,要是换作我被夸,那也是要趁机孝敬一二,表表心意的,你啊,” 他隔空用食指点点史泰第:“就是爱胡思乱想,成天疑心重重,淘神费精,怪不得在床上不行呢,怪谁?” 史泰第被他说个大红脸,羞恼地甩袖子:“你叫的美姬在等你呢,快去吧!” 打发走任义村,史泰第又唤心腹来,吩咐道:“给织造局那边的耳目说一声,把水图南和汤若固的往来,再给我盯紧些,二人哪怕是照面打招呼,也要给我汇报。” “是!”心腹领命而去。 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,隔壁院子住的是巡查使,那老色鬼还在和美姬舞娘们嘻笑打闹,声音断续传来,史泰第喝了酒睡不着,心思杂乱,干脆搬个凳子坐在院里吹夜风。 五十万匹丝绸生产,是江州从来没有过的巨大工程,三北狼烟不断,国库需要充钱,这点大家都清楚,可改稻为桑的事,前期虽然遭到农户强烈反对,也闹了几场,但总的来说,事情推行得还是有些太过顺利。 曹汝城行事最是奉行“事缓则圆”,他因试图推迟改稻为桑而被撤职,江州总督大印暂时落在自己手里,史泰第确实高兴好久。 但越是高兴,他心里越有些不安,偏又什么问题都查不出来,这种感觉就像半吊在烈日炙烤下的虚空里,上不去也下不来,令人倍感焦灼。 为此他已经连续半个月,没怎么睡过完整觉了。 抬头看漆黑浓稠的夜空,江宁的夏雨,也比往常迟来了小半个月。 . 在史泰第望夜惆怅时,夜色渐浓,水图南找来于霁尘住的地方。 “太晚了,老远跑回去不方便,在你这里借住一宿。”她敲开于霁尘的门,径直而入,好不见外。 定然是毕税那个吃里扒外的碎嘴精给开的门,于霁尘心里想着,反手关上屋门。 “那个门过去是盥洗室,里面有新的洗漱用具,这边柜子里有干净衣物,你凑合着穿穿吧。”于霁尘简单交待两句,一头栽在床上。 等互相揭穿的尴尬期过去,她们之间好歹还能算熟人。水图南自顾去洗漱更衣。出来后发现于霁尘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,趴在床上没有动。 水图南擦着头发过来,见她没睡,问:“宴上霍偃说的那些,不是骗人的吧。” “我哪知道,你问她去。”于霁尘眨眨眼,说话很慢,有气无力,似乎是想睡睡不着。 水图南抿嘴,听听这腔调,这措辞,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。 沉郁了将近两个月的水图南,忽而最边扬起抹笑:“我看霍偃是个不会骗人的,于是让他帮我送十匹古香缎给于奉笔。” “马屁精,会骗人的很。”于霁尘对此送礼行为评价道:“我要写封信给于奉笔,让她莫上你的当。” 决定相好的时候,两人没有挟持秘密互相威胁,各自暴露后,冷静下来也没有撕破脸皮,这关系还真是罕见的和谐。 水图南不服气,扬起下巴:“你才是会骗人的很,还不是利用我得到水氏织造,打进织造行业,一步一步走到今天?” 看,这些话坦白地说出来,其实也没有什么要紧,不会很尴尬,不会反目成仇。 “好像你就好到哪里似的,”于霁尘唇齿相驳,半边脸贴在褥子上,怎么都看不清楚水图南的面容,“还不是拿我当垫脚石,要我替你扫除一切障碍,然后做到江宁商会龙头?” 她言之凿凿控诉:“别以为我不知你想干翻侯艳洁啊,你背后收拾他的那几回,他个老王八全给我算头上了,他现在看见我时,眼睛里面带刀子。” 说完又咻地一根手指指过来:“你这个没良心的,我替你顶了多少事啊!你竟然还要处处搜集我的证据。” “整死我你就开心了,”于霁尘垂下手,要死不活地趴着呢喃,“我若死,你便更自由,坐上商会会长位,拥有家财无数,那还不是想怎么玩怎么玩,转头就把我忘个干净,唉,我的命真苦。” 一通牢骚反倒是把水图南逗笑:“你若死了,我肯定给你供奉牌位,放心吧。” “那就多谢了。”于霁尘胡诌八扯,心里乐开了花。 水图南:“不客气,好歹妻一场。” “你既然都这样说了,”于霁尘被那句“妻一场”逗笑,招招手口无遮拦道:“那就再陪我睡一晚吧。” 水图南耳朵骤热,无意识地捏紧擦头发的巾子:“外面还有好多人在盯梢呢,别让史泰第怀疑,那才功亏一篑。” 第158章 喜欢这种事真是让人琢磨不透,让你一边对这个人做的事恨得牙痒痒,边又会看见她就想扑上去亲亲抱抱。 跟着魔了似的,真是见鬼。 “谁爱盯谁盯吧,我俩睡一起还不是天经地义。”于霁尘浑不在意,只觉得高兴,像飘在团巨大的云朵里,身躯和灵魂一道被抛进高空,在柔软的云朵里打滚。 “我俩吵架了的,”水图南笑着过来,擦着未干的发,周身笼着橘红色的灯光,音容不真实,“得让汤若固相信我是偏向他的,这样他才能放松警惕,让他以为对我的策反很成功。” “他见你的时间,比我见你的时间长,还没找他算总账呢,盯梢算个什么。”于霁尘探起身,一把将人拉过来。 两个齐齐滚倒,又是场嬉笑打闹。 作者有话说: 【1】出自唐-白居易《琵琶行》 55、第五十五章 次日一早,清晨如夜昏,风起狂澜,卷得黑云彻底遮蔽天空,霹雳将远方打出紫红色强光,转瞬即逝,轰雷接踵而至,从屋顶炸裂滚过。 大雨瓢泼落下,水图南嫌吵,捂着耳朵把脸往深处埋。 散乱的发丝拱在于霁尘肩窝里,痒得不行,她抬手扣住了那颗毛茸茸的脑袋,哑声提醒:“别乱动。” 风从天窗吹进来,五月底的天气,愣是让人觉得凉意侵。 水图南钻在熟悉的怀里,捏着某人腰上一点软软肉,道:“落雨了,有点凉。” 唔,于霁尘是晨醒声音沙哑,她却是嘶哑……昨晚久别重逢,过分了些。 于霁尘把被子往上拉,睁开眼却正好看见水图南的肩膀。 屋里光线昏暗,但白皙光洁的肩上清晰可见一块放纵的吻痕,于霁尘自己倒是先羞起来,拉起薄毯给盖严实。 这一幕,似曾相识。 “哎,”薄被下,于霁尘挲摩水图南细腻的背,低声问,“要是我死了,你会难过么,会,想我么?” 怕这个问题太苛刻,不好回答,她贴心补充道:“就偶尔的那种,偶尔。” 在这场相互利用中,她不敢去赌昔日的欢好里,有几分是出于真心。 水图南在想办法了,她不想于霁尘走绝路,可是于霁尘不肯听她,倔犟地一意孤行。 于是她嘴硬道:“昨晚是谁讲的,哦?说待我以后坐拥无数家财时,可以想怎么开心就怎么开心,是呀,还没人惹我生气,为何要难过。” 于霁尘被噎,悻悻闭上嘴,屋子外暴雨狂风。 不闻于霁尘出声,薄毯下,水图南用脚勾勾她的腿,问:“你今日要忙什么?” 于霁尘撤撤腿,把那只作乱的脚压在小腿下:“我能做什么,还是那点坏良心的事呗,购粮,买田,种桑,养蚕,缫丝,再供给你织布。” 她给史泰第任义村放了话,“你有多少地,我有多少粮”,史任二人如今疯狂逼迫百姓卖田,所置办的实际田亩数,大约已超过五十万亩。 那些耕地究竟填了多少条生民命进去,恐怕水图南这个趁乱暗中抓证据的人,比史泰第和任义村要更加清楚。 怀里的人窸窣乱动,未几,于霁尘锁骨中间一痒又一疼,是水图南又嘬她,问:“你到底想干什么嘛,告诉我好不好?” “……”一个“好”字卡在喉咙,无论如何讲不出来,于霁尘不禁有些着急,她忽然发不出声来,忙拍拍怀里的人示意。 当怀里人抬起头的瞬间,一张血肉模糊的脸猝不及防映入瞳孔深处,头顶“轰隆!”一声巨响从天劈下,于霁尘真正惊醒,从床上一跃弹起。 “嗬!嗬、嗬、嗬……” 她狼狈地坐着,大口喘息。 湿透的寝衣黏在身上,薄毯和枕头全掉在地上,她汗如雨下。 屋里闷热,雷声大作,未闻雨声。 她做梦了,一场旖旎的梦,一场讥讽的梦。 喘息片刻,三魂七魄重归身躯,她像不甘心,撸起左袖,露出白净的胳膊,上臂除昔年所留疤痕外,别无任何暧昧痕迹。 上次水图南在她上臂处留下的痕迹,早已消失不见,每次水图南都会在她左臂上留下个痕迹,原来真的是梦。 是梦。 心仿佛还卡在喉咙口砰砰跳,于霁尘抹把脸,装作若无其事,起床洗漱更衣,最后坐在窗边,望着玻璃外的天况,慢慢喝着茶壶里放了整夜,已经由热放凉的茶水。 不多时,大雨瓢泼而下。 今岁的雨迟到半个多月,蓄足了力道,乌云翻滚使得白昼如夜,远处成排的树影在狂风中张牙舞爪,不知名的东西被卷飞在空中凌乱翻滚,霹雳从乌云中劈射下道道紫光,狰狞狂妄,远处的天穹跟着忽明忽暗。 这副场景,像恶鬼要冲破地狱撕毁人间;也像天神即将下凡伏魔,荡除妖孽。 于霁尘要借的“东风”,就这么列缺霹雳地降临。 毕税有事来敲门,待解决罢,于霁尘问她:“水图南在哪里?” 毕税着急走,应道:“一大早去茗县了。” “去茗县做什么?” 水氏织造内部的事,连江逾白亦不是很清楚的,难为毕税事无巨细心里都有底:“茗县的水氏铺面有客和伙计发生争执,那客一头把自己撞死在铺子里了,水东家是大东家,得亲自过去一趟,没个四五日回不来。” 第159章 于霁尘眉心微拧:“传讯让跟着她的人再仔细些,不知为何,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。” “你别是饿的心慌,”毕税习惯性撇撇嘴,“厨里刚做好早饭,你先过去吃些,省得过会儿头晕眼花,我这就去给水老板身边的暗影传讯。” 于霁尘点头,冲毕税摆了下手。 . “这场雨,势头很猛呐。” 五日后,昏暗的布政使衙门二堂里,史泰第靠在窗边,望着院子上空的乌云暴雨,眉心拧成疙瘩。 大风大雨让接连闷热数日的江宁凉快下来,任义村一手拿蒲扇,一手吃着绿皮红穰的瓜,呸呸吐出瓜籽:“年年不都这样,这场雨落完,梅雨季便又到了。” “老任,”史泰第看着窗户外花圃里,娇花艳朵在风砍雨劈中零落成泥,呢喃道:“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。” 任义村感觉史泰第像个大小姐,婆婆妈妈,不果断,遂把手里的瓜朝他一指:“不是已安排好各地的防灾事项?沿江诸县的防汛款也按时拨付到位,下县检查的人也都没问题,放心吧,碑林县管县几个要害县的堤坝,全是去年新修或者加固的,那里那么容易就冲塌,你不要再杞人忧天了。” “喏,”他拿起一块瓜递过来,“过来吃嘛,于铁驴孝敬的,地道的武卫黄河瓜,又沙又甜,光是保鲜运过来就极其耗费财力的,不吃可是暴殄天物。” 史泰第沉默片刻,叹口气过来吃瓜。 咬一口,满口甜,瓜汁流进手心,他掏出帕子擦着,沉重道:“非是我杞人忧天,而是五十万匹丝绸实在是太过重要,稍微出点差错,都不是你我能承担。” 他擦完手,没再吃瓜,眺目看向门外的如瀑雨幕:“听说关北那边又打起来了,三北的狼烟,每年要消耗大半的国库支出,海运畅通了,朝廷把全部身家压在五十万匹丝绸上,与之相比,你我的脑袋又值几个钱?” 任义村琢磨片刻,呸了一声:“哪个王八蛋想出这个办法的!五十万匹丝绸说出来时,他晓得那是多少么?!还真拿江宁当财神爷的金钵了!” 史泰第也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,才刚打听出是谁对江宁下黑手,忧虑重重:“都说五十万匹丝绸是季相的意思,可我打听到,当时朝会上,话赶话设下陷阱的,是东宫的人。” 五十万匹丝绸,是季由衷被赶鸭子上架的结果,幕后推手,是东宫。 “季相······”史泰第沉吟良久,摇头低喃:“季相老了啊!” 无论多么厉害的人物,老了之后大都是凄凉的。 如幽北王杨玄策,曾经一杆长枪镇守幽北三十州,威名赫赫,五十岁后英雄迟暮,缠绵病榻,令人不胜唏嘘。 季由衷更老,他快要八十岁了,一个位高权重,年近八十的老人,在人心莫测风云变幻的朝堂上,真正受他控制的事情才有几件? “五十万匹的量发下来时,我就猜到了是这回事。”任义村终究不是个胸无点墨的莽夫,放下了手里即将啃完的瓜,“可是你我之辈,在大应国的朝堂上,不过是两个死不足惜的无名小卒。” 他比出一个巴掌来,张着五根粗短的手指侧身看史泰第,布着血丝的眼睛里,满是无法回头的决绝狠戾:“五十万匹丝绸,生生把你我逼成过河之卒,曹汝城看似丢了官,实际上却是急流勇退的聪明之举,江州落在我两个手里,大邑的风雨压下来,你和我,都是没有后路可退的,只能赌着命往前走。” 史泰第看进任义村的眼睛,深深惊讶于这草包莽夫能讲出这番话,沉默许久,史泰第像是认命般叹了口气:“这场雨不知何时是个尽头,依我看,还是将家眷早早送回老家吧。” “同意,回家的路我已经打点好,你今日尽快和家里说,如果方便,今日傍晚就送他们出城。”任义村眨眨眼,眸子里的阴鸷狠戾消失不见,拿起块瓜吃时,又变成了那副酒囊饭袋的草包样。 史泰第心里暗暗一惊,脱口而问:“你早就有此打算?” “这不是怕你不同意么。”任义村喃喃着偏开脸去,抱着瓜大口啃,试图把那张赘肉横生的脸,藏到瓜皮后面。 史泰第气到笑:“我在前面和你掏心掏肺,你倒是背着我心思乱飞,算了,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,反正我两个早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,谁也跑不掉。” 他起身:“我这就回去一趟,趁着雨势正盛,傍晚送他们出城。” 说着摇头担心:“可怜我外孙女刚满两岁,外孙才五个月大,老家那样远,一路舟车劳顿,可要他们姐弟如何是好!” 任义村啃完一块瓜,扔下瓜皮道:“那也是我的宝贝大孙女和孙子,我和你一样心疼,但总得先保着性命再说吧。” 大人们还不一定受得住山高路远,年幼的婴孩极大可能没办法平安回到老家,当两个男人决定送家眷离开江宁时,那两个年幼的生命,便已被他们剔出了考虑范围。 硬要说的话,不是他们狠心,而是他们得顾全大局。 暴雨整五日未停歇,甚至越下越猛,傍晚时天色便已暗黑如夜。 大雨倾盆,街上积水横流,连条野犬都无,二百余人组成的的车队载着史泰第和任义村的家眷,寂静无声又浩浩荡荡出了城门。 隐藏在暗处的人目送车队走远,旋即转身朝织造局方向去。 第160章 一个更加隐蔽的藏身处,暗影抹把脸,再甩甩斗笠上的雨水,足下轻点,如鬼似魅,很快消失在铅黑色的滂沱雨幕中。 消息传回时,毕税刚送来封大邑的密信,嘀咕道:“两家一共五十多口人,哪里需要两百余人护送,那些成箱的行李里,肯定有猫腻。” 于霁尘拆着密信看,道:“给霍偃说一声,让她帮忙拖拖那两家行路的时间。” “多久?”毕税问。 于霁尘手里动作稍顿,想了下,沉吟道:“半个月。” 半个月的时间,足够大邑来人。 “堤坝上准备的如何了?”看完密信,于霁尘手里掐着那张绢条,问。 毕税垂垂眉眼,难得放松的嘴角再度抿下来:“悉皆准备好了,可真要这样么?我还是有些,有些······” 有些下不去手。 于霁尘不知在想什么,脸上无有表情,冷峻得如同一尊无悲无喜的石像。 毕税并不会违背上令,但忍不住,因为是个人她都会忍不住,暗觑着于霁尘脸色道:“我想不通,这些年在幽北和萧贼厮杀,命都可以不要,为的不就是百姓能安稳度日?怎么来了南边,我们反而要把自己的百姓,当成猪狗肆意处置?” “千山,”毕税眼里带了抹不忍的红,低声询问:“可否换个办法?” 那天水图南也是这样劝说的,可开弓哪有回头箭,这烂糟的世道里,谁的命值钱呢,不是战城南死北郭,就是微如蚍蜉蝼蚁,易生易死地带着憎恨不甘与满身戾气,在轮回的泥淖里反复挣扎。 于霁尘轻轻摇头:“上面是天家,下头是百姓,岂有两难还能两相顾,无论成与败,帝王将相宝座下,唯是万计生民白骨枯,你我亦在其中呢。” “去做事吧。”于霁尘不敢再看毕税,只因那目光会让她反复想起水图南。 女子那双目含泪的倔犟模样,这几日总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。 毕税沉默须臾,领下命令转身要去办事,快走到敞开的屋门口时,一名暗影从大雨中冲进来。 “千山?千山!”暗影嘴里喊着,像条才从水里捞上来的大海带,跑进来顺带扫毕税一身雨水。 毕税抹把溅到脸上的水渍,视线好奇地追过来,只见暗影顾不得许多,带着满身雨水直冲到书桌前,惊慌失措:“消息来报,水老板被困在黄山县了!” “她不是在茗县?!”于霁尘豁然起身,手里的大邑密信上,清楚写着一行字: 暴雨连五日,夜决黄山堤。 56、第五十六章 黄山是个县,地势北高南低,相对平坦,江支穿域而过,引有西北方黄山堤为阀,水利便捷,是故拥有江州最多的农耕田。 黄山县民三十万,在册耕田六十万亩,其中十八万亩属大丝户,乃种桑,四十二万亩稻田,每年一季耕种,已算富饶。 大邑来命令,暴雨接连落五天时,夜决黄山堤。 黄山堤是整个黄山县的生死阀,黄山县之后,是地势平坦,没有任何阻拦的几座种粮大县,共计百姓百余万,良田数百万亩。 一旦黄山堤毁,大水漫灌,淹的就不是县,而是江州的安稳了。 黄山堤之重,列在江州官员的政绩考核之中,布政使衙门每年固定花费近百万两银,对黄山堤进行维护修缮,织造局也派督工常年驻守。 两方人马保的不是生民和耕地,而是保的各自身家性命。 大雨初落日,史泰第便让任义村,派了守备军在堤坝上。 天彻底黑了,雨脚粗密砸落,整个江宁笼罩在暴雨肆虐的恐惧中,沉重的雨阵被几匹快马尖锐地撕破。 马蹄声在提前落锁的城门下被拦住。 “何人夜闯城门?!”城门早已换成代总督史泰第的卫府兵,精兵信卒横枪合拒马,拦住冲破雨幕飞奔而来的人。 十来条红缨枪齐刷刷对准冲门之人,端的是十万分谨慎,和他们的都指挥使司申悯农,一般无二的仔细。 且见对方七八匹膘肥体壮的骏马,在银光枪头前及时勒马,城门下火把彤彤,隐约照出几人蓑衣斗笠下统一的黑色公服。 若是公服不够说服,则几人腰间亮出的飞翎刀,已足够令城门放行。 为首的是个女青年,在瓢泼大雨中打马前出,马脸几乎怼上卫兵队长脸。 当队长稍微后退躲闪时,一块铁牌从她手里抛出,言词不失威压:“江宁飞翎卫,奉霍指挥使之命出城办事,速速开门。” 卫兵队长双手接住了抛来的腰牌,就光细看,真是飞翎卫,还是个百户!怪不得如此嚣张! “原来是飞翎卫的将官们,恕小的有眼无珠,”卫兵队长绕出拒马来还腰牌,欲趁机打量青年面容,可惜对方把斗笠压得低,只看得见她棱角分明的下颌。 卫兵队长飞快把高头马上的几人扫过,大雨打得他睁不开眼,抹把脸赔笑,嘴里话却硬:“卫府奉代总督之命严守各门,防止有人趁大雨作乱,特殊时期,我们需得逐个检查,有冒犯之处,我们兵总回头亲自登门赔罪,还请几位将官取腰牌一看。” 旁边立马有人不乐意,控制着乱调头的马,抹把脸上雨水大声呵斥:“你算什么东西,有资格查看爷们的腰牌?大雨夜出任务已经够倒霉,还要看你个区区门卒的脸色,且换你们当值的尉官来答话!” 第161章 官高一级压死人,卫兵队长被骂得大气不敢喘,却也不敢去城门楼子上找今日当值的尉官,哪怕被飞翎卫的阎王们当场打死在这里,他也只能咬着牙硬抗。 比起得罪飞翎卫这帮凶神恶煞,队长明显更怕得罪楼上那位——那可是代总督史泰第的亲侄儿,在江宁横着走,连都指挥使申悯农对他,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。 “老黑,”就在这时,为首的女青年抬手阻止了呵斥的人,道:“腰牌取了交验看,还要抓紧去办事,若是走脱嫌犯,反而不好交代。” 女青年极有威信,名叫老黑的汉子立马闭了嘴。 青年百户朝身后一个壮实的飞翎卫招了下手示意,边解下马鞍旁的水囊扔给卫兵队长:“小将快些,我等赶着出城。” 到底还是领头的百户明事理,卫兵队长接住水囊,道了谢,示意拒马后的卫兵出来帮忙。 当卫兵队长查看到女百户身后那个身形壮实的青年,对方递腰牌的同时,也塞了几块硬物过来:“我们走的不远,到硌县很快就回,届时还得再劳烦小将官给开门,雨夜凄冷,兄弟几个沽几两酒暖暖身。” 往常飞翎卫入夜出城办事,遇见脾气好的也会给好处,卫兵队长刚收了为首百户的水囊——不用猜便知里面装的是好酒,又收了这壮实青年的钱,咧嘴笑开:“将官好走,小人在此给将官候门。” 对方道了谢,卫兵队长踮起脚朝门洞里用力挥手,拒马被撤回,笨重城门在吱吱呀呀中缓慢打开半扇。 更剧烈的雨声汹涌地灌进来,裹挟着大风,吹打得人身上发疼。 几匹快马在呵驱声中如离弦之箭哒哒而去,嚣张跋扈的马蹄声在门洞下久久回响。 城门又缓慢闭上了,门洞下恢复平静,卫兵队长站在火盆架子前,拧开水囊闻了闻。 “好香呐。”在充满泥水腥臭的大雨夜,离得近的士卒用力吸吸鼻子,轻轻叹了一声。 “等下了值,哥儿几个分着喝。”卫兵队长收起水囊,笑着从怀里摸出那壮实青年给的好处,一待看清楚,不由脱口道:“靠!” “怎么了?”副队长好奇地走过来。 队长错愕抬头:“是金子!” 守在门洞下的十来个人齐刷刷围过来,火光下,队长粗糙的掌心里,赫然躺着三块碎金,起码五六两。 众人沉默良久,不知谁道了句:“飞翎卫真他老子的有钱!” · 且说那一行七八匹快马奔出城门,冲进漆黑咆哮着的大雨中,眨眼便没了踪影,飘摇得像是落入海鲸嘴里的几尾小灯鱼。 暴雨滂沱,如千万道锋利水箭破空而下,在空旷的城外尤其声势浩大,再加上马蹄飞踏泥水,说话得努力拔高声音。 为首的百户冲身旁那匹棕马喝道:“丑半在此五里亭碰头,过时不候!” 棕马背上的不是别人,正是于霁尘,她没说话,向百户挥挥手中马·鞭子,调转马头直奔黄山县方向而去。 那一行共三匹马,马身上连只行路灯都没有,就这么摸黑冲进那条路况不明的岔路。 两拨人片刻未停,名为黑子的飞翎卫,边纵马边大声喝道:“持岸,千山只带两个人!帮她出城已经够冒险了,她万若再有个什么事,我们怎么给大邑的夫人交待?” 黑子说的“夫人”,是这位持岸百户的师娘,于霁尘的亲娘于冠庵。 李持岸单手控缰,腾出手来抹把脸上雨水,马鞍旁照明的行路灯,在奔跑的晃动中,照出她忽明忽昧的英气脸庞:“只带两人又何妨,她可是霍让。” 那个纵马向黄山县的家伙,可是一计抵千军的霍让霍千山呐。 · 黄山县城。 绵延的黄山堤像条臃肿的蛇,笨重地盘踞在西北方向的漆黑雨幕下,堤坝上,士兵巡逻的零星火把光亮,像鬼火时明时灭。 堤坝上报警的铜锣又一遍敲响,示意着水位还在上涨,急促而嘹亮的声音穿透厚重的大雨,像是牛头马面来催人上路的铃铛声,一下下刺着城里每个人的耳朵。 水氏织造黄山县分铺里,门窗开着,屋内的空气似乎反而更加稀薄,各家各户按照县衙要求,人员集中在一处,方便应急。 这般的气氛令人恐惧。 凝神细听时,甚至可以从大雨中,听到不知谁家传来的哭声,断断续续,像大人在抽噎,又像孩童在哭泣,混杂在雨声中,听得人心头笼起厚厚阴云。 地上,混浊不堪的泥水已没过脚踝,照此下去,半夜就能没过膝盖,门口几名伙计还不停地在往外舀水,但始终敌不过水漫进来的速度。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焦躁和不安。 下午时,离黄山堤不远的地方,有江水冲过岸边流下来,雨太大了,连下五天,有人说,黄山堤上其实已经出现裂口,只是衙门密而不发。 守备军的官军先后扑上去好几批,入夜时,堤上传来消息,道是堤坝无溃虞,但大家脚下的积水还在涨,有人想离家避难,被官军从县城门口堵了回来。 屋里一片沉寂,只有舀水的声音哗啦响,雨夜凄冷,年近六旬的老掌柜捂着口鼻打了个喷嚏,打破了屋里针扎般的压抑。 她道:“不晓得这雨,何时才能停。” 门槛前往外舀水的,是这间铺子仅有的两名伙计,二人一男一女,其中的男伙计道:“不晓得衙门为何不让我们出城,万一发水,我们不就死定了?” 第162章 说着他用力往门外吐口痰,惶惶发起牢骚:“年年征税修新城,父老乡亲为避免遭难,勒紧了裤腰带缴税,可这都多少年了,新城连根毛都没见着,害得我们年年夏天要跟阎王爷周旋,这还让人怎么活!” 闻得他此言,屋里其他几位伙计纷纷低下头,缄默不语。 黄山县最初选址时,西北边的江还没有改道,支流也没形成地上河,黄山县城位于高处,无惧水漫。 百余年来,随着大江逐渐改道,江水一次次漫灌,黄山县成了倒霉催的低洼地带。 新城改址已经改了十多年,拖拖拉拉愣是才圈出一个轮廓,旧城一日不搬走,悬在黄山县百姓头顶的那把刀就一日不得消失。 老掌柜没想到,漫水把临时过来歇脚的大东家也困在这里,满是愧疚:“若我没有强留东家歇脚,东家这会儿便也该到家了的。” 东家从茗县过来,奔波中淋雨受寒,还顺路来黄山县的铺子看看,老掌柜关切,给东家煮了姜汤,留东家吃了顿午饭,歇了歇脚。 谁知留饭留出问题,下午衙门戒严了城门,便再出不去,送银子找关系向上打点也不行。 “老掌柜不要这样讲,”坐在高脚椅子里的水图南,鼻音渐重地宽慰道:“黄山县地处要害,是江州重县,州府派了守备军来守堤坝,不会有事的。” “往年没有这种情况的,”在水图南低柔的话音落下后,老掌柜懊恼道:“今次忽然不让出去,大约还是和州府改稻为桑有关。” “哦?”水图南不由轻声疑问,“黄山县的耕地,不是布政使衙门明文颁布了,说不参与此次改稻为桑么?” “和耕地无关,粮食,是粮食。”老掌柜好歹吃了五十多年米了,有些问题看得还是比较刁钻,“我们黄山县是粮食产出大县,外县改稻为桑,耕地被官府逼着一股脑出售,本来就无以为继,再遇上个灾啊难的,若不疯抢粮食,可该怎么活。” 封城不光是阻止了城里人出去,更是为防止外面人疯狂涌入,一旦大量百姓涌入购粮,届时是购还是抢,是单纯卖粮,还是趁乱滋事,便什么都说不准了。 老掌柜嗫嚅着没有说——可是城里那里还有多余的储粮?众米粮行的储备粮,早已被东家的那口子购买一空了。 “我明白了。”水图南看出老掌柜未宣之于口的意思,坐实了心中所思。 忽而,狂风卷过,门槛外一股水浪涌过来,积水转眼涨高二指深,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,在水图南脑子里浮现出来。 “老掌柜,”她暗中掐着手心,问:“去岁碑林县管县决堤,二县离此还算近,黄山堤却安然,是的吧?” 谁知老掌柜重重闭了闭眼:“去岁曹总督还在任,碑林堤和管县堤被冲毁后,这边的堤坝也开了条口子,曹总督虽然不在江州,但他老人家的卫府兵第一时间冲上了堤坝······” 言及此,老掌柜动容且不忍,稍顿,才继续道:“实不相瞒,县里去年没上报实情,但黄山堤去年绝的口子不算小,沙袋投进堰口里,像盐巴投进海里,一点声响都听不到,是那些年轻力壮的卫府兵,一个个扛着石头跳进去堵的······” 老掌柜哽咽了声音,去岁发水的一幕幕好似发生在昨天,官兵们拿命进去填,一张张鲜活的脸庞被大水无情吞噬,才没让黄山堤出事,“可是今年,总督他老人家去了澈州任职,来堤坝上的,全是守备军。” 守备军和卫府兵虽皆属于都指挥使司,但本质却大相径庭。 卫府兵由都指挥司使申悯农直接率领,为江州总督所直辖;守备军则由兼任副都指挥使的提刑按察使任义村管辖,两支队伍平日里的作风,自然也有天壤之别。 让守备军那帮官兵老爷守堤,结果如何还真说不好。 说到这里,后面的话便不好继续了。 水图南受了点风寒,此刻头又疼起来,没法找屋子趟下休息,便干脆靠在宽大的椅子里揉眉心。 面积不大的屋子里,再度陷入沉默,舀水的伙计们也累了,互相靠着坐在门槛里打盹。 水图南带来的女伙计和男车夫,分别坐在对面的椅子里犯困,老掌柜强撑着精神坐在水图南旁边陪伴。 在这个铺面里做工的,都是当年陆栖月做东家时,收容的无家孤儿,老掌柜也是孤身一人,她感念水氏织造给了她一个容身之处,感念着陆栖月母女,便总是更上心些小东家的安危。 夜更深了些,雨势毫无转缓的迹象,屋里没人说话,在暴雨夜里互相靠着睡着了,车夫奔波疲惫,还打起呼噜。 等趴在茶几上的水图南,在头脑昏沉中不安地无声惊醒时,外面狂风大雨依旧,老掌柜将茶杯里的水给她递了递,低声问:“于东家可晓得您被困在这里?” 见水图南干净的眼里露出茫然,老东家声音更低几分:“我猜测,在暴雨结束前,衙门不会解除这里的封锁,堤坝上的情况说不准,于东家可千万想办法来接您走才是。” 老掌柜偷瞄几名伙计,道:“您若是有什么办法能联系上于东家,告知他您在这里,让他来接,我们这两位伙计,都可以帮您跑腿,二人从小在这里长大,闭着眼睛都能躲开衙门地巡逻。” 水图南被老掌柜一番话,说得眼角发热,也被问得有些怔忡。 第163章 自己和于霁尘闹掰了的,并不晓得于霁尘那边是何情况。 这段日子以来,于霁尘净做些助纣为虐的事,和史泰第任义村狼狈为奸,廉价收购耕田,不顾百姓死活。 水图南看不懂她,也看不透她,感觉从来没有真正走进过于霁尘的内心,即便两人同床共枕,同灶而食,她始终不曾懂过于霁尘。 “她······”迎上老掌柜的灼灼目光,水图南犹豫须臾,道:“她在忙改稻为桑的事。” 听到这个,老掌柜沉默片刻,委婉道:“于东家不容易,这件事谁来做都是两难,幸而,比起那些真正的歹毒之人,于东家有副好心肠,给那些卖了田的农户补偿有米粮,如若不然,一旦大雨成灾,农户们只有死路一条。” “可若大雨持续半月不停,那些农户打不了鱼,卖不得桐漆,也坚持不了多久的。”老掌柜的话,无一不戳中水图南心筋。 她和于霁尘最大的分歧,也正是在这里。于霁尘报复完水德音后的所作所为,水图南全然看不懂,而且于霁尘偏执得像是变了一个人。 时已过子时,夜风入堂,头疼得像是有两只手在里面撕扯,水图南没接老掌柜的话,只问:“茅厕在后面啊?” 老掌柜识趣:“出后门右拐一射【1】之距便是,那边也有台阶,应该没得水淹,唤您的伙计陪您过去。” 大家伙都累,醒着时焦躁得心里有如千百只蚂蚁在啃噬,不如睡着踏实,哪怕只是浅浅打个盹。 水图南摆摆手,点个风灯,独自踩着积水,去铺子后面的茅厕。 屋里地基高,外面的水漫得比屋里深,一脚踩出去,几乎没过小腿,水图南把裤腿挽过膝盖,一手提着鞋袜,一手提着昏惨惨的风灯,顶着蓑衣斗笠,慢慢往后门去。 出了后门,周遭一片漆黑,滂沱的雨声像只野兽在咆哮,风不知吹在哪里,发出呜呜的悲鸣,只有她手里的一盏风灯,在无尽的夜色中发着微弱光芒。 “谁在前面?”水图南骤然止步,不远的拐角处,似乎有个黑影飞快闪了过去,周遭的积水被蹚起涟漪。 她吓得咕咚咽下嗓子,是风还是别的什么? 原地静默须臾,那厢再无丝毫动静,大雨很快淋透蓑衣,雨水顺着斗笠流下脸颊,她勉强用上臂抹一下,蹑手蹑脚继续往前走。 茅厕越来越近,路过转角时,脚步未停中,顺手伸出风灯照一照,果然什么也没有。 水图南暗暗松口气,抬胳膊再擦脸上雨水,毫无征兆间,身侧忽一股劲风来袭,同时被精准捂住嘴巴。 “……!!” 对方动作利落且有力,水图南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,便被人按在了别人家的门口侧墙壁上。 作者有话说: 【1】一射:一支箭射出去的距离,大约在120-150步 57、第五十七章 黄山县的住宅建筑有些像澈州,门开的是凹形,上面是门檐,门前有个小陡坡,正好可以避雨避水。 水图南欲发的惊呼被只手严严捂进喉咙里,对方另只手按着她一侧肩膀,反抗不得的同时,一道熟悉的声音从斗笠上方响起,低而略急:“莫喊,是我。” 斗笠蹭到墙壁,掉在地上,水图南看清了来人的脸,不由把风灯和鞋袜攥得更紧。 见水图南镇静下来,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,像看着个陌生人,一袭黑衣湿透的于霁尘,抿抿嘴松开了手。 “你没事就好,此城郭已全部戒严,我来接你离开,走得了?”她说着话,身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风灯光亮下的地上,洇出团湿,可见是如何冒着狂风暴雨而来。 “走得了,”水图南先答了,再笃定问:“我走之后,你便要决堤?” 于霁尘伸去接风灯的手,堪堪僵硬在半道。 她不问该如何绕开把守严密的城门,该如何躲开街上频繁密集的巡逻,又该如何找到这里。 她开口,毫不留情捅破她的计划,水图南的聪明,远超自己的想象。 “时间很紧,来不及细说,”于霁尘转而拉住水图南手腕,很大力,指尖却是在颤抖,似是怕把人弄丢,“先跟我走。” 水图南手腕被攥得疼,咬牙反方向扽了下,算是挣扎:“我的伙计和车夫还在,老掌柜和他的伙计们也在,这个县城里面,有十几万黄山县百姓,城外村落还有十几万人,你真要一意孤行?” 时间紧迫,于霁尘捡起地上的斗笠,用力往水图南脑袋上一扣。在水图南试图掀开斗笠而无别的防备时,她一记手刀过来,直接把人打晕,扛上就走。 争执?拉扯?不可能的。 · 暴雨连浇三日,江州有四县被淹,五县被暴涨的水位疯狂威胁,已经开始转移民众。 江宁城内,地势低的南城,同样淹了好大片民宅,陆栖月住的地方未能幸免。 “母亲?母亲!” 冒雨前来的水盼儿,穿戴着蓑衣斗笠依旧被淋得透,大力拍打着反锁的屋门,焦急地冲门缝里嘶声喊,“母亲您听得见吗?您在屋里吗?我是盼儿,母亲开门呐!” “不是说在家么,怎会没人应,”旁边,同样穿戴的王嫖也淋了半身湿,两手做搭挡在额头,不让雨水流进眼睛,在大雨中扬声喝道:“不然破窗进去吧,不晓得里面怎么了!” 第164章 “好!你躲开。”水盼儿毫不犹豫,从窗户下搬起小六爱坐的小石块,两下砸破北隔间的大窗户。 她破窗而入,看见屋里情形后,满腹担心瞬间化为满腔怒火,暴喝:“你在屋怎么不答应我!” 屋里积水已漫过膝盖,锅碗瓢盆桌椅板凳,稍微轻些的东西全飘在水里,宽敞的床上,水德音坐靠在床头,正悠然自得在抽旱烟。 见水盼儿跳脚质问,他掀起眼皮蔑来一眼,说话已相对利索:“你又不是叫我。” “……”水盼儿气得咬牙切齿。 这时,身后又是扑通一声,王嫖翻了进来,视线在屋里巡一圈,压根没看水德音,直接把手搭在水盼儿肩膀上:“先找夫人。” 陆栖月昏倒在南隔间,下半身泡在水里,上半身靠在床边,不晓得昏过去多久,脸色煞白,水盼儿背起陆栖月就走,王嫖在旁给撑伞。 “诶?诶!”水德音透过北隔间的门看见几人出去,叠声在后头喊:“不得命唠,亲女儿扔下她老爹爹不管,没得天理王法啦!” 前几日陆栖月还说,水德音恢复得差,尚且说不了成句的话,那这嚷嚷是什么,狗叫? 迈出屋门的水盼儿,脚步不由停下来,身旁的王嫖跟着停步,举在她手里的伞,被密密麻麻的雨颗砸得咚咚响,似乎再砸片刻,油纸伞就会被砸穿。 “这边不能再住人,”水盼儿半侧了侧脸,不冷不热报出她们住的地方:“跟得来就跟,跟不来就锁好门窗,水退之后,我来给你收尸。” 话音落下,她背着陆栖月,同王嫖一起,在水德音的咒骂声中急步离开。 · 水图南感觉自己被厉害的小鬼缠身了,这小鬼专司梦境,她被缠上,清醒不过来,一个梦接着一个梦地做,光怪陆离又吓人吧啦的。 她的梦很真,触手有感觉。 她见到有妖魔精怪闹凡世,魑魅魍魉霸人间,十恶不赦之流升重天,积德行善者堕地狱,长街上熙来攘往无有人面,尽皆畜牲。 青面獠牙,丑恶张狂。 屠户家的铺面换了更大的招牌,一个长嘴獠牙的黑猪精站在血糊滋啦的砧板前剁屠户的脑袋,嘴里喊:“鲜肉便宜啦,现宰现卖,排骨一两七钱一斤,五花一两六钱一斤!” 这还便宜? 羊头怪擓着菜篮子停步,软绵绵道:“给我来十斤五花肉咩~” 黑猪精挥刀甩出一串血珠:“□□个食草的买肉给谁吃?!滚滚滚,别耽误我做生意!” 羊头怪用蹄子一撸头上角,羞答答道:“当然是给我家狼吃了咩~” 黑猪精受不了这羊头怪,剁骨刀砸过来,兜头劈了这作精,转手也卖上羊肉和羊杂。 狗精来买羊骨头吃,和黑猪讨价还价,一个汪汪汪,一个哼哼哼,水图南脊背发凉,吓得转身跑离。 还没找到回状元巷的路,又一头扎进卖杂食的街里。 三娘子家用来酿制苹果醋的苹果,排着队从麻袋里蹦跶出来,凌乱地满大街乱跑,稍不留神,有个青苹果被只着急赶路的大鹅踩到。 “我碎了!”青苹果碎成一摊汁,用苹果核里的苹果籽做眼睛,溜溜瞪着大鹅:“我没空去看大夫,你赔钱了事吧!赔钱!!” 大鹅精甩甩沾到蹼子上的苹果汁,对此表示:“嘎!” 嘎完,它啪嗒啪嗒颠掉了。【1】 苹果还在嚷嚷赔钱,斜刺里过来个长着鲶鱼头人形身的东西,趁周围没精怪主意它,趴在地上嘶溜一下,把苹果精碎成渣的尸体,连同它要大鹅赔钱的话,一并吸进嘴里吃掉,站起来打了个美味的饱嗝。 若无其事地走了。 “啊!啊啊啊……” 目睹一切的水图南简直疯了,抱头就跑,在熟悉的街道而陌生的环境里夺命狂奔。 怎么都找不到回状元巷的路。 终于让她给遇见个漂亮的三花狸,她拉住人家,急到哽咽:“请问状元巷怎么走?我要回家!找不到状元巷了!” 三花歪起头打量她,像在打量个怪物,半晌,喵喵道:“你要回家就回你家啊,打听我家做什么?” 这声音怎么有些熟悉?还有这说话懒洋洋的调调,也不陌生。 水图南愣住,再看这三花,怎么看怎么眼熟,直到看见它脖子上挂的纯金小猫爪印,她嗷地一声扑上去,抱住三花大哭起来。 被三花躲了一下,她便侧过身来继续抱,反正不撒手。 “是你啊小咪咪,这是什么鬼地方,猪把人和羊都杀了,苹果被大鹅踩成苹果汁,又被鲶鱼吃掉,吓死我了,我们快些回家吧!回家呐!”这是她家里的胖三花,被秧秧喂得肥嘟嘟的三花,爱往于霁尘被子里钻的三花呐! 三花狸的大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,在她的暴哭中更显悠然自得:“我家在状元巷,你家在哪里?” 水图南把眼泪蹭在三花柔软如绸缎的三花衣上,哭声没停:“我家也在状元巷,我们住在一起的,你忘记了啊!” 三花耐心纠正她:“不,我家在状元巷,你家在哪里,你的家。” “我,我的家……”放声大哭的人更加不知所措,涕泪齐抹三花身上,“我没得家了,对的呀,我没得家了!” 她是娘眼里的于家妇,爹眼里的绊脚石,妹妹们眼里不亲近的大姐姐,水姓人眼里吃里扒外的奸佞。 第165章 她从茗县回江宁城,中途改道去黄山县,就是因为被一众姓水的人截在路上,逼迫她和于霁尘绝婚,理由是于霁尘改稻为桑,低价收购了他们的桑田,于霁尘干的都是损阴德的事…… 她控制不住自己情绪,再次抱紧三花狸号啕:“他们说于霁尘是坏人,逼我和于霁尘绝婚的,于霁尘也不理睬我,我没得家了,没得家呐,怎么办,咪咪,这可怎么办!” “我怎么把人生过成这个糟糕样子了呢,什么都没了······” 梦境之外。 几些梦话听得于霁尘眉心紧蹙。 被水图南喊梦话喊了几声“黑猪精”的江逾白,顶着满脑门黑线刚走,毕税后脚进来禀事。 见水图南发癔症,又哭又呓语,她帮忙递来干净的小手绢,撇着嘴道:“你又把人欺负哭?心疼着些吧老于,这不是别人家小孩,可以随便逗,这是你——” 话在嘴里绊了下,尚还有点小别扭,毕税嘴角一撇:“这好歹是你的人,别是人家生着病你都不放过人家。” “谁不放过谁?你看清楚再说话,”坐在床边的于霁尘,被拽着衣襟不得不俯身半趴在那里,耳边是水图南的嚎啕哭泣,她满脸无奈。 把姿势别扭的人打量几眼,毕税摸摸鼻子,道:“粮价今早升到三两一石【2】,外面已经有三个县彻底乱起来,皆被任义村派兵暴·力·镇压下去,死了十几个人,老冯让问问你,我们的粮食要否继续囤?” 寻常时候,米价也就八钱【3】银子一石,自那日天亮前黄山堤决水,暴涨的江水淹了黄山县城,至今日不过短短两日,粮价已飙升到三两。 史泰第和任义村迟迟不见采取应对之策,想来史泰第还是和去年发水一样,是怕担责任的心理,任义村也在想着趁机捞一笔。 江宁城里粮行没什么动静,反而是其他一些大商户想方设法在从外面购粮食,就近的州府的粮早已被于霁尘购买一空,他们只能往更远去,这就代表着成本更高。 而于霁尘已经在半个月前,偷偷给了任义村七万斤粮,为的就是这个时候让他存私心。 三两一石粮,七万斤就是将近一千五百两。 平时于霁尘也带着任义村,背着史泰第偷偷赚钱,改稻为桑时,于霁尘购来的第一船粮也是给的任义村,长久下来,温水煮青蛙,任义村对此不曾怀疑。 于霁尘安抚地拍着水图南的后背,目光暗了暗:“囤,等到史泰第压不住场子,向大邑写急递时,让老冯放出五千斤粮暂缓局势。” 耳边哭声小了下去,转为断续的抽泣,毕税不知东家准备继续掀起怎样的风浪,但她总是令行禁止的。 得了准确回信,她便去找忙到抽不开身的老冯头。 屋里没了别人,于霁尘得以转过头来,姿势别扭地擦去水图南脸上泪痕,想不明白姚大夫为何非要把让人昏睡的药,加在水图南的药里。 那天,要加药时,她第一反应便是阻止。 姚大夫用一副过来人的样子,耿直提醒她:“这个时候要是清醒过来,准同你大吵大闹,别不信我。” “她不是个蛮不讲理的,我能和她讲清楚。”她坚持,唯恐那些让人昏睡的药,对水图南身体不好。 姚大夫还是把昏睡药加了进去,不过减少了剂量:“知道你是担心,毕竟是药三分毒,我理解,可千山,你做的事,不是和她分说清楚就可以的,还是等这几日过去,外面情形彻底无法逆转时,再让她清醒过来吧。” 于霁尘沉默片刻,没有再反对。 去年至今,姚大夫在给于霁尘调养身体之余,在大把大把的闲余时间里,只关注了水图南。 她不晓得这姑娘怎么想的,经营织造敢于提高伙计待遇,还一直把自己的年分红,拿出八成分给水氏织造的伙计。 对此,气得水德音跳脚,折来根树枝要抽死这“不争气”的败家女儿。 水德音认为伙计们总是贪得无厌,一旦把待遇提高,日后他们的要求就会越来越多,他又拗不过女儿,只能想方设法捂住这件事,不让人晓得,他的败家女儿把红利分给了伙计。 姚大夫从没见过这样的老板,有钱不自己赚,反而分给大家。 起开始时,姚大夫觉得那是水图南拉拢伙计的手段,可后来才打听出来,她把自己的钱分给伙计这事,水氏织造只有账房的总账先生知道。 姚大夫悄悄写信给于霁尘母亲于冠庵,禀报了于霁尘的近况,也提了水图南的事,夫人在回信里说: “非是心计城府,那孩子自幼如此。” 在于冠庵的认识里,水图南是个和她母亲父亲都不一样的孩子。 那孩子第一次去于家茶庄,闻说阿粱的二姐姐生病,回到江宁后,让人特意给尘尘送来礼物。 礼物阴差阳错不曾送到尘尘手里,但于冠庵不讨厌水家那个小丫头。 今日清晨,于霁尘又起的早,又来看着姚大夫熬药,像是怕姚大夫骗她,偷偷往药里多加昏睡药一样。 姚大夫用破扇子徐徐给扇火,砂锅里咕嘟嘟响,他道:“等来日北上,路过大邑时,好歹带水老板回家看看。” 大雨持续不断,冷得像秋天,阴云密布让人分不清昼夜,于霁尘抱胳膊靠在门边,望着院子里砸落的雨花沉默。 第166章 姚大夫觑几眼她脸色,以为她不出声还是因为和夫人闹矛盾,遂缓声道:“以后都要一起过日子的,让指挥使见见也好嘛。” 声落,一时沉默。 就在姚大夫以为这个话题没了下文时,她听见于霁尘的话语,伴着嘈杂雨声低低传来: “我和她,大抵没有以后了。” 作者有话说: 【1】颠掉了:跑了。 【2】石:重量单位,念做“但”,文中一石大约在141市斤左右 【3】钱:重量单位,中医抓药时用的重量单位就是“钱”,1钱=0.1两=5克。大约就是这样 歼击机轰的一声从屋顶擦过,高射炮砰地一声把桌上的水杯震翻。门窗墙壁地面全在颤动,天下太平,非常nice(手动微笑脸) 58、第五十八章 黄山堤决口,县城里的水漫过屋顶,没人顾得上到底淹死多少人,也没人在意粮价到底飙升到多高,布政使衙门里现在一团乱。 黄山县的知县、县丞和主簿尽数投在大狱里,监督黄山堤的太监,也跑得不见了踪影。 “人肯定在汤若固家里,你让我带兵去,一抓一个准!”任义村急得鼻子下出了个泡,呼出的热气正好打在泡上,疼得他只能龇着牙呼吸。 他本来就魁肥肤黑,又长着满脸络腮胡,龇起牙说话时像是要当场吃人,和那天水图南梦里的黑猪精极其相似。 方才的议事没讨论出结果,两人暂时退到后面来喘口气。 史泰第愁云惨淡地坐在椅子里,额头上缠着病中的抹额,无力地摆手:“十来位县官此刻正在外面坐着,眼巴巴等着你我的应灾安排,你这个时候带兵去织造局抓人,五十万匹丝绸我们还产不产?!” “又关丝绸什么事!”本就烦躁的任义村感觉脑袋都大了,不耐烦地跺脚,扯起嗓门一挥手:“那你说,到底该怎么办!” 他这一嗓子,差点没把史泰第嚎得直接厥过去。 史泰第捧着心口,虚弱道:“老任,你小点声,我现在听不得大动静!” 几日前,黄山堤天快亮时决水,消息一大早传来,才起床的他当场昏厥过去,犯了心悸的老毛病。 暴雨连绵,大水肆虐,几十万的百姓卖了耕地,又到处买不到粮,生乱是迟早的事,江宁注定兜不住。 “事到如今,仅凭你我之力,已然是控制不住了,”在任义村讪讪安静后,史泰第撑着额头道:“给大邑递急报吧,越是拖的晚,对我们越不利。” “不行!”任义村有自己的算盘,反对道:“黄山县被淹这才第六天,我们什么还没做,便等着大邑派人来救,这不是当这满朝文武的面,啪啪抽季相大耳刮子嘛!” 是了,曹汝城因为反对改稻为桑,被撤了江州总督之职,史泰第在季相力荐下做上江州的代总督,而今发了水,他这个代总督就这只会向朝廷求救? 若史泰第升不上总督,或者调不去大邑,那么压在他下面的任义村,又哪里等得到出头之日? 他可是花了大价钱在大邑上下打点的,不能白白浪费这个好机会。 “还考虑那些做什么呢,”史泰第眉头拧得能夹死苍蝇,“江水江水退不去,粮食粮食不够吃,不向大邑求救,难道等着那些暴民冲进来,砍了你我的脑袋去平息众怒?” 说完他重重拍椅子扶手,无比后悔:“不该答应于铁驴给那些卖田的人补粮食的,这下倒好,五十万亩种桑的地备齐,周围所有地方的粮食,也让他买来发了个精光,我向隔壁几个州赊都赊不来!” “啧,”话赶话的,史泰第嘀咕问:“买那么多粮食回来,你说于铁驴真的发完了?” 任义村坐在椅子里,听到这番话,心里有些发虚,沉默片刻,他的眼尾忽然抽动起来:“你方才说的,未尝不可一试。” 老任动杀心的样子,史泰第还是见过的,他登时愕住,往屋门方向瞄一眼,确保没人,两手按住椅子扶手压低声音喝问:“我说的那句话?你什么意思?!” 任义村没有立马答话,他端坐在椅子里,胸膛大起大伏着,外间落雨声盖不住他粗重的呼吸声,像是在做最后决定。 良久,就在史泰第想要开口催问时,任义村咬着牙低声道:“等那些暴民冲进衙门,平乱的功劳,不就主动送上门了?” 温顺的江州百姓世代不曾造过反,但暴乱确然有过,发水后有人蛊惑百姓发起暴?动并不罕见。 “我的后土娘娘,听听你在说什么!”史泰第简直要原地炸膛了,急到不得不用力呼吸,脑袋发懵着阻止任义村。 他道:“你怎知朝廷不会追究你我的责任!官逼民反,这是掉脑袋的大罪!我还不想死呢!” “不,这件事反而越快越好,”任义村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,这时反而比史泰第还要冷静,还要头脑清晰: “黄山堤决堤到今日,不到十天,我们已追责黄山知县等人,虽堤坝监督官在逃,但他是阉人,不是我们处理得了的, 还有,我们已经在尽力筹措粮食了,只是受五十万匹丝绸生产的影响,粮食筹措的慢了些。” 听着他这些话,史泰第头脑里,竟也慢慢跟着形成想法。 见史泰第容颜稍动,任义村继续道:“可是那些暴民趁机生事,冲进总督衙门要造反,这个时候我们出兵平乱,只会有果决之功,不会有延误之过,” 第167章 他以手比刀,说得简单如杀鱼:“届时,不但能在朝廷上遮掩一二水灾的影响,而且我们不说能得到嘉奖,至少先不被责罚,再者,此举也能杀鸡儆猴,弄死一波乱民,让想乱的不敢乱,稳住江州局势,岂不是一箭三雕?” 这个主意,听起来不错。 “可那个逃跑的黄山堤督工,”史泰第有点心动了,琢磨道:“若是他把堤坝上当时的真实情况,告诉大邑那位大总管,我们不就是在玩火自焚了么。” 黄山堤的真实情况,哪里经得起层层盘查!这里面有多水,史任二人和黄山堤督工太监,同样的心里有数。 任义村冷声一笑,胸有成竹:“他不会的,你让于霁尘去趟汤若固那里,那个督工太监若还能活着走出江宁,我把自己的脑袋割下来给你下酒。” “行了行了行了,”这赌的什么血腥毒誓,听得史泰第害怕,连连摆手,偏过头时眼珠子转得贼精,“这种打打杀杀的事,还是得你这位带过兵的刑名来,一切听你安排就是!” 任义村笑开,神色让人琢磨不透,似乎是看穿了史泰第的小算盘,不过他不计较:“既然如此,咱们便继续‘努力救灾’,一面治水,一面赈济,追究黄山堤决堤的事,稍往后缓缓?” 见任义村没发现自己的小心思,史泰第自是欣然答应,二人一拍即合,起身继续去应付外面堂里的十几位知县。 事到如今,进退维谷,任义村的办法不失为一条路,史泰第不插手,只让任义村去干,若成,那便是他二人的共同功劳,若东窗事发,他则能轻易把自己摘干净。 这种事,足够他们死去活来八百遍,太冒险。 . 经过几日发酵,事态已然不可逆转。 水图南在茗县受风寒发热,回到江宁城后,昏昏沉沉一病许多日,也渐渐清醒过来。 状元巷,于家: “你对我做了什么?”她坐靠在床头,感觉三魂七魄还没有尽数回到身体里,脑袋晕得不行,勉力支撑着才能和人对话。 昏沉几日,她模模糊糊感觉出来,于霁尘对她做了什么手脚,思来想去,只可能是入口的东西有问题,故才有此一问。 床前,于霁尘坐在凳子上,默默把床边的茶杯挪远些,怕被照脸泼水:“你自己着凉发热,病了好几日。” 水图南沉默下来。 她确实初初清醒,甚至还没彻底从虚实难辨的梦境中抽身,又不敢尽信于霁尘,遂抱头侧身向里偏去,只留大半个后背给床边。 她说不过于霁尘,却又不服气时,常会有这般行为。 于霁尘眸光闪了闪,有些失方寸,千言万语堵在喉咙,最后本能道了声:“对不起。” “……”抱着头的人沉默片刻,哑声嗫嚅:“什么?” 于霁尘坐在那里,还算平静:“黄山堤决口了,是我把你带出的黄山县,也是我决堤引水淹县城,这样做……” “不要告诉我,我听不见,”水图南打断她,抗拒着那些她掌控不了的事,“不晓得你在说什么做什么,你只是听从衙门的吩咐办事,无论外面发生何事……” “尽皆和我没有关系,我什么都不晓得。”她久久停顿,不忍把自己摘出去,又不得不努力撇清,她不想听那些事实。 有些话,出了于霁尘的口,进了她的耳,那便是确凿证据,她不想也不愿做那个证人,或许归根到底,她想,大约是她其实,并没有那么在乎于霁尘。 自己在水园那般环境下长大,受着母亲父亲言传身教的影响,哪里懂得什么是爱一个人,她想,自己大约,只是贪恋于霁尘给的好罢了。 是吧,从最初的刻意接近,到后来小有心动时的主动欢好,至而今的撇清关系事不关己,分道扬镳是她和于霁尘注定好的结局。 她要把于霁尘当成垫脚石,还算是成功的。 “不想听便暂且罢了,织造那边有姬代贤在,家里有秧秧和其她人在,你身体刚转好,先歇歇。”于霁尘低声说罢,瞥见毕税的身影在门外晃,是来找她的。 这个关口,诸事缠身,她腾不出过多精力来说服水图南。 水图南那样聪明,肯定能明白她的苦心,能懂她的赔偿。 于霁尘的声音落下,继而脚步声响起,由近至远,屋门被带上,卧房里恢复针落可闻的寂静。 水图南定定靠在床头许久,久到坐麻了双腿,她屈腿抱住双膝,只觉得束手无策。 片刻后,她起身收拾仪容,躲开坐在屋檐下看雨发呆的秧秧,以及几个陌生的仆下,悄摸从鲜少踏足的后门溜出去。 · 毕税来找于霁尘,二人说了几句悄悄话,一前一后离开家,是奔织造局汤若固这里来了。 有小太监侍奉上热茶水,说汤总管在忙,“请于老板在此稍后片刻,总管忙完手头事,定然第一个见您。” 小太监言罢退下,装饰华丽的厅堂里没了旁人,整间屋子幽幽散发着上等木制家具的清香,本是好的,却在阴雨天里莫名有点瘆人。 于霁尘闻闻杯里的茶,是去年陈茶,摆手给毕税:“你也坐,尝尝汤总管府上的香茶,左右没有个把时辰见不到人,站着多累。” 毕税依言坐下,自己倒杯茶喝,茶水竟然又苦又涩,还似有若无的带点霉味。 第168章 二十出头的姑娘喝得直撇嘴,一板一眼直言不讳道:“五十万匹丝绸压着,商号里几大堆事等着你处理,哪容来个把时辰让你在这里品茗等人,东家,汤总管也忙,反正你也来过了,衙门那边不是没法交差,坐半盏茶时间就回如何?很忙诶!” 这是来前她两个套好的话,千山说汤若固定然不会轻易露面,这不,说中了。 “啧,听你说的是什么话,”于霁尘佯嗔她,“再乱讲话丢我人,以后不带你出门了,我们等的是总管,再久也能等。” 毕税仍旧有些不平,梗着脖子道:“本来就是,衙门里走脱督坝者,当官的自己不来,怕得罪织造局,竟然使唤你出面,那我们大通的织造还在汤总管手底下讨活路呢,衙门这不是让人难做么!” 于霁尘耐心解释:“你懂什么,衙门并非真心想抓那督工,而是想利用走脱的督工,趁机让汤······” 意识到差点说漏嘴,于霁尘停下话头,改口教训道:“你看到的只是皮毛,以后遇事切莫乱评价,祸从口出记下啊。” “啊,记下了。”毕税撇嘴,低头去喝那并不香的香茶。 不多时,汤若固的声音从太师壁后面响起,人也跟着走出来,一副才急匆匆赶过来的样子:“哎呀霁尘久等了久等了!” 于霁尘忙起身施礼:“见过汤总管,您安康。” “这么客气做什么,坐,”汤若固自行坐到正堂的八仙桌旁,喝口茶叹道:“方才在接待一个洋猴子,人傻钱多的,约莫来年又是十来万匹的订单,不过我没立马应允,主要是不知来年你那里,是否腾得出手······” 说到这里,他才恍然一悟,纠正话题道:“忘记问了,霁尘这个时候正该在忙五十万匹丝绸的事,怎么忽然来找我,是织造上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?” 太监这几句话讲的倒是客套,于霁尘虚与委蛇,脸上讪讪假笑:“这不是正在推进度么,来给您汇报一声。” 汤若固:“这种小事哪值得你亲自跑一趟,打发个伙计来就好,对了,弟妹的病可好些?” 他也知道于霁尘来不是什么汇报,方才他在太师壁后面都听到了。 “哎呀,说到这个,还要感谢总管才是,”于霁尘感恩戴德道:“吃了您送过去的药,烧热很快就退下去,我家里那位老大夫说,那实在是难得一见的良药!总管的恩情,我都不知该怎么偿还了。” 汤若固摆摆手,很大方:“你我之间不讲那些虚情假意,我是管织造的,你是干织造的,你我上下一心,为朝廷分忧,这才是最重要的。” 几句话说得于霁尘感激涕零。 寒暄得差不多了,汤若固叹道:“只是织造局最近被衙门盯的紧,不然我让人去趟隔壁单州,取了更有效的药来,保管一剂服下,还你一个生龙活虎的水老板。” 他惋叹着摇头:“你进来时应该也见了吧,我家门外,到处都是布政使衙门和按察使衙门的眼线。” 于霁尘抿抿嘴,似乎有些不敢提,犹豫须臾,问:“我听说,是因为衙门走脱了黄山堤的督工?” “那可不是,”汤若固很好说话,甚至毫不隐瞒,“人现在就在后院躲着,他好歹唤我声干爹,出了事,我岂能袖手旁观?” “仗义每是屠狗辈,负心多为读书人,黄山堤出了事,那边不管不顾先拿了黄山县衙三官出来顶罪,可我的人清楚那到底是怎么回事,我便不能就这样让他稀里糊涂替人去死。” 汤若固说得义正言辞,义薄云天,听得人心里浩气激荡:“我们这些人,虽比常人多挨一刀,但心里的是非曲直反而比别人更清楚,衙门想把人抓去,我第一个不同意!我要等朝廷派钦差来,这个公道,我守定了!” 于霁尘免不了一番恭维,及时让毕税到外面候着,低声问:“总管这里说话可方便?” 汤若一副板荡见忠臣的坦率:“但讲无妨!” 于霁尘:“总管义薄云天,但要准备拿自己的性命,去为那些人弥补过错么?” “什么意思?”汤若固循循善诱,一步步诱导于霁尘掉进他的陷阱,对他说实话。 于霁尘果然中了他的计,道:“小人相比来说算是了解衙门那二位的想法,他们让我来说服总管,把人交出去,说的是五十万匹丝绸任务还没完成,他们不能和总管生龃龉。” 汤若固沉默下来,思考良久,问:“霁尘认为我该交人吗?若是交出去,谁敢保证衙门不会严刑逼供,让我那干儿子反咬我一口?” 要是汤若固在这个时候倒台,衙门不敢招惹内廷的大太监,不能查出汤若固贪污受贿向皇帝大伴送脏银。 是故顶多只追究汤若固包庇失察罪,也要受牢狱之苦,那么他辛辛苦苦从五十万匹丝绸生产里刮下来的油水,可就全部落进史任二人的口袋了。 以后的油水,也没了他的份。 “事情现在确实对总管不利,”于霁尘道:“所以说,总管无论如何不能交人。” 汤若固满是为难:“不交人?你看门外给我围成什么样,我现在是上个茅厕都有人暗中盯着,简直快要疯了。” 说到这一步,于霁尘不再犹豫,道:“我说的是不交活人。” 年轻人清亮的眼睛深处,闪动着商贾特有的狡猾狠辣:“总管何妨留够证据,再交给他们一个不能乱攀咬的人?能为总管挡一劫,想来那位督工公公也是很乐意的。” 第169章 这姓于的,巧舌如簧:“届时若那边还不老实,总管大可把证据送回大邑,江宁是个聚宝盆,寻常人没有总管这份能耐,可以压得住江宁织造,届时,自有上面人会为总管主持公道。” 她指的上面人,是汤若固干爹,皇帝大伴,大内总管,内廷总管太监吴用。 汤若固笑了,心里暗暗松出口气:“不瞒霁尘呐,你的这个想法,正与我不谋而合!” 方才于霁尘和毕税的对话,他都听到了,想要试探于霁尘,结果也令他满意,不由拊掌而喜:“我果然没有看错霁尘。” “还有一个事,”于霁尘脸色反而变得凝重,起身过来,蹲在了汤若固身边,低声道:“实在事关重大,我不敢不告诉总管。” “哦?”汤若固挑起眉毛,弯下腰来附耳,“何事,你说。” 于霁尘压低声音,把史泰第和任义村准备制造暴·乱,为自己博功劳的事,尽数说了出来。 听得汤若固坐在椅子里,久久未敢相信。 “粮价今日已涨到四两六钱一石,任义村手里,还扣贪我七万斤购地的粮,”于霁尘满脸无辜蹲在地上,愤愤不平又无计可施,像是赌气,“总管想想办法吧,我不想再这样被他们宰割了。” 怕汤若固还犹豫,于霁尘接连扔出几个炸雷:“上回任义村妻弟和簿裈小公公的事······” “怎么了,你说!”汤若固最重用的干孙子就是薄裈了,上回虽经于霁尘从中调停,他暂时放过了任义村妻弟,但太监还没咽下那口恶气。 汤若固在江宁这七年,连之前的总督曹汝城都得看他脸色说话,曹汝城从不赴宴,但只要他去请,曹汝城从来没说过不,可他的干孙子,却在任义村这里栽了个大跟头,他不服。 “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,”汤若固后槽牙紧了又松,像拍小狗般拍了拍于霁尘的头,“这件事我知道了,你再跑一趟衙门,告诉史任两个,就说黄山堤督工乔和逃回来时,受了重伤,等三日后,他情况稍有好转,我亲自把人送到提刑衙门。” 于霁尘无不欣然。 任务完成。 走出总管府,需要步行一段距离才能乘车。 毕税扶着被雨砸歪的斗笠,回头看了眼消失在雨幕中的气派宅门,问:“姓汤的老狗这么容易上当?” 于霁尘刚才出来时踩到水洼,布鞋湿了个透,正在蓑衣下提着衣摆小心走路,闻言冷哼一声,在噼里啪啦的雨声掩盖下,嗤笑道:“不是我看不起人,你以为他很厉害么?不过是只仗势犬。” “史泰第任义村之辈不值一提,季由衷吴用之流心计尚可,我未尝不可与之一搏;九大丞相,满朝文武,文韬武略列出阵来,未必敌得过一个幽北杨严齐。” 毕税继续撇嘴,千山她又狂起来了,但狂的不是没有道理。 大雨滂沱,千山的话响在耳边,简直像发疯:“那些人有如今成就,不过因其是男儿身,稍有能耐就不得了。 当年季由衷进士及第的文章,什么经世治国笔墨通透,被人吹捧得天花乱坠,其实不如杨严齐十六时写过的策论更鞭辟入里。” 之所以没人承认杨严齐的文章,不过是因为她是个女人。 读书人把天下文章排名,杨严齐的被故意排在榜单最后几位,大儒不举之,名师不荐之。据说还是看在其父幽北王杨玄策的面子上,才勉强让杨严齐入榜。 彼时,于霁尘建议杨严齐去结交名师文士,主动让那些人切实看到她的文章。 经历过一番努力,终于有人肯为杨严齐的文章背书时,又有人跳出来造谣,说杨严齐和那几个推荐她文章的人有不正当关系,不然人家凭什么替她背书? 那些男的,连幽北王府的杨严齐都敢肆意造谣诋毁,连季后代政都敢假借天象拼命抨击,一旦惹怒季后,人头落地,反而还能名垂青史,被史官提笔纪传。 着实可笑! “掀了吧,”千山抹把脸上雨水,在肆虐的大雨中嗤嗤笑,“这烂遭的尊卑!” 作者有话说: 等秋高观山时,再去探故交……那可是小二百元的门票啊。 59、第五十九章 状元巷,于家书房。 “夫人去了家小茶馆,见了名能打探消息的亲信,打听黄山堤的事,也问了这几日江宁城的情况。” 暗影事无巨细禀报着水图南出门后的行踪,于霁尘从汤若固家里回来路上淋了雨,披着条毯子坐在那里喝姜汤。 暗影讲完,她一言不发。暗影退下时,她仍旧保持那个姿势没动,手里没喝完的姜汤,已经没了热气。 秧秧算着时间来取空碗,于霁尘忙把剩余的几口冷汤灌进嘴里,唤了端着第二碗姜汤在喝的毕税进来。 在秧秧略显不满的目光中,她吩咐毕税道:“等水图南回来,不可再让她与外面互通有无,找几个人把宅子看住。” 水图南,不是个省油的灯。 毕税道是,撇撇嘴角道:“有个事,被黄山堤的事耽搁了,想来还是报给你知的好。” 秧秧不想让尘尘喝了放凉的姜汤的,责备般剜尘尘一眼才离开。 于霁尘赔着笑目送秧秧走,收了脸上笑意,露出隐藏在俊秀表皮下的冷峻:“何事,说。” 提起这事,毕税的嘴角快要撇到下巴上了:“夫人从茗县回来的路上,快走到黄山县官道时,被一群姓水的人,拦在了路边的茶棚下。” 第170章 那群人是江宁水氏的宗族本家,因为改稻为桑来找水图南。 在江宁城里时,于霁尘把人护得太好,他们找不到机会,此时机会难得,一拥而上,在逼仄的茶棚下把水图南围个水泄不通。 像极了当初水孔昭和水德音分家时,水氏的人在水孔昭鼓动下,围着陆栖月喊打喊杀的场景。 “孔昭在安州的生意,被人逼得做不下去,一家老小跟着遭殃,是你干的吧!”一个中年男人上来就是劈头盖脸的质问训斥,“你现在真是翅膀硬了呐,仗着于霁尘撑腰,不放过亲伯父!不养活亲爹,你这种人也配掌水氏织造?!” 在茗县奔波数日,水图南累得很,还有些头疼,不欲和这些她不熟悉的人多拉扯,直接问:“你们想要做什么?” 如此直率的开场白,令在场一群男人面面相觑,似乎没想到,这个娇小的丫头,敢这样同他们说话。 为首者理不直气也壮,抖抖袖子坐到水图南对面,在众人帮腔下,施舍般道:“看在你年纪小不懂事的份上,长辈们不和你计较太多,但是只一样,” 他比出食指,鼻孔朝天理所当然道:“改稻为桑的事和我们水氏无关,让于霁尘把强行低价购走的个人良田,全部还给我们。” “对!”旁边一人帮腔唱和:“赔偿什么的我们就不要了,不过,你虽然嫁为他人之妻,然依旧姓水,水家的叔伯们不能看着你被于霁尘拖累。” 为首的男子颐指气使:“和于霁尘那种丧良心的人绝婚吧,他与衙门狼狈为奸,低价收购百姓农田,强买强卖,霸占我们的私产,水家丢不起这个脸,听说你与他已领了婚册,因为你家老太太过世才没行成婚礼,” “你与他绝婚吧,”中年男人命令道:“从此再不联系,水家叔伯再给你找好人家!” 等他东拉西扯,把各种理由全部说尽,水图南刚好喝完一盏热茶,干疼的嗓子有所舒缓。 大雨不断落下,茶棚在风雨中孤立无依,飘飘摇摇,还有些漏水,被摊主扯了大块油布盖着,雨点如打枣般砸在棚顶油布上,声响巨大。 面对面说话需大声,水图南稍微提高声音,面无表情,字句皆稳:“原来诸位是被于霁尘强行收购了私田,诸位要理论,要么找她去,要么找衙门去,找我没有用。” “再有,”她抬起眼睛,把在场所有人逐一看过去,目光沉静,却让人心中微凛:“我双亲健在,我的婚姻大事,自有我的母亲她们做主,不劳不相干的人来操心。” “放肆!” 没想到一个区区小丫头,竟然敢这样不把他们放在眼里,男人们被下了做为宗族耆老的面子,臊的慌,拍桌怒喝:“谁教你这样和长辈说话,简直无法无天!” 棚下四面透气,风冷雨凄,大力砸落的雨点抨起地上泥水,远远溅在裙角,水图南头疼的厉害,不想继续和这些人纠缠,领着女伙计穆纯要走。 “站住!”被男人们围上来,一个个凶神恶煞挡住去路。 摊主是双四十来岁的夫妻,看着一群男人刁难个小丫头,男摊主不欲管,并且拉住他媳妇的胳膊,摆手示意不要插手。 他们常年在这里摆茶摊,招惹不起那些穿着漂亮绸缎的城里人,尤其还是大家族的。 女摊主看看被围起来的小丫头,又看看自己男人,甩开男人的手悄悄去不远处停放牲畜的棚子下,找那小丫头的车夫来帮忙。 未几,魁梧的车夫顶着斗笠寻过来,手里提着根短鞭,腰间一把行路防贼的砍柴刀,大声喝问:“夫人,走么?雨小了,再晚恐耽误回家!” 这人四十岁左右,姓潘,是于霁尘从军里带出来的放停老兵,杀萧贼时被砍掉半只耳朵,手上沾过二十几条萧兵性命,往那里一站,无不令人胆寒。 “哦,就走。”水图南应声。 那些姓水的男人却没打算就此放过水图南,比起直面这个凶神恶煞的车夫,他们更怕和于霁尘那个笑面虎打交道。 在一片噤若寒蝉之中,为首者伸出双手,掌心朝下地往下压几下,示意众人稍安勿躁。 水图南已把斗笠扣在头上,也被为首者伸手拦住:“图南,叔伯们此番是出于好心,才选择在外面拦下你同你说这些,这其中的因由,想来你也是晓得的。” 见水图南脚步未动,为首者摆摆手,示意所有人稍微退开些,他独自与水图南低语。 道:“你这几日不在城里,不清楚你那口子借改稻为桑之令,究竟做了哪些令人发指的事情,我们也晓得,五十万匹丝绸是绝无仅有的大活,承接下来要拿命搏,” “但是,”他像是拿到了什么证据,言之凿凿,“你是个聪明的孩子,应该晓得,卖油的娘子水梳头,于霁尘太狂了,投在两道衙门之下,一边腰间挂着自由出入衙门的令牌,一边又领了织造办的差事给织造局卖力,” “两面派难做,织造局和衙门从来是利益对立者,无论五十万匹丝绸生产的任务能否完成,最后织造局和衙门,都不会留你那口子安然活命。” “水氏织造虽被大通吞并了,幸而大权还在你手里握着,”这男人自诩找个了绝顶聪明的办法,鼓动道:“于霁尘不得人心,你趁此机会同他绝婚,根据律法规定,能分走他一半的家产,届时,水氏织造就又是我们水家的了。” 第171章 “好孩子,”他摆出一张和蔼可亲的慈祥模样,甚至拍了拍水图南肩膀,“四伯说的这些,你心里定然是有杆秤的,你娘是我们水氏出了名的好账房,你可以问问她,四伯说的这些,是不是最为你好的!” —— “时间拖的晚,夫人也想摆脱他们,才临时决定改道黄山县。”毕税做出最后总结,也喝完了碗里最后两口热姜汤,身上暖和起来,“那几日你忙,我自作主张找人查了那几个姓水的,你猜怎么着?” 于霁尘没说话,清清嗓子看过来。 毕税道:“是侯艳洁。” “老东西,既然活够了,那就一块带走。”于霁尘抽抽鼻子,低声得出结论。 就在这时,家里新添的丫鬟敲了敲敞开的屋门:“东家,夫人回来了。” 悄悄溜出去的水图南,缩在硕大的斗笠下悄悄摸进后门,好死不死,被人堵在去往中庭的长廊下。 “你,你回来了啊。”她喃喃着压低帽沿,斗笠上的雨水顺着编织的纹路往下滴,在干燥的地面上印出整圈水痕。 水声啪嗒啪嗒,像她此刻被捉的心境。于霁尘去见汤若固,竟然比她回来的还早。 一块干巾布递上来,于霁尘的声音随在其后:“淋湿了吧。” “……”这是唱的哪出?准备好挨训的水图南,连如何见招拆招都想好了,她却问的淋湿没。 真是让人琢磨不透。 “还好,还好。”水图南接住松软的干巾布。 这是大通织造的巾布,软,蓬松,吸水性好,用来擦脸洗漱再合适不过,织一条蛮不容易,所以暂且没有推广开。 简单擦两下脸,甚至忘记取掉斗笠,水图南飞快瞄向对面,只见于霁尘伸了手过来:“斗笠取下给我吧,喝姜汤么?秧秧刚煮了一锅。” 不晓得自己为何有被抓包的尴尬,水图南解下斗笠自己拿,再次偷瞄于霁尘脸色,无意识地提高了些说话声,试图掩饰这方尴尬:“有姜汤,那可太好了,我去喝一碗。” 说完大步流星往前面去,远远把于霁尘甩下。 她怕于霁尘质问什么,红糖姜汤也是躲在厨房喝的。喝完,看见秧秧坐在厅堂里绣东西,她鬼鬼祟祟凑过去。 阴雨连天,除粮油行外,所有商铺都受影响,生意惨淡,水图南从小茶馆回来时,给秧秧带了几块点心,揣在怀里,好在没淋湿。 “秧秧,”她来到厅堂,把点心拿给秧秧,“给你带的,尝尝。” 秧秧无论饿不饿,从不坏别人心情,当即展开笑颜,捏起一块吃,点头赞美:“好吃!” 无论南南每次带什么吃的回来,秧秧都喜欢吃。 水图南看两眼被秧秧随手放下的绷架,上面绣的是家里养的三花狸,惟妙惟肖的,水图南想起自己那绣花本事,自愧不如。 “我刚才回来时遇见尘尘,她好像不高兴,你晓得为什么吗?”她决定从秧秧这里下手,她感觉被于霁尘抓包的事,不会就这样轻易过去。 秧秧摇头:“南南,听话。” 是在让水图南听话。 听谁的话,于霁尘么? 水图南心里沉了沉:“可是,我连尘尘在做什么都不晓得,怎么听话?” “丢,怎么办?”秧秧小口咬着不慎被挤变形的点心,努力表达心中所想,“南南病,尘尘,急,丢掉,尘尘哭!” 南南生病的时候,尘尘担心得着急,不眠不休在旁边照顾着,现在外面乱,要是南南被拐走,尘尘会哭的。 水图南试图理解秧秧的意思,猜测道:“我生病时,尘尘很担心我,我今日出门,尘尘怕我走丢,所以不开心?” 至于秧秧说的哭,水图南不敢想。 别说是她没见过于霁尘哭,她甚至没见过于霁尘真正发大脾气,于霁尘平时要么笑眯眯的,要么神色淡静,大喜大悲不曾在她脸上里出现过。 秧秧用力点头:“尘尘好人,信她,不怕嗷。” 尘尘是好人,你不要害怕她,她绝对不会对你不利,哪怕是为了阿粱,尘尘也不会让你处于危险境地。 哪怕她受千夫所指,遭万民唾弃,唯盼你能信她三分。 可是,人心隔肚皮,看人看行为,目前来说于霁尘做的那些事,着实让人难辨善恶。 别过秧秧,回到卧房,于霁尘不在,水图南去换被打湿的衣裙。 她挑了干净衣服到衣屏后,刚把湿透的上衣全部脱掉,衣屏外忽然一声清晰缓慢的:“图南。” “啊?”光着上身的水图南,赶忙去拽搭在衣屏上的干衣物,结果一个着急,肚兜掉在了衣屏外。 方才在走神,她以为是于霁尘进来了,正犹豫着要不要再穿起湿肚兜,屋子里又响起一声:“图南。” 这下水图南听清楚了,不是于霁尘,是于霁尘买的那只笨嘴小鹦鹉。 它学会说话啦? 她挺喜欢家里的两只调皮鸟,探头出来看,果然是小鹦鹉,在屋子那头的笼子里蹦来蹦去,嘴里又好玩地念了句:“图南~” “南”字尾音拖长了,有点像在撒娇。 水图南噗嗤一乐,大方捡起干净肚兜穿上,就现在衣屏前,边系带子边说话:“你几时学会说话的?还会说什么?” 小鹦鹉买回来一对,不会说话,但是会打架,险些把彼此身上的毛薅秃,于是秧秧拿走一只,另一只留在水图南屋里。 第172章 秧秧的屋在斜对面,有时候窗户开着,俩鸟就隔着中庭对叫吵架。 水图南前阵子奔忙于织造,许久不曾留意过小鹦鹉,它竟然会说话了。 听到水图南的疑问,小鹦鹉大方献艺:“大美人!” 水图南又乐起来,结果笑得手一抖,把绕到后背打结的带子,给绕了个死结。 她背着手努力解系带,逗鹦鹉道:“还有什么,再来一句听听?” 小鹦鹉蛮高兴的样子,像个人来疯,扑棱着翅膀在笼子里上下翻腾,脆生生叫道:“南南舒服吗?” 那瞬间,水图南感觉腾地一股灼气窜上脸颊,耳朵都要往外冒气了。 鸟音落下,不闻夸奖声,它人来疯地扯起嗓子继续喊:“南南舒服吗?” 于是乎,于霁尘推开门时,就见眼前一道人影闪过,是水图南飞扑过去,想要让那冒昧的鹦鹉闭上它冒昧的鸟嘴。 “南南舒服吗?”还在叫唤,到底是谁教它这些的啊! 于霁尘待看清楚那边的人,忙反手关上屋门,便听那厢一人一鸟在吵架。 水图南:“好了,闭嘴!” 小鹦鹉:“南南,这样可以吗?” “啊啊啊!”这是床笫之私,羞死个人,水图南去捏鸟嘴,又怕被叨,手伸出去又缩回,掐死它的心都有了:“谁教你的,你快住嘴呐!” 家里还有其她人在,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,嚷嚷出去她还怎么见人! 小鹦鹉在笼里上下扑腾,高兴得嘎嘎个不停:“可以进吗,可以进唔?” 正在水图南不知所措、小鹦鹉大放厥词时,一双手从水图南身后伸过来,打开鸟笼,一手抓住忽然老实的鸟,一手把个精巧的金属环套在鸟嘴上。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。 小鹦鹉僵硬住了,水图南也僵硬住了。 熟悉的怀抱从后面过来把水图南圈在怀里,对方身上带的雨凉,和打在她肩头的呼吸温热,冷热交替,让她裸露的肌肤颤栗起层层寒意。 “衣服呢?”关好鸟笼,于霁尘收回双手,低声问。 说话时吐出的热气正好打在水图南后颈,她整个上身肉眼可见地变成粉红色。 在于霁尘察觉出异样时,身前的人猛然回身扒开她,冲到了衣屏后面。 明明什么都做过了,仍旧会羞涩得头顶冒烟,尴尬之余,砰砰乱跳的心仿若要直接从喉咙冲出来。 “过阵子江宁可能会有些乱,”在水图南手忙脚乱往身上套衣服时,于霁尘道:“明日我陪你去趟你二妹妹家,回来后,除去到商号,你暂时先不要乱跑了。” 软禁。 水图南回来路上猜到的,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手段。 她不是于霁尘的对手,又岂会正面硬碰硬,问:“去盼儿家做什么?” “你二妹妹改名字的事,已经办下来了,”于霁尘声音淡淡的,富有耐心道:“大家吃个饭庆祝一下,另外贫巷被水淹,你娘现住你二妹妹家,前几日你二妹妹来过两趟,你恰好在病中,而今痊愈,该过去一趟。” “好,我晓得了。”水图南尴尬地答应下来。 于霁尘是她见过的最有耐心最好脾气的人,无论遇见什么人什么事,她永远不急不躁,一点点引导,一点点纠正,大到经营谈判,小到处事人情,她事无巨细地教,不紧不慢地教。 那些本该由双亲教给的东西,水图南没有学到,双十之年时,反而才从于霁尘这里慢慢学到。 相信总有一日,她能剔除水德音身体力行示范的错误观念,摒弃陆栖月言传身教带给的软弱妥协,清楚地辨别是非曲直,正确地认识黑白对错,学会如何更好地立身于世。 好一阵窸窸窣窣后,她换好衣服从衣屏后出来,先看见屋子那头的鸟笼里,倒反天罡的鹦鹉板板正正站在横杆上,一动不动;后看见于霁尘站在床榻前,往床架子上系了个黄色小符袋。 “把它系这里做什么?”水图南认得这个小符袋,于霁尘的母亲给女儿求的平安符,她带在身上有些年头了, 照理说,符篆寻常要保持洁净,一年更换一次,才能保证有效用,但这个平安符却被于霁尘带在身上许多年。 平安符上沾有于霁尘的汗水和鲜血,大抵早已失去了功效,之所以继续佩戴,大约因为这是于冠庵送给女儿的唯一东西。 于霁尘转头看过来,答非所问解释道:“不是我教那傻鸟说的那些话,我也是刚晓得它会学这个。” 说完,于霁尘自己都笑了。 她不说还好,这一解释,水图南好不容易才退了热的脸,再次刷地红起来,后土娘娘,让她找个地缝钻进去吧! “回头把它挪厅堂里去,放在卧房里真不学好。”水图南也顾不上问符袋挂床上做什么,两手按着脸颊坐到窗边,窗户推开,凉风灌漫,雨声淅沥。 雨势转小了。 “水家人让你同我绝婚时,”于霁尘跟着走过来,侧身坐下,望着窗外,“怎么不趁机答应?” 水图南眉眼微垂:“不想。” 于霁尘笑了下:“早晚到这一步,不如直接答应,还能顺带落他们个话柄,以后好歹方便些。” “你不是说邪门歪道不长久?”水图南偷偷瞄过来,“你这么希望绝婚?” 于霁尘摸摸鼻子,讪讪的:“也没有,不过,不论我希不希望,这都是改变不了的。” 第173章 “若是我坚决不解缡呢?”水图南问。 于霁尘沉默须臾,忽而灿烂一笑,歪头看过来:“就这么舍不得我,莫不是真喜欢上了?” “我说过,喜欢女子不丢人,我就喜欢,”水图南顾左右而言他,不敢和于霁尘有目光接触。 于霁尘眼里的笑意分毫未减,甚至有些幸灾乐祸:“若不解缡,待我死后,你就得守寡几年,无法及时去寻真正的意中人喀!” 被水图南剜过来一眼:“你敢死一个试试?” “晚上你下厨吧,”于霁尘岔开话题,“秧秧说你学会做冒泡豆角了,做给我们尝尝吧?” 作者有话说: 关于冒泡豆角: 厨房里丁玲当啷的,于霁尘淡定地嗑着瓜子,留下蹭饭的毕税和江逾白对视一眼,前者关心地问老于:“你不过去看看?” 于霁尘咬着瓜子皮摆手:“没事,她做饭就是这出动静,整不行就来喊人了。” 果然,不大会儿,水图南急惶惶来摇人:“于霁尘你快来,豆角冒泡冒个不停怎么办!” “哇哦,这泡冒的,”于霁尘到厨房看一眼,问:“你跟锅里放皂粉啦?” 气得水图南连踢两脚,竟都没能踢到那个灵活的胖砸,于是暗暗决定以后再不做豆角,冒泡的、不冒泡的,都不做了。 60、第六十章 “盼儿”的意思,就是期盼得儿子。 水盼儿不喜欢此名久矣,当初去衙门办理购置宅子的事宜时,她打听了改名流程,回家后同阿娘和王嫖说了,便决定改名。 新户本上,“戚悦己”三个字赏心悦目,拿给水图南看过后,几个小妹妹争先恐后传阅,都嚷嚷着想要改名,要叫什么“黄鹂鸟”、“糖人”。 王嫖逐个安慰几个叽叽喳喳的小娃,倒是挺有耐心。 角落里,水德音独自坐着,满脸鄙夷瞧着众人,嘴巴无声开合,看嘴型是在骂人。 淅沥的雨停了,天色依旧阴沉,堂屋的八仙桌被拉到屋子正中间充当饭桌,众人围坐下来,老四水君至忽指向屋门口,笑道:“我们一家都是女子,只有大姐夫是男人。” 被忽略的水德音:“……” 去厨房帮忙的于霁尘,正巧端着放了红炭的铜火锅进来,在老四声音落下时,看见了水图南那双躲闪开的眼睛—— 不呀,于霁尘不是男人,她只是为行事方便而造了这般假身份。 戚淼接嘴说要小四快快长大,眉眼里皆是期待:“等你长大后嫁了人,家里的男人便多起来了。” 小四羞得不说话了。 水盼儿——不,是戚悦己,戚悦己也不说话,敛了眼角笑意,低头沉默,她娘戚淼也盼着她嫁人的,可是她嫁不了,更不愿意。 人多力量大,饭桌很快摆好,菜品简单,胜在热闹,王嫖还特意沽了半斤酒,庆祝戚悦己改名成功。 大家边吃边聊,铜火锅升腾起的热气,氤氲了满屋欢声笑语。 孩子们在玩闹,陆栖月边吃边给水德音煮好菜肉,再端过去门边角落。 他近来愈发隔应人,用在饭桌上毫不遮挡地咳嗽打喷嚏,还乱甩鼻涕,十分恶心人,便让他独自到旁边吃。 结果,大家吃得正开心,他接过陆栖月给他汤好的菜,一大口咬下去,立马吐出来,不满地把碗砸出去,刚烫好的热菜带着热汤汁洒一地:“不得命喀,你要烫死我?给我吃这么热的菜!” 陆栖月被摔碗吓一跳,戚悦己不冷不热瞥他,低喝:“不吃就回你屋里去!” 不说话的于霁尘也稍微偏过头来,像是在看水德音,又像没有,神色淡静。 水德音被喝得立马萎下去,不敢继续闹,恶狠狠剜一眼于霁尘,撑着拐杖瘸拐着离开。 陆栖月不放心,再次烫些菜端着去了水德音房间。真是周瑜打黄盖,两厢情愿,其她人对此也评价不得。 吃完饭天已经黑透,水图南没久留,与众人别过,趁着雨势小蹬上离开的马车,好像她和这一群人之间,并没有那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牵绊,包括和陆栖月。 她也觉得,自己骨子里是个冷漠又自私的。 “盼儿……悦己,”尚未习惯的水图南差点说错,轻拍自己嘴做为提醒,及时纠正了称呼,道:“粮价今日涨到五两一石,江宁城的米粮铺子早上一开门,半盏茶不到便售光,悦己说,家里的米面是你在不断供应,多谢。” 于霁尘吃饭时喝了几口酒,靠在角落里,似乎很累,掐了把鼻梁,声音微倦:“应该的。” 她做的许多事,都是基于那张婚册而应该做的。 “图南,”在水图南沉默着想说点什么时,于霁尘声音微哑问:“我能,抱你一下么?” 水图南身形微微一僵,这时,马车外忽然响起阵嘈杂,行驶平稳的马车冷不防停下,车内二人身体跟着一晃。 “东家,”车夫老潘在前面道:“主街上好些官兵,瞧着不像是守备军或者卫府兵。” “不用管,”于霁尘半低着头,“我们改道就好。” 车夫调转马车另走别路,马车内的话题没有再续上。 昏惨惨的灯挂在车壁上,光线从侧上方落下来,水图南抿起嘴偷瞄闭上眼睛的于霁尘,良久,问:“是不是那几口酒,喝得你不舒服了?” 第174章 在她的印象里,于霁尘酒量不好,也不擅长饮酒。 “没有。”于霁尘再开口,声音更嘶哑些,她睁开眼睛看过来,清亮的眸子里,交织着复杂的潮涌。 那是水图南看不懂的神色,却让她想起方才吃饭时,于霁尘对她习惯性的照顾。 好像只要她在于霁尘身边,这人便下意识地处处照顾她。 但是,这次的照顾,让她心底隐隐生出些不安。 回家后,因为水图南在她二妹妹那里没吃好,于霁尘亲手做了份七宝擂茶来。 厅堂里,姓于的放下做好的七宝擂茶,眉眼间带着倦意,笑容依旧:“认识这么久,我还是经营茶叶的,竟然才想起来让你尝尝我做茶的手艺。” 水图南心里更加忐忑,鼻间也一时忽略了七宝擂茶的香味,主动拉住于霁尘的手:“你是不是有什么事,想要和我讲?” 于霁尘抽回手,去解身上的围裙,坐到斜对面去:“就是有些累,你赶紧吃,吃完我们早些歇着去。” 水图南不肯放弃:“平常你做那些事,我都不难打听到,可这回,你故意瞒着我,你是怕改稻为桑的事牵连我?” 于霁尘无声勾了勾嘴角,眉眼间隐约讥讽:“我们本就是契约合作,如今各自的目的已经达成,你重掌水氏织造,我顺利成为丝织龙头,至于其它的,你没必要知道。” 这人这般讥诮的模样,水图南曾经见过,在去年夏,水园的石榴树前,她就说了许多激怒人的话。 “街上那些官兵,莫非你晓得?”水图南刨根问底。 于霁尘不欲多言,起身吩咐门外的丫鬟:“待夫人吃好,便请夫人回卧房。” “于霁尘!”水图南喊住她的脚步,试图做最后一点努力,“民失其田,国必失其民,国失其民,则未有不乱者,我不晓得你究竟在为你的主上做什么,可无论那位是什么身份,江州的百姓,难道就不是他的子民吗?!” 她不知一切是否还来得及,但从茗县到黄山县,在衙门还没有确认发灾时,江宁附近已经有了暴雨之下的难民。 她每年都会接触许多难民,每年,每年,她太清楚耕地于民,究竟重有几分。 “你购田,八石一亩,贱得百姓活不下去,若是不卖给你,衙门就会找借口投其下狱,直接没收其田,于霁尘,那些田,丰年价格五十石一亩,歉年也是四十石一亩的,你八石粮买田,是在逼百姓去死的。” “你出来进去江宁城,就听不见一路上的生死哀泣?” “百姓苦,从生到死,两手茧,两腿泥,我们不能这样欺负他们!霁尘,收手吧……” “于霁尘!” 在水图南带上哭腔的劝阻中,于霁尘头也不回地离开,她喊也没用。 变故总是突如其来,毫无征兆,又仿佛在预料之中。 深夜,官兵闯进来时,水图南已散了发入寝。 她寻着纷杂声赤脚寻来厅堂时,于霁尘已被两名官兵一左一右反押住双臂。 她甫露面,立马被一名官兵扭住胳膊,按在旁边的椅子里。 家里来了好多官军啊,他们手里的火把将前院照得恍如白昼,那些人翻箱倒柜,陆陆续续冲进了中庭。 秧秧正在疯狂推搡押着于霁尘的人,拍着自己心口,急红眼眶,哭腔浓重:“是好人!好人!好人!” 秧秧的意思是,于霁尘是好人,你们抓错人了。可官兵们没人听得懂她哀恸而绝望的话语。 水图南像是被人抽走灵魂的木偶,被按在椅子里,强行看着眼前的一切,自己则失去了所有喜怒哀乐的情绪。 官兵嫌这个傻子吵闹,将人一把推开。 秧秧摔倒在地,爬不起来,失声痛哭,好像那年看着母亲父亲葬身火海,她便是如此的嚎啕。 秧秧哭声太大,被名官兵一刀柄砸下来,昏了过去。 这一幕,到底还是深深刺痛于霁尘,她挣开押解,上去给了那推人的官兵一脚,大力把人踹倒,继而扑上去抡拳暴揍。 其他官兵见到嫌犯反抗,兴奋地一拥而上,把于霁尘按在地上拳打脚踢一顿好招待,打老实后,像拖条死狗似的,把人拖走了。 地上被拖出道长长的血痕。 拖着于霁尘的官兵们撤走了,水图南踉跄着过去,坐到地上抱起秧秧,秧秧额角被砸破了,满脸是血。 另波官兵把这座宅子翻了个底朝天,值钱的东西被洗劫一空,不值钱的打砸个稀碎,说是找什么证据,也不晓得找到没,他们撤走后,时间已过子夜。 几个时辰前还干净整洁的宅院,转眼被抢掠一空,打砸损毁,其她人尽数不知所踪,于霁尘给秧秧买的鹦鹉挂在厅堂,也被摔死在角落里。 凌乱的家里,只剩下水图南坐在地上,怀里抱着昏迷的秧秧,看着官兵走之前,扔在她脸上的一纸文书。 上面写着,于霁尘参与造反了。 霍偃带人赶到时,就看到一片狼藉的厅堂里,身着寝衣的年轻女子在一点点处理秧秧的伤口,她身旁的铜盆里,涮巾布的水是血红色的,水盆旁边的地上,落着张缉拿于霁尘的官府公文。 “……”霍偃走过来,尽量声色温和:“把秧秧交给我吧。” 正在给秧秧擦脸的手停顿下来,水图南抬头,恍惚了一下,除去脸上毫无血色,神色竟是正常的:“是霍大人呐,你特意来带秧秧走的吗?于霁尘让抓走了,” 第175章 她偏偏头示意地上的公文:“您应该能打听到她被谁抓走了吧,对,她被一群陌生的官兵抓走了,不是江宁的官兵,我没见过他们。” “是刑部、御史台和大理寺联合的官兵。”霍偃说着,示意身后人来抬秧秧,“史泰第和任义村煽动百姓谋反,证据确凿,入夜时分已秘密下之总督衙门大狱,千山牵扯其中,免不了牢狱之灾。” 在飞翎卫把秧秧背起离开后,霍偃伸手扶了要起身的水图南一把:“汤若固也已被飞翎卫抓走,江宁现在有些乱,你暂时先跟我走吧。” 认识以来,难得听霍偃说这么多话,那边有个做飞翎卫打扮的高个子的女子,背着手在厅堂里晃来晃去地看,水图南好奇地看过去一眼。 而后她仰脸看霍偃:“是于霁尘安排你带我走的?” “不是,”霍偃道:“是家母。” 那边的女飞翎卫转身看过来,水图南反应了片刻,才想起来霍偃的口中的“家母”,是于霁尘的亲生阿娘于冠庵。 水图南摆着手摇头,又把鬓前散落的头发挽到耳后:“多谢于奉笔好意了,不过我看那些官兵也没有要刁难我的意思,我就不叨扰霍大人了。” 霍偃明显没想到会被拒绝,一时顿住,那边的高个子女子笑出声,完全没有办差时的沉稳,指着霍偃哈哈道:“你演技不行,被看穿啦!” 在一片狼藉的厅堂里,这位的说笑声格外明朗。 “持岸,”霍偃稍偏头,低声叹,“不要看热闹了,过来帮忙。” 可怜小霍指挥使,在飞翎卫北衙说一不二,却对千山的“夫人”束手无策。 这位持岸,正是黄山堤决堤那夜,帮于霁尘深夜出城的飞翎卫百户李持岸。 霍偃身上背着不可为外人知的秘密,故而自幼扮做男儿郎隐藏身份,李持岸比之而言光明正大,走过来胳膊搭住水图南肩膀,语气轻快得仿佛于霁尘下大狱不是什么大事: “你还是同我们一起住几天吧,五十万匹丝绸生产的事落在那几人手里,你身为承办官商,免不得要到飞翎卫走一遭。” 她诱惑道:“你暂时住到飞翎卫监察寮,你好我好大家好,走吧。” 说着,她半推半拉着带水图南走,中途被霍偃扔过来一领披风,顺手给水图南披在了身上。 “等等!” 在即将登上马车时,水图南忽然挣开李持岸半挟持的手:“劳烦稍等我片刻!” 她转身冲进那个熟悉的家门。 “呃……”李持岸一摊手,“我要不要跟过去看看?” 霍偃眉梢轻轻一扬。 李持岸一声笑叹,提步去跟:“千山可欠了我大大的人情喽。” 没多久,水图南出来了,抱着只瑟瑟发抖的三花狸奴,自觉钻进飞翎卫的马车。众人悄无声息来,悄无声息去。 高头大马上,李持岸稍稍靠近霍偃,纳闷儿道:“千山媳妇就回屋找猫和鸟去了,猫在卧室房梁上,地上有只死翘翘的小鹦鹉。” “我猜,”她道:“那小鹦鹉,和死在厅堂里的那只,原本是一对。” “奇怪,”李持岸歪头不解,“千山不是最讨厌猫猫狗狗之类的东西么,家里怎么还又是狸猫又是鸟啊。” 霍偃简洁道:“自然是有人喜欢。” “可怕,”李持岸打个寒颤,得出结论道:“人果然不能碰情情爱爱那些玩意。” “嘿嘿。”黑子在旁偷笑出声。 被李持岸佯嗔:“笑个啥?” 黑子赶紧收敛。 霍偃难得参与别人的插科打诨,道了句:“不过是劫未到。” 作者有话说: 哼,李持岸,话别说的太早。 61、第六十一章 随着以江州代总督史泰第、提刑按察使任义村等为首的一众江州官员落马,以及众多乡绅巨贾等史任爪牙锒铛入狱,江州的连阴雨也停了下来, 云消雨霁,彩彻区明。 大团大团的阳光从茂盛的树叶枝桠间挤下来,照在鱼缸的水面上,眼前波光粼粼,耳边鸟鸣婉转,围墙外,江宁调子的叫卖声断续传来,恐怕连时光走到这里,也会忍不住慢下脚步。 脚边三花狸奴翻着肚皮在睡觉,呼噜声轻,何其悠闲。 让人不敢相信,这般美好的地方,竟然是臭名昭著的飞翎卫江宁监察寮,一个有命进无命出,令人闻风丧胆,可治小儿夜啼的地方。 水图南就躺在树荫下的躺椅里看天,风吹来,树叶沙沙作响,湛蓝天,碧绿叶,躺着躺着开始犯困。 眼皮即将合住时,对面墙头上鬼鬼祟祟探出颗小脑袋,带着凉帽,脏脏的脸蛋依稀可见俊秀,辨不出是女孩还是男孩。 “你找谁?”水图南睁开眼,好奇问。 那颗小脑袋爬墙被发现,先是躲了下,听见被问话,又慢慢探出头,打量水图南片刻,问:“你就是千山媳妇?” 听声音,是个小姑娘。 “你是哪位?”水图南独自在这小院里好几日,难得有人来同她说话。 小姑娘往上努努身子,两只手肘撑在墙头,道:“我是谁不重要,重要的是,大家都说你非常漂亮,我特意来看看。” “唔,”她光明正大把树荫下的人再打量,像模像样评价:“小家碧玉,是南国常见的女子模样,千山配你倒是可以。” 第176章 这孩子说话真有趣,竟然反着来,令人莞尔。 “千山被下大狱了,”水图南被软禁在这里,彻底和外界失去联系,微微笑着趁机打探:“阿晓得啊?” 墙头上的小姑娘倒是有警惕心,眸光黯了黯,避开重点反向引话:“我听大师姐和偃大人聊天,你很快便能回家去了。” “是么,谢谢你告诉我。”对于恢复自由,水图南并未表现得怎么高兴。 有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按时巡逻的飞翎卫过来了,墙头上的小姑娘冲院子里抬下巴:“我先走,傍晚给你带好吃的来!” “哎,小友,”水图南飞快问:“千山不会死的,对吧?” “不知道!”扑通一声,小姑娘跳下墙,跑了。 到了晚上,那模样俏皮的小姑娘却没再来,大约是被她口中的大师姐,或者是偃大人发现,给她捉了不准来了。 . 又十日后,未过堂审未经刑讯的水图南,毫发无伤被放出飞翎卫,抱着三花狸奴走出监察寮大门时,她二妹妹戚悦己和王嫖,两人正等在台阶旁的石狮子前。 “姐姐,”戚悦己急步过来,拉住她大姐姐上下看,“没得受伤吧!” “没得,好好的,”水图南不经意间往四周看两眼,神色未变,向王嫖点头示意了,纳闷问妹妹:“你们怎么来了?” 戚悦己哦声,松出口气来,偷瞄一眼台阶上守门的飞翎卫,低声道:“是飞翎卫通知家里,让今天上午来接你。” 水图南似乎还有话说,被王嫖轻声打断:“先上车吧,有什么话我们回家再细说。” 飞翎卫的大门口,光是站着就让人两腿发软打颤。 十多日与世隔绝,江宁城里发生何事,远在千里之外的大邑又发生何事,水图南不得而知,出来后惊讶发现,江宁简直天翻地覆。 “布政衙门和提刑衙门里的官员皂隶,将近半数被脱掉乌纱,下了大狱,”回家路上,戚悦己挽着姐姐胳膊,知无不言,“商会也有好些人被牵连下狱,有侯艳洁侯琐父子,汇通、宝通、元通三家钱庄的掌柜老板,瓷行卫老爷,粮油行的几家大老板,定和织造,乱七八糟得有二三十人。” 江宁商行里排得上名号的,几乎都进去了。 “姐,”戚悦己眼睛里带了点兴奋的光色,问:“你晓得现在谁是江宁最受用的钱庄?” 这自然不用问,不然白费了水图南那些心思:“九海吧。” “神,”戚悦己比出大拇指,故意飞色舞夸张道:“这段时间里的事,发生得出乎所有人意料,但仔细一想,桩桩件件又分明在情理之中,外面人都说,只要你能在这场风波里全身而退,那么江宁商行,以后大约就要数你第一了。” 昔日叱咤江宁商行的大老板大东家们,今朝有多没少锒铛入狱,各家的商号铺子也是抄的抄、封的封,勉力维持的商会把情况稍微统计,发现各大商号唯剩大通织造尚且安然无恙。 ——人们不约而同认为,定是因大通水氏织造承接了朝廷五十万匹丝绸生产的主要任务,朝廷才把水图南单独关进飞翎卫,而不是和其他商贾一样,一视同仁投在总督衙门大狱。 水图南闭了闭眼,分明还是和以前一般无二的模样,却让人明显感觉什么地方变了:“出去可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,祸从口出,江宁而今风云莫测,什么都说不准,我们要千万小心些才是。” 小心驶得万年船。 “晓得的。”戚悦己应了声,沉默下去,好像能说的话突然就说完了似的。 王嫖驾着带棚顶的小驴车,不紧不慢走在秩序稍见恢复的宽街上,车流如潮,人海如织,车子前后只有深蓝色的粗布帘子遮挡,喧闹声渗进车厢,缓和了车里的沉默。 “你和王嫖,”水图南和二妹妹肩挨肩,声低如耳语,“戚姨母晓得啊?” 戚悦己心跳瞬间撞到喉咙,吓得撑着车板想往旁边挪身体,手掌按到了身下的粗布座垫时,她在被当面揭穿的慌乱中,撞上水图南视线,忽而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安抚感涌上心田。 像是深夜里波涛汹涌大海中的一盏小明灯,哪怕暂时被打到大浪下,依旧会乘着下一波风雨,再次冲出海面。 “家里都不晓得,我不敢让娘知去,而且,王嫖也从家里搬出去住了,”戚悦己半低下头去,嗓子里含混不清问:“姐姐会向娘告发我们么?” 水图南摸摸二妹妹的头,恍然间发现二妹妹已经长成了大人模样,嘴角勉强勾起抹笑意:“这是你的事,你自己处理就好。” 戚悦己飞快偷瞄过来:“我以为,你会反对,毕竟,毕竟……” 毕竟王嫖以前是水德音的妾。 水图南却只是笑了笑,没说话。 可她越这样平静,越不主动问起同样下大狱的于霁尘,戚悦己心里就越不安。 她终是没忍住,主动道了眼下情况:“史泰第和任义村七八日前,被押往大邑去了,其他的喽啰就地判罚,姐夫他……” 她瞄过去,视线没有再收回,谨慎仔细地觑着水图南的反应,嘴里艰难道:“姐夫被判,判……斩首,五日后行刑。” 闻知姐夫的事后,大姐姐脸上没有悲伤难过,只是不经意间流露出隐约的茫然,戚悦己倒是不晓得该说点什么了,宽慰的话,似乎用不上。 第177章 少顷,戚悦己亲眼看着她的大姐姐,神色平静地送怀里拿出一份卷起来的纸,在戚悦己眼前晃了晃:“绝婚书,大约五六日前,送到我手里的。” 百忙之中的霍偃,特意抽时间亲自送到她手里,亲眼看着她签字花押的——绝婚书。 于霁尘不出所料地同她绝婚了,签署的生效日期是在改稻为桑开始之前。 于霁尘在绝婚书里列了自己许多条过错,最后为补偿,自己净身出户,把名下所有宅田家财,包括大通商号、狮峰茶山在内的一切,全给了水图南。 如此,于霁尘勾结官员谋取暴利的事,倒是和水图南以及大通商号间,撇得一干二净。 戚悦己没想到会是这样,她以为家里要再经历一次跌到谷底的难关,还准备安慰好大姐姐后,姊妹俩重头再来呢:“母亲想尽了办法,皆不得进入飞翎卫见你一面,但都不得法,我们以为你会受到很大的牵连,甚至······” 甚至丧命。 戚悦己一时想哭又想笑,不知是该难过还是该高兴,难过于大姐姐命运坎坷,高兴于大姐姐性命无虞。 “她到是遵守承诺,”水图南收起绝婚书,长长叹出口气:“你讲的没错,大通以后,是我的了。” “悦己,”稍顿,水图南道:“这回你可不能继续装傻,独自在外面打零活糊口了,你得到商号里帮我。” 于霁尘入狱,江逾白和老冯也相继被判,双双流放关北之北那苦寒之地,大通群龙无首,正等着水图南回去主持大局。 朝廷不会朝令夕改,不会因官场动荡而撤走五十万匹丝绸生产的政令,更不会取消改稻为桑,大通的织造,仍旧对朝廷有用。 戚悦己却问:“出了这档子事,朝廷会继续信任大通?” 她想问的,是朝廷会否继续信任水图南,毕竟她和于霁尘,曾经是“夫妻”。 “会的,”水图南坦荡道:“于霁尘被判罪,你应该听说了,是我给衙门提供的证据。” 戚悦己轻轻倒抽一口气,想说的话堵在喉咙口。 除去疑惑与不解,她不晓得该如何是好,她大姐姐向衙门提供有力证据把她姐夫送上断头台,而大姐夫却在绝婚书里净身出户,把财产全部留给了大姐姐。 这两人,在干什么? 戚悦己隐约感觉大姐姐和姐夫间,有什么旁人不得而知的秘密,她倒是没那个好奇心去打听,若是大姐姐有用得着她的,定会主动开口,大姐姐不说的,自己问也是白问。 回到家,戚悦己守口如瓶,其她人接到水图南,欢欣鼓舞。 陆栖月急病了,又因为长久照顾水德音,腰疼得下不得床,躺在那里拉着女儿的手,不停地哭。 哭自己命苦,哭女儿命苦。 水德音在陆栖月的照顾下,倒是康复得不错,叼着竹制的烟袋杆子坐在屋门外,吞云吐雾地说风凉话打小算盘: “于霁尘要被杀头了,他的金山银山,照理说也是该你水图南继承,大邑来的大官还敢明目张胆把它们私吞?不撑死他们才怪,水图南,于霁尘到底有几多家产,阿晓得啊?!” 他把烟锅里的烟灰,用力磕在鞋帮子上磕出来,咚咚作响:“水图南你聋啦,你老爹爹同你讲话喀,别装作没听见!” 戚悦己把阿娘戚淼做好的菜,端到厅里供飨,出来时忍不住噎了句那个好吃懒做的男人:“听见又怎样,难不成你还要大姐姐,把家产交给你打理?” 水德音立马志得意满道:“是你讲的哦,可不是我要求的,你非要把于霁尘的家产交给我打理,我便勉为其难帮帮你们,谁让我是你们的亲爹爹呢。” “呸!”戚悦己往旁边啐一口,大步进了厨房。 被这么一啐,水德音生了气,哼地站起来,大步流星走进堂厅。 他左看看又看看,找来个褡裢,把为迎接水图南平安回来而买的各色糕点全部装进去,往肩膀上一甩,转头看见小六,喝问了句:“阿吃不吃?” 水小六摇头:“那是娘卖来供神的。” 感谢满天神佛保佑,保佑了大姐姐平安回来。 “嘁,不吃我就出门了。”水德音冷嗤,大步朝外去,也没了平时一步三晃直想摔的假样。 大家都在为庆祝大姐姐回来而杀鸡宰鱼忙碌,只有水小六独自在屋里吃糖,不由追着爹爹跑两步,奶声奶气问:“你去哪块?” “上坟!去看你阿婆!”水德音扛着沉重的褡裢,头也不回,健步迈出门槛。 “二姐姐!”小六冲到屋门口大喊:“爹爹背走了所有点心,爹爹要去上坟!” 水德音要在水图南刚出囹圄的大好日子里去做什么? 屋里屋外所有人齐刷刷停下手里活,连在屋里和陆栖月说话的水图南,也被小六一嗓子喊到门口来。 厨房的大窗户前探着掌勺戚淼和帮厨王嫖的脑袋,厨房门口凑来洗菜洗得两袖湿的水小五,水三水四蹲在院子的下水口洗刚杀好的鱼,两双小狗般的黑眼睛错愕地看过来。 水德音被众人的目光包围,脸上的神气更明显,似乎在强调“老子生气了,都来哄我”。 他身后的堂屋门口,站着扶着门框嘬麦芽糖的小六。见众人不动,小六又理所当然喊了句:“二姐姐,你快来看呐!” 肉眼可见,水德音的脸险些挂不住,瞧瞧,连屁大点的水小六,都晓得家里谁能治住作妖的水德音。 第178章 戚悦己从厨房走出来,穿着围裙,手里还提着菜刀——她正在切菜,被白灿灿的日光刺得拧起眉,问:“你要去哪来着?” 水德音不敢看二女儿,搂着肩膀上的沉重的褡裢,无风自晃起来,仿佛站不稳了,下一刻就要摔倒在地,佝偻起腰背,可怜巴巴道:“去给你阿婆上坟!” “不是年节,不是忌日,上什么坟?”戚悦己耐心问。 水德音见没人来扶自己,舔舔嘴自己站稳,哼道:“上坟要什么理由,我想去就去!” 戚悦己朝外摆手:“好,你去吧,走吧。” 水德音下不来台,又吃力地把褡裢往肩膀上一颠,步履蹒跚朝紧闭的家门去。 水老太的坟扎在城外,水德音才不会走那么远,他只要出了家门,必定不是去上坟,而是慢慢走大声哭,让街坊邻居都来看,都来劝他,都来指责戚悦己不孝。 他最擅长栽赃嫁祸了。 水图南得给这人渣一个台阶下,免得他出去祸害二妹妹的名声,她迈出厢房门,用陈述的语气劝道:“快到中午了,太阳毒辣,你去哪!” 分明是陈述的“你去哪”,意思是要劝他留下,却被水德音转口反咬:“你二妹妹赶我走,让我走吧,我能去哪,只能去城外找你阿婆!” 满院子人被他理所当然的言论雷得无言以对,这般会颠倒黑白的嘴,怕是不输江州第一大状师。 “今日大姐姐回来,全家高兴,你莫要胡搅蛮缠,”戚悦己警告他,“不然以后再不给你买烟丝。” 烟是水德音的命,死都不可以不抽,他悻悻的,黑着一张脸站在院子里,一动不动。 戚悦己也黑着脸,一动不动。 两人僵持着。 片刻,水三主动起身过来,把褡裢从水德音肩上取下来:“你回屋吧,过会吃饭。” “小六,”她冲屋门口招手,“来拉爹爹回去歇息。” 水小六听话地来拉爹爹,水德音的赌气行为成功引起大家关注,被孩子们好言好语劝了,觉得自己还是这个家里最重要的人,有了台阶下,这才冷哼一声,悻悻作罢。 水图南探身看向屋里,母亲陆栖月又是自怨自艾的满脸泪水,她没有再上前宽慰,而是穿过小院子,来到厨房。 “你怎么过来啦,饿啦?”戚淼舀出块刚出锅的鸡肉块,“来,先尝一块,还有两道菜就开饭!” 给完水图南,戚淼又转身给了水小五一块,顺手捏了捏小五光滑的脸蛋。 水图南咬着烫口的肉,点点头,看了会戚淼继续和王嫖搭档着在灶台前做菜。 戚悦己有点生气,切菜像剁菜,砧板咚咚响。 水图南吃完肉块走过去,把晾在篮子里的韭菜翻过来:“我想把爹送奉老所。” 戚悦己剁菜的声音小下去,她倒是从没想过这茬。 陆栖月教养大的孩子,对老人倒是孝顺,水德音再怎么作逼倒怪,孩子们也没提过把他送奉老所。 奉老所里专门供老人生活,有私人开办,有官府开办,官府开办的主要接纳些鳏寡孤独的老人,这些人年轻时大都是军卒或者胥吏,私人奉老所便是什么人都接纳,前提是付钱就行。 若水德音进奉老所,必是要进私人的,史泰第倒台后,衙门对水德音的限制便不再管用,他存在九海钱庄的八百金已可以取出,住奉老所也不受限制。 戚悦己回头看一眼阿娘戚淼,在切菜声中低低道:“母亲会轻易答应?” 她口中的母亲,指的是陆栖月。 “母亲那边我去说,”水图南低声道:“下午我去趟状元巷,准备搬到珍珠巷去住,几个妹妹便跟着母亲一同过去,阿行啊?” “悦己,”王嫖在那边问:“切好了啊?” 水小四提着洗好的鱼进来,戚淼要开始做鱼。 “好了。”戚悦己把早已切好的葱丝姜片等,放在盘子里递给小五端过去,她对水图南道:“等晚上你回来,我们再商量。” 62、第六十二章 当日下午,水图南回到状元巷,并没有再踏进那道熟悉的门,而是去商号里找来伙计,帮她把行李打包装车。 常跟在她身边的女伙计名唤穆纯,是从下面分号里选拔进总铺的,为人本分,做事让人放心,又跟在水图南身边有一段时间,只需东家交待一二,她便能把事情办得滴水不漏。 十几名伙计在状元巷收拾整个下午,最后归拢出八口大箱子,其中四个装水图南东西,另外四个里,三个装的是秧秧的,一个装的是于霁尘的。 那夜官兵闯家门,已经把值钱之物洗劫一空,箱子里收拢的,无非是些衣物用品,书籍零碎。 至于那两只被摔死的小鹦鹉,穆纯说没见到,大约是哪里来有野猫,把它们叼走吃掉了。 水图南把穆纯列的单子大致扫两眼,便让伙计们把她那四口箱子,装车拉去珍珠巷的宅子。 秧秧的箱子和于霁尘的箱子,就留在她们各自住过的房间里,随着一把大铜锁,一并锁在了这座曾经欢声笑语弥漫,而今满地狼籍的小宅子里。 铜锁合上时,天上落起蒙蒙细雨,巷子口的石榴树在细雨微风中摇晃,与水图南在水园偶遇于霁尘时的场景,竟然有些相似。 戚悦己家并不大,只有三处屋子能睡人,水图南让人简单收拾出珍珠巷,落暮时,她特意回到二妹妹家。 第179章 寻常人家并非顿顿大鱼大肉,中午的菜还剩有,贫苦人家长大的戚淼过得了苦日子,也会过苦日子,把剩菜热热,便又是美味的一顿饭食。 饭后,因腰病卧床的陆栖月,牵肠挂肚地使唤三女儿去给水德音擦背洗脚,水德音非常懒,大热天出得满身汗,连衣服亦是酸臭了,也不愿主动去洗澡。 家里人人不解陆栖月为何这样对水德音死心塌地,甚至觉得陆栖月是受了水老太荼毒,才对水德音毫无底线地包容,陆栖月也不解做何释。 她没法告诉大家,自己当年在走投无路时,是水德音对她伸出的援手,重新给了她对生活的希望。 因为那走投无路的窘境,是她曾和人私奔结果又被抛弃的不光彩事。那时爹要打死她,是水德音带了她离开,那时起她就立下誓言,要报答水德音的恩情。 这厢里,水德音在院子里抽烟乘凉,还使唤了小六在旁边给他扇风打蚊子。水三端来一盆水:“爹。” “……啊?”水德音躺在躺椅里,慢吞吞爱搭不理地应。 水三道:“上衣脱了,给你擦背。” “啊?”水德音没听清楚般疑问一声,开始装聋作哑,装疯卖傻,他怕三女儿像她二姐姐那样,打来盆水放他面前让他自己洗,爱洗不洗。 陆栖月把他伺候得太周到,他便是连擦背洗脚,也是等着别人来给他脱衣衫鞋袜。 水三还算有耐心,重复道:“母亲让给你擦背,把上衫脱下。” “啊?”水德音坐起来,却是继续装听不见。 “上衫脱下,给你擦背。”水三边说着话,边动手给水德音脱上衣。 他倒是晓得张开胳膊,一动不动任由脱衣。只要不让他自己动手,他便是没有任何意见的。 王嫖回自己住的地方去了,水四水五自觉地在收拾碗筷,戚淼在给水德音和陆栖月煮药,水图南和戚悦己,进了戚悦己和妹妹们睡的屋子。 “下午时,我去找过我老板了,”戚悦己主动道:“明日再去小作坊收个尾,清算了工钱,后天可以去你的商铺里帮忙。” 她们姊妹间倒是没有虚与委蛇的假客气,大姐姐让她尽快去大通帮忙,她便二话不说辞掉当前的活计,并主动告诉大姐姐进展。 并不会觉得自己积极主动时,会显得巴巴想要进大通去,大姐姐晓得她对经营不感兴趣,只是大姐姐需要帮忙,她便答应了。 水图南点点头,打量着屋里陈设。 屋里面积挺大,三张床摆下来便显得逼仄,戚悦己睡一张床,水三水六同睡,水四水五分躺一张床的两头,几个小家伙三不五时会有人去找戚阿娘睡,并不拥挤,住得比她们在南城贫巷时要好太多。 “后天直接去总铺,晓得在哪边啊?”屋里没凳子,水图南在张小床上坐下来,只见被褥枕头虽非全新,倒是松软整洁,也不潮湿。 陆栖月照顾水德音那活祖宗已是心力交瘁,几个小丫头全是戚淼和戚悦己母女俩在养活,她们把几个和她们关系不大的小丫头,养得很好。 戚悦己:“晓得的,大通总铺和水氏织造总铺背靠背挨着,无论从哪边进去,都能找到你。” “送爹爹去奉老所的事,”水图南问:“你觉得怎么样?” 戚悦己:“我没得意见,住奉老所的钱,我和你对半付。” 水图南笑起来:“那我可得给你开高一些的薪金了。” 戚悦己也跟着笑,稍顿,她问:“姐夫……于老板别无家人在此,几日后,我们要不要,去给他……” 收尸。 戚悦己想着,大姐姐和于霁尘毕竟夫妻一场,于霁尘对水家姊妹几个也不错,她姊妹几个也不能为了避嫌,就任衙门把于霁尘的尸身扔到乱葬岗吧。 大姐姐若是心里难受,或者有别的介意,戚悦己和王嫖商量了,她两个去收尸就好。 谁知,水图南摇头道:“不必我们操心,于霁尘是恶贯满盈之徒,也是狡兔三窟之辈,她的尸身自有人替她收拾。” 那个人,不一定会死,不,有霍偃在这里,还有位什么大师姐李持岸,于霁尘肯定不会死,所谓的菜市斩首,想来不过是那家伙摆脱“于霁尘”身份的障眼法。 见戚悦己露出错愕神情,水图南低头笑了下:“我们之间的事,不便和你详说,但总之不是你看到的这样简单,你大姐姐可不是忘恩负义薄情寡义的人呐。” 戚悦己松了口气般,苦笑摇头:“你真的吓到我了。” “打算几时接母亲走?”戚悦己又问。 “过几日她腰伤好些,能动了再走,这段时间还得继续麻烦你。” “记得给补偿,”戚悦己促狭道:“要高薪金,好待遇!” “啊!!!” “啪嚓!” 水图南刚想说好,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女孩的尖叫,以及碗摔在地上的碎裂声。 水图南戚悦己两姐妹飞快冲出来,只见水小四两手捂眼,颤抖着站在院里,脚前碎着只碗,浓烈的汤药味弥漫在夏夜的小院子里。 家门外那棵桂花树上,知了一声高一声低地叫着,院子里的小枣树下,水德音躺在躺椅上,脱了裤子,那恶心人的玩意赤裸地露在外面,旁边地上,放着不晓得他让谁给他提的小夜壶。 水图南下意识捂住二妹妹的眼睛,刚准备开口喊水德音穿好裤子,却见戚淼从厨房冲出来,更快一步过去把水小四搂进怀里,紧紧捂住小四的眼睛,严厉喝道:“把你的裤子穿上!” 第180章 水德音躺在躺椅上一动不动,不满回喝:“穿上了!” 戚淼加重声音,厉声呵斥:“把裤子穿上!!” 水德音不耐烦,啧嘴抬头瞪戚淼,见水图南也在堂屋门口,他悻悻动动身子,把裤子拽起来,嘴里嘟嘟囔囔骂了几句什么。 小四已经被吓哭,戚淼揽着她进了厨房,水图南松开捂着戚悦己眼睛的手,后槽牙紧了紧:“他经常这样?” 戚悦己摊摊手,已是见怪不怪:“有时早上起来,他只穿条亵裤在院里晃,几日前,还不穿裤子坐在大门外吹风,被斜对门十三岁的小姑娘碰见,惹得人家娘亲和阿婆骂上门来。” 人家爹爹和阿翁直接要揍他,周围的邻居也颇有怨言,因为他曾趁大家不在家时,拉屎扔进别人家院子。 摊上水德音这么个不要脸的邻居,周围的住户也很糟心,曾不止一次向里正告过状,奈何以前大家都晓得这家的大姑爷是个有钱有势的,敢怒不敢言,而今却是不同以往,逮着水德音揍一顿也没什么。 “母亲和我娘买了十斤鸡蛋登门去道歉,好话说了十几车,才勉强换来邻居的原谅,”戚悦己无奈到失笑,“不过好在你提出送他去奉老所,不然我也实在没办法。” 若是她提,陆栖月那关首先过不去。 戚悦己在水园时,晚上睡在自己娘戚淼的院里,白天读书识字学习看账经营时,则是跟着陆栖月,由陆栖月教导,她不能完全不在乎陆栖月的意思。 说到这里,戚悦己担忧道:“住到奉老所后,你也要有个准备,他不会老老实实待在那里的。” 水德音不是个老实的。 有一日,戚悦己上夜工,凌晨下工回来,洗漱后到茅厕蹲许久,轻手轻脚回屋时,不慎听见厢房里水德音的说话声。 他缠着他的妻做那个事:“刚才没弄好,再来一回嘛,再来一回。” 他的妻拒绝:“太累了,你让我睡吧,过两天再来好不好?” “这有什么累的呢,”他百思不得其解,理直气壮道:“不然你给我点钱,白日里我去找暗门子。” 男人寻娼觅清倌的速度快过秃鹫寻腐肉,水德音一条腿还有些瘸,倒是不妨碍他做下作事。 除却这个,有水德音在,戚淼也不好过日子。 曾有个相中戚淼的男子送戚淼回家,被水德音追着吐口水,几次三番,戚淼的事便黄了。 水图南无法想象水德音给这一家子带来多少麻烦事,拍拍二妹妹的肩膀报出个蛮贵的奉老所名字:“明日我就送他过去,若是在奉老所也住不下去,便腾个宅子给他单独住。” 此前陆栖月执意要照顾水德音,戚淼戚悦己看在夫人的份上,竭力容忍着水德音,水图南得替母亲偿还这份情谊。 . 在水图南和戚悦己商量如何安排水德音时,远在江宁城另一端的总督衙门大狱,同样比往常更加热闹,热闹之下,笼罩着阵阵愁云惨淡。 两排监号里,所关全是昔日千呼万唤的大老板。 宝通掌柜老毛抖着镣铐,感慨万千问隔壁的人:“朝饮狮峰水,夕入锒铛狱,于老板你说,究竟什么才叫高人一等?” 老毛隔壁,披头散发的于霁尘因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,所以没有挨板子,囚衣还算干净。 她靠在湿冷墙壁上认真想了想,道:“好吃不过家常饭,知冷知热结发妻,高人一等想来莫过乎此。” 只是可惜,她与水图南做不成“夫妻”,只能做仇敌。想到这里,不由摇头,脖子上狗链般的枷锁哗啦啦响。 于霁尘的话惹得周围人哈哈大笑,走道对面的瓷行卫老爷抱着被扭伤的胳膊,沦落到这一步,说话便也不用顾着面子:“于老板莫非觉得自己娶了位良妻?实话告诉你,水家那大丫头,打她小时候我就看出来,她不是个省油的灯,不是个会踏实和人过日子的,你呐,小于,你被水德音那个老王八蛋骗啦!” 于霁尘盘起腿,脚腕上的铁环磨破肌肤,在裤脚上洇出血水,揶揄道:“啥叫会过日子,能做饭能洗衣,秋收还能把地犁。能喂鸡能喂猪,受了委屈不能哭?难道这才叫会过日子?” 二十几人哄然大笑,试图转移对审判和刑罚加身的恐惧。 卫老爷笑声更大:“你还不晓得吧,你的罪名之所以是我们之中第一个坐实的,正是因为水图南在外面,主动向官府告发你啦!” 于霁尘没出声。 见昔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年轻人吃瘪,卫老爷更加得意,仿佛看别人的热闹是他此生最大的兴趣:“我白日去过堂时,听总督衙门的人说了,水图南检举有功,已经成大通新东家啦!” 众人议论纷纷。 “啊!真的假的?” “我就说于老板怎么半板子没挨,原来是有人在外面‘打点’了呀!” “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难临头各自飞。也正常。” “嘁,水德音就是那极会落井下石,踩着别人肩膀往上爬的,他的女儿能好到哪里?” “她一个女人,即便告发丈夫有功,官府会让她顺利接手大通?那五十万匹丝绸生产的任务,可还压在大通头上呢!” “这还用问么,那女人那么骚的一个货色,肯定是把大邑来的官爷,一个个都‘伺候’开心喽。” 第181章 最后一句话,是江宁商会会长侯艳洁的儿子侯琐说的,他和于霁尘确有过节,自然不遗余力污蔑水图南。 话音才落,只听猛然几声锁链被砸的声音响起,各位老板眼睁睁看着于霁尘砸脱两道门锁,冲进暗示水图南陪人睡的侯琐的监号里,抡起铁锁链把人朝死了揍,侯琐的反抗弱得简直像笑话。 小胖子她有劲呐。 那家伙,缠绕着铁锁链的拳头一拳拳发狠下去,侯琐脑袋上的血直接滋到隔壁他爹的脸上,吓傻了他爹侯艳洁,吓得众人嘶声力竭惊呼起来。 惊动狱卒,来了四五个人,七手八脚地阻拦。 他们把于霁尘拖到两排监号中间的走道上,当场揍个半死不活,末了还不算完事,两个狱卒拽着于霁尘脚腕上的铁链,像拖死狗一样,把人拖去了走道尽头的刑房。 原地留下一摊被打出来的血。 那被拖出来的黑红痕迹,在火把光亮下蜿蜒伸向走道尽头,不多时,刑房里传出男人剥皮抽筋般痛苦的嚎叫。 “于,于霁尘不会被打死吧?”有人吓破了胆,捂着耳朵颤抖。 卫老爷嗤笑,眼角皱纹里藏着快要溢出来的油腻和阴毒:“活该,我们每个人都被打得浑身伤,凭什么就他不用受刑?该是我们受过的刑罚,每样都让他尝尝才行!” 随着时间的推移,刑房里凄惨的嚎叫声愈发低,这厢被于霁尘暴揍的侯琐不晓得死没死,趴在地上一动不动,也没狱卒来查看他,侯艳洁哭得昏厥了过去。 两个时辰后,深夜,于霁尘也被拖回来丢进监号,身上只剩条裤子,上身血肉模糊,皮开肉绽,面目全非,人被扔在地上时,胳膊腿被扭成怪异的角度,仰面露出一大块塌陷的胸膛,一动不动,像是死了。 翌日,放饭时: 临时调来的年轻小卒纪忠,被偷懒的老卒打发来给监号里的人放饭,这才发现,被于霁尘揍的侯琐,以及于霁尘本人,身体已经双双凉透。 众目睽睽下,死了。 63、第六十三章 直到行刑那天,告示栏贴的告示上,要杀头的名单里没有于霁尘,流放徒刑的名单上也全不见于霁尘名字。 几名大通的老伙计,在总铺厨房顾大娘的组织下,悄悄来衙门打听。 “于霁尘呐,”皂隶头子纪奋抽着老伙计们给点着的上等烟丝,胳膊下另外夹着两斤,吞云吐雾道:“几日前死在大狱里了,验明正身后,拉去乱葬岗埋掉啦。” 驼背的老伙计不敢相信,忍不住哽咽了声音:“吏爷没得是在宽慰我们吧?” 这话问得委婉。 “人命关天,怎会骗人,”纪奋拍拍老伙计肩膀,略有感慨,“于老板我也是认识的,在衙门一起吃过酒,所以我让犬子亲自跟着狱卒去埋的。” 老伙计十分感谢,几人又暗中打听着,见了几位衙门官差花钱求证,至当日傍晚才不得不相信,于霁尘死了,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死了。 纪奋当日便把这件事悄悄告诉了水图南,次日上午,商号便有人向穆纯告密顾大娘等几个老伙计,不知避嫌,去衙门打听了于霁尘的下落。 大通正是和于霁尘撇清关系的时候,不乏有人想趁机在水图南面前露露脸。 “这件事,是否要处理?”禀报完,穆纯垂手站在桌前,静听吩咐。 水图南手里捧着九海递来的汇报书在看,沉默少顷,伸手提笔,穆纯上前来研墨。 且听水图南道:“你从我的账上支五十两,暗中去找那位顾大娘,让她给于霁尘找个好点的墓穴,把人从乱葬岗迁葬过去。” 新接手大通,有些事她不得不耍着心计来做。 老伙计迁葬于霁尘的事铁定是瞒不住的,水图南就是想通过这种办法,让如今的衙门官员,以及大通的伙计们,晓得她明面上在和于霁尘撇清关系,暗地里又非完全不管不顾。 做事只凭真心亦或只讲计谋的,结局要么伤痕累累,要么一败涂地,想要把事做成,需得真心和计谋三七分着来,这是于霁尘教给她的。 至于告密的人,水图南道:“留意着点他就行,若他再有此类行为,不必向我汇报,直接开除就好。” 大通不留投机倒把之辈。 穆纯转身去做事,满室静谧,水图南给笔蘸好墨,却一时忘记是要做什么,干脆放下了笔。 等放下笔,看见面前放着份打开的汇报书,翻到第一页看抬头,发现原来是牛朦送来的九海上个月的经营情况,于是她从头开始逐页地看。 戚悦己来送新整理好的补缺名单时,水图南才把汇报书看到第五页。 “先放着吧,我处理完九海的事,再处理名单。”水图南食指指着汇报书上的字,正逼着自己逐字逐句看。 不晓得为何,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像是会动,在纸上乱七八糟跑成团乱麻,让她怎么也看不进去,即便努力看进去几句,也如何都理解不了那句话的意思。 实在令人烦恼。 戚悦己偷瞄水图南脸色,发现大姐姐状态不是很好,倒了杯茶递过来:“左右不是等着回的急件,往后容一容再看也不迟,下工早点回去?我娘做红烧肉炖土豆。” 陆栖月腰疼还不能起床,尚在戚淼那里住,几日来,水图南每日下工,皆会买点菜和点心之类的零嘴,去戚淼那里吃晚饭。 第182章 “要得,我最喜欢吃土豆的。”水图南接过茶喝几口,立马感觉心头的烦躁被清香的绿茶浇灭些许。 戚悦己虽是新来大通任职,几日下来已和身边人逐渐熟络,有人告诉她,铺子里有伙计秘密去打听了于霁尘的下落,又有人去向老板告了此秘,毕竟大通正在努力摆脱于霁尘的影响。 人多的地方就会有明争暗斗,何况大通这般的大商号,事关“前姐夫”,戚悦己借着来送名单的由头,顺便来看大姐姐。 她想,管理这么大个摊子可真不容易,事多,有必要没必要的事都多。 水图南想起什么,放下茶杯道:“吃完饭我去奉老所看看爹,你要否一起?” 因着大姐姐找了老妈子去专门照顾陆栖月,戚悦己和戚淼皆轻松不少,今日,戚淼晚饭后有人约,戚悦己想趁机和王嫖一起去夜市玩。 想了想,戚悦己促狭着点头:“虽我并不想去看他,但是你去了,我也跟着去吧,省得他又和奉老所里那些老太太老头们,卖害我是个大逆不道的畜牲。” 水德音高高兴兴住进奉老所的第一天——当水图南提出送他住奉老所时,他高兴得不得了,陆栖月不反对女儿的决定——便把二女儿如何如何欺负他的事,广宣整个奉老所,连奉老所里照顾老人的老妈子们,茶余饭后的话题也换成了新来的水老头。 大家都在说,水老头真可怜,不到五十岁被送进奉老所,他二女儿是个不孝敬的逆女。 至于把他送进奉老所的大女儿,水德音也是一并骂了个狗血淋头的。 他说,他原本和老妻生活的很好,夫妻和睦且恩爱,前不久,妻病了,女儿们嫌偏瘫未痊愈的他是累赘,把他送来奉老所。 入夜,水图南和戚悦己来到奉老所时,灯火通明的院子里,一群老太太老头正坐在那里纳凉聊天,还有凑堆下棋的,颇为热闹。 老远就听见水德音洪亮的声音,慷慨激昂:“嗷呦,你这个算什么啦,我那次才叫一个险!” 他说得起劲,抬起一只脚踩在坐的椅子上,抱着膝盖,嘴里叼着烟袋杆子,在一群银发老太太老头里可谓虎虎生风,朝气蓬勃: “天狩十六年,我才二十多,正是一顿吃三大碗米的时候,有次我下县里收丝,认识个老头,他让我帮他去砍六道木,那可是货真价实的降龙木,老头说要不是他年纪大了,砍不来,才不会允诺我对半分,我一听,不就是上山帮他砍几根木头吗,这有何难,我腰里别把砍柴刀就上去了。” 大家对新来的人总是充满好奇的,有人捧场问:“你别也是掉下山崖九死一生。” “山崖没掉,九死一生是真的,我找到老头说的地方,抬头一看,乖乖隆地咚,那么好一棵降龙树,就长在半坡一块大石头旁,”说着,他瞪大眼睛比着动作:“我呸呸地往手里吐点唾沫,三五下就爬上去,坐在树岔上挑了几根品相好的,抽出砍刀,一刀一根枝,四刀四根棍!” “嗷呦!”有老头吹捧:“水老弟身手还挺麻利!” 别有人附和:“那是,小水年轻呐。” 水德音非常享受吹捧,摆摆手笑得满脸虚荣,继续道:“我砍完了,把刀跟枝往腰里一别,正擦着树岔准备滑下去,忽然听见树底下的石头旁有声音,我瞪大眼睛低头一看,几位猜怎么着?” 听故事很捧场的一位老太问:“呦嘿,怎么着?” 水德音两手一拍:“我看见了一窝豹子!” “哦呦!!”众人齐齐发出惊叹。 “那你怎么脱身的?”没牙齿的老头问。 水德音手舞足蹈道:“幸亏那是窝小豹子,还不会咬人,母豹不在窝里,我跳到石头上跑的,日他姥爷,那老头差点坑死我!” 秃头老头夸道:“还得是你身手好,换成别人,怕是要吓尿。” 水德音摆手,颇有好汉不提当年勇的样子:“算他爹个吊根,要是换成现在,他喊我爹我都不会去的。” 有老头似乎对六道木挺动心,问:“那你砍回来的六道木呢?现在还有没?盘这么些年,应该更值钱哦,拿出来让我们长长眼呗。” “嗐!”水德音摆手,一副无可奈何的样,“我把六道木削成两根手杖,一根上了清漆,一根上了朱漆,金贵的很,朱漆的孝敬给老娘用,老娘不识货,被我那哥哥看见,连哄带骗给弄走了,刷清漆的那根,被我大女儿和二女儿玩闹时,当成棍子给打折了。” “嗷呦!”老头惋惜不已,连连啧嘴,“那实在是可惜了,你的两个女儿怎么这么不懂事,你也是,她们弄折了那么宝贝的好东西,你就没得一人给她们揍一顿,让她们好好长长记性?!” 水德音摆着慈父样:“哎呀,降龙木它再金贵,那还能有我的女儿们金贵?手拐她们弄折就弄折了,人没得受伤就好,降龙木算什么。” 众人纷纷夸奖起他来。 “嗷呦,小水真是个好爹爹!” “你就是太仁慈了,才让女儿们欺负成这个样子。” “就是,下回等你的女儿们来看你,老哥哥帮你数落数落她们!” 众人还在七嘴八舌为水德音鸣不平,这边的芭蕉树后,戚悦己放下手里的点心,一屁股坐在树下的石头长椅上,踢飞脚边的小石子:“我怎么感觉像是吃了一口屎?” 第183章 水图南跟着坐下来,没忍住笑:“别说,你还真吃过,就是弄折爹降龙木手拐的那个表哥,他骗你吃的,还记得么?” 戚悦己回忆起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:“我被他骗吃干瘪的狗屎,差点吃进嘴里时你来了。你不由分说把他暴揍一顿,他反击你,用老头的降龙木砸你,结果一下子砸在假山上。” 木头裂了口子,下午老头回来,被那个表哥恶人先告状,诬赖是戚悦己弄坏了手拐,水德音举着手拐打二女儿,戚悦己躲到水图南身后,水图南带着二妹妹跑,水德音一追,自己敲折了降龙木手拐。 说完,两人对视一眼,咯咯笑起来。她姐妹俩只差两三岁,比和其她几个年纪稍小的妹妹而言,关系要更为亲近些。 “我不想去见他,”戚悦己把带来的水果点心推过来,“你去吧,我在这里等你。” 水图南捂着眼睛笑片刻,摆手道:“我俩这不是看过他了么,精神蛮好,便不上赶着去他面前找骂了,我直接回珍珠巷去,你是回家?” “时间还早,回什么家,”戚悦己起身,伸个懒腰,轻松几分,“白日里在商号累死累活,放了工可得好好补偿补偿自己。” 带来的东西拿给奉老所里的人,亲眼看着对方代为转交给水德音后,水图南和戚悦己在奉老所门口分道而行。 珍珠巷的宅子是水图南几年前自己买的,谁也不晓得,往日只有双老两口在看门扫院,水图南搬过来后,原本想再雇个厨娘和佣人,厨娘雇到后,她改变主意,让穆纯从牙行买了丫鬟和小厮回来。 再加上车夫,里外六七个人,珍珠巷的宅子里倒是不再冷清。 到家后,她自门口下车,车夫绕侧门停车,还没等走过去敲门,紧闭的宅门不紧不慢从里面拉开。 是看门老两口里的庆伯。 他手里提着把风灯,探出半个身子往门前一照,旋即彻底把门拉开:“就晓得是东家回来了,老婆子还不信,那我还能听错自家的马车声?” 水图南莞尔,把给水德音买松软糕点时,顺带另买的一份递给庆伯,迈步进门,在虫鸣阵阵的夜色中温声道:“给你和仲婶尝尝,栓门吧,夜了。” 庆伯连声道谢,放下灯笼和点心去栓门。 走进院子,直往厅里去,十六岁的丫鬟扶京迎接出来:“东家今日回来的晚,可要传饭?” 水图南已在二妹妹家里吃过晚饭,一时没想起来,点头道:“早上吃的有酸黄瓜还有剩?那个吃着不错。” 扶京微愣,心想东家诸事繁巨,许是忙乱了,道:“酸黄瓜是两日前早上吃的,已经没有了,东家若想吃,吩咐尚婶再做便是,只是这顿吃不着了。” “是么?”水图南轻轻疑问,摆了下手,“那就盛碗粥就好,不要菜和饼。” 车夫老潘卸下车子,把马喂上草料,过来前面厨房吃饭,正好见厨娘尚婶在刷碗,他玩笑道:“我回来的正好,赶上尚婶的宵夜。” 尚婶指指给老潘准备好的饭菜,又示意手里碗筷:“什么宵夜,是东家刚吃完,我说,东家忙一下午,莫是直到回来才吃上饭?这样不行,要不以后你在车里备些点心,总好过让东家挨饿。” “不是啊,”老潘不解:“东家傍晚下工后,在戚掌事家里吃过了的。” 尚婶擦碗的手稍微顿住,嘴里的话哒哒哒往外蹦:“扶京讲东家没得吃晚饭喀,东家又只吃半碗粥,我讲不应该的,忙一下午只吃半碗粥,怕是我手艺不合东家口味,或者讲是东家病了,这下就说得通了呢。” “对了,”尚婶道:“明朝用你一辆车呗,东家想吃酸黄瓜,我明朝趁早去西城菜市,买些小乳瓜回来。” 老潘坐下大口扒拉饭,随口问了句:“非要跑那么远做什么,这边菜市没得卖小乳瓜?” “······那边的小乳瓜比这边的好,做出来的酸黄瓜更好吃。”尚婶支支吾吾的,“总之我得用用你的车,还有好多其他的东西要一并买些。” 老潘从饭碗后面抬头,纳闷地看过来:“西城菜市那么远,你腿脚又不方便,在这边买就好了嘛。” 尚婶扯不得谎,已经露出几分慌乱,甩着抹布搪塞道:“你不要凶巴巴地看着我,吓人吧啦的,我绝对不会昧东家的钱,更不会对不起东家,就是得去西城买,你让不让用车?” “让,”老潘笑,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凶神恶煞,“明日我亲自给你套好车,让扶京和小石陪你,给你提东西,” 说完,还学着江宁调问了声:“阿行啊?” “那就先谢谢你了,”尚婶暗中松口气,指了指老潘身后的瓷盆,“饼不够吃自己拿啊。” 老潘点头,心想尚婶为人老实,之前在高门深宅里做饭,被管厨的欺负得狠了,才不得已另谋出路,应不会做那欺主昧钱的事。 难道尚婶在这边菜市也被人欺负了?想到这里,老潘决定明日到这边菜市走一趟,仔细查查尚婶买菜舍近求远的原因。 64、第六十四章 翌日早,老潘特意换上一身体面衣裳,提着个菜篮子,装模作样来到这附近的菜市。 “你是哪家的人,以前没得见过你呢?”闻得老潘一下子要买两百斤土豆,卖土豆的汉子笑眯眯给老潘扇着风,殷勤问。 第184章 附近住着不少富庶家户,但这种门庭里的柴米油盐供给,并非是他们这种没有门路靠山的小商贩,能分得一杯羹,但若有捡漏的机会,对他们而言便是天降富贵,需得好生巴结。 老潘抛着手里的大土豆,不冷不热道:“珍珠巷,水东家宅里的,你给我送上门去?” “水东家?”汉子脸上撤了笑,变得谨慎而挑剔,停止扇风的同时,打量过来的眼神里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:“你是讲大通那个大老板,水图南哦。” 老潘虎目回视之:“珍珠巷还有哪个水东家?” “晦气!”没想到,汉子一把夺走老潘手里的土豆,用破烂包边的芭蕉扇把人往旁边撵,“我摊子小,没得几百斤土豆,你上别家买去吧。” 老潘把菜市跑个大半,无论摊子大小,菜贩们竟都不愿卖菜给他。 他问菜贩们原因,大家谁也不肯说,只用那种嫌恶中带着惧怕,惧怕中又带着唾弃的眼神剜老潘。 老潘也不为难寻常菜贩子,径直进了菜市门口的督市队差房。 他表明身份,给屋里的四五个人散一圈烟卷,把空菜篮子往桌上一放,没有半句话,督市队的几人面面相觑。 “那个,潘哥,”督市队的小头头夹着烟卷倒来杯茶,犹豫道:“这个事,是那些贱贩不识抬举,你也不要生气。” “这么讲,你们也都知道?”老潘虎目一扫,众人两股战战。 江宁商行死了一茬,大通的新东家如今是江宁商行里,最大可能成为商会新会长的人,整个江宁,凡是吃买卖饭的,谁不小心巴结着点? 另一人上来劝道:“那些菜贩都是些二胡卵子,正经本事没有,尽在些小事上窝赖人,他们记恨于大东家低价购田的事,自己又没得能耐反抗,只会在时候欺负人,贵宅的尚婶同他们吵过的,可是,也只能吵一吵了。” 说到这里,督市队的人你一眼我一语地,把事情道了个清晰明了。 于霁尘低价购田,谁也没敢说个不字,如今于霁尘身死,百姓把对于霁尘的憎恨,全部转嫁到于妻水图南身上。 尚婶来买菜,免不得和贩子们闲聊两句,在晓得尚婶是水宅的人之后,一夜之间,整个菜市达成默契,拒绝卖菜给尚婶。 光是菜市还不行,连卖柴禾卖炭、卖香油调料,甚至是菜市外卖瓷盆碗筷的,尽不做尚婶的生意。 老潘气得不行,又不想让水图南知去徒增烦恼,傍晚回家后,他私下找到尚婶说起此事,孰料不光是尚婶,连扶京和小厮小石头两个,在外面也是有同样遭遇。 好像整个江宁城的人,合起伙来把水图南给孤立了,而且更让老潘意外的,是水图南也已知晓此事,是她让尚婶隐瞒身份,到更远的地方买东西。 然而,比起被周围人刻意的孤立针对,老潘发现,东家忙得脚不沾地,压根没时间去在乎被刁难的事。 立秋后,江宁的昼夜,依旧闷热得像蒸笼。 听说大邑的季丞相乞骸骨【1】了,东宫大举清算季党,身在澈州的曹汝城被下澈州大狱,旋即槛送大邑审讯,罪名和季党撤其江州总督职的一样。 ——拖延朝廷政令。 一个姓蓝的官员调任江澈两州总督,跟着来任江州布政使和按察使的,一个唤陈鹤,一曰余逢生。 这日,天阴无雨,闷热出奇,陈鹤主持江州商事,集齐了劫后余生的江宁大中型商号,按察使余逢生与议。 堂上是两位官员在坐,下面几十把挂灯椅里,高矮胖瘦地坐着江州众商贾。 江宁商会暨江州商会至今组织构架未恢复,只有套临时的机构在勉强运行,陈鹤来江宁后首次和商会众人会面,却能准确叫出每一个人的姓名。 布政使端坐那厢,手肘搭在桌沿,逐个与在坐商贾浅谈。 按照急缓程度,先是坐在最前面的粮行:“朝廷赈灾的粮食已经从北边运过来,再有大约十五日能到,江州现有米粮,还可供灾民食用多久?” 赈灾不可全靠朝廷和官府。 粮行首揆盛恒的老板,对答如流地报出个数,道:“按照近半个月来的消耗计算,余粮最多支持十天。” 陈鹤很年轻,三十岁左右,即便时时刻刻板着脸,江宁这些老狐狸亦敢当面同她耍滑头,无它,乃因陈鹤是女官。 立国以来,仅有两位女官,拜过正三品的地方正职实权大员,一位是陈鹤如今的顶头上司蓝总督,另一个便是陈鹤。但无论她头衔多大,地位多不俗,任职后影响多深远,男人始终不把她放在眼里。 私下里他们都说,“朝廷不想蹚江宁的浑水,所以才会派陈鹤来敷衍了事,她一个老娘们,能懂什么治理百姓,且先看我们怎么‘治理’她!” “治理”二字,带着另一层意思,几个男商贾凑在那里说完低笑,水图南瞬间听懂,沉着脸离他们更远些。 ——她能听懂那些不可理喻的话,乃是和于霁尘一起下作坊时有过了解。 于霁尘的模样,就这么毫无征兆地从水图南脑海里闪过,堂上陈鹤还在说话,声音不高不低,气场沉稳而有力量: “截止我到任前,江宁所有粮行储粮,加起来有八万四千余石,查抄入库的米粮,有十四万七千二百八十九石,亦交给了你们粮行安排划分,共计是二十三万余石粮。” 第185章 这两个数字报出来,盛恒的老板及他身后其他粮行老板,已尽皆变了脸色,姓陈的怎么这样清楚他们的老底?! 姓陈的既然如此清楚,那为何此前粮行往衙门报储粮量时,陈鹤没有戳穿他们?!陈鹤连他们手头的存粮数量都晓得,那会不会晓得他们其实还另外有粮?! 粮行的人想交换眼神,一时又不敢,因为陈鹤的话没停:“此次灾,江州需赈灾民共计三十八万人,按照每人每日赈四两,每日便是七千石消耗,尔等既报严格执行着本官所定的赈灾方案,” “那么,”陈鹤语态丝毫未变,看着盛恒老板,问:“眼下余粮,只够耗十日左右?” “……陈布政恕罪!”眼见瞒不过,盛恒老板动作顺畅地顺着椅子跪下来,咚咚磕头,“是小民口误,报错时间,不是十天,是十多天,能坚持到赈灾粮来!” “是呢,该是如此。”陈鹤身体稍向后靠。 随着陈鹤的动作变化,堂里那股头悬利剑般的压迫感涣然冰释。 继而,在盛恒老板刚暗暗松出口时,陈鹤又道:“江宁之重要,诸位心里或许比本官更清楚,朝廷为维持江州行省稳定,这批赈灾粮,是从关原粮仓硬调来的。” 三北之地烽烟常年没断过,关原粮仓身系北三防之安危,所有储备余粮是为三北军之军粮,绝不轻易向外借调。 如今即将调来的这批赈灾粮,原本主要是供给幽北军的。 政治之事说简单也简单,但坏就坏在“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”,紧紧纠缠在一起,彼此利益无法分割清楚,你想办他两个人,代价必是自剜十斤骨肉。 陈鹤来接江宁的烂摊子,难就难在这里。 陈鹤倒是不顾忌谁的面子:“军粮调给江州赈灾,但若有一两粮对不上账,本官绝不放过他。” 此时,不懂经营事宜的按察使余逢生,恰如其分地补充了句本职差事:“提刑衙门的大狱,比布政衙门的更宽敞。” 两人轻飘飘几句提醒,吓得粮行众人面面相觑,噤若寒蝉,接下来其它商行答话,个个得夹紧尾巴三思而后言。 水图南心里不免赞叹,这位陈布政,似乎比前任布政使史泰第,更有真本事。 简单提过粮行,接下来是工建行,陈鹤亲自追问百姓灾后复建房屋的事,一应建筑材料的市价,以及各类匠工每日的工价,她竟然了若指掌。 问罢工建行之后,便是南盐代表的盐行、大通代表的茶行、卫氏代表的瓷行,以及新晋上来的九海钱庄,挨个等着答布政使问。 关于江宁的织造,以及五十万匹丝绸生产的事,陈鹤却是只字未提。 按照胥吏写好的议事流程,至傍晚散议时,大家也才聊到瓷行。 “这位新布政,都这么晚了,也不说留大家吃顿饭……”几个人凑在一起嘀咕着离开。紧随其后出来的的,是不得不回来继承家业的卫光文。 他神色疲惫,把手里几本簿子胡乱卷起夹在胳膊下,几步追上水图南:“一起吃晚饭?” “还要抓紧时间回趟铺子,”面对从小认识的光文,水图南说话倒是直来直去,“有事?你说。” 卫光文倦容难掩,自他爹被流放去三北,他在动乱中不得不接管卫氏瓷行,这青年脸上便没了水图南熟悉的笑颜:“没事,就是不想回家吃饭。” 对于卫光文的遭遇,水图南做不到感同身受,安慰的话语总是苍白,如果管用,又哪里来的什么“浴火重生”、“凤凰涅槃”的可歌可泣的赞颂,无论光文心里是否接受得了加诸于身的所有,他都得自己慢慢消化着。 水图南唔了一声,径直朝大门口去。 她走的慢,及至仪门,被位女吏唤住:“陈大人有请,不知水老板可否拨冗?” 这位陈布政还挺客气,客气之下,又是官要见商的不可推拒,别过卫光文,水图南跟着女胥吏重新转回衙门。 衙门地大,东拐西拐,来到一处凉亭。 亭下石桌石凳,桌上几样简单菜品,按察使余逢生在抱怨应该带位庖厨过来,陈鹤挽起袖子盛来碗粥递给余逢生:“再多吃些时日便会习惯的,江宁的饭菜味道还行不是么,” 说着听见有脚步声过来,她偏头,看到水图南,指了下身边的一副干净碗筷:“本该另外安排时间与水老板见面,奈何实在是诸事繁多,抽不来时间,委屈水老板,同我二人一起吃点这粗茶淡饭了。” 说话不容拒绝和质疑,这是官身对待商贾的正常态度,陈鹤言词态度还算客气,水图南行了礼过来坐。 “我找水老板来,是因为织造的事。”陈鹤喝口粥,也没有虚让水图南,道:“五十万匹丝绸,五十万亩桑,水老板打算如何?” 被于霁尘贱买兼并的农田,是打着朝廷政令干的,既冠了朝廷的名号,便明知是错也不能朝令夕改,否则官府失其威,比百姓直接造乱还难办。 水图南垂眸看着面前的空饭碗,并不敢当真动筷,和两道衙门的正官同桌而食:“灾民得以安抚,桑便得继续种,内廷命令既达,五十万匹丝绸便还得生产。” 不向陈鹤示好,便是要保持中立的意思。若是换成别的商贾,很该审时度势,趁此机会向新布政使“投诚”。背靠大树好乘凉,上头有人好办事,历来如此,谁也别装清高,否则只会撞得头破血流,拼不来个立锥之地。 第186章 坐在对面的余逢生,从粥碗后面抬眼看过来,似乎感到有点意外。 陈鹤无声笑了下,若无其事地夹菜吃,当官的好像都很会边吃饭边说话,不耽误吃的同时也不影响说话:“灾情尚未彻底解决,局势仍旧变化莫测,水老板的做法不无道理,可民失其田,如何安之?” “大人所言甚是,”水图南应该紧急想办法应对眼前状况才是,然而她脑子里一片空白,分析不了半点所谓当前形势,“不知大人有何高见?若能得大人指条明路,小民自是欣然遵命。” 置身事外般的余逢生,此刻眼里浮起抹玩味,看向陈鹤,眉梢轻扬,似乎是再说,瞧见没,这位水老板不好对付的。 陈鹤喝口粥咽干净口中食物,道:“织造局的总管太监汤若固,在移送大邑的路上,死了。” 移送汤若固北上的是李持岸带领的飞翎卫,汤若固会死,只能说明上面有人要他死。他那个人,不能不明不白死在江宁,也不能安然无恙抵达京师,死在路上对谁都好,飞翎卫最多落个护送不利的罪责。 可若是汤若固成功被送到大邑,朝廷和内廷,又会因此而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啊。 水图南似乎懂了陈鹤未宣于口的暗示,又似乎目光只落在江宁的一亩三分地上,恪守本分道:“朝廷的事,小民不敢僭越多言,能做的唯有恪守此前的规章条例,按部就班做工。” 陈鹤敲打不出什么,放了水图南离开。 “这水老板,年纪虽不大,油盐不进呢,”余逢生道:“她若继续装傻充愣,我们接下来怎么办,我们时间也紧张,莫不是真要等内廷再派太监来接管织造局?” 那到时候可就更加难办了。 陈鹤摇头:“五十万亩田,种过桑再种稻,不知行不行。” 余逢生的想法更直接,一板一眼,清楚得就像律法上的条文:“照我说,也别搞什么事缓则圆了,曹汝城那般的厉害人物,也因着事缓则圆两边不讨好,身陷囹圄,我们不若趁着灾情未竞,重新丈量田亩,分地于民,维//稳定安,如何?” “五十万匹丝绸呢?”陈鹤问。 余逢生把筷子往空粥碗上轻轻一拍,语气带上几分讥讽:“继续织啊,织造局不是专为皇帝分忧的么,内廷不是天天把皇帝陛下挂在嘴边么,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去。” 余逢生的想法始终没变过:“行省之内,军、政、御史三衙互相监督牵制,本不该出现独立于三部衙门之外的织造局,既然那帮阉人非要打着皇帝的名义,继续把手伸来江州,那就必须答应把织造局并到布政衙门管辖,同时受提刑衙门约束,受巡察御史监察!” “这件事急不得,还要看东宫最后的意思,五十万匹丝绸,只是东宫驱逐季党的借口,并非是真要江宁一年之内产出那么多,江宁先稳下来,丝绸的事,我们慢慢处理。”陈鹤掰半个烧饼递过来,“再吃点?” 余逢生连连摆手,她一个北方人,来在江宁,至今水土不服,饮食不服。 那厢里,水图南走出衙门,发现卫光文没走,和车夫老潘等在一处,二人抽着烟聊天,吞云吐雾的,水图南下意识拧起眉心。 “图南,”卫光文夹着才抽到一半的卷烟,指间一点火星忽明忽昧,“已经不早了,还去铺子么?一起去吃饭吧。” 老潘已经飞快熄灭烟袋,两手扇散周围的青烟,去解拴在拴马桩上的马绳。 “我在衙门里吃过了,陈大人请的,”水图南看着眼前这个面孔有些陌生的青年,道:“光文,你我自幼相识,有话但说无妨,不必像和其他人那样弯弯绕绕。” “好吧,我确实有件事想同你商量,”卫光文叹声气,眼神不敢和水图南接触,“不好在街上讲,我们找个地方坐吧。” 水图南点头,转身朝另一边:“老潘,去附近的茶居。” 老潘应了是,她继而看向卫光文:“你的车跟着老潘就好,茶居离这里不远。” 她拒绝任何光文与她同乘的可能。 大通主营茶叶,在江宁城内又岂会少大通的茶楼。卫光文摸摸鼻子,点头应好。 据他所知,于霁尘虽然恶贯满盈,但对发妻还算厚道,干干净净地给图南留了三千架织机,六万亩桑田,二百家绸行,二百家茶叶行,十一座茶山,五万亩茶林。 再加上水氏织造自己的家底,图南成为新的商会之首可谓板上钉钉。 这个时候,母亲非要逼他来找图南,还说什么于霁尘死了,打铁要趁热,钻空要趁虚,可他哪有那个底气开口啊! 作者有话说: 【1】乞骸骨:官员退休。 65、第六十五章 暴雨决堤,大水漫灌,房屋倒塌,路毁田淹,卫氏瓷行几条常走的货道被毁,短时间内无法通行,出货成了大问题。 “新的通行路凭办下来还需要一段时间,我想,瓷行可否方便跟着大通的茶叶,往外出两批十分着急的瓷货?” 夜色降临愈发早,立秋前还是天光大亮的傍晚时分,立秋后的现在已是暮色垂垂,茶居已过吃茶高峰期,来客零星,尤显得茶舍清幽。 雅致的小茶室里,卫光文直言所求,自也不敢让大通吃亏:“当然,一切照商会的规矩来,过路费用如数交给大通。” 大通的茶叶产销量多,以前的孙氏向官府申请有专门的走茶道,于霁尘吞并孙氏后,直接将孙氏向官府申请的走茶道,从官府手中买走,成为大通的私道。 第187章 水图南从一长溜的茶单中选了份七宝擂茶,吃两口只觉索然无味,便没再碰它:“此事不难,许多地方毁了路,商旅难行,借道是应该的,大通临时设有专门的人负责,就在商会,你让瓷行的人过去申办就好,若是着急,也有紧急的安排办法,照着商会的规定来,咱们万事好解决。” “有你这句话,我就放心了。”卫光文执盏吃茶,忍不住从茶盏后偷瞄过来。 被水图南敏锐地发现:“你不要吞吞吐吐,有话就说嘛,人都有需要别人拉一把的时候,我帮你,你帮我,大家互相帮忙。” “真没得其他事了,我若有其他需要你帮忙的,定是不会同你见外。”卫光文匆忙收回视线,勾了勾嘴角,似几分慨然,补充道:“只是感觉你变许多,跟以前大不相同。” 水图南微微笑着,叫人看不出真实情绪,好像对谁都是这般不急不躁,和颜悦色:“你不也一样,刚从外面回来时,我险些没认出你。” 以前白净高挑的光文,变得又黑又瘦,像乞讨了八百里路的逃难百姓。 “是啊,我们都变很多,”卫光文单手捏着盏身,恰时垂下眼眸:“你比以前更好看了。” 水图南愕然:“你忽然发什么疯?” 事出反常必有妖,光文和她,少小时分明以互相取笑对方长得丑为乐的——她笑话光文尖嘴猴腮长得像猴子,光文笑话她的脸像白面饼撒芝麻。 卫光文:“······” “唉呀!”卫光文懊恼而羞愧地在自己嘴上拍一下,立马供认不讳:“我娘想让我追求你,正好我没娶妻,你新丧夫,我们又一起长大的,彼此还算熟悉,只要你同意,我自也没得意见,我娘又那般待见你,以后你们两个肯定没得矛盾······” “光文,”水图南打断他,仍旧笑意微微,没有恼怒之色,更没有欢喜之意,“我记得你从来喜欢漂亮的,当年你离家闯荡时,我去送你,你说会从外面娶回来一个最漂亮的妻,大抵如今实现不了,便回来拿我做兜底?” 至于所谓和光文的娘“肯定没得矛盾”,就更扯了,人与人之间,再好的欢喜也经不住日常的磋磨,鸡零狗碎会养得人满身戾气,然后在相看两厌中,消磨干净那点来之不易的情分,变得彼此憎恶,面目可憎。 若是如此,那多可惜。 “我······”卫光文语塞,嗫嚅着答不上话。 虽他没有拿图南给自己人生做兜底的意思,他只是觉得娶谁都是娶,没什么差别,但仔细想来,这和他娘让他攀附图南又有什么两样。 水图南给他盏里续上茶,说话糯糯柔和的样子,倒是卫光文熟悉的:“经营上我们该是互帮互助,同舟共济,至于你的私事,我就不掺和了。” 明确拒绝罢,她敛袖起身,迈步要走时,潋滟的眼眸里,笑意真了几分:“吃完茶不必会钞,下回改你请我吃饭。” 卫光文欣然答应,待人走后,又不禁苦笑连连。 回到家,还没坐稳屁股,光文的娘侯夫人,悄无声息出现在卫光文身后,期待得有些兴奋:“怎么样,今天同图南讲了啊?” “······”卫光文被神出鬼没的亲娘吓得浑身一颤,捂着心口无奈道:“您怎么不把我直接吓死!” 侯夫人坐在旁边,边招呼丫鬟们上菜,边促狭着道:“你要是能被我吓死,我管你叫爹,不要岔开话题,我都打听到了,你今日和图南一块去的布政衙门,你们议事时在一起待整整一日,你就没得找机会,同她说说你的想法?” 卫光文就着丫鬟端来的水盆洗手擦脸,无可奈何道:“我那是被陈大人喊去议事,又不是去踏青,哪里有功夫说私事。” 侯夫人不满地剜儿子两眼:“你这个肉头子哦,莫要嫌娘拾达【1】,我出门听人讲了,新来的布政使和按察使是两个女官,心狠手辣,翻脸不认人,正好女人和女人间好办事嘞,我看,图南商会会长的位置,也基本算是定下了,” 不晓得侯夫人从哪里得来的感情经验,笃定道:“那个姓于的小杆子刚死,他牵扯着那么多事,很该是大通处处很乱,图南正是需要帮忙的时候,你这时候多去帮帮她,多给她些安慰,和她多说说话,感情自然不就来了?” 侯夫人的目的从来都不复杂,她摆手退下其她人,与儿子说悄悄话: “大通实力雄厚,于霁尘身死都没能动摇它,现在它又落在图南手里,你把图南娶回来,不就把大通娶到手了,我的傻儿子!有大通给你撑腰,还怕压不住卫家其他人?” “这些是谁教你的?”卫光文不信心思单纯的母亲,会说出这般心思曲折的话来。 侯夫人抿抿嘴,不由得稍微拔高声音,虚张声势试图掩盖:“别管谁教我的,你只管说你答应不答应!” 卫光文心中的郁结气一时积攒到极点,黑下脸讥诮道:“您莫再讲这种话了,您可晓得,于霁尘给图南留下多少东西?我们家高攀不起图南的。” 侯夫人听得不高兴:“感情上的事,怎么能说高攀不高攀呢,我们卫家瓷行在全国瓷业排得上名号,虽你老爹爹因为史泰第倒台,让流放了,但他还会回来的,只要熬过这两年,我们卫家便还是江宁有名有姓的人家,怎么配不上图南?” 卫光文比出三根手指,又换成五根,想说什么又感觉是在对牛弹琴,干脆抓起个饼,用力咬一大口,含糊不清道:“娘去替我说罢,但若能说成,儿向您保证,我肯定和图南成婚。” 第188章 这件事有多麻烦,他心里再清楚不过,同时他也没那个脸敢去攀附图南,卫光文心想,既然母亲坚持,那就她去办好了,他只管坐等结果。 即便届时不成,母亲被图南拒绝,回来后也总不该继续在他耳边叨叨个不停了,那真的很烦。 · 于霁尘死后的八月十五,中秋当日。 大通有力解决了众多商号的商道通行问题,牵头为灾民捐款捐物,帮助灾后重建,终于在新一轮的商会推选中,在九海钱庄、钱氏南盐和卫氏瓷行,以及几家新兴商号的支持下,水图南比较地顺利当选商会会长。 隔天,商会里的人暗示她要设宴庆祝当上会长,水图南并未听取,那些想要趁机示好的人没得到机会,转头开始在背后嘀咕水图南的不是,说她不会做人。 又一日,有人来暗示她,新官上任三把火,要她抓紧时间开始对江州商行进行改革,重新定立商会行规,再被水图南拒绝。 几日后,商会仍旧没等来以为中的变革,所有一切照旧运行,水图南和母亲陆栖月一起去乡下,想把陈妈妈和秀秀一家接回来。 到了乡下才晓得,陈妈妈卧病,秀秀已经远嫁,陆栖月要把陪了她许多年的陈妈妈接到江宁看病,被陈妈妈坚定地拒绝。 从乡下回江宁时,陆栖月掉一路的眼泪,絮絮叨叨说许多她和陈妈妈的相处,最后肿着眼睛道:“她不回来也好,也是诸病缠身的年纪了,好生将养着怎么也比来伺候人强,家里也不缺她一个干活的,若是她真的跟我回来,家里还得给她两口腾位置,也是麻烦。” 水图南嗯了一声,没有说话。 很多时候,水图南是看不懂母亲的,她的阿娘一面多愁善感,一面绝情冷漠,一面又软弱犹豫,是个非常复杂的人。 有时候水图南就会想,若是没有于霁尘的横空出现,很大程度上影响并改变她,她或许会像大部分女子那样,循着母亲的印迹,最终长成母亲的样子。 陆栖月敏感,小心觑着女儿神色,试探问:“最近是不是很累?” 水图南不想和母亲多说,胡乱点了头。 陆栖月说教道:“你刚当上会长,年纪小,压不住那帮男人,这很正常,可惜霁尘走了,若是她还在,你好歹有个依靠,商会里的那些人,面对你时也多少有些忌惮。” “娘,”水图南靠在马车角落里,疲惫地呼出口气,“世上没有谁是容易的,也不要指望依靠谁,靠山山倒,靠人人跑,我的事,我心里有数。” “你就犟吧,从小就不听娘的话,现在也还是。”陆栖月随口抱怨着,用手帕按按眼睛。 看女儿靠在角落里闭上眼睛,陆栖月心想,马车颠簸,再闭眼睛也睡不着,干脆拉着女儿闲聊起来:“你确定霁尘走了哈,你两个的婚册,你已经去衙门销掉啦,哦?” 婚册,那张婚册的唯一作用,就是于霁尘把名下的干净产业财产,全部转移给水图南,所以,此前于霁尘用大通的茶行抵押给三通钱庄贷钱买粮,而今是水图南在筹钱还款。 三通老板被斩首,三通钱庄被余逢生查抄,如今的三通被九海的牛朦重新接盘,大通欠“三通”那三家钱庄的钱,牛朦成了债主,那不是笔小数目。 陆栖月早已不问经营事,不太清楚自己女儿整日在为什么忙,甚至忙到丢三落四、忘东忘西,她道:“娘有件事,好奇想问问你。” “什么?”水图南声音懒散。 陆栖月琢磨片刻,问:“你当真不喜欢男人?一点都不行么?” 水图南没回答,睁开眼看向母亲,那双黑眸里很平静,无有波动,却又似是在反问陆栖月,那不然呢? 女儿的眼神何时变得如此犀利了,陆栖月有些讪然,道:“娘没有别的意思,只是看你一个人扛着大通,又被商会诸事缠身,怕你一个人太苦,想让你再找个人陪伴。” “光文他娘找你了?”水图南一针见血。 以前的陆栖月忙于经营,多和场面上的商贾打交道,与江宁那些贵夫人们无甚交集,唯独与光文的娘往来还算频繁——因为光文的娘,是当时的商会会长侯艳洁的堂妹。 至现在,陆栖月没什么朋友,不用伺候水德音后,又得闲和光文的娘恢复了往来,二人常常相约出门,此时陆栖月开口,水图南便晓得是要做什么。 “你猜的真准,”陆栖月心虚地笑笑,道:“你侯伯母说的许多话挺有道理,我想,你与其独自咬牙扛着,不如找光文给你做个伴。” 说着,她又开始感慨:“娘这一辈子,给老的送了终,也没有对不起你爹爹过,也养大了你,如今,我身体不好,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归西了,你的人生大事是我唯一放心不下的,只有看着你成了亲,当了娘,我的任务才算完成呐。” 以前催婚时,便是这套说辞,以往水图南总是被说得满心愧疚,觉得自己不嫁人就是对不起母亲,此刻,她心里冷笑,脸上表情却认真,问:“谁给您下的这个任务?我去找她谈谈。” “······”陆栖月一愣,笑着骂了句,又假嗔道:“你跟谁学的油腔滑调?还有没有点姑娘家的样子!” “姑娘家什么样子?谁规定了姑娘家的样子?全国那么多姑娘,都照着一个标准来那还了得哦,”水图南东拉西扯,总归是没半句正经话,“再说,我也不是小姑娘家了,我是嫁过人的,‘死了相公’的寡妇。” 第189章 “你不是寡妇,”陆栖月听不得这种话,“你和霁尘在她出事前就绝婚了的,你怎么能是寡妇?” 水图南重新闭上眼,嘴角噙了抹笑:“娘唉,你道我不是寡妇,可世人都讲我是个心狠手辣的寡妇,众口铄金,我便成了寡妇,寡妇门前是非多,我刚当上商会会长,光文的事还是不要再提的好,免得又被人当成话柄造谣。” 她被推举为会长,已经有谣言说,是她孝敬了陈鹤和余逢生许多黄金,还陪着粮行的盛老板、瓷行的卫光文等许多男人睡了,才换来的会长位。 她让穆纯去查,毫无疑问,那些谣言,是和她竞争会长而落败的老头们,找人放出来的。 陆栖月深知世道对女子何其不公,但还是忍不住道:“其实光文也同意和你成亲的,你侯伯母讲,她劝光文,你们两个要是成了亲,想住哪边住哪边,让光文跟着你常住我们家也是可以的,生孩子姓水也不是不能商量······” “然后卫家光明正大吃我们家的绝户,是的不?”水图南笑意浅浅地打断母亲,“侯伯母的算盘要打到我脸上来了,娘您那样精明,算账一把好手,难道半点没有察觉到?” 陆栖月自然想到了,但是不肯承认,底气不足地辩驳:“那霁尘不就没有么,霁尘还把所有家产全都留给你了,干干净净的钱财,官府想查抄也找不到半点瑕疵,全都是你的。” “我的亲娘唉,”水图南差点被气笑,“你这是在拿光文和于霁尘比?” 话音落下,水图南微不可查地僵了下身子,“于霁尘”三个字从她嘴里讲出来时,竟然有些陌生,以及,带着股似有若无的刺痛从心头掠过。 陆栖月察觉理亏,嘟哝道:“光文是比不过霁尘,估计全天下人在你眼里都比不过霁尘,可是那又如何?霁尘甩甩手走了,你还留在这里,你的日子还要继续,你的人生还有四五十年甚至更久,娘不忍你孤独终老。” 水图南假寐不成,脑子昏沉,很累,想睡,又被母亲拉着说话,只管闭着眼睛道:“我才二十,以后会找到共度余生的人的,您不要着急。” “······”陆栖月想了许久,叹息道:“罢了,你不想找便暂时不找吧,你实在不喜欢男人,娘给你找合适的同老,世上那么多人,总会有一个是你的。” 作者有话说: 【1】拾达:嘴碎 开了文章段评 七宝擂茶:就没人为我说句公道话么,索然无味的究竟是谁呐-.- 66、第六十六章 八月仲秋已过,国南诸行省尚闷在金乌热炉里时,三北之北的草原,已经凉快到入夜穿皮袍。 萧国南境之内: 秋捺钵【1】已来到相对靠南的地方,离幽北军最北边的防御军长哨营尚且有些距离,冬捺钵时还要往南走,为避免和幽北军发生不必要的冲突,贤王庐【2】便暂时扎在蹜蹜山脚下。 穹庐【3】星罗棋布,密密麻麻扎满贤王庐周围十几里地。 高大壮实的胡女早时将羊群放到水草丰盛的地方,留了几条尾巴巨大的黑嘴土黄獒在看护,自己转回穹庐操持家务,远处的伏虎岭断续传来虎啸熊咆,是萧国皇族在打围【4】。 及至傍晚,女子骑马去将羊群引回,五只威猛的黄獒犬恪尽职守,开路殿后并呼应左右两翼,成功帮助主人将羊群赶回。 一只两个月大的小羊羔,不慎被入羊圈的羊群挤了出来,黄獒见它朝人跑过去,遂未做驱赶。 不远处的火炉前,海蓝色布面袍系腰的人,正像个大马猴蹲在个炭堆前,手里小铁棍有一下没一下戳着伤痕累累的草皮,忽然后背一重,毛茸软乎的嘴灵活地咬住这人的后衣领。 “羔羔!”高大壮实的胡女笑着大声唤羊羔,嘴里的萧国话和幽北部分边城的民语如出一辙,“快些回来,小心千山把你也烤着吃了!” 蹲在炭坑前烤羊肉的,正是死在江宁的,本名霍让霍千山的于霁尘。 彼时,调皮的小羊羔已经靠在于霁尘怀里,咬着她身前的小辫子玩了。 羊肉烤得差不多,于霁尘偏头用细铁棍往炭火堆里戳看火的情况,头往旁边一偏,羊羔看见更有趣的东西,松开那根如绸缎般柔软的细辫子,去咬她右边耳垂上戴的东西。 咬一下没咬住,被于霁尘捏着嘴巴推开,赶羊的雅各笑吟吟过来,蹲到炭坑旁抚羊羔的背,佩服道:“千山的耳坠可是红珊瑚的,要是咬坏,把你卖了也抵偿不了的。” 小羊羔哪里听得懂,既然不让咬耳坠,便胆大包天用鼻子往炭坑跟前凑。 被雅各及时拽回来,她拍着它的小脑袋,问于霁尘:“江逾白何时才能回来?” 于霁尘拿起铁钎吭哧吭哧挖炭坑,道:“大约到十月了。” 雅各搂紧小羊羔,不让它傻乎乎往红彤的木炭上凑:“那他会和你一起留在这里吗?” “他不留在这里,不过会在这边逗留到年底。”于霁尘仔细且利落地挖出炭坑里的炭,露出烤得夋黑的大叶,继而改用小铲子,小心翼翼将大叶包裹的东西挖出来。 雅各腾出只手,帮忙拽了银亮的大托盘放到地上,没有说话。 于霁尘戴上手套,蹲在地上开始扒烤羊,包裹严密的大叶被匕首划开,热气腾然冲出,于霁尘皱着眉头往后躲。 第190章 这个空隙里,她偏头看了眼失落的雅各,道:“老江除去长的好看点,能说会道点,你还喜欢他什么?” 雅各本就红扑扑的脸颊,在小羊羔雪白羊毛的映衬下,显得更加红,羞涩得低下头去。 “听我一句劝,”于霁尘拆着黑乎乎的大叶,摇头晃脑,“老江配不上你。” 雅各失落地垂下眼睛,抱起小羊羔朝羊圈走去。 夜幕将落,远方垂到草地上的落日红彤彤的,把蓝天白云和大地染得五彩斑斓,风穿过旷野,可以带走所有烦恼。 穹庐里钻出来位头发花白的阿妈,走路左脚踝不灵活,踽踽行至于霁尘身边。 她来帮忙收拾烤好的半只羊,朝雅各的背影望过去一眼,嘴里讲的是幽北官话:“江公子掉进了悟兰的眼睛里,也掉进了悟兰的心里,我要早些把悟兰嫁出去,才能断掉她的痴心。” 痴心会害死人的。 “能么?”于霁尘拧掉羊肚上缝口的铁丝,隔着手套还是烫到,疼得甩手。 阿妈用刷子在金黄的羊肉上细细刷酱,笃定的话语传进于霁尘耳朵,又消散在暮色下的晚风里:“心意和婚姻是两码事,心意撑不起婚姻,婚姻若是有幸,倒是可以生出心意。” 阿妈饱经沧桑的脸庞上,表情近乎坚毅,像是两军阵前闻鼓冲锋的夺旗将:“明天上午,阿哈家的小儿子会过来,悟兰的阿爸阿干不在家,你不要乱跑,阿哈的儿子,要向你敬酒的。” 略带沧桑的声音响在耳边,恍然间让人觉得那软侬儒糯的江宁烟雨,其实是落在了前世的那把油纸伞上。 于霁尘用切肉的小匕首,扎出块热气腾腾的土豆丢进嘴里,烫得抽几口凉气,感觉吸了一嘴羊粪味,又连忙徒劳地往外吐几口气。 边挑着裹在羊肚子里的石头,她边道:“贤王庐离此不远,年轻人被召集去打秋捺钵,阿哈的儿子怎么在家?” 问完,阿妈没答,于霁尘后知后觉笑起来。 萧国皇帝牙帐要随着季节逐渐南推,离幽北军的防线越来越近,萧皇廷又怎会不留出些人手提防。 孰料阿妈道:“阿哈的小儿子说话不是太利索,腿脚也有点不方便,不够资格入军。” 周围人都知道雅各家的情况,正常的人没人愿意娶雅各。 天黑了,远处的雅各点亮火把,开始检查羊圈是否全部关好,两只黄獒围过来,在于霁尘脚边嗅来嗅去。 她削下几小块羊肉抛出去,遵守着草原人的习惯敬天地和草原,再拧出羊腿里的骨头往不远处一扔,两只獒争抢着扑过去啃。 “收拾好了,端进去吧,天黑就冷,我们进穹庐吃饭。”阿妈说着迈步先走,朝羊圈方向大声喊:“悟兰,吃饭!” 雅各悟兰的答好声,在逐渐狂大的风里闷闷传来。 少顷,钉着毛毡的木板门紧紧关上,寒冷和大风尽数被阻挡在外,雅各洗好手坐到木头桌前摆放碗筷。 小饭桌摆在小火炉旁,半只烤羊足够三人吃,阿妈熬在小炉子上的粟米粥也已好,浓浓的,色泽金黄,表面飘着层米油,是专门给于霁尘熬的。 草原上粟米不易得,阿妈只盛一碗放在于霁尘坐的地方,交待雅各:“你喝壶里的咸粥。” 雅各准备去盛咸粥,被于霁尘阻拦下,一人盛来碗粟米粥,下意识用汉话促狭道:“阿妈真小气,煮有粟米不让喝,喝什么咸米逐。” 被阿妈白过来一眼。 雅各得到碗香浓的粟米粥,正嘬着筷头给阿妈做鬼脸,转过头来好奇问:“你说咸米什么?” “······”于霁尘坐到桌前,切下块烤羊肉放到雅各碗里,没意识到自己的口音,被这般一问,字正腔圆答道:“我说咸米粥。” 雅各像是发现了顶有趣的事,言之凿凿道:“刚才说的是‘咸米逐’,好听的,是南国话?” 反正幽北地区没有这样的口音。 “唔。”于霁尘端起碗喝粥,含糊应着。 雅各趣味十足:“你这几年是待在哪里来着?江陵?” “是江宁。”于霁尘纠正。 分明才过去没多久,这个地名说出口,如若隔世的恍然再次从心头掠过,有着隐隐刺痛。 以及……不甘。 “都一样,反正全在南边。”雅各眼里的江陵和江宁,同国南人眼里的戈林沁草原与乌海草原一样的没差别,因为都是草原。 雅各关注的是:“我听过南边来的商人讲南方话,很好听,你再说两句呗。” 被于霁尘用筷头隔空一指,眼神警告:“想的美,快吃饭!” 偏生雅各悟兰胆子大,不怕于霁尘这个草场主:“听说你在南边娶了江宁女人,你也是这样对她的吗?” 雅各说的话,每个字于霁尘都能听懂,那些字串一句话时,她似乎又有些听不懂了。 下意识躲避道:“小孩子家不要打听大人的事,快吃饭,吃完跟我去给马添上夜草。” “哦,好!”雅各脆生生答应着。 雅各悟兰虽模样壮实,个头和于霁尘相近,实则也才十六七岁,小孩子心性未泯,吃饭时憋了好久,等到出来给马添草料,又缠着于霁尘追问起来。 “你们杨嗣王便是娶女人做妻的,你也娶女人,也说得过去,可为何你不带她回来?” 第191章 “她不喜欢草原吗?”雅各抬手指头顶,黑蓝夜幕上,一弯明月,满空星子,“你有没有告诉她,草原其实很美?” 于霁尘随意嗯一声敷衍。 她不曾同水图南提起过和草原有关的只言片语,偶尔的闲聊中提起幽北诸城时,她也尽是玩笑的口吻,不知水图南是否当真过。 更何况,水图南是要做商会会长的,有自己的一番道理要成,北上算怎么回事。 雅各瞄着于霁尘神色,在呼呼的风声中裹紧袍子,问道:“看你这个表情,是舍不得她吧,也是,你们一个在三北之北,一个住在大江以南,隔这么远,不掰还等什么。” “???”于霁尘满脸疑问转过身来,胳膊下还抱着装有豆饼的木桶。 愣神的须臾间,栅栏前,有匹离得近的枣红马,一脑袋扎进豆饼桶里当面偷吃,被于霁尘薅着马鬃薅出桶。 ······这玩意拱得自己满脸豆渣不说,还委屈巴巴地看于霁尘,纯真的大眼睛仿佛在不满控诉,控诉自己方才不仅挨了一巴掌,鬃毛还被薅得青痛。 雅各被这匹枣红马逗笑,心想真是什么人养什么马,边继续给水槽里注水,边道:“明日你带我去别处吧?哪里都行。” 于霁尘:“你阿妈说明日有客人来,我两个都不可以乱跑。” “不要搪塞我了,你不是那种听话的人,阿妈的话拴不住你,”雅各把于霁尘当成救星,“我知道,明日阿哈的小儿子要过来,他是来求亲的。无论我同不同意,以后他还会来好多次。” 萧国风俗如此,多求则贵,少求则贱【5】,男方看重女方,会不厌其烦来求亲。 “我不喜欢这种习俗,显得我好像是那种待价的,待价······”雅各为难住,想不起以前江逾白常挂在嘴边的那个词。 “待价而沽?”于霁尘提醒。 雅各用力点头:“是的,求亲也好,定亲也罢,男人喜欢上谁,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提亲,女方分明不同意,他还要一遍遍去骚扰,直至打动女方父母为止,甚至形成那么个‘多求则贵,少求则贱’的说法,就为了帮助男人能娶到女人,真是可笑。” 于霁尘道:“你们萧太后支持女追男的,你要是把喜欢的人带到你阿妈面前,阿哈家定然会作罢。” 雅各沉默下来,阿妈说的对,她的眼睛里,只掉进一个江逾白。 可于霁尘是清楚的,江逾白在男女之事上格外抗拒,不喜欢女子,对男人也没意思,他谁也不喜欢。 “我想跟你走,”雅各决定道:“你不是还要出去跑生意?去关北也好,上武卫也行,我跟你走吧。” 于霁尘笑,促狭:“你这样说得像是要跟我私奔。” 雅各很认真:“我不喜欢女人,也不喜欢阿哈的儿子,阿妈这回铁了心要我嫁给阿哈的儿子,我要逃跑!” 她下定决心:“我要逃跑!” “不管你阿妈了?”于霁尘正色起来,“依你阿爸的脾气,他会把你抓回来,用羊鞭子抽个半死的。” 雅各下意识瑟缩了下,旋即更加坚定道:“那么我更要逃跑了,跑到天涯海角,让他永远抓不到!我从小就被他打,不想嫁人后还要被丈夫打,阿妈的腿就是阿爸打折的,千山,你不会见死不救的,对吧?” 于霁尘没有回答,反而是东拉西扯:“你们萧太后这点做的真不厚道,我们季皇后代政时,便更改律法,规定婚姻里只要有一方坚持绝婚,那么两人便能绝婚,你们萧国可好,成婚绝婚竟然是由男人说了算,你们萧国不是主张女人也是翱翔天宇的苍鹰么,怎么,男人是栓鹰脚的铁链子啊。” 雅各被这不说正事的态度气到,感觉连于霁尘这么开明的人也不愿帮她,放下水桶朝羊圈方向走,独自去检查羊圈是否关牢,獒犬是否看护在附近。 夜里有狼,会来偷羊。 回到穹庐,洗漱罢睡下,一觉入梦。 次日,是黄獒的挠门声和吠叫把于霁尘吵醒的,醒来时头脑昏沉,浑身乏力,炕上只有她和阿妈,雅各不见踪影,雅各的东西也一起不见了。 屋里还残留有淡淡的迷香味道。得,这是玩鹰的被家雀啄了眼,雅各迷晕她和阿妈,逃跑了。 于霁尘抱着头打开门,拧来条湿布给阿妈擦脸,把人擦醒,撑着额头告状:“雅各果然逃跑了,骑的那匹大黑马。” 阿妈被于霁尘扶起来,坐着怔忡良久,沧桑而死寂的脸上,飞快闪过抹释然:“走掉也好,省得嫁出去被婚姻栓死,留家里被她阿爸打死。” “千山,麻烦你陪我演这出戏了,”阿妈到炕角掏找好一阵,拿过来个小手绢,打开,里面是几副银镯子和银耳环、银簪,“我只有这点家当,全部给你,当做这些年你帮助我和雅各的报答,我知道你不要——” 在于霁尘刚想把小手绢塞回来时,阿妈补充道:“你的恩情如山重,我无以为报,这点东西是我的全部,你拿着,若是日后遇见悟兰,便帮我转交给她。” 雅各逃跑,是阿妈精心筹划的,就是要趁着雅各的阿爸阿干被叫去秋捺钵帮忙,让雅各自己逃跑。 昨日傍晚,她和于霁尘在收拾烤羊时说的话,其实是故意说给雅各听的,别看当时雅各在羊圈附近瞎忙,耳朵却很长。 “放心吧,不会有事的,”于霁尘收下小手帕,“这些东西,定帮你转交给雅各。” 第192章 阿妈没说话,冲于霁尘笑了笑。 没过多久,在阿哈的儿子来拜访之前,奉鹿的人先一步找来。 阿妈似乎没预料到于霁尘也要这样快离开。 “阿妈,”于霁尘收拾着自己的行李,道:“在这里住这么长时间,我该走了,你不要担心雅各,等找到她,我第一时间让人给你送消息,我走之后,克察一家也该回来了,有他们和你做伴,什么都不要怕。” 克察一家是于霁尘安排来保护阿妈的,不让雅各的阿爸再殴打欺凌阿妈,顺带看护这片草场。 阿妈点点头,没说话,默默帮于霁尘收拾着行李。 常年在外奔波的人从来说走就走,行李也很简单,几套衣裳和几件贴身用品,打包起来挂在马鞍两侧就好。 阿妈帮于霁尘戴好防风沙的帽子,又用枯树皮般苍老粗糙的手,一点点抚平年轻人的领口和袍角,像是在送别自己的亲女儿雅各。 她一瘸一拐送于霁尘走出去很远,直到于霁尘和随行的几人,策马跑上远处的草丘,回头去看时,阿妈仍旧站在风里,远远冲她摆手。 作者有话说: 【1】捺钵:行宫行营,也指的是皇帝出行的帐篷,后代指制度,萧国每年都举行捺钵,大小官员随帝出行,一边行政一边狩猎,还能加强与周边部落的联系,亲自探查各方势力变化发展。“因宜为治,秋冬违寒,春夏避暑,随水草就渔,岁以为常,四时各有行在之所,为之捺钵”——《辽史·营卫志》 【2】贤王庐:萧皇宫的代称 【3】穹庐:圆形毡帐,可以理解为蒙古包。 【4】打围:设下埋伏把猎物围起来,再进行的打猎 【5】多求则贵,少求则贱:有的地方确实有这种习俗,但本文所提的不沿用现实里这个习俗的意义,雅各的话,是这个角色在她所处的境况下说出的感受,不代表真实情况的此民俗,作者更没有攻击这项民俗的意思(诚挚鞠躬)。 67、第六十七章 从萧国王帐驻扎的蹜蹜山附近,跑回幽北首府奉鹿城,是在整整七日后。 于霁尘风尘仆仆赶回来,甫随入城之众排队进翁城,便被几个混在人群中的身份不明之人悄无声息带走。 “我真的是,每回见你都像细作接头,我在你这里就那么见不得人?” 城内某家商铺后院的房间里,于霁尘一口气喝完满盏茶,发自内心地向对面人发出如此疑问。 与她一桌几之隔处,坐着位肤色白皙,长相极为英美的女子,女子那张脸极其好看,既有女儿的俊美,又有行伍的英飒,好看得有些雌雄莫辨。 女子二十多岁,身上即便穿着不起眼的粗缯大布,依旧无法遮掩周身那与生俱来般,令人如沐春风却又低头臣服的气质。 幽北二十州乃至整个三北边防上,唯有一人年纪轻轻有此魅力,那便是幽北军大帅,幽北嗣王杨严齐。 听到于霁尘如此问,杨严齐微微笑起来,眼睛弯弯,唇红齿白,毫无嗣王大帅的架子:“不要臭贫了,如何,自江宁归来数月,可休息好?” 于霁尘在江宁玩假死脱身那一套,从澈州北上,反常规地由陆路转水路,取关北葫芦口上岸,横穿鞑虏部落,直入萧国南境。 江宁被于霁尘做为挑起大邑风云的切口,闹得昏天黑地,史泰第和任义村在刑部三司的口供,无一不是在把罪责往“于霁尘”身上推卸。 新任江州总督的蓝婺是奉东宫之命而行,一边得听从东宫吩咐,一边又得以最快速度稳住江宁局面,可奈何因女子身份,刚履新便饱受非议,其下属陈鹤余逢生处境更是艰难。 及时杀掉于霁尘,断掉于霁尘和大邑官场的牵扯,清洗江宁涉事商贾及乡绅巨恶,无疑是大邑希望看到的局面,也是三女官打开江宁局面的敲门砖。 官场,可恶就可恶在所有人都被粘黏在一张网上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清算季党,势必牵扯到东宫。 所有的罪名由死不足惜的商人来承担,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最优选择。 “必须死”的于霁尘,遂不得跑到外面躲一阵子,好等风波过去,再回归到原本的身份。 “休息自然是永远休息不够的,”于霁尘长途奔波,眉目间明显有倦色,“说罢,这么着急喊我回来,何事?” 杨严齐想着尽快放千山回去休息,倒是没兜圈子:“关原侯把原本安排给幽北军的过冬粮,抽调给江宁赈灾了,他们怕我不同意,先斩后奏,正式的文书大半个月前才发到军衙,我想办法筹措半个多月,成效甚微。” 于霁尘险些笑出声来:“你是说关原侯,季秀甫,你‘老泰山’,把原本给你准备的粮食调拨给江宁了?季秀甫是你嗣妃的亲爹么!” 虽然没放肆得笑出声,但这上扬而轻颤的尾音,已足够说明她看热闹的八卦心。 杨严齐神色未变,笑意里多几分无奈:“序进九月,幽北飘雪,粮食的事有些急,我筹措不齐,这才喊你回来。” 显然,在粮食的事上,杨严齐的特殊身份并未能得到她“岳丈”季秀甫的丝毫偏心,毕竟同样的粮食,卖给江宁赈灾要比卖给军里价格高出五厘,朝廷一开口,他便欣然答应。 于霁尘沉吟片刻,问:“你有钱么?” “倘有钱,何须特意找你来。”杨严齐倒是理直气壮。 第193章 人人晓得嗣王贫困,人人知道嗣王财迷,这不是新鲜事。 于霁尘连连眨眼,先摊开左手:“缺粮,得买,”再摊开右手:“没钱,得赚,”两手一拍啪地合掌,虔诚道:“诸天神佛里哪位分管这种事来着?我这就去上香磕头,好好求求人家。” 杨严齐又被逗笑:“要是求神拜佛管用,我早三跪九叩去了。这里有个不太成熟的办法,可行与否,需你给个建议。” “大帅请讲!”双手合十的于霁尘,从善如流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。 杨严齐跟着长相沾光,瞧着单纯无害,实则胸中谋略堪称上智:“向江宁赊余粮,条件是给他们打通北上的商道。” 于霁尘思量片刻,平静地提出疑问:“朝廷明令禁止幽北与萧国开放互市,你敢提这个条件,是大邑那边有什么新动静?” 莫非东宫要撤换季后的旧政策,重新与萧国恢复边贸? 在朝政这方面,于霁尘捕获信息的速度,终究快不过杨严齐——幽北的实际掌权人。 杨严齐笑意融融,令人如沐春风,赏心悦目:“萧国盛产战马,布匹绸缎时常缺少,你在江宁几载,只说我此法可行与否?” “……” 眼见躲不开,于霁尘硬着头皮道:“江宁确实有私粮,存量也足够幽北军过冬,若是互市能开,江宁商行比朝廷里任何一个当官的,都拎得清楚盈亏。” “不过,”于霁尘刨根问底道:“你如何知江宁有私粮,派人南下调查了?” 杨严齐摇头,深邃眼眸里闪烁着似笑非笑的光亮:“江宁的局势已然明了,我非痴傻,便是拨算盘去算,也晓得你在江宁留有粮食,不过是暂且囤放在私人手里。” “不是江宁来人主动联系你的吧。”于霁尘更狐疑。 江宁私粮存储是她搞的,原本是专门用来祸祸江宁的,没成想史泰第和任义村根本不堪一击,没等到她用到这一招,二人便被槛送京师了。 那些粮,现在可属于烫手的山芋。 杨严齐垂眸否认,长睫在眼尾扫出抹狡黠的弧度:“江宁哪里会有人敢来找我,五十万匹丝绸生产还不够他们忙的?” 于霁尘便信她所言,嘿嘿笑出声,撸起袖子,眉眼间的风尘疲惫瞬间扫去泰半:“钱我来出,粮我来筹,你说吧,孳息几何,我又能抽成几何?” “瞧瞧,说起挣钱你就不累了,”杨严齐调侃她一句,眉目间始终未见愁色,仿佛早已习惯重压加身的窘境,甚至从中衍生出稳如泰山的淡然:“孳息两厘半,你抽两成。” 于霁尘不干:“人家上钱庄借贷的还要付三厘半孳息,你直接砍下近一半,所得也只让我抽两成,剩下那八成还不是你又要搜刮走,嗣王,做人要是太抠门,会没有朋友的!” 嗣王微笑反驳:“你把在江宁挣的钱财全留给水老板时,怎就那般大方呢,我好歹还是你同生共死的朋友,是谁曾经来信给我说,水老板只是她的契约伙伴来着?” 于霁尘不知自己慌乱个什么劲,仓惶间低了低头,避开杨严齐看透一切般的眼神,试图狡辩:“你两个情况不同,如今我就在奉鹿,若你遇见难关,我怎么都好帮忙,她远在江宁,身边又没个得力的帮手,顺逆皆得自己扛,我······” “理解,明白,不用多解释,”杨严齐眼里笑意渐扩,贴心地表示体谅,话语温柔而有力量,“那么,孳息二厘半,抽两成,可乎?” “······可。”于霁尘咬着牙别开脸去,站起身忿忿嘀咕,“回来路上遇见个摆摊的老道,她说我印堂发黑,有血光之灾,不过可以破财以消之,当时我还不信,这下可好,全应验了。” “你这是去哪儿?”杨严齐的目光,随着于霁尘的起身而往外去,关心地问。 于霁尘有气无力地摆摆手,故意卖惨:“不必给我接风洗尘,也不必另外安排酒菜,甫回来就被朋友算计,我此刻只想找个地方睡一觉。” “回大槐北街么,”杨严齐抄手起身,好整以暇道:“秧秧在家了。” “不回,不回,”于霁尘垂头丧气,简直快要碎了,“睡醒后还要抓紧时间去为嗣王筹钱,没有功夫回家,昔有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,霍某愿效仿大禹而忠嗣王,一片赤诚,日月可鉴……” “你够了啊,”杨严齐跟在她后面出来,压根止不住笑意,“说得跟真的一样,我还没说你不在这几年,我过得到底有多艰难,别走那么快,我俩好歹互诉一番衷肠呐。” “滚!”于霁尘中气十足,头也不回,“回家找你的嗣妃互诉衷肠去吧,我要去休息!” 快要走出商铺后门了,杨严齐及时告知她道:“你在江宁的坟,被人挖了。” “我还有坟?”准备抽门栓的人,好奇半转回身来,满脸意外,“我以为,那尸身也是乱葬岗里喂鸦犬的份。” 杨严齐垂手而立,身形挺拔,姿容佼佼:“水老板让人扎的坟,把那尸体从乱葬岗弄过去下葬了,八月底,那坟被附近百姓挖开,曝晒以泄愤。” 于霁尘:“……” 于霁尘稍顿片刻,笑问:“埋那么久都该烂了吧,还能曝晒?” “于霁尘”,朝廷鹰犬,上谄权贵,下欺生民,“尸身”曝晒算得什么,挫骨扬灰亦不过分。 第194章 杨严齐也被问笑,秋光下的模样俊美无双,可谓天人之姿:“消息我已转到,你去歇息吧。” 于霁尘没做声,拉开门一头扎了出去。 . 转至十月,序属初冬,幽北大部分州府已是扬风呼雪,千里之外的江宁府晴空万里,晚菊茂盛。 大通商号是于霁尘打下的基本盘,没了她和江逾白老冯三人,有水图南坐镇,从下面提拔上来一位掌事接替老冯,调来戚悦己管理织造,经营大体平稳。 水图南绝大部分时间花在商会这边,算来已有大半月时间未曾归家。 她年轻,下面没几家老板真心服她,那些人多是阳奉阴违,等着看她出笑话。 这日,盛恒粮行的盛老板,私下来见水图南。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,众人发现水会长这人行事直白,有一说一有二说二,会当面把人骂得狗血淋头,也会大方称赞谁做得好,并且最讨厌那套说五句绕三句的弯弯绕,觉得那浪费时间。 一朝天子一朝臣,上个商会班子以侯艳洁为首,被杀的杀、判的判,新冒头补上来的诸位老板,便开始习惯新会长的风格。 盛老板进来坐下,觑着书桌后埋头批写东西的年轻女子,开口试探道:“北边来了些人,想购粮。” 听见这般话语,水图南没出声,也没抬头,行笔未停。 盛老板想观察对方反应,奈何对方毫无反应,甚至置若罔闻,他不确定地又问:“水会长?” “你讲,我在听。”水图南如此道。 盛老板那双闪着精光的眼睛,贼溜溜转几圈,摆出副恭敬的态度:“北边来了些人——我猜是幽北的,想要买咱们粮行的粮。” 等他声落下,水图南批完一份报书,放到旁边晾干,继续抽来下一份批阅,桌角那四五摞汇报书都是各商行递上来,需要她亲自过目处理的。 见水图南仍旧没反应,盛老板不得不继续主动道:“会长睿智,下面没什么能瞒住您,我们心里也清楚,您晓得于老板让我们留有私粮。” 那些粮本是灾情期间他们用来囤积居奇的,也是今岁刚出年时,于霁尘在拜财神会上,暗示粮行做的事。 当时粮行几个领头的老板,去向于霁尘讨生意经,于霁尘说了番云山雾罩的话,后来粮行回去一琢磨,发现于霁尘是在暗示他们提早囤粮。 江宁刚下暴雨时,粮行几个大老板简直高兴坏了,日夜烧香拜佛,求神仙把雨下大些,最好决堤淹田,那样粮价会越来越高。 听见“于老板”三个字,书桌后的年轻女子倒是看过来一眼,却也只一眼:“然后呢?” 然后呢……盛老板自认为勇闯商行几十载,寻常的场面没有他应付不来的,但水图南轻飘飘的一句疑问,竟让他凭空生出几分无措来。 他暗自懊恼在水图南面前提了于霁尘,尴尬笑笑,睁眼说瞎话道:“今年大雨虽惨,有水会长带领商会积极配合官府,有效解决了灾情,我们手里的私粮,本打算拿出来做救济粮,也没派上用场,如今江州已稳,北边来人购粮,我们想,他们给的价格也不错,卖掉也好。” 关键是,那些粮能低价被他们收到手里,多少和于霁尘有些关系,他们怕这些粮被布政使陈鹤查到。 于霁尘已死,届时他们可真就是没抓着狐狸还惹一身骚了。 察言观色,听音辨思,水图南一耳朵便听出盛老板的真实意思。 他想立马脱手那些私粮,但又有什么卡着他的条件了,使得他不得不来找水图南——要么是想请会长出面为粮行作保,要么是打算拉会长下水与他同流合污。 由来商场如官场,稍不留神便会掉进五颜六色的染缸,把自己染成一身黑,如此,才会被既得利益者当做“自己人”。 水图南眼也不抬道:“关于行业的具体经营,商会是不主动插手的,但只要盛老板的价格合理,流程合规,我没有任何意见。” 哪怕粮行突然拿出来几百万石粮食去卖呢,只要价格合理,没人去衙门或者商会举报,两个地方并不会主动过问。 “但是这事,”盛老板脸上露出为难之色,“这事不是粮行自己能决定,恐怕需要会长抽点时间,亲自见见那些人。” “何故?”水图南终于说了句盛老板期望中的话。 盛老板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,习惯性拿出那套老油条子的做派:“这个我还真不好说,还是等会长和他们见一见再……” “不好说?”水图南冷着脸打断中年男人的话,不紧不慢道:“他们来买粮,若是连盛老板也说不清楚,那我也不必见之。” 盛老板:“……” 盛老板觉得这不是纯纯耍无赖不要脸么!这妇人跟谁学的这一套?! 盛老板不敢说出心声,连连摆手,好声好气解释:“也不是说不清楚,就是他们提的条件,超出了粮行能决定的范畴,行业之上是商会,这便得请您亲自出马了。” 这个姓盛的老王八,明知那些人提的条件是什么,东拉西扯偏不肯给水图南详讲。 他不讲明,届时若是出现任何问题,他都可以推脱责任,说自己不清楚其中详情。 耍此般不入流的小手段,说明这老东西是既想卖粮获利,又不想承担卖粮产生的连带责任。 这种谈话除了浪费时间外没有任何意义,水图南不想同他浪费口舌,直白道: 第195章 “对方的要求既然粮行自己做不了主,便请盛老板将他们的条件清楚告诉我,面对外地买家时,立场使得我们天然是盟友,盛老板在这里同我耍这种不入流的心眼,究竟是几个意思?” “我……”被当面戳破心思,尴尬和恼羞成怒等情绪,混杂着瞬间涌上盛老板心头,令他又惧又恨。 盛老板感觉自己的老脸被揭下来扔在地上踩了,想怒不敢怒,咬牙切齿许久,还是选择忍气吞声,自认为是如韩信般忍辱负重。 “他们提出赊账,模式为先付头款三成,后续按月归还。” “押什么?”水图南问。这种大型赊购赊销模式,为确保交易达成,必定有所抵押。 盛老板支吾片刻,牙一咬,心一横,没抗住水图南的威压:“他们说可以帮江宁,通出条从幽北北上的丝绸道!” 忙于批复汇报书的水图南,终于舍得停下手中笔了,她抬头看过来,嘴边挂着笑,像在嘲讽这个条件的滑稽:“来的是个人物呐。” 盛老板拿出一副被逼无奈的苦涩样:“就说得您亲自见见,这种事,我们下面拿不了主意的。” 水图南和盛老板一样清楚,粮行囤的私粮像个烫手山芋,不好处理,短时间里无法全部投入市场换成银钱,暗中远卖是最好的选择。 那些粮事若是被陈鹤余逢生发现,那两位可不是拿了好处会高抬贵手的角。 换句话说,盛老板是代表粮行,来求水图南救命的,可他认不清自己此刻的处境,非要用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优越感,想要逼着水图南主动为他们解决麻烦,吃相委实难看。 “既然如此,”水图南道:“帮我约他们见一面,我同他们谈一谈,” 乍闻此言,盛老板心里松口气,刚准备恭维水图南几句,却听这位会长补充道:“等谈出个大概,我去请示陈大人。” “使不得!”盛老板觉得眼前一黑,这种事怎能明着来:“朝廷禁止与北边往来。我们都是私下里经营的,若是捅到衙门,大家都不好做,会长!” 最后一声会长,有点算是在警告了。 水图南倏而一笑:“原来盛老板晓得,这是违法乱纪的事。” 盛老板:“……” 怎么又被这小妇人摆了一道?! 盛老板心里暗骂水图南祖宗十八代,脸色黑下来:“往日大通也有过这般情况,我以为会长是允许的,这才试着来找您商量,既然会长不同意,那我粮行自己想办法就是!” 说完起身离开,也不晓得是在给谁甩脸子。 穆纯随后进来,放下摞刚收上来的,被按轻重缓急排列好的汇报请示书,再抱起另一摞已经批复好的,道:“衙门来人,陈大人请您一个时辰后去趟布政衙门。” “好,让老潘备车,”水图南应下,又吩咐道:“盛恒粮行最近见了些北边过来的人,你抓紧时间让人去打听打听,那些是什么人。” 她猜测,那些人应和幽北王府,多少有些关系。 朝廷禁止和萧国通商,除去史泰第任义村那等牟取暴利的官身之人,可以用过官方渠道,灯下黑地和萧国往来贸易,其他没有门路的人,不会轻易碰这种事。 穆纯应下,又道:“您父亲的奉老所,今日让人捎口信过来,说是您父亲想女儿,想让您抽时间过去看望。” “晓得了。”水图南平静地应着。 穆纯离开后,屋里安静得呼吸可闻,楼下隐约传来商会伙计们的说话声,水图南忽然想,若是于霁尘在,她会用什么办法来应对眼下局面? “还有事?”见穆纯去而复返,她问。 穆纯把忘记拿出来的安州张全的汇报书放下,小声道:“盛老板没走,在门外的小摊子下坐着抽烟丝。” “不用理会,烟抽完,他就自己找台阶下,来找我了。” 68、第六十八章 恰如水图南所言,盛老板在商会门外抽了一锅又一锅烟丝,耗去小半个时辰,在水图南出门准备去衙门见陈鹤时,被他拦住马车。 “粮行的事,会长不能不管!”他在人来人往的商会门口,这样大声委屈道:“粮行这单生意虽然盈利不如织造,但对大家来说是同样的重要,同样是数百粮行伙计等着挣钱养家,会长不能厚此薄彼!” 商会门外进进出出的,尽是些来办事跑手续的本地外地商贩,盛老板的话引得过往之人纷纷驻足,窃窃私语。 “这不是粮行的盛老板么。” “盛老板怎么当街拦会长的马车啊,什么情况?” “还能什么情况,向织造下过黑手,其他行业也不放过呗。” “盛老板肯定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,不然怎么会不顾老脸,来拦商会会长的马车,年轻人如此对待长辈,也不怕天打雷劈。” “······” 不明所以也无心真相只图热闹的人,只管对着马车指指点点,老潘脸黑如张飞,刚准备瞪眼吓唬吓唬这些碎嘴子,马车里传出了他东家的声音:“盛老板不必如此要挟于我,如果你这觉得在街上把事闹大就能逼我退步,那你尽管来试试。老潘,” 她故意道:“去布政衙门。” 老潘驾着马车稳稳当当驶向远方,围观人群拥挤着围上来,七嘴八舌问盛老板。 “是不是水会长侵害粮行利益了?” 第196章 “她问你们要抽成?” “盛老板,你们粮行同水会长闹掰了?她要去报官?” 一句“报官”,令盛老板醍醐灌顶,一个激灵从脚底板打到天灵盖,魔怔般挤出人群,跳上路边等客的小马车:“去康有全粮行!” 康有全,和盛恒商号实力相近的粮行,康有全的东家和盛老板是姻亲关系的盟友,盛老板拿捏不住水图南,自然要赶紧去找人商议对策,更重要的是,北边来的那些人,今日在康有全看粮。 更重要的是,织造行这会儿也有人在康有全,他们粮行单打独斗多没劲,水图南不是能耐么,看她怎么应对织造内部对她的刁难! 一个时辰后,布政使衙门。 和水图南一起来在二堂耳房的,还有其十几家大织造的老板,十几家小织造的老板,将近四十人。不过这段时间以来,暂代织造局事宜的陈鹤,对织造一行的诸般审核严格许多,虽让小规模的织造主受益,也让不少大织造的老板切身利益受损。 他们不敢惹陈鹤,理所当然迁怒于听陈鹤吩咐办事的水图南。 众人准时见到陈鹤时,后者刚从总督衙门赶回来,身着乌沙补服,手拿本卷起来的簿子,眉目间染有倦色。 好在真正办事的人不玩官场上那套花花肠子,陈鹤在书桌后坐下,摊开那簿子的同时,开门见山道:“朝廷新下令,念江州发灾,百废待兴,五十万匹丝绸可容到明年年底交付。” 声落,底下哗然乍起,纷纷交头接耳。 “水会长,此事你看如何安排为宜?”陈鹤在嗡嗡吵杂的议论声中,抬头看向织造商之首,座位离她最近的水图南。 后土娘娘,陈鹤就有些为难人了。在水图南短暂的沉默中,嘈杂的众人逐渐安静,目光尽数落在水会长身上。 那些打量的、窥视的所有眼神之后,多是在等着看她出糗,他们心里清楚,再能耐的人,也做不到初问事宜便能做出对应安排。 做决策安排时,若是遇见些上点年纪的稳重的老板,召集智囊团讨论五天五夜也未必就能说出点什么。 在坐彻底没人嗡嗡说小话了,水图南翻开自己的小簿子,不紧不慢道:“皇恩浩荡,皇主圣明,大灾之后的江州,确实难在一年内产出五十万匹丝绸,现下已入十月,容到明年年底,不出意外可按时完成五十万匹生产。” 瞧见下面的须眉一个个欲言又止,陈鹤道:“诸位织造老板有何想法,且说来。” “陈大人这事怎能说推迟就推迟?” “我们的新织坊已经抓紧时间建好,前期投入那样大······” “······” 叽叽喳喳争先恐后,乱七八糟魔音绕耳,屋里乱成一团,陈鹤黑着脸,拿起茶杯在桌子上用力剟了下,“咚!”地一声,茶水从杯中震出,众人立时噤若寒蝉。 说到激动处站起来张牙舞爪的、正拉着身边人要人家给他评理的,拽着前面人给他让路要来陈鹤跟前说的,形形色色的人被剟茶杯的声音,吓得老老实实坐回椅子里。 “一个一个来,”陈鹤用被茶水溅湿的手,朝水图南旁边的空座一指,“轮到谁说谁坐这里讲,这样我和水会长都能听清楚,从最远的秦徐织造秦时老板开始。” 下面的座位是一张茶几配两把挂灯椅,没人敢和水图南共用一个茶几,所以她旁边空着,众人惊诧中倍觉不可思议。而水图南却诧异于陈鹤的细心,她竟晓得秦徐织造这种小微型作坊,不仅可以准确叫出其老板的姓名,而且没有认错人。 见水图南这个会长不说话,坐在水图南对面的万和织造新老板——原万和老板的弟弟辛老板,在众人的暗示下,委婉提醒道:“回陈大人,咱们是按照织造规模,从大到小排座的。” 陈鹤拿帕子擦着手,向他掀过来一眼:“我知道,有问题?” 陈鹤总是黑着脸,没有与人为善的亲和力,并非人们以为中的好官的样子,辛老板与之对视一眼,便被那目光迫得后背发寒,连连拱手示弱:“不敢不敢,没有问题。” 最远处的秦时老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,犹豫着从椅里站起来,不敢当着一众织造大拿的面,走过去坐到织造龙头水图南身边,那般近距离去向布政使汇报想法。 她这是头次被叫来衙门参与这种事,头次见到织造众大拿,更是头次见到传说中的女布政使,看着那两位年纪轻轻便成就不凡的女子,秦时激动得浑身颤。 “要不就算了!”这时,万和辛老板旁边的中年男人,神色里藏着鄙夷与嘲讽,向陈鹤拱手道:“这位秦老板头回来衙门,没见过世面,害怕得说不成话很正常,布政使时间何其金贵,不好如此耽误,不若直接让下一位来?” 他说完,坐在秦时老板旁边的男人,便赶忙感恩戴德般冲这边拱手施礼,等待着陈鹤的点头。 此时,秦时似乎想说什么,但被那两人的互动给吓唬住,她晓得,身边的这位小老板,是方才那位马老板的亲戚。 在布政使和会长面前露面是有利可图的事情,既然有利可图,又哪轮得到她秦徐织造这种小门小户的来占份? 孰料陈鹤对马老板的话未做理会,朝快排坐到门口的女老板招手,道:“快些,我时间不多。” 秦时目光投过去,犹豫瞬息,鼓起勇气正准备迈步,尴尬在她前面的男老板,低低说了声:“聚宝赌坊。” 第197章 “聚宝赌坊”这四个字像条铁链死死栓住秦时的双脚,不仅让她没敢上前,更令她扑通跪在地上,磕下头不敢抬起,那惊惧的模样,像是真的害怕在如此场合发言。 实际上,是她弟弟在聚宝赌坊欠下巨额赌债,她父亲以自杀威胁她帮弟弟还债,她无奈,以建造织坊之由向九海钱庄借贷巨额,暂时帮弟弟还了赌债。 这般行径若是让九海钱庄或者商会、衙门任何一方知晓,她辛辛苦苦发展起来的小织坊,便算走到尽头了。 “哈!”见秦时如此,姓马的男人不冷不热笑出声,别有所指道:“就说这些女人不适合来抛头露面,这下大家见到了吧,不是男商贾欺负她们,是她们自己扶不上墙,在坐诸公,你们说是不是?” 在坐诸公不晓得马魁吃错什么药,要当着陈鹤和水图南的面说找死的话,没人做声。 “马魁,”陈鹤拧眉,声音放低放缓,反而威压更重,“你对女商有何意见,对本官有何意见,不妨直说来,今日织造行大小织造代表尽数在场,你有话当面说出来。” “不敢,”马魁挑高眉毛,用趾高气昂的态度讲着反讽的话,“陈大人履新以来兢兢业业,克己奉公,把灾情处置得很好,马某对陈大人绝无意见,马某只是看不惯有些人小人得志,刚刚被推选上去,便仗着手里有点权力,拉帮结派搞小动作,破坏我商行风气,这是恶心谁呢!” 这话是在说谁,众人心知肚明,甚至有胆子大的,偷偷去瞄水图南脸色。 陈鹤问:“既对我没意见,那你在说谁?” “哼!”马老板鼻子里重重一哼,“说谁谁心里清楚!” 他在讥讽水图南,水图南严格执行陈鹤的要求,对织造行的出入进行了严格把关,虽然大通同样有损失,但这不妨碍商贾们仇视她。 “大胆马魁,安敢在本官面前如此放肆寻衅,来呀!”陈鹤怒而摔出手边茶杯,瓷器乍碎在众人面前,水花四溅,惊得在坐者纷纷起身而立。 “在!”门外应声冲进来两名魁梧衙差。 “将藐视厅堂捣乱议事的马魁给我绑了,此人同拿!”陈鹤怒火中烧,在满屋噤若寒蝉中一指秦时旁边的男人,“即着吏司税课使并查二人商号税款,蹬鼻子上脸的东西,织造这点事,用得着跟这阴阳怪气吗?” 布政使用力拍桌,未拔高声音吼骂已足够令人胆战心惊:“告诉你们,干得了的就好好干,干不了的趁早滚蛋!容不得你一颗老鼠屎来坏我满锅汤!” 在马魁不服的叫骂声和那个男人的哭求声中,衙差押了人离开,有人进来快速打扫走地上的碎瓷片,又有人进来给陈鹤重新换杯茶。 水图南趁机扫一眼新送来的茶,发现和被砸的那杯一样,也是提神效果最好的酽茶。 江宁是历朝历代都梳理不好的富贵泥潭,陈鹤在水灾严重外加五十万匹丝绸加身时来此任职,其所面对的困难可想而知,忙碌到用酽茶提神再正常不过。 “我们继续,”处理完马魁和他那找死的亲戚,陈鹤喝口茶,示意还在地上跪的秦时,“秦老板,起身过来坐吧。” 老话说“君闲臣忙国事顺畅”,经营生意也讲究个不必事事躬亲,可陈鹤却正好相反,履新至今,大部分事是她亲自在抓。 五十万匹丝绸的生产,一年内完成和两年完成有很大区别,若是时间充裕,承产者可节省将近一半的生产投入费用,这是成本的主要构成,如今江宁织造行照着一年五十万匹的需量,把织机买好,作坊建造好了,朝廷又把时间宽限到明年。 织造商的亏损,朝廷是不承担的。而每匹丝绸的成本,朝廷却给有最高限制的,但凡成本超过那个数,数以内的朝廷承认,超过那个数的,则由织造自己承担。 这件事如何妥善处理,陈鹤同织造行众代表商议半个上午加整个上午,期间衙门管了顿饭,糙米饭配道炒青菜和道猪皮炒腐竹,两位不能吃炒腐竹的老板另用小灶炒了其他菜,可大老板们没怎么吃。 糙米太糙,配菜太素,吃惯白米细面的大老板们咽不下去衙门的饭。 遇事不怕议,只怕光议事,遇见陈鹤,江宁这帮富商巨贾们,才算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议事。 及至傍晚议散,五十万匹丝绸宽限至米明年年底交付的问题,已经被议得七七八八,议后再经陈鹤水图南等几人修改,便可成文办法,这不是上位者独裁专权的随意决断,而是陈鹤水图南对江州织造的了如指掌。 陈鹤经过对整个江州织造的调查,形成一本簿子,她主抓簿子里的主体,捎带给少数兜个底。 这般方法,和最初于霁尘教给水图南的经营思想如出一辙。 散了议,一帮男人三五成群约着去好酒楼吃喝,没人敢来邀请水图南同往,因为水图南不参加私人聚宴。 有几位接替父业的年轻女老板,在热情邀请了孤身一人的秦时后,小心地过来邀请水图南。 看着眼前互相结伴壮胆过来的几位女老板,水图南因担心她和女老板们走的近时,会被有心人刻意挑拨起性别对立,本想拒绝,正欲开口,穆纯冲过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。 水德音那个老作精,日前刚因种种原因,给他换到新的奉老所,这才几天过去,他在这家奉老所又惹事了。 第198章 作者有话说: 五号开始有些事情要忙,存稿估计撑不了几天,有断更危险,我尽量不断,若是实在顾不上,导致断了更,还请大家担待一二(鞠躬) 69、第六十九章 在水图南的了解中,于霁尘这个人平时看起来和和气气的,很好相处,一旦生起报复心,下手却极其狠辣。 虽不知杀死于霁尘外婆外公的人落得何种下场,但水图南暗中查到,对当年于氏兄弟三家人的惨死,那些非主谋的参与之人,在于霁尘手里是个个下场凄惨的。 时任织造局总管的太监,和任总督的官员,一个因病浑身溃烂而死,一个葬身火海活活被烧死; 史泰第和任义村虽落在朝廷手里,但他们的家人,据说接受过朝廷审问后,在回家路上遭遇水匪,死状凄惨。 包括办理于氏兄弟案的伪证人、经手官吏,无一落得好下场。这些事里,全部有于霁尘的手笔。 水图南隐约窥见过于霁尘骨子里那股疯戾,故而从不相信,水德音能在于霁尘手里讨得什么好下场。 可是直到于霁尘从江宁消失,水德音身上,也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之事。 水图南这才想起来,于霁尘之所以没有下手报复,是因为生在人世,双亲疼爱关切孩子,妻和夫互相倚靠扶持,而这世上,并没有水德音在乎的人。 从来,从来,水德音在乎的只有他自己。 若想真正报复到水德音这种自私到极致的人,以其妻女亲朋相威胁全然无用,必还得从他本人身上下手,于霁尘若要动手,必是让水德音亲自接招。 水图南赶到新奉老所门口时,正好撞见从家里赶来的二妹妹戚悦己。 进到奉老所便见得一群人围在院子里看热闹,周围闹哄哄的,人群中间更热闹,水德音的哭喊叫骂声正从人群中间传出,高亢且嘹亮。 “你找我赔钱,我找谁赔我的钱,那是我的养老钱,是我的亲生儿子!” 周围人忽然爆发出惊呼,是水德音一把推开扒着他胳膊要债的老头,转而扑过去抓打被奉老所伙计扭押的老头。 水德音冲着对方的脸又抓又挠,嘶声力竭骂着:“你骗我的钱,这是杀人!你得偿命!敢不还钱,烦不了老子和你同归于尽!” 他这一动手,相继有几个老头跟着挤过去,疯狂捶打那个被五花大绑的人。 “住手住手,不得再打喀,会出人命的!” 围观者口头劝架,年轻些的奉老所伙计不得不护着被打的人往后退。 奉老所的管事见场面过于混乱,恐水图南这个商会会长觉得自己这里管理不利,忙喊来更多人手维持现场。 “此处太乱,不好说话,您二位请随我这边来。”管事把人带往安静的会客之厅。 厅室内宽敞明亮,干净整洁,戚悦己头次来,好奇地四下转看。 不多时,同人厮打过的水德音,披头散发衣衫凌乱地走进来,腿不瘸,身不颤,对着水图南兜头就骂:“你不是商会会长么?你老爹爹让骗子给骗了,骗子猖狂,还成立有商号,各种文书一应俱全,结果全部是假的,你就是这样管理商会?你脑子里装的是浆糊呐,宣武湖里的乌龟都比你聪明!” 简直像只会喷火的疯癫王八。 “诶,”屋子那头,戚悦己不紧不慢走过来,接上疯王八呸……是接上她爹的话,冷声冷气:“怎么跟我大姐姐说话呢,你当你是在骂谁?” 卤水点豆腐,一物降一物。水德音拿捏老娘,拿捏发妻,不把大女儿当回事,终究还是害怕二女儿戚悦己。 肉眼可见,戚悦己那声“诶”说出来时,唾沫星子喷如火的水德音,浑身颤抖了一下的。 他识时务地收起快指到大女儿脸上的手指,往旁边撤去半步,梗起脖子嘴硬:“干么斯,你还要打我不成呐?”他拍下胸脯,苍白地强调:“我可是你老爹爹!” “嘁。”戚悦己冷笑一声,继续品看窗户下摆放的两排盆栽。 光是声冷笑,便让水德音怯惧地吞咽了口唾沫。 “听外面那几个人讲,你被骗了钱,”水图南坐在椅子里,忽就觉得水德音被骗的事有哪里不对劲,遂问:“是怎么个过程,被骗了多少,什么样的骗子,说来我听听。” 好端端的,嗜财如命的人怎会轻易被人骗? 水德音大力挥下手,坐下时本想讥讽大女儿句“自己问骗子去!”,眼角余光扫见二女儿在窗户前晃来晃去,他硬是把到嘴边的话收回去,又怂又横道:“他们说有大生意可以投钱,还带我们几个老头去他们铺子看了,铺子光鲜亮丽。” 讲到这里,水德音扒开散落在脸前的头发,眼睛里迸发出某种近乎偏执的光亮:“他讲的生意很不错,利息高,来钱快,前景大好,其他老不死的也跟着说买吧买吧,大家一起赚钱,我就买了骗子的资。” 每每遇见事时,这猪狗不如的东西总喜欢把责任全部推给别人,言之凿凿控诉:“要怪就怪皮老头文老头他们几个,是他们不停撺掇我,说那生意怎么怎么好,我被他们哄昏了头,才投那么多钱进去的,全怪他们!不得好死的几个老东西!” “为何不报官?”水图南压根不想搭理他的谩骂,疲惫地问。 却把水德音问炸,一拍桌子豁然起身,对着水图南兜头开骂:“你是个傻的哦!我是谁,我是江宁织造龙头水氏织造的水德音,是江州商会总会长的亲爹,我被人骗了钱,还要大张旗鼓去报官?我面子还要不要,你老瓜子里装的屎啊!” 第199章 “嗷呦,”那厢,戚悦己抱着胳膊讥笑,话语极尽嘲讽:“我以为你在上个奉老所,伙同五六个老头吃壮阳药召娼时,就已经把脸全部扔掉不要了的。” 水德音:“……” 张牙舞爪的水德音,像被人往嘴里塞了只活的癞蛤蟆,往上顶出个嗝,干张嘴讲不出话。 水图南用力抿嘴,用力忍下一个差点喷出来的笑。 少顷,自认为经天纬地单纯无辜的水德音,老实巴交地坐下来,抖着手去喝茶杯里的茶。 杯子是空的,他把从二女儿处惹来的窝囊气,肆无忌惮冲大女儿撒:“没得长眼睛?倒茶呐!” “乖乖隆地咚,您还会渴呢,”戚悦己对讽刺水德音总是乐此不疲,每次都有新花样,“谁讲他一辈子不晓得喝水是个什么东西呐!” 以往在家,大夫叮嘱水德音少抽烟多喝水,陆栖月拿走他的烟袋,给他端水喝,他把水泼地上,叫嚷着:“喝什么水,你听那个庸医骗死人不偿命,我这辈子不晓得什么叫渴!不喝水不会怎样,不抽烟我是真的会死!人家活到九十岁的还一天抽两斤烟丝,我就抽半盒能怎么样!” 他想方设法闹腾着。 实际上,他不想喝水,不过是因为喝多了要上茅厕,他懒得走去茅厕解手,夜壶放在身边他也懒得伸手拿。 水德音:“……” 又被呛,他怒目去瞪二女儿,结果发现二女儿在揪着人家盆栽的叶子玩,根本没发现他在瞪她,一时也无可奈何。 这个吃软怕硬的老东西。 面对水德音,水图南忍着吃了苍蝇般的恶心,道:“想把钱要回来你就得同我讲实话,我再问最后一遍,你被骗几多钱?” 水德音再一次:“……” 怎么人人打他的钱的主意? 这男人刚想发火呵斥,那厢戚悦己不轻不重清了清嗓子,水德音立马蔫下来。 他把脸躲在散乱打绺的头发后,沉默良久,嘟哝道:“一百两……金。” 最后那个金字,是他承受不住两个女儿质疑的目光,犹犹豫豫中报出来的,他原本想说一百两,又担心水图南只给他找回来一百两,这才报一百金。 戚悦己事不关己地啧嘴,摇头叹道:“那怕是找不回来喽,现在的骗人手段快准狠,前脚给你骗走,后脚人家就转移了钱财,区区一百金,衙门是不肯派人追查的,案子甚至不保证给接的喏。” 听到这话,水德音方才敢试探着反驳两句:“瞎说,当官能不为民做主?衙门肯定能给我追回来,一百金可不是小数目!” 戚悦己嗤笑:“保不齐一百金追回来会落到哪个人的手里,是谁讲,‘嗷呦,陈鹤是个女人,女人没得男人当事,江宁落在她手里迟早生大乱’。” 还能是谁讲,水德音讲的呗。 “呸呸呸!”水德音爱乱说话又胆小,连忙澄清着,仿佛和老头们凑在一起胡说八道的不是他:“哪个不想活的敢这样讲布政使,要是让我遇到,定然舌头给他拔下来泡酒!” 戚悦己对着茂盛的绿色盆栽讽道:“常骗人的人总会把自己也骗进去,小心出口成谶喏。” 水德音噎了噎,浑然不认为那是在说自己,附和了声:“讲的对!” 这不要脸程度,倒是反噎了戚悦己一下。 水图南议事将近整日,此刻还没用晚饭,又累又饿,没心思在这里看水德音胡搅蛮缠。 她捏捏鼻梁,道:“好,一百金,无论如何,我给你追回来,其它的事,概与我们无关。” “那不行!”水德音怕孩子们不管他,伸开胳膊拦在大女儿面前,理不直气也壮:“我的损失不止一百金。” “我说过了,只问你最后一次,你讲一百金,那就是一百金,多出来的不关我事。”水图南说着起身,绕过水德音往外走,“悦己,走了。” 戚悦己大步跟上,眼见着女儿们毫不犹豫走出厅室,水德音这时候才真正感觉到害怕。 他连蹦带跳追出来,追在女儿们身后号啕大哭:“我不是故意的,你们不要不管我好不好,我的女儿们呐,老爹爹错了好不好……” 水图南:“……” 戚悦己:“…………” 挤在窗户上看热闹的一颗颗脑袋:“???” “大女儿还是新任的商会会长呢,”立马有人这般指指点点,“连自己亲爹爹都不管,还当什么会长,德不配位,回家生孩子去吧。” 戚悦己握紧了拳头,被水图南拉住手腕。 那是帮老头老太,你生气了,他们说你年轻人开不起玩笑;你动手了,他们正好讹住你,无穷无尽地赔钱,以后有个头疼脑热也是找你赔钱;你要是过去同他们理论,那正好落入他们的圈套,让你陷入自我证明的怪圈。 水图南走到屋檐下,冲着略显空荡的院子,大声道:“水某好歹半个官身之人,若有人毫无证据污蔑诽谤,流言蜚语恶意中伤,我必和他去衙门分说个一清二楚!” 说完,转头对水德音:“三日后一百金给你送来,其它的我概不负责。” 听见这几句话,被奉老所伙计们劝回各自房间的老头们不乐意了,纷纷从屋里走出来,争先恐后质问水德音。 “一百金里有我的八千两吗?” “可有我的二十金?” 第200章 “我被你骗进去三百五十两的,那是我养老钱呐!!” 水德音抬手挡住半边脸,缩起肩膀往二女儿旁边躲,试图躲开那些老头带着血债般的纠缠。 戚悦己故意闪开身去。但凡和钱扯上关系,没一个好解决的。 走出奉老所大门,水德音忽然死死拽住水图南的手:“你带我走,南南,那几个老头会弄死我的,爹爹不想死在这里!” 那只手粘腻濡湿,水图南嫌恶地用抽回自己手,强忍下立马去清洗的冲动,道:“天道有轮回,若是你被弄死在这里,岂能说不是你的命?” “你!我!”水德音语结,门下气死风灯照出他半边颓然绝望的脸庞,少顷,他扑通跌倒在地,痛苦地呻·吟起来:“哎呦,摔死我了,好疼啊,浑身疼啊,我要死了······” 水图南下意识上前扶,被戚悦己死死拦住,见周围真正没了别人,她问道:“听好,我只问一遍,你那八百金,究竟从何而来?” 水德音浑身一僵,继而为遮掩般在地上打起滚来:“我摔倒了,浑身疼,快要死了呐!” “老潘!过来!”戚悦己冲街道对面的车夫老潘招手,要送水图南先走。 “哎哎哎!先别走!”水德音一骨碌从地上坐起身,拽住水图南的衣摆下角。 被戚悦己弯下腰大力甩开,扶水图南登上马车后,她半蹲下来对着他鼻子尖用力一指,声低而狠: “你自己做死做活,休要抹我大姐姐满身污泥,水德音,你欠的钱我们谁也不可能替你还,若想用报官威胁我大姐姐,先掂量清楚你在陈鹤余逢生面前几斤几两,若还想像上回聚众召娼被抓,去找我母亲求救,你看我敢不敢把那八百金的来历,告诉我大姐姐!” 那八百金的来历,于霁尘从中作梗没让水图南查出,怕水图南会疯掉,但为试探戚悦己的真正实力,这位大姐夫“无意中”让小姨子探得了真相。 戚悦己晓得母亲陆栖月是大姐姐唯一的亲人,是故竭力隐瞒此事。 水德音也指靠着大女儿给他带来的荣誉和面子,继续恬不知耻地过老爷的日子,也指靠大女儿将来给他养老送终,他比戚悦己更不敢让水图南晓得真相。 被这样一威胁,他悻悻闭上嘴,又呜呜哭起来。 戚悦己向奉老所院子里的伙计招手,让他们过来带水德音回去,自己追出去缉捕,跳上老潘的马车。 “这种事难缠的很,以后我来处理,大姐姐不要插手了,”她斜坐在车门前,扭身对里面的人道:“你上午让人给我传信,叫盯着点盛恒的盛老板,他从商会离开后,直接去了康有全商号。” 那边有拨从北边来的人,要买粮,粮行挺重视他们,下午姓盛的打听了水会长的行踪后,又把粮行几大商号聚集起来议事,神神秘秘,不晓得在谋划些什么。 说完盛老板的行踪,戚悦己纳闷:“江州灾情才勉强兜住,哪里来的余粮要售卖,要不要,我让人仔细打听下北边来的那些买粮人?” 上午在商会门外的事,戚悦己听说了,她以为还是粮行的人不服她大姐姐这个会长,在闹事。 水图南道:“这件事牵扯的有些深,你莫要插手进来的好。” “行,我晓得了。”戚悦己毫不在乎自己被大姐姐隐瞒什么,深知大姐姐不会害她。 眼看马车走到街口,戚悦己道:“我先走了,有事你告我说就是。” 她拍拍车壁,不等水图南应声,只在老潘稍微控住马行速度平稳转弯时,麻利跳了下去。 马车行驶的方向与戚悦己截然相反,水图南把后窗帘拉开条缝,依稀看见暮色下的街口,有道熟悉的身影在等二妹妹。 水图南忽然想起来,不日前,她听母亲说,二妹妹的娘戚淼,和位酒楼大厨好上了,大约冬月时候会摆一桌酒,单请家里人过去庆贺,做个见证。 二妹妹和王嫖,而今也关系正好着。 水图南想,挺好的,该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特生活。 70、第七十章 即便百姓不晓得黄山堤决口和于霁尘有关,这家伙做为史泰第和任义村的走狗,兼并良田、低价贱买的事却不容置疑。 江宁百姓把遭受的苦难全部责怪到于霁尘身上,小儿夭折要怪她,懒汉娶不上新娘要怪她,学子学业不顺要怪她,猪狗不如的逆子虐待老人也怪她。 “于霁尘”的坟墓无法扎在江宁的土地上,埋下去三回,被掘出来三回。 大通的老伙计们实在没办法,最后几经商议,把那不成型的骸骨一把火烧干净,撒进江里顺水而去。 只将块潦草牌位送到水图南手里,似乎不晓得二人已绝婚。 彼时当着几些老伙计的面,水图南不好直接拒绝,心里明知于霁尘在别处活蹦乱跳,还是换了个黑漆描金字的小牌位,让穆纯替她送去状元巷的宅子放着。 于霁尘在大通伙计心里很有地位,有伙计想去拜时,可直接去状元巷。 也不知是不是老潘故意选的这条路,从奉老所回珍珠巷的家时,恰好路过状元巷。 水图南鬼使神差地喊停马车,她从挑开的车窗里,看见那熟悉的烟囱上,正不可思议地飘着袅袅炊烟。 像是被什么暂时控制了心神,她下车,走进巷子,独自敲开紧闭的家门。 第201章 缺少半截腿的男人踉跄地跪到地上,把懵懂的女儿也按跪下磕头,开口就是恩谢:“若非大东家施救,我们一家三口早就死在路边了!东家放心,您选小人来看宅,我们就是豁出命去,也一定看护好大东家的牌位!” 那厢,厨房里出来位三十来岁的妇人,系着围裙正在做饭,也不由分说跟着跪下磕头感谢,眼泪不住地往下掉。 水图南拉不起几人,更不晓得这家人是于霁尘从何处救的,选他来看宅无非是因为他截了半条腿,不好谋生,妻女跟着遭罪。 正是不知所措时,她蓦然看见了厅堂里的景象。 天色昏暗,薄暮冥冥,朦胧的厅堂里,一盏油灯映着方牌位,竟让人觉着熟悉。 “你们起来吧,”水图南放低声音,淡淡道,“我想独自待会。” 匍匐在地上的男人赶忙让女人和孩子把他扶起,见东家望着大东家的牌位露出哀伤之色,二人忙带着孩子,悄声进了厨房去。 数月前离开时尚且杂乱的庭院,眼下已重新被打扫干净,被打砸过的厅堂同样收拾得一一当当。 太师壁上精美传神的字画不见踪影,水图南依稀记得,是被那晚冲进来的官兵说成赃物,揭走了。 八仙桌上摆放着整齐的糕点和时令鲜果,八仙桌后面,条屏上没了东瓶西镜,取而代之的,是写有“于霁尘”三个字的亡人牌位。 从两边的烛台上和正中间的香炉来看,这家人俸香倒是勤快。 长明灯亮着团昏惨惨的光,博物架上没了装碎钱的茶叶桶,也没了秧秧的零食盒,只剩下桌椅沉默地摆放着,昔日装饰温馨的厅堂,此时看来如此空荡。 水图南在八仙桌前静立许久,恍然间,竟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。 少顷,她一声不吭地来,又一声不吭地走了。 满身疲惫地回到家,饥肠辘辘地终于吃上饭时,百无聊赖的陆栖月,坐在她对面同她说话: “今日竟然有人登门来问子群的亲事,我说子群才十三,不着急,嘴上这么说,其实是我看不上那人给介绍的小孩······” 陆栖月年轻时忙于织造经营,退下来后又懒得和人私下往来,至今说来没有朋友,她喋喋不休说些闲话,水图南看似在听,实则已经走神很久。 她在琢磨北边来人买粮,和朝廷宽限丝绸交付日期,这两件事看起来没有联系,实则千丝万缕。 粮行和织造行的人看来,买卖粮食和丝绸生产无有牵扯,从水图南的角度看过去,结合盛老板说的买粮人所提条件,会发现两件事似乎就是冲着她来的。 · 就像于霁尘以前说过的那样,事情的处理大多是简单的,爱把简单搞复杂,从而从中获利的,是人。 粮行的老板们总想欺负水图南年轻,想拿捏把这位女会长一道,省得织造行出身的水图南,以后会无条件地偏袒织造。 于是盛老板拿着端着,逼着闹着,使出十八般武艺给水图南下套,只为把“求会长帮忙”,变成理直气壮的“会长心甘情愿上赶着来为粮行分忧”。 北边来人买粮的事,硬生生被拖到十月中旬。 不料却惹恼买粮的人,这日一声不吭地收拾东西走人,直奔东南边的澈州而去,谁也拦不住。 盛老板傻眼的时候,织造行这边,水图南已经处理好生产可能过剩的问题。 布政使衙门: 买粮人离开的消息传来时,陈鹤正在看水图南交上来的汇报书,不免起好奇心,面无表情问:“水会长让织造上照常生产,如何笃定那些买粮人买江州的粮?” 离书桌不远的茶几旁,水图南刚喝下两口菊花茶,和声细语道:“那些人从北边来,购粮量又那样大,说明他们只可能来自两个地方,一是关外,二是三北。” 关外买粮,为掩人耳目,保证粮食运出关,惯于以多批少量之法购买,这样看来,那些人只能来自三北。 陈鹤了然。 关原的关原侯季秀甫,在监国东宫的牵线下,把本该卖给三北的粮食,以高出五厘的价格卖给了闹水灾的江州,江州如今得以安稳,但三北缺少的粮食又该从何处获取? 据悉,幽北主政的那位,下令把筹备的军粮投放进粮市,保证了幽北百姓能顺利过冬,陈鹤心里清楚,那些买粮的人,十有八·九来自幽北军。 那些人诚心来买粮,却被江宁粮行当成争权夺利的工具,换谁谁不生气啊。 想到这里,陈鹤冷峻道:“水会长的分析倒是严谨,那么你此番来,是想让我答应你,允了买粮人的条件,通过他们把丝绸往更远了卖?” 说完,她隔过书桌看过来。 近十年的地方执政经历磨练出陈鹤极具威压的气场,常年板着脸镇下面的牛鬼蛇神,使得她脸部轮廓冷硬疏离,不说话时嘴角习惯性轻抿,犀利的目光仿佛能看见人心底最肮脏卑劣的想法。 面对陈鹤不动声色的威压,水图南确实生出几分起身逃跑的怯惧,稍顿,她应着那目光回视过来:“不是在让大人知法犯法,反而是邀请大人,参与一场真正的为生民谋福利的豪赌。” “什么意思?”陈鹤神色丝毫未变,心里已然生起细小的波澜。 水图南道:“此前,小霍指挥使的母亲从我这里购买了几匹古香缎,我的人去大邑送货,无意间从大邑打听到些事情······” 第202章 和三北边贸互市有关。 季后最初代理国事时,互市是开放的。 后因三北边境常有敌人侵犯,几方摩擦不断,萧国内部皇权不稳,元夏边将佣兵自重,后来甚至爆发了“三北屠杀”事件。 季相遂命三北彻底关闭互市,断了与萧、夏,及许多草原部落间的贸易。 随着时间的推移,杨严齐接替其父杨玄策,成为幽北新一代的镇边石,萧夏内政逐步解决,民生有需,互市到了再次开放的时候,朝中那些因循守旧的保守派却极力反对重启边贸,理由是当年那场惨绝人寰的“三北屠杀”。 在一场有预谋的偷袭里,互相不信任的应、萧、夏三国被挑拨起战事,三北百姓损失惨重。 幽北军最精锐的骑兵部队险些全部折损,失城七座,催生出后来的说书人口中惊心动魄的“老北王马失前蹄困狼谷,小严齐火烧乌彭救帅父”; 关北军同样遭遇埋伏,被趁虚而入的后金部落屠光整整三座城,鲜血浸染土层三尺厚,才有了此后那句流行一时的“出关去,过柳东,诏徙十万填兴丰”; 武卫地处西北,离事件的主谋后金部落甚远,虽和元夏打了几仗,但总体而言损失没有幽北和关北大。 一场“三北屠杀”,最终以北域三军联手,对后金部落以犁庭之屠进行了报复,但那场屠杀至今让人羞耻愤恨。 陈鹤虽在外为官,对大邑眼下的时局还算清楚。 皇帝常年隐居深宫,早有退居太上皇的打算,昔太子年幼,季后代政,今太子年过而立,季皇后松手放权,季由衷告老还乡,东宫只差一件大功,就能名正言顺登居大宝。 而互市边贸,正正是件大功。 水图南小小一介江宁织造商,竟然能嗅到如此诡异莫测的政机,不禁让陈鹤刮目相看。 “这可是稍不留神就抄家灭门的险事,”陈鹤还是那般的威严模样,“水会长凭什么觉得,我会答应?” 水图南:“就凭幽北军没有粮食。” “幽北军缺粮与我何干。”陈鹤不为所动。 水图南:“陈大人虽由东宫推荐至此,成为我朝唯一的三品实权女官,确然最初是被幽北举荐起来的,虽只在任半年便因绩高升,但大人有情有义,不会对幽北缺粮之事袖手旁观的。” 同样身为女官的余逢生官拜提刑按察使,照理来说也该是和她的前任官员任义村一样,拜至正三品,然而却只挂了从三品。 究其原因,正是陈鹤从幽北起家,吏部的人任用官员,不敢不考虑幽北那位嗣王的影响。 陈鹤早就盯上了粮行的私粮,嘴角似有若无地提了下,露出个隐约的笑:“水会长的消息倒是灵通,我确实在奉鹿军衙管过半年的承发科。” “不敢称消息灵通,”水图南的眼神里,多了几分令人熟悉的促狭,嘴里却谦虚道:“无非是做生意到处跑,有幸多认识了些人。” 这让陈鹤有瞬间的迟疑,看向水图南的眼神,也跟着稍微发生变化。 她低头喝口茶,须臾之间稳住心神,她赌水图南不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:“这倒不假,有时候官门行事,还得请商行帮忙。” “这样吧,”陈鹤斟酌道:“此非小事,我一人难以决断,正好等购粮者重回也不在这一两日,我和抓紧向蓝总督汇报了,看她对此是何态度。” 话说到这里,便已经是结束,水图南顺坡而下,就此告退。 差役前脚引着人离开,余逢生后脚从墙角的小暗门后面出来。 “这水图南到底什么来头?”那些话听得她心惊肉跳,“竟然敢试探到你头上来,听听她说的那些话,字字句句都够下大狱,真是胆大包天,幸亏你反应快,不然非得被她试探出霍千山来不可。” 陈鹤合起水图南的汇报书,随手放到桌角:“能什么来头,霍千山身边哪有省油的灯!那个折磨人的狗货,买个粮非要兜那么大圈子。” 嗣王竟然由着她。 余逢生坐下来喝茶:“没办法,谁让霍千山会赚钱呢。” “诶,”余逢生不知想到了什么,眼睛忽然亮起来,“你说,霍千山在这里和水图南不欢而散,要是让水图南北上见到霍千山,知道买粮和宽限丝绸生产,都是她在背后搞的鬼,你说水图南会是什么反应?” 陈鹤伸胳膊去拿待批的公文:“什么反应我不知道,我们俩被霍千山报复便是板上钉钉了嘶······” 霍千山那个狗货,睚眦必报的很。 “怎么了?”余逢生关切地站起身。 “没事。”陈鹤咬咬牙忍下肩窝里的疼,翻开公文粗略看两眼,唤门下差役进来,“执我旗牌下硌县,让知县带着半年以来的税簿,下午未时前赶到衙门来。” “是!”差役领命而去。 余逢生看着搭档苍白的脸色,忍不住劝道:“仙之呐,你的伤还没好,这几日事不多,你多少歇息歇息。” “无妨。”陈鹤心神坚定。 余逢生无从再劝,想起陈鹤肩窝的伤,便觉得那个被仙之困在官邸的女子,是仙之命里逃不过的劫。 为何这样讲呢?因为那女子名叫裴擒鹤。当年见裴擒鹤第一面时,余逢生便劝陈鹤离这女子远些。 太凶险了,一个名叫鹤,一个名叫擒鹤,这不是天生的死对头么! 第203章 至而今,玩笑语不慎成谶,真是造化弄人。 71、第七十一章 陈鹤最终以私人身份,表示自己晓得粮行向幽北卖粮的事,但却没有表明任何的态度,算是默许。 粮行仍旧有些人不服气水图南做会长,对水图南争取到布政使默许卖粮的功劳,解释为“陈鹤那女人自然愿意帮助水图南,还喜欢故意为难我们老爷们”。 这些话他们不敢让陈鹤听到,水图南对此不屑一顾。 一边是大通商号,一边是江宁商会,要主抓五十万匹丝绸生产,也要上心过问粮行分批卖给幽北米粮的实时情况,她忙得没昼没夜。 等最后两批粮送达幽北,江宁的隆冬已在不知不觉中降临,过了腊八,转眼进年节。 商会早已开始筹备祭灶头大会,水图南忙完那头忙这头,半刻不得闲,最忙的时候直接睡在商会里。 她第一次主持这般大型宴会,深知无所不备,则无所不寡,便在处理问题时故意拿出胸有成竹的样子,不慌不忙的,叫伙计们看了,好比吃下一颗定心丸,做事时、遇到难题时,也能稳得住。 私下里时,她心里仍会慌乱,甚至忘性愈发大,每餐用饭也愈发少。 临近大会这日,手下人抓到个在宴会用菜上做手脚的临时伙计,穆纯来请示如何处理。 老一辈的商会领头羊们,在于霁尘“身死”和侯艳洁被斩首后,一个个流放的流放,徒刑的徒刑,新一代顶替上来,做事风格与老家伙们截然不同。 瓷行卫光文甚是恼怒,拍桌子道:“拉出去严惩,杀鸡儆猴,让那些想破坏大会,等着看图南笑话的人,就此忌惮收敛才行!” 打败自己大哥而成功当选南盐少东家的钱逸道,正好持反对态度:“若是如此,不正好说明我们怕他们找茬?震慑之弊可远不如使大会出差错的诱惑大,万一他们跟我们较上劲怎么办?” 其她人同样意见不一。 水图南综合考虑后,让穆纯低调把人送去衙门,边让伙计们悄悄放出话,说会长已做万全准备,准备把所有心怀不轨的人一网打尽,等祭灶头大会结束后再一起算账。 腊月廿三,祭灶头大会顺利举行,陈鹤亲临现场,对大会致辞,对商贾致谢。 陈鹤颇擅长大场合讲话,和以前史泰第那套高高在上的德行截然不同,她的讲话听得大伙干劲满满,充满希望,说完还分批敬大家一杯酒,在场之人与有荣焉。 第二日,商会自己的庆祝宴上,这帮新揽大权的年轻人无比兴奋激动,从小听到大的祭灶头大会,竟然在他们手上被圆满举办,令人不敢相信。 卫光文高兴得捧着酒坛子喝,和商会的伙计们打成一片,水图南举着酒杯挨桌敬酒,全场将近二十桌,她从头敬到尾。 商会里大大小小的伙计,从帮厨的阿婆,到管钱的账房娘子;从负责喂骡马的大娘,到严格执行命令的掌事;从打扫茅厕的老妪,到忙瘦两圈的会长伙计穆纯,水图南无一遗漏,结结实实敬了个遍。 钱逸道不愧是南盐的少东家,抬上来两筐碎银当彩头,撒着让大家自己彩娱助兴,瓷行大东家卫光文爱热闹,最先冲上台给大家表演脑门劈砖。 伙计们从没见过大老板们如此亲和的一面,凑在一处看得热闹,喝彩如潮。 那些声音传进水图南耳朵,像是闷在江水里,只觉嗡嗡嘈杂,但是半个字听不清楚,大家鼓掌时像浪起,安静时似潮退,反反复复,只有岸边的瘦石始终沉默在那里,在江水的冲刷下日渐嶙峋。 于霁尘“死”后,水图南生意逐渐风生水起。 九海在她的指导下迅速成长,在三通树倒猢狲散时,挺身而出收拾烂摊子,成为实力和声望并重的大钱庄。 江州灾情的后续解决中,她配合官府政令,履行为商之义,赈济受难生民; 而后当上会长,重整商行,让不服气的人认输,让无能之辈让位,第一次主持祭灶头大会这般的盛大宴会,也能不慌不乱镇得住场子。 但每次获得成就之后,她迎来的是一次比一次更重更大的空虚。 那种喜悦无人可分享的落寞和孤寂,将她一层层地重重包裹,裹得她快要呼吸不上来。 正好大醉一场。 · 觥筹交错的酒席上,每个人都是面目模糊的。 “大通那位是鲜少出现在酒桌上没错,可我敢打赌,我们这些人,全部加起来不是他对手,压根喝不过他!” “于霁尘的酒量,鬼晓得有多深呦,你们晓得他拿什么喝不?酒壶算什么,他直接拿坛子灌的!” “我作证,我亲眼见过,当初大通的茶叶刚来江宁,进不得市,于霁尘请各大茶铺的老板吃饭,喝酒就是对坛子吹,不然你们以为,大通凭什么挤进孙氏把持下的茶叶行?” …… 大梦醒来,是在两日后的半上午。 水图南压下梦里的一切,半闭着眼睛洗漱,罢后在桌前坐下。 陆栖月端来鸡汤给女儿补身体,嘴里话语没停:“头回见你醉成这个鬼样子,阿记得自己起来解手的事啊?” “……不记得。”水图南熏着鸡汤热气,头脑隐约昏沉,她想,酒应该早醒了的,这大约是睡太久的缘故。 “我们见到的是你起来四回,白天见你起来时,以为你是睡醒了,结果同你说话你也不搭理,从茅厕出来就继续回去睡,你三妹妹以为你在梦游。”陆栖月有无尽的话要讲,絮絮叨叨停不下来。 第204章 水图南那股初醒的迷糊劲过去,感觉精力被睡觉补了回来,道:“中午我做饭吧,还有年货要置办吗?下午我和妹妹们去集市上买。” 陆栖月看着女儿忙碌成如此模样,心中百般不忍:“要不,你再多歇息歇息?” 水图南柔柔一笑:“不用,不累的。” “那,那你接下来不去商会和铺子了?”陆栖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。 “放假,衙门封笔,百工歇息,小商小贩的生意自有人负责维持,商会和商号统统放假了!” 往年这般的放假是在除夕当日,陆栖月盯着女儿看许久,由衷叹道:“你爹爹当年的担忧果然实现了,你们这些年轻人掌权,可是要倒反天罡,放假早开工迟,我猜猜,你们过了初五绝对不开张,阿对啊?” 水图南咬着汤匙咯咯笑:“对呀,我们和衙门一样,过完上元节才正式开工。” “下午买年货去吧,”陆栖月吩咐道:“你妹妹们的新衣服还没买,还有要供神的香烛,酱油和醋的佐料,煮肉的八角香叶,排骨也要……” 要买的东西太多,陆栖月想不齐全:“我写到纸上,你们再补,这几日赶紧买,越晚越贵!” 过年总是欢庆热闹的,办年货,添新衣,备菜食,扫房子,同样忙得不亦乐乎。 转眼到了年初一,连续数日的忙碌忽然停下来,戚悦己和王嫖来找她们去逛庙会。 一大家子人浩浩荡荡跑去城隍庙逛庙会。 游神已经开始,不晓得今日请出来的是哪几位尊神,想来有元君,人群拥堵,那撒花瓣的小童才慢悠悠从路中间走过去,水家几个小姐妹手拉手,顺利钻进围观人群中,追着尊神跑着玩。 水图南留在最后,看不见人墙里面是何场景,后续高大英俊的神像接连过来时,虚空中还有粉色的花瓣在飘扬。 撒落的花很好看。 去年此日,于霁尘曾捡起来一把送给她:“难得天寒地冻的日子里见到真花,挺香的,你闻。” 本地人水图南不肯要,又不好直说,找借口道:“地上捡起来的哪还有香味。” 于霁尘满脸疑惑:“地上捡的怎么啦,不好看么?我觉得挺好看呀。” 旁边的阿妈捂着嘴偷笑,于霁尘不明所以,跟着傻笑:“你不要就不要吧,我要。” 然后她就把那些花瓣,大大方方装进了自己荷包,旁边的阿妈看着她们,笑得促狭又亲切。 水图南被周围人看着,也不好意思给于霁尘这个莽撞的家伙解释什么。 于霁尘始终未曾得知那花瓣的真正含义,水图南却从小就晓得,求子奶奶游街时会洒花瓣,当地人求孩子时,才会去捡那些落花。 新岁初一,遇诸神游街,念起于霁尘,水图南捡起一瓣花,捏进手心。 新年里玩耍的花样,总是层出不穷。 初二日,戚淼把陆栖月处当做娘家,带着新嫁的男人去给陆栖月拜年。 四五个丫头围着戚悦己的后爹喊姨夫,那男人高兴,大包大揽下厨做饭,厨艺挺不错。 初三日,没了亲戚要走,水图南坚持不让接水德音回来,陆栖月拗不过,干脆带着孩子们去看社火。 踩着高跷的人们,用浓墨重彩的妆造,把自己打扮成神明或者英雄的模样,各显神通地卖力表演着。 那厢的丑角踩着高跷,利落地连翻两个跟头,并且稳稳落地,有看客打赏,丑角接了钱,又连续翻起跟头,博得阵阵喝彩。 在周遭震耳欲聋的叫好声中,一个绿袍红脸的人物,晃悠悠从后面过来。 只见此人右手提着青龙偃月,左手拿着酒坛喝,美髯飘飘,醉态醺醺,孤傲且凛然。 醉关公,从来值得一看。 那人踩在高跷上,不停有亲长把自家孩子往“关公”面前推,醉醺醺的“关公”不厌其烦,胳膊下夹住酒坛子,用自己脸上的红彩,挨个为小孩子们点眉心。 眼前的场景似乎割裂又重组。 水图南拉着于霁尘喋喋不休说醉关公:“我小时候,我娘总是忙碌,我闹着来看社火,她便让我爹带我出来,看见别的小孩点红,我就特别羡慕,也想点,可我爹要踩点去戏园子看戏,等不来关公就不点,偏偏我倒霉,每回都等不来关公!” “现在还想点吗?”于霁尘看着路中间倒骑驴的“张果老”,漫不经心问。 “还好吧,”水图南习惯性拒绝着求而不得的东西,“你看全是小孩子在点,谁长大还要点那个玩呀。” 就在她们说话时,醉酒的关公终于晃晃悠悠走过来。 “关公”越来越近,在前面几个小孩心满意足地点到红点后,于霁尘随手揪住水图南衣领,三两下拨开人群,大大方方把水图南杵到“关公”前头。 一群孩童里忽然出现个发髻挽起的年轻女子,周围人的目光齐刷刷落过来。 “关公”也明显一愣,狭长的丹凤眸把两人看了,弯下腰来在水图南眉心点上抹红,随后甩着袖子大笑而去。 为何要眉心点红呢。 关公赐你一点红,岁岁平安百病除。 ······初三日,观社火,见醉关公,再念于霁尘。 兴高采烈的人群外,水图南孤身而立,茫然四顾,喧闹随着游戏渐行渐远,原地只剩下初春的料峭寒风,良久,她把脸埋进两只手心,深深吐纳几回后,唇齿间溢出低不可闻的啜泣。 第205章 在这人潮如织声浪如潮的新春街头,她终于坦荡而隐秘地抽噎出声。 星河不旦,岁月徒春。 当可以麻痹身体和精神的忙碌终有一日停下,当用来说服自己的理由再也镇压不住心底膨胀的酸涩,于霁尘,我好想你。 72、第七十二章 新春既至,二月如期,应国的春风从南往北吹时,三北之北仍未挣脱寒冬的束缚,冰天雪地,狂风呼啸,宛如混沌初开。 一支载满货物的萧国商队,顶风冒雪行走十几天后,终于赶在天黑前,来到这片草原仅有的城镇巴哈汗旗。 比起在上个城镇无屋可住只能睡穹庐的窘境,这回商队成功住进专门招待往来商贾的商所。 萧国人世居草原雪山,牧民逐水草而居,既画郭起城,建筑多为木制,皮靴踩到台阶上咯吱咯吱响,商队在领头人协调下有条不紊地入住,于霁尘在门口里面拍身上落雪,被人从后面大力撞了下。 回头看,是几个吃了酒的萧国商人,互相推搡着要出门,误撞到于霁尘。 彼此互相看两眼,对方一人冲着于霁尘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萧国话,大意是道歉的,随后戴上皮毛帽子钻出厚重的风帘。 他把于霁尘当成萧国人了。 于霁尘的穿着打扮入乡随俗,皮袍皮靴,腰间别着匕首,右边耳垂上戴着枚小小的红宝石耳坠,原本白皙的脸庞被凛冽的风雪吹打皴裂,两个红彤彤的脸蛋子,比有的萧人还像萧人。 安顿好商队的领队曲白,拿着厚厚几张盖有红印的官纸进来,满身风雪,被大堂里充足的暖气扑红脸,满口地道的萧国话:“马匹已经报上烟熏,不过商队太多,大概要等到后日下午才能出发。” 萧国凭借骑兵立国,马匹一直是萧朝廷的重政,其所行的马政也遥遥领先应国,凡外马过境,必以烟熏消毒,防止马匹间有瘟疫传播,近些年杨严齐思变军武,马政之策效仿参照的便是萧国。 于霁尘点头,接过曲白手里的单子粗略看几眼,没发现和以前无甚不同:“风雪过境,三五日内走不了,我们走货不急,不妨多待两日。” “是。”曲白记下吩咐,好回头去延长订房时间。 这时,柜台前办理下榻的伙计提着串门牌钥匙过来。 曲白照老习惯,抽出里面的第二把钥匙给于霁尘,顺带把塞在怀里的信封递上:“从老家转来的书信,被风雪耽误二十多天,好歹算是送了过来。” 于霁尘拿了信和钥匙,举步上楼梯,顺带扫眼柜台上面挂的水牌,要求道:“告诉伙计们,晚上吃烤全羊,酒管够。” 杨严齐准备明修栈道暗度陈仓,准备在四月左右,私下放开一部分和萧国的边贸互市,时间紧,任务重,只好让于霁尘亲自来探路,这些日子东奔西跑,可把这位大懒人累得不轻。 曲白应好,捧房间钥匙的伙计高兴得蹦起来。 于霁尘脸上本挂着笑,等进房间看罢杨严齐辗转送来的信,她立马笑不出来了。 ——信上说,大约在四月底五月初的时候,购粮时答应给江宁商会的丝绸商路要打通,水图南将亲自押送货物来奉鹿。 至晚间吃饭时候: 用饭的大厅里坐满人,温酒烤肉的味道充斥在每个角落,豪放粗犷的萧国人喜欢大口吃肉大碗喝酒,每张桌子前都围满欢声笑语。 老叟在炉火旁拉马头琴,女人用悠扬的歌声感恩长生天赐予的食物和酒酿,毕税从来没听清过萧族歌曲唱的是些啥,嘀咕着萧国话像鸟语,端盘新剥下来的烤肉挤回于霁尘身边。 “诶?你怎么不吃,”她把托盘放到两人中间,顺手捏块烤得金黄娇嫩的羊肉丢进嘴里,嘴里的萧国话同样讲得叽里咕噜:“脸色也不好,不舒服呐?” “……没有不舒服,”于霁尘回过神来,不知想起什么,喃喃道了句:“我原先那把切肉的小匕首,找不见了。” 那把不足一拃长,仅有一指宽的的弯形小匕首,是于霁尘第一次和萧国人交手时缴获的战利品,用了好多年。 毕税弄来蘸酱蘸着肉吃,嫌不够辣,拿辣椒粉往碟子里洒:“不是在江宁弄丢了么,忘啦?和你那只红珊瑚小耳坠一起丢的,刚回来时,你还特意找人新打造了只红珊瑚小耳坠呢。” “哦对,”在大江之南和幽北之北间奔波几个月的毕税,忙碌之余终于想起来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,“你的私印还在水老板手里,你还要不要了,要的话想办法给你拿回来。” 于霁尘:“她没扔?” 在于霁尘从江宁脱身之后,水图南搬离状元巷住到别处,连总铺里于霁尘用过的那间屋子,里面的东西也差不多被扔了个干净。 她离开江宁后,水图南再没碰过任何和她有关的东西。 毕税是天黑后才带领另一支小商队过来汇合的,饥肠辘辘,吃肉吃得满嘴油:“没扔呀。” “你怎知?”于霁尘略感意外。 “霍偃的人在盯,”说着,毕税嘴角一撇,“你都不在江宁了,你不会真以为霍偃会信她吧,霍偃说,她是个城府极深的人,不能掉以轻心。” 于霁尘没说话,沉默中低下头去。 毕税嘴里鼓鼓囊囊咀嚼片刻,不闻身边人说话,偏头看过来的同时手肘一捣她:“难过还是担心?” 第206章 “……都有,”于霁尘慢慢吐出口气,分不清是叹息还是躲避,“她四五月份将过来,届时定然见面。” 她原本以为,江宁一别,此生不会再见的。 饭厅嘈杂,人也杂,取肉送酒的穿梭在桌与桌间的过道上,划拳的,祝酒的,吹嘘的,叙旧的,人声歌调烘着地龙烧出来的热气蒸腾上屋顶,又被外面的坚冰厚雪紧紧压在屋顶出不去,厅里逐渐显得闷热。 有两个人,就这么在闷燥吵闹的背景下,你一眼我一语地,说着那件人命关天的密谋。 毕税想了想,认真道:“躲不开的,这桩生意由你全权负责,按照她的性子,不亲眼见到你这个掌权人,她会相信?” 爱吃肉的于霁尘晚饭没怎么吃肉,倒是喝不少酒,想醉,醉不了。 饭后大家去唱歌跳舞,于霁尘郁闷不舒,独自回到二楼房间。 风声雪影凄凄幢幢,水图南的身影,在她脑海里百般挥散不去。 “喜欢女子不丢人,我就喜欢。”说这话的时候,水图南眼里有于霁尘不敢窥视的光芒。 场景一转,是水图南学不会掐指快算,抱住胳膊斜眼睛瞪过来,威胁道:“你是不是在笑话我?不准笑!” “我要成就一番事业,届时便自有我的一番道理。”她憧憬地说着胸中青云,那热烈向往的模样,鲜活深刻地烙印在于霁尘的脑海中,哪怕是她当时眼睫挑起的弧度,于霁尘竟然也记得一清二楚。 陌生的官兵粗鲁蛮横地闯进温馨静谧的小院,摔死刚学会说话的鹦鹉,推倒急切恐惧的秧秧,把于霁尘打得半死拖走时,她的眼睛被血糊住,没来得及看水图南最后一眼。 那时她真的以为,那个混乱不堪的夜晚,便是她和水图南一生的诀别。 分开后生出想念实属正常,得知水图南将会北上时的欣喜若狂和迷惘无措也属于正常,于霁尘在短暂却又漫长的分别里,后知后觉发现,自己心里,确实装了个水图南。 喜欢上了,则又如何?一个不会北上,一个不会南下,她折不了水图南逐渐丰满的羽翼,水图南也不会为她而抛弃什么。 此般情愫既生,消弭无处,那么接下来,该怎么办? 于霁尘抱着脑袋在床上滚来滚去滚一宿,没想到任何解决办法,次日起来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,专注于完成杨严齐交给的任务。 就像她和水图南,各自有各自要完成的任务。无论身心在经历着怎样的考验,都要努力去完成担负的使命。 . 等打通萧国这边的诸个关口,回到幽北地界上时,短暂的春天已如浮光掠影般从这片土地上擦过,徒留一夜之间抽出新芽的嫩枝与幼朵,在炎热和风沙的摧残中坚韧地生长。 幽北没有春,冬去便是夏。 五月份,正是南国新丝上市时,年前去江宁探路的萧商赛罕正好回来,和回奉鹿的于霁尘相遇在京五城。 “实话实说,你们应国的丝绸布匹,真的特别漂亮,”赛罕用她并不纯正的汉话,说着此番南下的感受,“六铢纱、织金锦还有云锦,做出来的衣服简直像神仙穿的,除了丝绸布匹,还有茶叶和瓷器,每一样都令人惊叹,这其中,南国的稻米最最令人喜欢!” 赛罕两手抱拳合在身前,做出祈祷的样子,憧憬道:“如果那样香甜的稻米,可以源源不断运到萧国售卖,那该多好!” “你们的江宁,能生产丝绸,也能种出香米,可真是个富饶的好地方!” 桌子对面,于霁尘被赛罕的样子逗乐:“我就说江宁好吧,去年让你去的时候,你还死活不愿意。” 江宁再好,也不是萧国的领土。 赛罕为挽回点面子,犟着嘴改口道:“其实江宁也没有那么好,整个春天都在下雨,阴雨连绵,人要发霉,不如我们草原自由,这样一比,便说不出雨天的江宁究竟哪里好。” “你说,”赛罕反问:“你说江宁哪里好?” “江宁有江宁的好。”于霁尘垂眸笑,江宁有水图南。 赛罕在江宁半年,最想购买的东西,是江宁的米粮和茶叶。 “丝绸那种东西,是贵族老爷们才穿得起的昂贵之物,顶看不顶用,牧民穿它们骑马,出门就会被挂成布条条,我选中的,是粮食和茶叶。”贫苦牧民出身的赛罕,这辈子最大的愿望,是草原上不再有饿死的孩子。 粮食可以做饼,茶叶可炒做奶茶,这两样东西是牧民生存最需要的,如果条件不允许,她可以只要粮食不要茶叶。 于霁尘却遗憾地摇了摇头:“江宁不是粮食主产地,那边的米粮每年有将近六成之数,是从别处购得。” 这个情况赛罕自然也是打听到了的,她心里也清楚,粮食关乎国之安稳,绝非她这种底层小商人能插手。 萧廷贵族无有裹腹之忧,有优渥的条件追求美,是主要的丝绸的售卖对象。赛罕现在能做的,是从萧国的贵族下手,从上层撕开贸易互通的口子。 萧廷会屠杀违反命令和应国做生意的普通百姓,但不会把贵族也送上断头台。 见赛罕眼里的光亮黯淡下去,于霁尘道:“听说幽北新的屯田也大片开垦出来了,不如你买粮问幽北,买茶叶问江宁?” “不着急,”赛罕心里自有杆秤,“等我们的朝廷答应开通互市,就能光明正大从应国卖粮食了。” 第207章 “一起努力,”于霁尘总是对世事充满希望,倒杯马奶酒递给赛罕,“总有一日,能让两方的百姓各取所需!” 赛罕点头,将马奶酒一饮而尽。 二人在京五城匆匆别过,于霁尘继续往奉鹿方向赶路。 杨严齐给的最后期限是四月半,于霁尘能拖就拖,踩准结束日期完成任务,忐忑犹疑着往回赶。 赶到奉鹿城的时候,竟然遇见大邑来的使官进城。 于霁尘感觉有些不对劲,一路悄摸跟去军衙打听消息。 嗟乎,世事难料,人算不如天算,杖朝高龄的老太后,她崩了。 她怎会在这个时候崩逝呢?太巧了吧。 皇帝孝,悲痛之下令全国服丧三年,三年内国中不许有婚嫁欢庆,大小官员不许设宴纵饮,商铺开张不许敲锣打鼓。 杨严齐忙到很晚才从军衙回王府,天色已暗,于霁尘坐在书房的院子里等待良久,两人一见面,双双露出无奈的笑。 “她不是向来身体康健么,过年时还去承恩寺拜佛来着,”于霁尘跟着杨严齐进屋,点亮几个灯盏,问了句:“她不会是被人害死的吧?” 杨严齐把带回来的几分公文扔在书桌上,倒出两杯茶:“深宫大内的事,我这种封疆之官不得而知。” 无论遇见什么样的意外情况、糟糕处境,杨严齐总是从容的。 一杯茶稳稳递过来,执杯的手骨节分明,疤痕遍布,却比这天下的时局与万千的人心还要稳:“千山,这趟大邑之行,你不得不去了。” 以幽北王府使臣的身份,替缠绵病榻的幽北王杨玄策,以及镇守北地无法离开的嗣王杨严齐,前往皇庭祭拜老太后,前往那风暴最中心处一探究竟。 去弄清楚太后崩逝的背后,究竟是哪些猴孙在弹冠相庆。 “行,去就去,谁让我上了你杨阿颟的贼船呢。”于霁尘接下茶,一口喝掉半杯。 杨严齐这才有空取下佩刀搁上刀架,英眉轻扬:“答应这么爽快,不怕被令堂扣在大邑回不来?” 虽是句玩笑话,但这几年来,于冠庵确实想让于霁尘回大邑,尤其是霍偃南下,千会出嫁后。另一个层面上,千山此去大邑,十有八.九会被朝廷留在那里。 不知是否是杨严齐的错觉,竟感觉千山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中,还有那么点似有若无的侥幸:“佛说,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?” 杨严齐笑开,明眸皓齿,实在是容颜倾城,执盏促狭:“可说呢,‘死道友不死贫道’哪里去了?” 从来主张“死道友不死贫道”的于霁尘,双手合十在身前,满脸超脱红尘的淡然:“阿弥陀佛,不知施主还有何吩咐?下官要找地方吃饭去了。” 她饿得紧。 杨严齐暂无其它事宜:“留下一块吃饭呗。” “不了,”于霁尘继续淡然道:“下官而今,看不得别人出双入对。” 杨严齐低头喝茶前淡淡看过来一眼,不知是否信了千山胡诌瞎侃的话,笑靥如花道:“行啊,那就去寻仙楼,记我的账。” “塞外的情况回头抽空再成文报与你知,”满脸淡然的人转身就跑,迫不及待要去吃大餐,“多谢嗣王的赏了!” 话音未落,一道残影已冲出书房门。 此刻的天边,残阳如血。 73、第七十三章 于霁尘奉命去往大邑的第四天下午,水图南随着走货的商队,风尘仆仆抵达幽北治府奉鹿城。 城下出入各得其序,有条不紊,城门外,看着拙朴厚重一望无际的城墙,以及城门下披坚执锐的官兵,水图南被来自北方的雄浑气魄深深震撼,此刻终于真正了体会到书上对三北之境的描述。 “硬桥硬马,飞沙走石”。 商队排队至翁城门下,目光锐利的士卒仔细查看他们的文牒过所,及一应走货文书,罢,从旁边的门楼里唤出来位三十来岁的女子。 女子衣着简朴,以簪盘发,看着水图南时,眼睛里有不加掩饰的打量意味,抱手施礼道:“在下奉鹿商会何雪飞,恭候水会长多时。” 眉目间带着行路疲惫的水图南,闻言心神微震,整理衣物回之以礼:“晚辈江宁水图南,久仰何会长大名,这厢有礼。” “我们会长因故外出,暂时不在奉鹿,故由何某出面接待水会长,如有不周之处,还请水会长多多担待,”何赛飞解释着自己这个副会长来招待江宁会长的原因,说完她自己都有点心虚。 嘿,她家会长那叫一个自由自在,成月成年不露面,有事让人吱个声,平时压根不知踪迹,神出鬼没的,此刻就算人在奉鹿,也必定不会出来接待客人。 何雪飞心里暗暗嘀咕几句,给自己的从人一个摆手示意,同时侧身稍微避开水图南的礼,道:“天气炎热,我们不在此多做寒暄,请随我来。” 时不到五月,幽北热得既干且燥,水图南不再多言,顶着头上裹的纱巾回马车,跟着领路的何赛飞往奉鹿城里走去。 坐在车里,切实踩过了奉鹿大地的水图南,心境大有不同。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远行,路上走了两个多月,从仲春的南国到初夏的北域,从水路转陆路,从小桥流水人家到遍地三北风沙,她真正见识到了天地宽广,心胸跟着开阔起来。 奉鹿的街头往来熙攘,繁华与江宁别有不同,趁着商队顺畅前行,水图南唤来穆纯,吩咐她带人去做点私事。 第208章 ——进城头件事,打听霍让霍千山。 她早已打听出来于霁尘确实身在奉鹿的消息,自踏上北上之路的第一天起,她便迫不及待想和于霁尘见一面,哪怕仅仅是远远看一眼。 当想法在奉鹿的地界上重新冒出头,便是如何都控制不住的藤蔓,疯狂生长。因为她已经,有些记不得于霁尘的声音了。 时间只才过去短短大半年而已。 奉鹿商会给安排的下榻之所,是本地有名的商事客栈长春客栈,水图南无心留意周遭,进门时依稀听身边人嘀咕了句:“这客栈还挺不错,有点像萧国风格。” 何赛飞把众人请进门,倒是把商队妥帖安置了,说是让大家收拾收拾稍作歇息,等晚些时候她再过来。 不过说的场面上的场面话,这个“晚些时候”,大约是指晚饭的接风宴。 大通在奉鹿的掌事姓彭,是个四十来岁的男子,在何雪飞离开半个时辰后,他受东家之令,独自来到长春客栈。 “不久前太后崩逝,举国服哀三载,往北边去的生意,开始难做起来——多谢东家。”老彭双手接下东家倒的茶,目光悄悄在水图南脸上停留须臾。 一直以来,他和这位新东家只有书信往来,这是头回真切彼此见到。 新东家有双圆圆的杏眼,清瘦的脸,脸上有点小雀斑,大约是受长途跋涉影响,气色不是特别充足,胜在气质不俗,温婉亲和中带着点老彭莫名熟悉的随意,整体而言和传说中相差不多,虽不出彩,但算是位有点姿色的姑娘。 水图南对老彭的偷瞄倒是并不在意,她大方与老彭对视,微微一笑道:“怎么个难做之法呢?” 老彭抿口茶,说起国丧开始北边行商上的变化。 从奉鹿商会联手幽北王府,在购买粮食后开始向北打通商道,到商道打通的消息暗中在商会上层传来,事无巨细。 直到喝完杯中茶。 “——就这样,”老彭总结道:“直到为监督国丧执行,朝廷特派巡查使来驻扎,北边出入的口子才不得不暂时扎紧起来,连两国边城百姓间的皮货牛羊生意,都不得不暂时停止。” 说到紧要处,老彭把声音放得更低,露出几分忌讳之色:“上面几句话的事,老百姓为此得吃苦受难。王府素来不大理会朝廷违背民生的指令,更不会在乎什么巡查使的,但我从军衙那边打听消息,说是大邑有人借国丧之事针对三北,针对幽北王府。” “牵扯上国事的事,”老彭轻微摇头,“便不大好说了,所以才会说难做。” 水图南杏眼微垂,让人猜不出在想些什么。 沉默片刻后,她平静道:“江宁的粮食,最后确实是到了幽北军手里,素闻掌军的那位仁义,想来她应不会欺我一介小民,让我跋涉千里,又无功而返。” 老彭轻叹:“国丧压过来,幽北百业受阻,那位确实不会坐以待毙,听说几日前已派了绝对可靠的心腹之人赴大邑,想来您所言不错,奉鹿总得为那些粮食债负责。” 听罢老彭之言,水图南心里某处莫名微动,鬼使神差问了句:“派的哪位大人赴大邑?” 她不认得奉鹿官员,却不知为何想要多问这一嘴。 便听老彭道:“既得是那位的左膀右臂,又能在大邑吃得开的,只有飞翎卫在奉鹿的话事人,王府参知使,名叫霍让,” 说完,老彭瞄眼东家神色,补充道:“您应该不认识她。” 我来,她走,很明显,这是不想见,在刻意躲避。 “……哦,”水图南忽然觉得有些不舒服,耳朵里嗡嗡作响,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:“确实是不认识。老彭,晚些时候有接风宴,望你能多与我说说那位何雪飞副会长,你在书信上写的我已知晓,其余还有什么,也可与我说来。” 老彭担心道:“您还好吧?脸色忽然很差,是不是水土不服?” “路上奔波得有些累而已,”水图南喝口茶水压下胸腔里的翻腾,嘴角提起柔和的弧度,“说说何雪飞吧。” “……是。”老彭没敢再多说,唯恐这位看起来温和亲切,实则聪慧警惕的东家,会在某些细枝末节里,发现什么常人难以察觉的端倪。 其实,水图南并没有心思去察觉老彭的异样。 于霁尘不在奉鹿,无论是巧合所致,还是故意在躲,水图南皆不敢认真去想,去核实,她有更严谨的事待处理。 北通商道只差临门一脚便能成,结果硬生生被堵死在门里边,这背后莫说涉及到哪些高门大户的得失,更是牵扯数以万计的百姓生计,江宁和奉鹿无不顶着巨大压力。 哪里顾得上儿女私情。 . 从奉鹿到大邑,官道走快马不过六天路程。 于霁尘做为幽北王府使官,至大邑后需按封疆王使的规格,在有关司署登记造册后,再按照相关流程,听治丧大臣的安排入皇宫祭皇太后。 大应国的封疆大吏不少,封疆之王却只有三位,于霁尘来的巧,和关北的昌吉王世子和武卫的漠北王世子同日进城,进宫祭拜也被安排和那两个王世子同日。 四月底的大邑暑气蒸腾,已是午正时刻,烈日当空,朱色宫墙外成排的垂柳热得枝叶打蜷,虚空里没有一丝风,整个皇城像是被个透明的巨大罩子给罩起来,排队等在宫门外的达官贵人们,各显神通地想办法纳凉。 第209章 皇城河边那棵两人合抱的大柳树下,一袭朱兽补袍罩青纱【1】的于霁尘,抱着垂翅乌纱【2】坐在树下的草地上犯困,脑袋一点一点,知了不知死活地长长短短叫着,忽然有冰凉的东西贴上于霁尘脸颊。 她惊得猛然睁开眼,抬头一看,低声喜道:“千齐?你怎么在这里!” 说着扣上乌纱帽边扶住柳树爬起来,扯起袖子胡乱擦下脸颊上的汗水,把冰镇过的水囊抢过来抱进自己怀里,像抱住了能救命的东西。 嘴里还感激涕零地嘟哝道:“千齐千齐,你真是个大好人呐!” 小胖子怕热,炎炎夏日里衣冠整齐地等在户外,实在是件要命的事。 “诶?”于霁尘忽然想起什么:“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 入宫祭拜,京官和外地官员,不在一处排队的。 名叫千齐的女官姓廖,青纱罩下是件蓝色飞禽补服,乌纱上有白玉帽正,当的正是京官,此外她还有层身份,那便是飞翎卫总指挥使霍君行的二徒。 天气炎热,周围人都在困倦的环境里恹恹打盹,廖千齐靠近些低声道:“我跟着陈鹿大人处理治丧事宜,才得以过来这边,我是来告诉你,待祭拜罢,莫要在宫里逗留,直接回官馆。” 于霁尘随意扫眼旁边那棵树下的昌吉王世子,把冰镇水囊递还回去:“我就说,怎么是你廖大人亲自来给我送水囊,这分明是送麻烦,” 她随意一摆手,敷衍中透着几分认真:“行我知了,你忙去吧。” 廖千齐眯起来避光的眼睛,不由圆溜溜瞪大,心中警铃大作:“你又准备作什么幺蛾子?” “没有啊,你怕我会做什么?”于霁尘反而疑惑起来,清亮的眼睛因为热而染上层水汽,连白净的眼皮亦被暑热蒸灼着,泛着近乎透明般的淡淡粉红色,长睫浓黑,更显得这人单纯且无辜。 廖千齐:“……” 险些被巧舌如簧而擅长掩饰的千山绕进去。 “什么我怕你会做什么,要把我绕晕了,”廖千齐再把冰窖里捞出来的冰水囊塞过来,食指隔空一指,示意她拿好,道:“你刚回来,别轻举妄动,我落黑下差后过去找你。” 说完,不等于霁尘回答,时间不富裕的廖千齐,目光搜寻到武卫漠北王世子的身影,迈步朝那边走了过去。 她本就是奉命来找漠北王世子的,给于霁尘送冰水囊完全是捎带手。 瞧着廖千齐离开,于霁尘眼皮微垂,清亮有神的眼睛,变得黑沉沉起来。 众人头顶,万里无际的淡蓝色苍穹没有一丝云,炽热阳光肆意炙烤在每个人心头,国丧的肃穆哀伤只是张聊胜于无的戏幕。 于霁尘想,杨严齐说的没错,大邑这些张口闭口说着苍生社稷的乌纱补服,才是真正不在乎苍生死活的存在。 . 两个时辰后,终于有微风起,但风也是热的,暑气蒸腾的大邑京令人百般不适。 太后灵前祭拜过,于霁尘跟在关北昌吉王世子,以及漠北王世子二位后面,被太监引至偏殿外的回廊下,等候皇帝召见。 漠北王姓汪,年富力强独揽武卫大权,其世子汪丘章比杨严齐年纪小,但不晓得为何,总爱找杨严齐的茬。 见于霁尘躲在荫凉里沉默,汪丘章故意问:“幽北的,太后崩逝,我和张世子都是亲自来的,你家嗣王怎么没来?她就那么难请?” ……听听这白痴说的话,漠北王汪护忠勇,怎么生出这么个蠢货儿子来,还册立做了世子? 于霁尘被王世子问话,不敢怠慢,抱拳礼道:“主上的事情,臣下不得详知,不过我家嗣王倒是和恩让将军保持着书信往来,汪世子的疑问,恩让将军那里或许有答案。” “你!”汪丘章结结实实被噎住。 幽北王使说的“恩让将军”,正是汪丘章的大姐姐汪恩让,那是位和杨严齐能力不相上下的女将军,但由于种种原因,杨严齐从其父幽北王手里接过了幽北的担子,汪恩让拼死拼活拼来的满身功劳,最后为弟弟汪丘章做了嫁衣。 汪丘章和他姐不对付,觉得他姐抢他风头,被于霁尘笑吟吟噎住,冷哼着甩了袖子转过身去。 于霁尘也暗自摇头,再次觉得漠北王汪护的半生英名,就毁在册立继人的事上。 相比于汪丘章的幼稚愚蠢,关北的昌吉王世子张雪校要好很多,至少他晓得不在皇帝耳根子底下说敏感话题。 他不出声也行的,但汪丘章先开了口,他不说点什么,反而显得刻意。 “霍将军,”张雪校道:“我来时领了我家大嫂吩咐,问一声汝家嗣妃安否?” 朱门深院的家户间关系错综交织,张雪校的大嫂季棠在,正是杨严齐嗣妃季桃初那一母同胞的姐姐。 “安也,多谢大夫人牵挂,下官回幽北必向嗣妃转述。”于霁尘和杨严齐的嗣妃季桃初没有交集,哪里晓得她安康否,随口胡诌些场面话应付着。 几人话没说完,偏殿里出来位有些面生的太监,黝黑的脸让人猜不透年纪,他作下揖,臂弯里的浮尘尖扫在地面:“皇帝召见二位世子和王使,几位请随奴婢移步了。” 二世子互相道请,迈步前行,于霁尘给这太监回个揖礼,不紧不慢跟到二位世子后面,与太监并肩而行。 “皇后娘娘和东宫都在里面,” 第210章 正殿外做法事的唱经声在十方韵的调里肃穆传来,涤荡人心,黑脸太监忽然用极低的气声,提醒道:“江宁的事已经结束,关于曹汝城的处理尚未有定论。” 于霁尘步行如常,神色也如常,仿若没有听见身边人所言。 鬼晓得这太监是谁的人呐,她听见也只能装作没听见,进去偏殿后再审时度势。 于霁尘心里不高兴,她讨厌大邑京不是没有理由的。 作者有话说: 【1】朱兽补袍罩青纱:“朱”是红色,官员四品以上服朱;“兽补”指的是走兽补子,文官补飞禽武将补走兽;“罩青纱”指官服外面罩着件黑色纱罩袍,为了遮盖红色官袍而穿(总不能皇帝死了妈,大员们穿着大红袍进去祭拜吧,多冒昧啊)。 【2】垂翅乌纱:常规的男官员乌纱帽是方头直翅(官帽后面的小翅膀是直的),季后代政,女官入朝,为做区分,设计女官戴圆头垂翅乌纱(官帽后面的小翅膀是弧度往下的,往上就像史迪仔了哈哈) 74、第七十四章 在大邑穿官袍戴乌纱,想要保得自身安稳,只有“万言万当,不如一默”。 季由衷已辞官,季后虽已让出代政大权,东宫仍旧只敢在暗中清肃季氏朋党,关于曹汝城如何判决,于霁尘摆明了不参与的态度。 从灵堂偏殿出来,天色已经落黑。 素色宫灯高高挂起,照着在微风中轻摇慢晃的无数经幡,香火缭绕在正殿门前,里面守灵的王子皇孙半个人影不见,用来让祭拜者叩首的蒲团,散乱又安静地挤在殿门外,从门口一路延伸到台阶下,沉默地诉说着不久前那些朱紫公侯真心假意的祭拜。 白日里的忙碌已结束。 唱经超度的众多道士,也去了那边临时搭起来的棚子下用斋饭,正殿被设为灵堂的太后西宫,在如此背景下,露出几分喧闹退尽的凄楚。 于霁尘感慨着迈出西宫宫门,把被巨大素布半遮挡住的灵堂,远远抛在身后。 整个下午过去,小胖子在宫里滴水未进,饥肠辘辘,出宫路上不由催着引路的小宫女快些走。 快走到宫门口时,竟看见门洞里走出来几个人。 “这谁呀,天都黑了还能进宫?”于霁尘顺嘴嘀咕了声。 引路的小宫女悄悄把迎面过来的人打量,半侧过身来低声回话:“回大人,是秦王府的郡主。” 自言自语的人没想到会收到宫女的回答,于霁尘摸摸鼻子,停步道旁给什么秦王郡主让路,心里想着赶紧出宫去。 她要到张驸马庙那边的孙跛子食铺,去吃红油凉皮配肉壮馍,再来碗煮出沙的绿豆粥,越饿越馋那一口,越馋她越觉着饿,再耽误些时候,恐怕肚子要咕噜噜叫起来的。 不料,秦王府的郡主娘娘从她面前走过去,又退回来,试探着问了声:“可是幽北的大人?” 于霁尘心说自己脸上也没写幽北俩字啊,抱拳欠下身:“回郡主,下官奉幽北王之命,来京拜国丧。” 秦王郡主轻挥手,包括给于霁尘引路的宫女在内,周围几人往远退了些。 于霁尘不知这是要做甚,不由得抬眼看过来。 还没等看清楚这位秦王郡主的样子,郡主娘娘倒是先开了口:“汝家嗣王,为何没来?” “……”于霁尘直眉楞眼地想,这人难道是杨严齐朋友?不应该啊,杨严齐在幽北都没什么朋友的,更别提千里之外的大邑京了。 大家对杨严齐的态度无非两种,一是冲着她幽北嗣王的身份地位,再有就是冲着她那张惊为天人的脸。 于霁尘觑眼对方,实话实说道:“夏临,萧国皇帝照旧行帐南迁,萧军精锐南下,嗣王率军镇边,脱不得身。” 大邑正在治国丧,死了老娘的皇帝终于从深宫里走出来,二十余年来首度露面,周边各国哪个不是心怀鬼胎,镇边戍国的封疆大吏哪个敢轻易离开。 郡主娘娘不可谓不失落。 待这么个小插曲结束,于霁尘出宫门便钻进等候已久的马车,直奔张驸马庙方向而去。 与此同时,霍家: 饭厅陈设简洁中不失贵重,与寻常的宦官高门太大区别,左右无侍奉之人,小饭桌前也仅有一双中年在坐。 男的锦服玉冠,五十岁左右,身形不失魁梧,相貌端正,不苟言笑地吃着饭,正是当朝皇帝心腹,奉命听季后调遣二十载的飞翎卫总指挥使,霍君行。 坐在霍君行对面,沉稳中不失风韵的,正是其妻,仪前奉笔于冠庵。 四十来岁的于冠庵气质温婉,大抵因为在季后身边当差,平日里性格作风皆内敛,听罢眼线禀报的于霁尘行踪,停下筷子缓声问了句:“打听千山的人,可查到?” 于霁尘这才回京第几天啊,便有人来暗中打探她行踪,恰好让霍君行的人给碰见,于冠庵以为,是江宁那边还有人不死心。 眼线道:“查清楚了,是江宁——” 听见“江宁”二字,烛火灯盏下,于冠庵眼里闪过抹不加掩饰的嫌恶。 只听眼线继续道:“大通商号的老板,水图南。” 于冠庵稍微愣了下。 见于冠庵不出声,一直安静用饭的霍君行,停下吃粥的动作,委婉提醒道:“去夏,她曾托偃儿给你送过几匹古香缎。” 第211章 若非是那几匹古香缎,霍君行的手下查出打听千山的人时,霍君行也不会立马想起水图南是谁。 于冠庵在季后身边听用,言行举止自是小心,一经想起古香缎,立马道:“当时便让偃儿付了市价的。” 霍君行稍顿,妻误会了他的意思:“她也是让儿的——朋友。” 霍君行找不到合适的措辞来形容,遂暂用“朋友”二字来代指继女和水图南的关系,继女在江宁“兴风作浪”的事他都清楚,也觉得让儿干的不错,唯一的不太满意,是让儿“娶”那个姓水的丫头。 他始终坚决反对霍偃和霍千会之间隐晦的,超出正常“兄妹”的感情,连带着,他同样觉得于霁尘“娶妻”是不对的。 “我想起来了,是她。”于冠庵在朝廷有个绰号叫“十丞相”,意思是说她日理万机,忙碌程度不逊于九大丞相。 忙成那样的人,一时没想起水图南这号人,实在不稀奇。 于冠庵疑惑问:“她还打听霍让做什么?” 去年于霁尘离开江宁,对那女子已是尽仁尽义的,于冠庵心想,霍让做事不会拖泥带水的。 眼线有些不知该如何措辞,主人严肃地让查,所得结果令人倍感意外,顿了下,她如实道:“就是单纯的打听让将军的行踪。” 于冠庵疑惑地看眼霍君行,欲言又止。 她看向霍君行是下意识行为,和几个孩子有关的事,她习惯和霍君行商量着来,之所以欲言又止,是因为四目相对瞬间,她想起来霍君行对这种事的拒绝态度,遂又选择闭口不言。 霍让是继女,也二十多岁的年纪,不是小孩子,霍君行不好多插嘴,见妻不语,他则低下头去继续用饭。 眼线退下,小饭厅陷入安静,只有霍君行窸窸窣窣的用饭动静,于冠庵继续吃了会儿,再度放下筷子:“你可知下午霍让在西宫偏殿里,怎么评价曹汝城的?” 霍君行沉默须臾,长篇大论道:“曹汝城是个能人,陛下欲保下他效忠东宫,皇后也想把他转给东宫做个人情,给他找一条活路来,怪只怪曹汝城死心眼,这种时候还不肯承认自己跟错人,还坚持为季由衷开脱,东宫下不来台,陛下可不就得威胁威胁曹汝城。” “让儿就是个局外人,”霍君行总结道:“西宫里,陛下只是试探幽北的态度,和让儿本身关系不大。” 于冠庵习惯性眉心微压:“暗中命让儿下江宁的是皇后,江宁的水那样深,是让儿设计江宁暴出史泰第任义村的,使江宁之变逼迫季由衷告老还乡……狡兔死走狗烹,让儿应该好生待在幽北的。” ——霍让在江宁“大闹龙宫”,逼得季由衷主动告老还乡,为季后的安稳让权打下基础,这一点上,霍让在季后面前无疑是有功的,唯坏在霍让又是幽北杨严齐的人,杨严齐和东宫联系甚密,又让季后对霍让生出重重疑心,担忧江宁的事是东宫为逼她让权,和杨严齐联手策划的。 幽北天高皇帝远,关键是有杨严齐坐镇,大邑里的尔虞我诈不敢轻易牵扯到她家霍让,除非对方准备掀桌子要和杨严齐作对。 霍君行无意识地眯眼,眼角皱纹深深:“想要让儿回来的是你,不想让她回来的也是你,所以让儿到底该不该回来?” 于冠庵这是关心则乱,被问得愣了下,随即笑着轻叹一声:“孩子是上辈子的孽债啊,” 她道:“杨严齐此时派让儿来京,简直是羊入虎口,我不管那姓杨的究竟是何目的,让儿不能陷进大邑的事里来。” 皇后和东宫的权力抢夺不是简单的你争我抢,再厉害的人物到这盘棋上都能死得轻如鸿毛,于冠庵在皇后身边当差,比任何人都怕于霁尘成为两方争斗的马前卒。 霍君行道:“让儿回来只是代幽北王府祭拜太后,完事应该就回奉鹿去了,一年半载不会回来,何用担心。” “下午在西宫偏殿,”于冠庵眼里是浓到化不开的深虑,“我瞧皇后娘娘的意思,是想把让儿留下来。” “杨严齐不会答应的。”霍君行不假思索道:“奉鹿那摊子事不好处理,杨严齐还得靠让儿给她赚钱,若是皇后强留让儿在京,杨严齐怕是会亲自来要人。” 于冠庵轻轻摇头:“不,你还是没理解我的意思。” 季后当政二十余载,如今东宫逐渐势大,直逼皇后的代天子大权,部分朝臣和世人无条件支持东宫,逼得季后不得不选择以退为进,退着退着,便隐隐有了颓败之势。 季后急需一个和东宫缓和关系,从而转圜局面的机会,她盯上了于霁尘,否则下午不会在西宫偏殿召见。 于霁尘是霍家的人,从根上定义她对皇权的效忠;于霁尘从幽北入仕,杨严齐是她背后最大的靠山,谁也不敢轻易动她,这是她的底气;于霁尘暗中奉季后命下江宁,为扳倒季由衷出了大力,天然得东宫好感,为东宫拉拢,这是她的优势。 这些条件放在这里,不用霍让岂不是浪费。 “不要发愁,总会有办法的,”霍君行宽慰道:“让儿心眼比你我加起来都多,这几年来跟着杨严齐也没少学‘坏’,我看这大邑京,她也不是玩不转,放心吧。” 于冠庵没再说什么。 哪里能真的放心,自打于霁尘的脚踏上大邑的地界,于冠庵的担心就日益深重,尤其是于霁尘在西宫偏殿拜见皇帝后。 第212章 当时皇后东宫皆在场,这让于冠庵感到深深的不安。 相比于于冠庵的深深不安,于霁尘显得有些过于松弛散漫了。 停灵结束是在十余日后,东宫代天子送葬太后至陵寝,于霁尘被季后漫不经心的一句话,给暂留在大邑。 季后轻飘飘几句话,便把于霁尘变相软禁在大邑京。 “离家这么些年,你娘很想你,而今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,多住些时日,杨嗣王那边若是不好交差,我亲自写信替你解释。” 于家母女间有矛盾,这事皇后全家都知道,连久居深宫的皇帝也打趣着同霍君行闲聊过,季后借着想做和事佬的由头,就这么轻易把于霁尘留在大邑,独放了幽北王使的队伍回奉鹿复命。 季后暗示于霁尘去和于冠庵缓和关系,结果这小王八蛋白日里在家睡觉,一到晚上,于冠庵放衙回家,她便去夜市玩通宵。 母女俩别说碰面,彼此连个影子都见不着。见了面又如何,三句话不到便吵,没劲的很。 今夜瓦子里排的是著名杂耍团春和大班的表演,一票难求,门外倒卖门票的贩子坐地起价,于霁尘转头从飞翎卫北衙,拽了刚下差还没来得及换掉官服的周鹤霄来。 她把周鹤霄往瓦子老板面前一推,嘿,还要什么门票,老板不仅跟供奉祖宗一样把二人恭请进瓦子,还给安排的最佳观赏座。 台上表演刚开个头,算是还在热场中,周鹤霄脱下官帽,大口往嘴里扒拉羊肉面,狼吞虎咽,跟个饿死鬼一样。 看得于霁尘也有些饿,抓起桌上的驴肉火烧吃——得知飞翎卫大人没吃饭,满桌全是瓦子老板孝敬的美食——鼓着半边脸大声问:“李持岸还没回来?” 周鹤霄忙着吃,少顷才吞下食物一点头,在喧天的锣鼓和沸腾的人声中喊话道:“快了,应该是和霍偃一起回。” 霍偃要回来?于霁尘问:“不是说霍偃以后都在南边了吗?” 周鹤霄喝口面汤,额头上细细密密挂着层汗:“师父和师娘拉锯快两年,最后还是师娘赢了呗。” 当初于冠庵答应把霍偃安排去南边,主要是为了策应于霁尘,顺便让霍君行眼不见心不烦,消消气火,如今千会已嫁出去,江宁的事也基本了结,霍偃没必要在继续耗在南边。 年余以来,霍君行身边没有霍偃帮助,也是多有不便,那爷儿俩,一个赌着让“儿子”此生一步也别想踏进大邑,一个赌着自己这辈子不往北多走半步,两人互相不肯低头,只能于冠庵出面做这个和事佬。 “诶,”于霁尘像个隔碗香的小孩,用手背一扫周鹤霄搭在桌边的胳膊肘,“你面汤给我喝两口。” “辣的,别呛着。”周鹤霄被辣得抽鼻子,边把碗推过来,终于腾出空来擦脸上汗。 于霁尘嘶溜几口辣面汤,缓了缓被火烧噎到的那股劲,觑着手捏帕子擤鼻涕的周鹤霄,嘴贱嫌弃道:“哎呦,瞅瞅你,擤鼻子擤成这样,没半点姑娘家的矜持,以后还嫁不嫁人了。” 周鹤霄:“???” 这是找的哪门子茬? 周鹤霄扔掉小手帕,顶着个微微红的鼻头促狭道:“嫁不了我就娶一个,也学你赶赶国南的时兴,结个那叫什么来着?同……同……” 她一时想不起来南国把这个叫什么,也不愿去费那个劲想,抽抽鼻子道:“听大师姐说,你把在江宁的钱财,全部留给那女子了,难得你这么有钱还没变得为富不仁,” 周鹤霄的嘴,也是挺碎的:“听说你离开后,那女子在江宁没少受欺负,你怎么不干脆把她带回来?” 于霁尘拧眉心,不答反问:“谁告诉你她受欺负了?” “大师姐呀,她给我们传信时说的。”还没吃饱的周鹤霄,用两根手指拽回自己的碗,一眼一眼地瞄于霁尘神色。 多年未见,千山倒是没怎么变,不难从她的神色变化上猜测情绪,周鹤霄看见的,是千山沉默少顷后的笑意微微。 千山就这么微微笑着,道:“钱财留给她那么多,我便算和她两清了,谁也不欠谁,至于她受欺负,又与我何干。” 说着朝前方的舞台抬下巴:“喏,好戏要开始了。” 诺大的戏台子上,一名老叟已经顺着跟细长细长的竹竿,徒手爬了上去…… 春和大班的杂耍全国有名,但搁不住周鹤霄在北衙当差忙整日,两场杂耍没看完,她就蜷在雅座后面的罗汉塌上,抱着飞翎刀,和衣睡了过去。 于霁尘独自坐在桌子前,安静地看着戏台上精彩纷呈的表演。 中间周鹤霄被观众的喝彩鼓掌声吵醒过一回,也不知是何时辰,迷迷糊糊睁开眼,看见千山仍旧脊背挺直地坐在那里,在周遭手舞足蹈的欢闹中安静而沉默。 她置身在迭起如潮的喧闹中,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。 75、第七十五章 许多年前,先帝朝时,和应国边域接壤的几个国邦,三不五时南下侵扰,应国连连丢城失土,先皇帝怕自己在史书上留下万世骂名,遂封出三位异姓王爵镇守边关; 随着时间的推移,当国与国间的关系不再是剑拔弩张的僵硬时,老皇帝晏驾,王爵往下传至第二代,封疆而治的三北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。 幽北条件恶劣,多风少雨,贫瘠许多年,二代幽北王杨玄策和其妻朱凤鸣,殚精竭虑,呕心沥血,一个镇边,一个富民,三十载如一日地拼搏奋斗。 第213章 二人为幽北百姓而提前耗干了心头血,结果才五十来岁便一个卧床不起,一个体弱多病。 他们的女儿杨严齐命好,为幽北捞着个小财神;杨严齐胆大心细,敢想敢干,和小财神“狼狈为奸”,“阳奉阴违”,背着朝廷政令干了不少赚钱的勾当。 季后对此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她怕幽北贫过头,真的揭竿而起。 季后默认幽北所作所为后,朝廷又怕幽北真的富起来,于是趁着太后崩逝,逼着季后把幽北小财神扣在大邑京,他们认为这样就能有效震慑杨严齐。 没想到,这一扣就是三年。 . 三年一晃而过,天下换了人坐。 国丧结束几个月后,七月底,霍千会被接回大邑京。 半年前,千会嫁的男人因病而逝,霍家不忍千会守寡,半年后,国丧甫结束,霍君行便疏通各方关系,把千会接回家来。 晚上吃团圆饭,霍君行的九个徒女徒儿中,除李持岸在最南边的交趾县办差,江逾白身在幽北,其余大小皆在,连于霁尘也乖巧坐着,大饭桌前难得围满人,唯独不见霍偃身影。 席间难免饮酒,于霁尘贪嘴多喝了几杯。 待散了桌,各回各家,于霁尘回屋强迫自己睡觉。 可她只要眼睛一闭,那种隐晦的,安静埋在心底的东西,就会趁着夜色偷溜出来,一寸寸灼烧着她的筋骨,反复烫着她全身的脉络。 这般的状态已维持有些时日,于霁尘也没去找大夫。 因为无论会被诊断出什么毛病,消息会立马被送到于冠庵面前,她拗不过阿娘,也敌不过阿娘,便干脆自己这么熬着,她想,总能熬过来的。 就这么躺着,翻来覆去,中间意识沉浮地睡了会儿,再醒来,窗上月影已过中天,她再也睡不着,干脆披衣出屋。 初秋的小后园花团锦簇,夜风习习,凉意微微,亭子前的台阶上坐着个人,周围未掌灯,月华潺潺,流淌在其身,化作浓浓的思愁,也化作不得其解的执念。 “千山,”正在望月的千会听见脚步声,转头看过来,轻提嘴角,露出个平静的微笑,“吃饭时大家都在,也没来得及和你多说几句话。” 于霁尘坐到亭下,抱起胳膊靠到美人靠上,稍微仰起头,闭上眼:“头上的白花要戴多久,三年?” 千会盘起的发髻间,簪着朵小小的素花,那是死了丈夫的标示。 “再戴三个月。”千会两手抱着膝盖,继续看被薄云层暂时遮挡的明月。 于霁尘沉默片刻,道:“那个谁,他已走半年多,指挥使在给你重新相找人家,你是何想法?” 清辉下,锦簇的花团中,千会轻轻摇头,轻轻开口,言语被夜风吹过,支离破碎地传入于霁尘耳中:“我喝过绝子汤。” “……嗯?”都怪夜太深,于霁尘的脑子卡了一下,迟钝得没能及时反应过来。 不断偷喝绝子汤,身体就会虚弱得不断生病,千会以此为借口和丈夫分居两院,以为会就这样熬到生命尽头,没想到她没死,丈夫却不幸早逝。 千会不想多说那些过往,自嘲地勾了勾嘴角:“我也不想回来的,你能帮帮我么?我想住到山里的坤道院里去。” 她确实是霍君行执意接回来的。 霍君行不允女儿为谁守寡一生,他想看唯一的女儿幸福的,他也等着抱外孙女的,可千会偏偏那样倔犟。 于霁尘:“就算这不是在逃避什么,哪怕你打着为亡夫守寡终身的名义,指挥使也不会答应你住进坤道观的。” “新帝自年初登基以来,咱们家并不是太好过,”于霁尘缓缓道:“奉笔虽还在秉笔阁,但明升暗降,权力逐渐被架空,飞翎卫南北两衙也新安排进好多人,想来指挥使快能好好歇一歇了,不过,只要霍偃还在北衙,我们家的情况便不会坏到哪里。” 三年前霍偃从江宁回到大邑,照旧在北衙当镇抚使的差。 千会沉默片刻,问:“南衙呢,持岸姐姐接手?” 于霁尘依旧胳膊抱在身前,夜风安抚了游走在她身体里的焦躁,拧起的眉心得以跟着稍微舒展:“轮不到她,这次三司点名让她南下交趾县办差,想来正是为了把她,彻底踢出南衙镇抚使的候选人之列,不过按日子算,她这几日也该回来了。” 据暗探报,新皇帝要安插自己的心腹接管南衙。 霍君行在飞翎卫三十多年,掌管飞翎卫二十年,树大根深,不是能一刀切的,削掉霍君行一半势力是目前来说最合适的选择。 新皇帝不想担任何骂名,他爹还活着,虽退居太上皇,但新皇帝不能就这么毫无顾忌地,任意拔除他爹和他嫡母在朝堂上留下的钉子。 有这般要紧的事放在面前,谁有那功夫琢磨儿女情长。 千会不说话了,两人就这么安静待着,一个抱着膝盖坐在地上,盯着月亮发呆;一个倚在美人靠上,靠着夜风的安抚,才能勉强到梦境里游走些时候。 半宿过去,天刚蒙蒙亮,于霁尘一个踩空失重跌出梦境,发现千会昏倒在台阶上。 惊动家里众人。 霍君行亲自去太医署请太医来诊看,于冠庵亲自把汤药熬上,到不得不出门上衙的点刻,二人才忧心忡忡、一步三回头地离开。 正好于霁尘看起来从早到晚游手好闲,闲得招猫逗鸟,从池子里捉□□吓唬家里的白面黄狗,被霍君行捉来照顾千会。 第214章 西厢房,千会的房间: “你说你这是何必呢?” 于霁尘坐在个木马耍货上,端着盘葡萄边摇边吃,在小木马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中道:“想见霍偃你同我说嘛,姐姐去给你想办法,你把自己弄病倒算怎么个事,让谁沾了光去呢?再说,你病倒,难道霍偃那个绝情绝爱的王八,知道后就会回来看你?” 靠在床头的千会:“……” 面无血色的千会忍几忍,没忍住,道:“你别晃了,会给木马坐塌的。” “嘿?”于霁尘两脚往地上重重一踩,停住摇木马。 只见她呸呸往手心里吐出两颗葡萄籽,发自内心质问:“你这是嫌谁重?别忘了,造这个小木马还有我一份功劳呢,它能承重几何我不清楚?” 这个只比于霁尘膝盖稍微高一点的旧木马摇椅,是当年于霁尘刚来霍家时,和霍偃一起动手给小妹千会做的。 “你就给小马点了双眼睛。”千会虚弱反驳着,想了想,又低不可闻地补充:“还画成了斗鸡眼。” 造型乖巧的小木马,因为那双一高一低的斗鸡眼,活变成模样滑稽的丑耍货。 于霁尘嘴硬着死不承认,站起身道:“都说斗鸡眼不是我画的,是李持岸画的,你偏不信,要我现在喊千齐来作证嘛?” ——“不是我干的,是李持岸,廖千齐能作证”。 时隔多年再听到这熟悉的句式,千会脸上浮现出短暂的笑意,顿了顿,她忽然解释道:“我没有想要用任何伤害自己的办法,去逼迫霍偃见我。” “哦是嘛,”于霁尘并不在乎事情的真相,抱着葡萄在屋里边吃边转圈,跟着千会转移话题,“那要是霍偃过会儿回来,你见不见她?” 分别四年,当然想见,可又不能见,只因见了也莫能奈何。千会沉默下来,一个人的努力叫做一厢情愿,两个人的困境,便叫做有缘无份。 白灿灿的秋光从门窗涌入,千会偏头望着门口阳光里的小木马,飘浮的浮尘裹挟在光里围着木马打转。 她低声道:“昨晚你提前离席后,我听娘和千齐姐姐讲,你打算回奉鹿了?” “回不回的去另说呢,”于霁尘吃到颗酸葡萄,酸得皱起五官,“……问这个做什么,别是想跟我去奉鹿。” 千会:“娘让我告诉你,一个叫水德音的人来大邑了,现下在城南的福禄喜胡同。” “谁?”于霁尘遽然停住脚步,眉心被葡萄酸得拧出川字。 千会道:“水德音,江州江宁那个水德音——我没记错吧,是他吧,图南的爹,他两日前来大邑了,咱爹收到的消息,娘让我告诉你。” 于霁尘:“……” 于霁尘觉得心头隐隐发烫起来。 沉默片刻,于霁尘重新开始在屋里转圈,嘀咕着问:“这三年我被宫里监视得紧,没顾得上外面的事,那老王八竟然还没死?他来大邑做什么,做生意?不应该吧!” 几年前她从江宁假死脱身,给水德音那老狗设下不少算计,按理说水德音现在,应该在东躲西藏着躲债才对,怎么还敢来大邑? 千会:“这我怎么知道,我又不是水德音。” 于霁尘半侧身看过来,刚想说什么,敞开的屋门被敲响,竟然是霍偃:“方便进来吗?” 被千会噎了一道的于霁尘立马现仇现报,恨恨的调子压不住不知不觉的轻快:“不方便,你走吧。” 门外的人没接话。 于霁尘看看门口,再看看千会,又识趣地抱着葡萄迈步:“还是我走吧……” 然后,千会听见千山和那人在门外的对话。 千山语速飞快:“不是说你有要务在身,怎么有空回来?” 霍偃:“出大邑办点事,回来拿东西。” 千山:“我正好要出去趟门,倘你不急走,给千会把汤药热热,她嫌苦不肯喝,又放凉了。” 说完,不管霍偃肯否答应,千山匆忙的脚步声,轻快地朝东边的厢房跑去。 76、第七十六章 “福禄喜胡同”名字听着挺喜气,但它并非是个规规矩矩的胡同,而是以福禄胡同为中心加上前后几条街构成的一片地区,是三教九流的混迹窝点,是大邑京最为鱼龙混杂之地,是被当地县衙清剿数次,依旧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的神奇“胡同”。 福禄喜胡同周围几条街上尽是来快钱的地方,赌坊的招子遮天蔽日,猎命的铺子遍地开花,街上行人络绎不绝,贩夫走卒挑担营生,摩肩接踵的人群里,看不出谁背着杀人越货的债,谁犯了打家劫舍的罪。 刺鼻的假酒味混杂着汗臭脚臭、驴骡粪臭等不可名状的味道,以远超暗水道的威力直往人脑髓钻,街面上的人麻木着一张张脸,该吃吃该喝喝,该吆喝的大声吆喝,不受半点影响。 路边茶棚下,有几个赤裸上身的苦力汉在歇脚,个个肌肉虬结,面容凶狠,良家子莫敢与之对视。 几个人刚给赌坊的雇主卸下三大车封装严实的货物,边喝茶边抛着两枚骰子闲聊,未几,其中有一个人把视线投向街面,随后其他人的目光也齐刷刷盯向街面。 街上来了个年轻的生脸—— 那是个瞧着与脏乱差的福禄喜胡同格格不入的年轻女子,白净,壮实,眼睛黑沉,两道法令纹也深,个头比普通大邑女子高出不少,穿着身细布衣裳,全身上下唯一能让人看见的值钱东西,是右耳垂上戴着的红珊瑚小耳坠。 第215章 几个汉子交换眼神,从年轻女人的面相看,他们确定,这是个在大邑京生活了有几年的北边人,幽北以南的人没有那种高眉骨,也不会只戴一只耳坠。 任那些暗中好奇的目光肆意打量自己,于霁尘独自溜达在陌生的街面上。 从霍家到这边路程不算短,出门时的莽撞和冲动,已在来时路上被重新压回心底,用三年以来积攒的玄武岩般的平静将之覆盖,任下面如岩浆沸腾,她脸上表情依旧如死水一潭。 “来啊进来耍!叶牌骰子压红宝,黄金白银滚滚来,”赌坊的伙计抱着坛酒在门口大声揽客,恨不能把每个过路的都倒杯酒请进他家场子里,“没钱也能进来耍,新客开三盘,虎皮无息贷呐!” 呸,赌坊放虎皮钱有没有利息,那还不是纯粹赌坊说了算,谁敢信这些揽客的吆喝, 一杯假酒强行塞进于霁尘手里,伙计亢奋尖亮的声音在耳边炸响,把她喊得回过神来:“姑娘瞧着脸生,头回来咱们福禄喜?进来坐坐吧,歇脚也欢迎,里面有香茶瓜子和雅座,一杯清茶坐一天也管嘞……” 耳边是赌坊揽客伙计的喋喋不休,于霁尘捏着酒杯,抬头看向挂在赌坊门楣上的牌匾。 黑底朱漆的“如愿赌坊”四个大字映在眼底,怯惧丝丝自她胆边生起。 她真要走出这一步么? 不是嬉闹说笑,不是契约合作,这一步迈出去,是没有任余地可供转圜的。 人若脱去这身皮,无非二百零六块骨,但披上这身皮,却有十万八千相,于霁尘骗过了季后和新皇帝的眼线,也骗得了家里人,唯独骗不过自己。 分别时的仓促狼狈,让她在这三年里无数次想念起水图南,又无数次理智地把想念强行按回深不见底的心渊。 ——她无法南下,水图南无法北上,这样的想念,徒劳而已。 随着时间推移,区区三载,日积月累,按在冷硬躯壳下的灵魂,终于被压成贪婪凶恶的鬼,经不住心底的深渊诱惑,义无反顾往下跳去。 一遍又一遍。 水德音北来大邑,确实令人倍感诧异,若无意外,水图南应该会亲自来找她那不合格的爹回江宁,只要陆栖月活着一天,水图南都无法弃水德音那种渣滓于不顾。 “还是算了吧,”顾虑让于霁尘把酒杯还给赌坊伙计,苦涩一笑,夹杂着窘迫与自嘲,找借口道:“我没钱。” “别呀客官,没钱没关系,你看这大热的天,进去坐坐,躲躲太阳喝口茶也是可以的!”伙计不知为何觉得这个女子值得争取,发挥他的三寸不烂之舌,努力把人往赌坊里忽悠。 几番拉扯后,于霁尘被热情过头的赌坊伙计,连请带拽地邀进这家如意赌坊。 她进赌坊也不怎么豪赌,仅仅是在这张骰子桌上押个大小,到那张叶牌桌上帮人凑个角,一连四天。 第五天傍晚,在赌坊伙计怀疑自己是否当真看走眼,错把贫鬼当成了财不外露的富贾时,于霁尘在叶子牌的牌桌上,一把输掉五十两银。 “看吧,”伙计冲打叶子牌的方向一努嘴,撞了撞抱着胳膊看场子的打手:“我就说不会看错的,那女的有钱,不过是才来新地方,放不开。” 他比出一个巴掌:“一回生两回熟,只要她明日还来,便绝对不止玩五十两!要不要打个赌?” “不赌,就你眼尖。”打手的目光在乌烟瘴气的场子里来回扫视,脸上写着“别烦我”三个大字,不想和伙计多搭话。 俄而,他却忽然一巴掌重重拍在伙计后背,狐疑问:“你看那边那个瘸老头,他是不是在跟踪刚才那个女的?” 福禄喜胡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,赶乞儿如赶财神,所以讨饭的在赌坊出入自由,那个神经兮兮的瘸腿老头已经摸来好几日了,不讨饭,更不讨钱,最多讨杯水喝,几天下来,也没人发现,那老瘸子竟是在盯那年轻女子的梢? “……呦!”被拍个踉跄的伙计踮起脚看片刻,一拍大腿几欲要走:“这还了得?!得赶紧给那位女客言语一声,别路上再让人抢走钱!” 被打手一巴掌按到肩头,阻拦住他的脚步,打手淡然道:“别担心,你的贵客吃不了亏,她走路步子既轻且稳,手上茧也绝不是摸牌磨的,她一个打你三个不在话下。” 于是乎,伙计在似信非信中,眼睁睁看着那个瘸腿老头,跟着那戴红珊瑚小耳坠的女人,鬼鬼祟祟离开赌坊。 . 久别重逢会是什么样子呢? 会是在什么样的场景里,用什么样的状态重逢?见面后第一句话会说什么?冲对方笑时,是该先勾起嘴角,还是先弯起眼睛? 事实上,于霁尘从未敢想象过,有朝一日会和水图南重逢。 以至于在丁字街口转身往西走,和戴着帷帽的女子面对面撞了个正着时,于霁尘的眼睛里,只有西天边绚烂无比的云霞。 那云霞忽然化作漫天烟花,竞相绽放,光芒格外刺眼,于霁尘的耳朵里轰隆隆作响,身体像是掉进了幽北腊月的冰窟里,又像是炙烤在仲夏的大漠烈日下,她两手发抖,呼吸艰难,说不出半个字来。 不用掀开帷帽,光凭直觉,便认出帽子下的人是谁。 “好久不见呀。” 对立良久,也许仅是片刻,帷帽下传出女子糯糯的江宁话,声音较几年前更为成熟稳重,侬软中透着别样的利落和果敢,以及几分陌生。 第216章 她说:“好久不见,霍大人。” ——幽北王府四品参知使,兼奉鹿商会会长,霍让大人。 对方声音落下,于霁尘听到“砰!”的一声巨响,盖在心渊上故作冷漠的那块玄武岩,被下面沸腾翻滚的岩浆暴烈地冲开,碎成齑粉,铺天盖地溢出心跳,顺着血液烫遍四肢百骸。 于霁尘不受控制地扬起笑起来,混沌中她心想,真奇怪,感觉自己高兴得要炸开了。 福禄喜胡同外的大邑京,是安居乐业歌舞升平的繁华盛世,纵横交错的宽街净道中,民坊鳞次栉比,市集星罗棋布,置身其中,恍惚若临天堂。 半个时辰后,某家平民百姓不敢轻易进去吃饭的酒楼里: 雅致的琴声缓解了些许沉默的尴尬,于霁尘嗓子发干,想喝口水,发现手还在抖,藏在桌下没敢抬起来。 “听,听说水德音来大邑了,我找过来看看,”于霁尘拇指和食指搓着点衣料,听见自己干哑的声音响在耳边,不知所云中兴奋且忐忑: “你是来找他回去的吧,他原本就跟踪在我身后,我们在路口遇见时他便撤了,不过我晓得他在何处落脚,那个地方不太干净,你若是要找他,我让人把他带出来给你就好……” “霍大人。”对面的水图南轻声唤,打断于霁尘。 “啊?是,我,”于霁尘心里一阵惊慌,垂着眼睛,想看又不敢看对面,唯怕是黄粱梦,醒来一场空。 她结巴着,胡言乱语解释起来:“我没有,没有别的意思,要是不方便,你当我没说,当我没说。” 脑子里混乱成浆糊,于霁尘的喜悦和忐忑纷乱地纠缠在一处。 她不停地想,一别至今,水图南是否有了新的心意相通之人?对自己的心意是否还是和从前一样?还是说,自己当初的一走了之,让她从此生出憎恨?亦或水图南现在看待她,与视寻常相识殊无二致? 三年音讯全无,三年软禁大邑,未知的东西太多太多。 “你来大邑我便开始联系你,三年,如何都联系不上,”水图南两手捧着茶杯,微微笑着,和平常与人聊天无二,“杨嗣王说,她也和你断了联络,你被软禁在大邑,唯有等国丧结束,方可重新获得自由。” 水图南说的这些话,听到于霁尘嗡嗡作响的耳朵里的,只有“嗣王”、“国丧”、“自由”三个关键词,耳边的轰隆声逐渐远去,直至归于平静,于霁尘一边生出更大的欣喜,一边再次清晰认识到,她是要回幽北的。 “对,时间差不多,我就回奉鹿了。”于霁尘抬头,又迅速垂下眼皮。 一方面是她不敢看水图南的眼睛,另一方面,是现实的桎梏正在慢慢消除她的忐忑,以及消除巨大欢喜带来的震撼。 让她重新找回冷静。 两厢沉默片刻,于霁尘问:“打算几时离开?” 时隔四载的重逢,能问出口的,只有送别么? 水图南一瞬不瞬看着于霁尘。 四载分别,于霁尘不仅瘦许多,更像是彻底变了个人,不再是水图南记忆里和气爱笑的温良模样,愁苦压抑在眉目间,变成眼角细细的纹路,变成两条明显的法令纹。 面相更改并非单纯是岁月所留刻痕,更是映射的心境变化,这几年来,于霁尘到底在这座大邑京里经历了什么,才让她原本俊秀的模样,从笑起来的可爱醇和,变成了压抑之下的饱经沧桑。 连往昔清亮的眼睛,亦变得黑沉沉无甚生机。 张口欲言,喉头却阵阵泛酸,水图南刻意稳了稳声音,才玩笑般故作轻快道:“刚见面就问何时走,这么不欢迎我?怎么办,我还有好多话想和你说呢,霍大人。” 横亘的沉默被轻快利落的话语驱散不少,于霁尘也尽己所能地压住了某些不可为人所知的心绪,跟着露出个笑容,承认得坦荡,藉此让自己放松:“好吧,水德音是来大邑找我寻仇的,他被人骗得在江宁待不下去,也是也离开江宁前,故意埋下的隐患。” ——她看出了水图南未宣之于口的揶揄,四年未见,水图南成熟很多,好在有些东西没有变,那些言语之下的隐晦表达,还是能被一眼看透。 “就晓得是你!”水图南笑得更加灿烂,感觉水德音那一摊子令人头疼的烂糟事,忽然变得不那么惹人心烦了。 她打开话匣子,活跃起来:“你还真是抓准了他能力不足贪心有余的德行,几年前他第一次被骗钱时,我便开始怀疑是你在背后搞鬼,越是查不出端倪,我越觉得那像是你的手笔,霍大人,你这仇,报得可真是够有耐心呐。” 几年来,水德音耍小聪明做点小生意,时而亏钱时而赚,每每亏得掉底走投无路要死要活时,无不是财神爷从天而降般,让他误打误撞从别处赚到点钱,重新点燃富起来的痴想。 亏着赚着,赚着亏着,再亏再赚之间,几年时间过去,不走正路的水德音,终于作茧自缚,和他的二胡卵子朋友孙邦民——曾经的江宁茶行龙头孙氏东家——骗骗这个骗骗那个,把自己折腾得在江宁没了立锥之地,成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。 他跑来大邑,一是因为江宁县衙因他骗人钱财而要抓捕他,二是因为他误打误撞在黑路子上,打听出来点事,要来找霍千山报仇。 “托你的福,”水图南就这么用闲聊的口吻,不紧不慢道:“受他牵连,我已辞去江宁商会会长之职,你得赔偿我。” 第217章 说这些话的时候,她一瞬不瞬盯着于霁尘,生怕错过任何细微的表情,从而漏掉什么重要的信息。 于霁尘脸上笑意淡下去几分,却仍旧是闲聊的口吻:“这么容易吗?那你也太笨了吧。” 嘴上这样问,心里却无比诧异,诧异之下又会卑鄙地想,水图南辞了江宁商会会长,那是不是就能离开江宁了? “不,我不笨,昔日你教给我的本领,应付江宁那些商贾是绰绰有余的,”水图南说着说着就笑了,笑着笑着就红了眼眶: “水德音好面子,你便让他颜面扫地。他爱重钱财,你便让他赔得一无所剩。无论是他遭遇哪样情况,皆不曾具体牵扯到我身上。我猜,你和江宁布政使陈鹤是认识的,若非她对我有不着痕迹的偏护,我不会发现她的某些行事作风,其实和你很像。” 润物细无声的风格,让水图南无比熟悉。 “霍大人,”晶莹水光盈满眼眶,她人却还是在笑着,“我做不成商会会长都是你害的,你得赔偿我。” . “她让赔她,那我能怎么办?是我先干的那些事,连累了她,赔偿是应该的。” 霍家,厨房门槛上,风尘仆仆的李持岸坐在那里,灰扑扑端着个比她脸还大的海碗,边大口扒拉中午剩的鸡汁蒸面条,边听于霁尘叽歪。 “……总之,过几日我便要动身北上了,奉笔那里,你得帮我。”于霁尘扯一堆理由,最终目的无非就是这个。 国丧已毕数月,暗处盯着她的几拨人却未撤走,甚至未曾放松过警惕。可她该回奉鹿了,她不适合大邑京,这三年,她在大邑京上下斡旋,为幽北谋利,简直受够了这如蛛网般令人窒息的大邑官场。 李持岸半晌没说话,是吃得太快太莽,有些被蒸面噎住。 她冲进厨房提着旧茶壶,就住壶嘴连灌几大口有点烫嘴的白水,这才缓过来那股吃噎的难受劲。 饿了将近整日的李持岸,满足地打个水嗝,这才拐回来继续坐到门槛上吃蒸面。 夹起坨面塞嘴里,李持岸嘟嘟哝哝问:“你回奉鹿是好事,有杨嗣王给你做靠山,大邑的人还能有些忌惮,不敢对咱们家的人太过分,师娘会不同意你走?” “我不是想说这个,”于霁尘纠正道:“正好霍偃不在,你回来了,得请你帮忙从奉笔手里护着个人。” “谁?” “江宁人士,水德音。” “……”李持岸又被//干//巴且凉的剩蒸面给噎住。 于霁尘殷勤地进去提茶壶出来,李持岸喝几口水,干脆把水倒进碗里拌面,如此一来,面不干巴了,也不凉了。 她就这么吃着热水拌的凉蒸面,道:“你怕你离开后,师娘会直接弄死水德音?他是你家仇人,死了岂不更好,干嘛护着。” 李持岸这张嘴,真是从小到大没饶过任何人:“虽说你曾和水图南有过段‘夫妻’关系,但那不是逢场作戏吗?这几年来你都没让弄死水德音,难道就因为水图南啊,不是,我说千山,若真是如此,那你也太让我‘刮目相看’了。” “并非你想的那样,只是不能让水德音轻易死掉,”于霁尘道:“我要的,是让他看着自己一点点在泥里腐烂掉,若是奉笔给他个痛快,那便太过便宜他。” 比起一死了结,她要的是水德音生不如死,水德音怕死,那便不让他死,只让他在生死边缘徘徊着,直到逼着他在痛苦折磨中自我了结。 不过—— 于霁尘想,水德音那种贪生怕死之徒,被苍蝇蹬一脚他都疼得要去看大夫的东西,他是万万不会寻短见的。 那么,他活多久,折磨便如影随形跟他多久,岂不是更畅快! 李持岸感觉千山又开始发疯了,不由得肚子里一片凉,把头用力一摇:“盯不住,你要是真怕他轻易死在奉笔手里,为何不直接把那老王八蛋,弄到你眼皮子底下亲自盯着?” 很明显,千山她不想,千山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来:“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,不能把那个烂东西放跟前碍眼。” 李持岸从交趾回来一路上没吃过剩饭,这会儿竟觉着吃了许多年的热水泡剩饭有些难以下咽,想吃新鲜的热饭热菜的冲动冒出来,她心念一动,摆手敷衍:“行行行,答应你就是,” 说着把饭碗往于霁尘怀里一塞:“帮拿进去,忽然想起来有点事,我得去趟衙署!” 话音没落,人便跑得没了影。 衙署这会儿已经下差了,去衙署干嘛? 于霁尘看看碗里剩饭,再看看地上的茶壶,一抬头,瞧见回廊下的千会,隔着半个院子道:“不会带你去奉鹿的。” 不晓得霍偃离开前同千会说过些什么,千会这几日多时情绪是平静——而非死寂的,她道:“才不要跟你去奉鹿玩,我得在家里安心养病呢。” “……这就对了!只有身体健康,才有其余一切哩。”于霁尘微愣,旋即笑起来,清瘦许多的脸上,又见了昔日的明媚灿烂,法令纹被笑成两个小括弧。 千会望着那灿烂笑颜,好奇问:“水图南让你赔偿,你打算如何?” “自然是要赔的呐。”于霁尘不做详细回答,话说得朦胧。 比起千会回来后见到的沉默寡言的千山,今日的霍大人忽然开朗起来了呢。 第218章 77、第七十七章 从江宁离开后,“于霁尘”三个字便没在霍大人的生活里继续出现过,无论是她自己的文牒户册,还是在奉鹿军衙上任的朝廷告身,上面的名字俨然都是“霍让”。 霍让是她真姓名,大家唤她“千山”也唤得习惯,唤“霍将军”“霍大人”的更比比皆是,可是—— “霍大人,那个看起来好吃,买一份尝尝嘛。” “霍大人,那边好像有好玩的,我们过去看看。” “霍大人……” 霍大人答应赔偿人家,隔天便被水图南拉在大邑京的街头逛着耍,那口口声声的“霍大人”,像是什么咒术生效的口令,让霍大人会钞时嘴角也是往上翘着。 盯梢的人亲眼见到霍大人笑把自己乐成朵花,事出反常必有妖,遂纷纷忍着惊诧,把这般稀罕的情况报回给各自主人知——大家暗中盯霍让三载,三载春秋逝,何曾见过霍让如此开怀的一面。 消息传到后,季太后淡淡表示己知;皇帝身边的人把消息过滤一遍,觉得这不是要紧事,干脆没报上天听;只有于冠庵在收到消息后,回家同霍君行说起。 “霍让被禁在大邑,耳目闭塞,我主动让偃儿告诉她,水德音来了大邑,这下可好,她竟还要提防我弄死水德音,还拜托持岸盯着我,这叫什么,好心当成驴肝肺?” 卧房里,于冠庵站在西洋钟前,感觉越说越疑惑不解。 霍君行近来闲下许多,难得到点就能放衙回家。 他站在床前换掉官袍,常年严肃的脸上照旧没什么活跃的表情:“我让人打听了,让儿困于大邑,幽北这几年在政策上还算老实听话,互市开得比较顺利,上位对让儿这个‘人质’,如今已不怎么上心。” ——昔日东宫凭借互市开放之功顺利继承大位,幽北的杨严齐还算听他的话,被软禁在大邑的幽北小财神自然也没了挟持价值。 他系着腰带走过来:“退一步讲,便算是让儿和杨嗣王联手演的戏,三载至今,她们也算是成功的,成功让大邑放下提防心。抛开这些,再说句私心话,让儿回奉鹿,对我们而言是有益无害的。” 于冠庵拿着工具,认真调拨总是走慢一刻钟的老钟,语气生硬道:“她爱回奉鹿就回,我也不稀得要挽留那个冤家,我只是气她连何时走都要暗中安排,不欲我知去分毫,还有!” 造型精致的纯金小拨针被啪地拍在条案上,于冠庵余光偷偷往侧后方扫过去,故意提高点声音:“既然那个水图南来大邑了,霍让为何就不能把人领来让我见见?就这么打算一辈子瞒着昧着?到底是水图南见不得我,还是我见不得水图南?我又不曾反对过什么,霍让藏那么紧实干啥!” 霍君行倒杯茶递过来:“莫生气嘛,等让儿晚些时候回来,让会会帮忙探探口风,看让儿究竟是什么想法,至于她那个姓水的朋友——眼线只是说她们重逢,又没说别的,你不要听风就是雨……” 霍君行忽然消音,因为于冠庵接茶杯时,转过身来盯着他看。 “怎么,干嘛这样看着我?”霍君行疑惑,不禁挑眉瞪大眼睛。 于冠庵放低声音,诚心实意问:“让会会去向霍让打探口风,你是不是看会会这几日病情好转了?” 霍君行:“……” 心思并不细腻的男人,竟然忘了自己亲女儿这茬事,懊恼地抿起嘴不说话。 于冠庵端着茶杯,往后靠在及腰高的条案上,沉默须臾,道:“世上再没谁比你更希望会会过得好,你千挑万选给她挑中个夫家,可是,你觉得会会这几年过得好?” “大夫说会会身体弱,是因为被红花之类的药物伤到本元,以后再不可能有孩子,老霍,我知你不同意会会和……” “偃儿”二字说到嘴边,又被于冠庵咽回肚子,那些隐晦的,无法放到明面上的东西,还不到摊开讲的时候。 “可我们做亲长的,除去妥协,还能有什么办法?”于冠庵望着霍君行黑沉的眼睛,轻轻摇头,“我们不答应也好,不承认也罢,可终归是往后的人生里,陪她们走到最后的不是我们。” “那也不能是霍偃,”霍君行执拗地反对着,“她记在霍家的家谱上,和会会是‘兄妹’,若是答应,岂非颠倒伦常。” 霍君行是平静的,他情绪越平静,松口允许的希望就越是渺茫:“霍偃亲生父母的案子一日不得翻,她就一日不能认祖归宗,她就得继续做咱们家的孩子,若是我答应下来,她们照旧得躲在暗地里见不得光,” “冠庵,”霍君行问:“见不得光的关系,你觉得能走多远?”说罢,又轻叹着补充:“即便熬到改元,我观上位的态度,也是不会为霍偃的亲生父母翻案,霍偃这辈子,除去姓霍,别无路可走。” 会会和霍偃,和霍让的情况完全不同,无法相提并论。 “你也太小看偃儿了,”于冠庵觑着霍君行隐约露出不忍的神色,道:“无论她能否为当年的冤屈找回清白,她都有本事护住我们这个家。” 霍君行摆下手,不欲继续这个话题:“还是先把霍让的事解决,再说会会吧。” 孰料于冠庵一改方才的态度,弯弯的眉高高挑起:“那冤家有什么可说的,她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喽,我无所谓,反正都是有了媳妇忘了娘的德行,没差别。” 第219章 “啧,”提起这个,霍君行也忍不住啧嘴,十根手指插.进头发里,“你倒是提醒了我,持岸带回来的那个姑娘,也是有些不好处理。” 提起首徒的闯祸本事,霍君行牙痒痒得,恨不能把李持岸当沙袋吊起来揍:“那么大一张饭桌,桌前坐那么多她的同僚,你说她用谁的碗筷不行,偏偏拿了人家本地姑娘的用!” 交趾本地有个习俗,谁和未出阁姑娘同吃一碗饭,或者看了人姑娘的闺房,便要把人娶回家,如果不娶,便代表那姑娘人不行,姑娘这辈子会再也嫁不出去。 若是寻常的女子误闯别人的闺房,倒也不碍事,但坏就坏在李持岸那个不讲究的狗东西,她吃了人家吃过的饭。 交趾那边的人认为,只有一家人才会吃同一碗饭,那姑娘的父亲也不是个好人,要靠嫁女儿的礼钱给儿子娶媳妇,对大邑高官吃了他女儿碗里饭的事不依不饶,闹到衙门口,闹得过往百姓人人皆知,闹得他的女儿再没脸留在交趾。 李持岸那个狗东西,除去办案缉凶时精明能干,其余时候脑子就没清楚过,被那姑娘的父亲撒泼打滚几番逼迫,便给付八十两礼钱,把那姑娘从交趾带回了大邑来。 现下就安置在狗东西自己的小宅子里。 “哎呦!”想到这些,霍君行只觉得眼前发黑,头大如斗:“别人家都是长徒稳重顶事,上帮师父师娘分担庶务,下照顾师妹师弟,咱们家可好,出了李持岸那么个闯祸精,她还跑来问我该怎么办,我真是上辈子没积德,这辈子遭报应,头疼!” 女儿和“养子”纠缠不清,继女和仇家的女儿藕断丝连,还没等处理清楚她们的两桩事,这厢又蹦出首徒乱吃剩饭给她自己吃回个“媳妇”来的意外,这可真是造化弄人。 “越怕什么越来什么,造化弄人,造化弄人呐!”霍君行这个性格耿直的中年男人,抱着头痛苦地哀嚎出声。 滑稽的模样与他沉稳严肃的气质形成鲜明你对比。于冠庵没忍住,捧着茶杯嗤嗤笑起来。 . “所以说,你为了能顺利来大邑找我,故意引导水德音跑到这里找我报仇?” 相比霍君行在家里抱头哀嚎,于霁尘在水图南下榻的客栈里,惊讶得嘴巴能直接塞进个咸鸭蛋。 “对的呀,”水图南撕着丝丝分明的龙须糖,歪头从糖尾巴开始吃样子怎么看怎么可爱,“我怎么也打听不到你的消息,那肯定是有人在从中作梗嘛,我就想亲自来找你,所以——” 她吃完手里柳絮般轻而细的龙须糖,粉色的舌尖飞快一舔嘴角,话题骤转:“暗中盯着我,不想让打听到你消息的人,到底是谁?” 于霁尘看着水图南舔嘴角,不敢不说实话:“……是于奉笔。” “因为我是仇家女?”水图南对此并不意外,尾音隐约带笑,似乎早已料到是于冠庵,或者说料到了对方至少是和于霁尘有关系的人。 但其实无论那人是谁,对她来说都没关系,只要不是于霁尘故意不让她探知消息,其余什么都好说。 于霁尘强行把目光从水图南嘴角拔开,看着满桌各式各样的零嘴,果干,肉脯,点心,糖糕……她忽然也想跟着吃点东西。 于霁尘拆开盒老式的五色糖果,捏个羊角蜜出来,一口咬下去,满嘴甜而不腻的香,直接甜到人心坎儿上。 上次这样吃零食是什么时候,她已经不记得了。 在羊角蜜的香甜中,于霁尘懒散地弯了弯眼睛,否认道:“关于以前的旧事,于奉笔只负责收拾大邑的官,水德音倒是从没入过她的眼。” 于家三兄弟的死,光是江宁本地官商勾结,是不足以做得如此顺利的,当时大邑有官员做了江宁官员的保护伞,于冠庵在大邑筹谋,就是为把那些幕后的人揪出来。 这么些年过去,结果未负有心人,除去那实在暂时动不了的,其余各得其罪。至于水德音之流,则压根不在于冠庵的考虑范围,就像虎狼食肉,但却不会去捕捉小小的虫蚁。 水图南更加疑惑:“于奉笔为何不让我打探你消息?” “我是被软禁在大邑京的,”于霁尘解释道:“季太后和皇帝的人,还有些别的人,皆派了眼线监视我,杨严齐同我断联三年,若你来找我,恐会引火烧身。” 于冠庵堵回水图南的探听,实则是为的水图南好。水图南点头,暗中松出口气:“原来如此。” “图南。”于霁尘再也忍不住了,再也不想顾虑任何事,拉着凳子挪过来,坐到水图南身边。 “什么?”随着于霁尘的忽然靠近,水图南心头蓦然一跳。 于霁尘三言两语说不清这几年来的经历,只感觉水图南敢在杨严齐都不敢轻易有所举动的时期,仍旧坚持在打听她情况,是件让人无比喜悦的好事。 于霁尘暗暗提起口气,用紧张到出了满掌心冷汗的手,拉住水图南手,语气里有着不管不顾的冲动:“这几年来,你可有找到和你心意相通的人?” “……没有。”水图南被着突如其来的举动,搞得不敢乱动,错愕地看着于霁尘。 她就这么近距离地,看着于霁尘漆黑眼睛里摇晃的璀璨灯火,砰砰乱跳的心一时间被分割成两份,一份在暗暗期待于霁尘接下来的话,一份又有些怕自己被嫌弃。 第220章 于霁尘虽事经营,却也是正儿八经的官身之人,门庭差距如此之巨,恐怕…… 还没等她多想,便听于霁尘迫不及待再问道:“这几年来我心里满满都是你,如今既然重逢,你愿不愿意,重新同我好?” “……”水图南一时沉默。 见此,于霁尘忙拉紧她的手,像是怕她会从自己面前消失。她开口,蛮横地切断水图南所有的犹豫:“水德音牵连你辞了江宁商会会长么,你不是说,要我必须得赔偿你么,图南,你愿不愿意去幽北?那里有一方比江宁更大的商市,广阔天地,大有可为,你敢不敢,同我一抢奉鹿商会会长的位子?” 儿时念诗词,念到一句“近乡情更怯,不敢问来人”,水图南当时不理解究竟有何可怯惧,可是现在,在经历过漫长而煎熬的思念后,她面对于霁尘,生出了和诗词里描述的那种情怯。 太想念,太想念,就变得害怕起来。 “你还会不会,”水图南垂下眼皮,遮敛其眼里汹涌的心绪,“像几年前那样,再不声不响离开?” 于霁尘立马:“不会,如今境况已不同,以后绝对不会旧事重演。” “可是……”水图南脑子里空白一片,不晓得该说点什么,却还是想说点什么,然而刚低喃出声,于霁尘的唇落过来,亲吻在她半垂的微凉眼皮上。 水图南明显身体微微一僵,就在于霁尘的勇气,即将在这般回应不明的状态下消耗殆尽时,水图南“哇!”地哭出声来。 “我终于找到你了,于霁尘,我终于找到你了!”她哭起来,放声大哭,似要把这几年来所有的情绪全部释放。 紧接着,于霁尘终于把水图南真真切切地抱进怀里,低头小心地吻在她的眉目间,尝到眼泪的咸。 她道:“图南,谢谢你还愿意来找我,图南,谢谢你!” 作者有话说: 停更了,真的特别不好意思。忙完这阵子就会继续更。鞠躬鞠躬 78、第七十八章 水德音不见了,在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。 “你不着急么?” 周鹤霄刚从北衙回来,总是饥肠辘辘的,抢了于霁尘的饭碗大口吃,在对面李持岸略显古怪的神色中,鼓着两腮如是疑惑。 于霁尘不怎么饿,单纯是被李持岸拉过来吃饭的,干脆把菜挪到周鹤霄跟前:“有何可着急,能在飞翎卫眼皮子底下把人掳走的,满大邑又有几个。” 周鹤霄脖子一耿,囫囵咽下满口食物:“这可说不准,如今连清噪处的狗都爬到了我们头顶,旁的畜牲难保不敢下黑手。” 飞翎卫傍皇权而生,如今的上位似乎不喜欢霍君行,南北两衙也跟着倍受冷落,大邑京的权力更迭快如风云变幻,飞翎卫较太后代政时而言,自是没那么厉害了。 “飞翎卫的职权重心,眼下逐渐被转到御前仪仗上去,办差还得听御史台安排,”坐在桌子对面扒拉饭的李持岸,用筷子一敲碗沿,震掉挑在筷头上的半个黑色花椒,总结道:“飞翎卫现在可不容易了呢。” 周鹤霄用力点头,往嘴里扒一大口饭。 见于霁尘沉默,李持岸品出点味儿来,立马保证道:“此绝非师娘所为!” 她分析着提醒:“水德音被抓走,则抓他的人能威胁你什么?或者说,你有什么把柄被水德音抓在手里,能被反过来威胁你的?” 于霁尘手肘撑在桌边,四根手指虚握,食指侧边抵在上唇,啃着拇指指甲琢磨,片刻,摇头:“照理说是没有把柄的。” 于霁尘这样说,基本代表没有把柄被水德音拿住,否则那老王八早闹起事来,又岂会憋到如今。 “当局者迷,别只你自个儿在这里苦思冥想,”李持岸道:“不然你问问水图南去,关于水德音,她或许比你更清楚。” “对啊,”周鹤霄有如醍醐灌顶,后知后觉反应过来,大嗓门问于霁尘:“你此刻为何会在家里,不是应该和那位水姑娘,如胶似漆待在一处么?” 于霁尘要笑不笑:“这个问题你不如问持岸。” 关大师姐何事?周鹤霄视线落过对面去,看见李持岸脸上闪过可疑的古怪——打死也不会说她为何躲来家里吃饭,还顺带拉着千山。 在周鹤霄开口之前,李持岸抢先一步看向于霁尘,道:“还是找找水德音为好,你不是打算回幽北了,免得节外生枝。” “急什么,”于霁尘淡淡道:“时间到了,自然有人主动找上门来。” “持岸!”这时,门外有人朝门窗洞开的屋里喊话,“家门口有人找你!” “谁?”李持岸停下吃饭的动作,细看的话有几分心虚。 “不认识,一个女的,她说她姓韦,你出来看看吧。” 李持岸暗暗一喜,胡乱擦两下嘴奔了出去,脚步带起一阵风。 周鹤霄跟着走到门口,伸着脖子往外看,边往嘴里继续扒饭:“持岸从交趾带回来的女子好像就姓韦,千山千山,要不要一起出去看看?” 征询的话音刚落,千山鬼鬼祟祟的身影,灵活地从周鹤霄眼角余光里一闪而过,贴着墙根跟了上去。 周鹤霄:“……” “等我!”周鹤霄端着饭碗追上来。 还没等尾随李持岸走到家门口,于霁尘在走廊出口被霍偃拦住。难得见霍偃不镇静:“半个时辰前,来秀幸伤了我的人带走水图南,这会应已经到清噪处。” 第221章 来秀幸掌管的清噪处,和飞翎卫之间的恩怨情仇,简直是小孩没娘,说来话长,两部不对付已久,今上登基至今,两部矛盾日益尖锐。 “干!”周鹤霄激动地把饭碗往花圃边一撂,大嗓门冲静谧的院子喝道:“来秀幸抓了我们家的人,跟我去清噪处要人!” 于霁尘:“……”怎么比她反应还大? 周鹤霄的话音没落地,空荡的院子里脚步声顿起,飞翎卫从四面八方涌出,有边走边戴帽子的,有正把佩刀往腰上挂的,有嘴里还嚼着食物的…… 只在周鹤霄一声喝,所有在家的人全聚集出来,个个嘴里骂不停,足见对来秀幸和清噪处的厌恶。 “干他爹,那孙子抓了谁?”最先过来的汉子呛啷把佩刀拔出两寸示威,凶神恶煞。 “是千……”周鹤霄甫开口,忽被只有力的手按住肩膀,偏头看,是千山,遂照意止下话头。 于霁尘上前半步,抬起另只手,掌心朝下做出个往下按的动作,围过来的躁动人群从里到外逐层安静下来。 按照原本的计划,来秀幸应是直接冲于霁尘来的。 她道:“大家稍安勿躁,来秀幸带走了我的人,我带人先过去看看,不到逼不得已,千万不要和清噪处动手。” 如今大邑京里的局面,对飞翎卫不算有利。 夹着尾巴做狗是飞翎卫目前最好的选择,“欲固灭之,必先狂之”,皇帝手里可以牵着飞翎卫和清噪处两条狗,但这两条狗只能是互相制衡的状态,任何一个独强都不行。 飞翎卫露弱,清噪处过强,霍偃等的转机便会到来。 “我几个与你们同去!”戴好帽子的青年道:“我们等在清噪处外,自己人照应着方便些。” 暂代飞翎卫诸务的霍偃不便出面,于霁尘遂未拒绝,点了几个头衔低的同行。 片刻后,几人几马奔出霍宅所在的胡同,稍后又有几个领了其它吩咐的霍家人,各朝不同的方向打马而去。 清噪处组建于今上潜龙时期,处首官来秀幸罪籍出身,乃今上少年时期的书童伴读,还算有点手段,从飞翎卫手里分走不少活计,今上坐稳大位后,清噪处愈受重用,来秀幸愈发针对飞翎卫,取代霍君行的心思昭然若揭。 “小娘子,我这里的刑具,你算是已经粗略参观过,后面还有几屋子的存货,时间紧迫,我就不挨个给你介绍了。” 昏暗潮湿的地下幽牢里,四十岁的男子斜签着身体,坐在把黑漆描金虎头椅上,隔着大半间牢房的距离,对被绑在老虎凳上的女子如是道: “女子身娇肉贵,把那些东西一个个在你身上试一遍,也是不太合适,要我说,你一言不发不是办法,不如痛快些,把霍让构陷前江州承宣布政使史泰第的事,老实交代与我知吧。” 话音落下,幽暗阴森的监牢里,不知何处忽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,随后立即消失,就像平静的水面骤然被抛出条鱼,濒死时又扑通落回水里,生死不知。 对未知的恐惧轻易把人吓得魂飞魄散。 水图南尚未受刑,被按坐在被血渍浸泡得发黑的老虎凳上,不知从何而起的血腥味以及炙烤皮肉的焦糊味,混杂着充斥在鼻间,她怕得浑身发抖,耳边是牙关打颤的细碎声响,等意识到鬓边在阵阵发凉时,冷汗已经浸湿她贴身的衣衫。 来秀幸耐心不多,催促沉默着打颤的女子:“如果你想拖拉时间好等霍让来,我劝你还是打消如此想法,我能把你带来这里,自然也能留住你,” 言至此,他忽然玩味地笑了笑,说着令人难以理解的话:“这里是大邑京,大人物执人生死易如摧枯燎发,霍让不过只是条吃两家饭的狗,你同我这般犟下去,没有任何意义。” “那……”片刻,水图南听见自己颤抖干涩的声音,在密闭幽暗的牢房里弱如鼠啮梁木,“你想听我,说些什么?” 来秀幸瞧向女子被火把光照出来的轮廓,他其实看不清楚对方的模样,但知道这女子已经被吓坏了,也是,进了清噪处,无论男女老少,未有不惧者。 闻水图南开口,他欣然诱供道:“几年前,霍让构陷史泰第,把京中数位高官大员拉下马,史泰第的犯罪证据系为霍让伪造,归根到底她是受到霍君行指使,是也不是?” “你说的这些,我不晓得,”地牢阴暗潮湿,水图南冷得如坠冰窟,说话时舌头有些不受控制,“我只是一介商贾,老老实实做事,本本分分做人,实在不晓得大人说的是什么。” 来秀幸感觉自己被耍了,怒不可遏拍桌,粗声大斥:“大胆刁民!拿我清噪处当什么地方!敬酒不吃吃罚酒!”说着朝水图南两侧的卫卒一点:“给她点颜色看看!” 水图南惊恐中想要起身逃跑,被眼疾手快的卫卒轻而易举拎起来,拖过去绑到旁边的门字木架下。 恐惧害怕是本能,水图南失力站不住,几乎是被吊在木架下。 彼时,另一个卫卒抽了泡在旁边水桶里的鞭子出来。 若是说这里的刑罚有等级之分,那么看起来伤害最小的那个,正是浸泡在盐水桶里的鞭子,适才听来秀幸讲,那般的鞭子抽人,一鞭子一道疤,终身不会消除,再是魁梧壮硕的汉子,也最多承三鞭便会疼昏厥。 绑人的卫卒退开,另个卫卒提着不断往下滴水的鞭子走上前来,鞭子高高举起时,水图南依稀听见外面传来嘈杂声,她眼见着逃不过,咬牙低下头去,同时屏住了呼吸。 第222章 一息,两息,三息……周围混乱乍起时,她双耳里咚地一声,掉进如渊深水里,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。 黑暗里没有想象中被抽刑的疼,除了冷,便只感觉整个胸腔像被巨石迎面砸过,五脏六腑颠倒错乱,痛得她像是被人把骨头一节节给拆了重装。 即便骨头被拆了重装,身上的痛不轻反重,又冷又疼。 水图南被困在这片漆黑之中,漫无目的地飘浮好久,又漫无目的地游了好久,却怎么也游不出去。 她游啊,游啊,游啊,游得筋疲力竭,游得绝望崩溃,她歇斯底里嘶喊呼救,不仅没得到任何回应,还被苦涩浓黑的海水灌了满嘴,不停咳嗽。 呛咳耗尽她胸腔里最后一丝气,冰冷的鸿渊深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,挤压进她的身体,挤进她的骨缝,似乎要彻底把她一寸寸给捏碎,碎成齑粉,尸骨无存。 最后一缕神魂即将被挤压出身躯时,她感觉身体忽然变得轻飘飘,所有的疼痛消失不见,人变得很轻快,眼前明光洒落,头顶上方落下条白灿灿的路,通往某个温暖柔软的地方。 走吧,只要踏上去,就能脱离这般苦海,只要踏上去,从此再也不会有任何痛苦加身。 漆黑中的光束有着天然的吸引力,水图南不由自主向它靠过去,她伸出手,光路上有白灿灿的小光蝶围着她指尖飞舞,给她带来了与这凄冷深寒截然相反的,温暖和明媚的触感,真好。 轮廓模糊的光蝶似乎也感受到了水图南的喜爱,飞舞得更加卖力,吸引着水图南迈上光束延伸出来的梯阶。 只是,她才迈上去一只脚,忽一股极大的力气攥住她的手腕,轻飘飘的躯体跟着被阻拦住。 更加渺远的上方传来道似有若无的呢喃,带着模糊的哭腔,熟悉又陌生: “你走了,我怎么办?” 水图南逐渐模糊的意识猛然一振,是啊,她想,倘我就此消失,于霁尘找不到我该怎么办? 于霁尘那个人啊,虽然看起来面相和气,但性格犟得不行,骨子里压着睚眦必报的计较,若是找不到人,于霁尘不会善罢甘休的。 “我不能就这么走掉。” 水图南这样想着,轻飘无力的手指不舍地点了点上下飞舞的小光蝶,站在光阶的尾端问它们:“我家里有人在等我回去呢,你们能不能送我回家?” 光蝶振翅翻飞,从光束里引出越来越多的模糊的小光团,它们原地徘徊须臾,先后脱离光阶,欢快地朝着与光阶截然相反的方向飞去…… “稳住了稳住了!”小医女从厢房冲出来,差点被门槛绊个大马趴,一头扎进门外人的怀里,拽着对方手臂站稳:“情况稳住了,师父说你可以进去啦!” 少女话音未落,面前人影一闪,便进了屋里。少女还没来得及转身跟进去,便被焦急等候在门外的其余人哗啦围住。 “好了是吗?” “救回来了对吧!” “你要去熬药么?我这里有生血补气的好药材,你随便用!” “我这里也有,人参燕窝阿胶随便造!不够就说!” “还有什么需要的,你只管吱声,我们保证给你弄来!” “……” 众人七嘴八舌,少女被拽着问得头昏,压根没有开口回答的机会。 她心里纳闷儿,屋里那个女子不过是心口挨了一刀,因为失血有些多,所以看着特别凶险,但有她师父亲自出手,至少可保住性命,最多遭点罪,不晓得这帮飞翎卫在紧张个什么劲。 她跟着师父在幽北军时,那些沙场上下来的官兵,大多是断胳膊断腿开膛破肚的,哪个不和屋里那女子一样凶险? 几年前,幽北嗣王的脖子还被敌人用三棱锜【1】给开了条口子呢,命都差点保不住,也没见人家和这些大邑京里的大人一样,紧张成这副模样。 厢房里,于霁尘轻手轻脚进来时,老姚正不紧不慢在收拾药箱。 察觉有人进来,老姚掀起眼皮看她一眼,又看一眼,低声解释:“不是故意要撵你出去的,你知的,我听不得人在耳边哭,倘知道你会掉眼泪,起开始就不让你跟进来。” 说着又掀过来一眼,硬着嘴低声说软话:“几年前,你让人捅穿肚子时,也没见掉一滴眼泪,这会儿刀子扎在别人身上,倒是把你疼得泪眼汪汪,怪不得嗣王非要我这把老骨头,不眠不休地从奉鹿快车奔来京,原来是料准了你这里要出事。” 她笑着摇头,最后总结:“好了,这回我记下了,水老板就是你霍千山的命喏。” 啧,千山离开江宁后,一切表现均正常,这几年大家愣是没看出来半点猫腻,不得不说,千山对水图南的心思,藏的还挺深。 “哎,”想到这里,收拾好东西的老姚问:“若是这回,水老板没主动从江宁找过来,你心里那点事,是不是就会藏一辈子?” 于霁尘离开江宁后,重新回到北方活动,在塞北草原和奉鹿之间往来奔忙时,仿佛把水图南以及那段经历彻底遗忘。 可是,没有人知道,她是在刻意回避和江宁有关的所有事情,不然所有的假装会瞬间分崩离析。 没人知道,每当结束一场奔忙的生意,结束一场热闹的庆祝,夜深人静时,于霁尘都会不受控制地想起水图南。 她会想,水图南在做什么呢?最近过得开心么?有没有……在忙碌之余,偶尔想起过她? 第223章 见于霁尘坐在床边沉默,老姚悻悻摆手:“我出去吃个饭,歇一歇,你好好陪着她吧,有事使人去喊我。” 于霁尘没说话,目光落在水图南毫无血色的脸上,缓缓点了点头。 作者有话说: 【1】三棱锜(音同奇):可以理解为三棱刺原型锜,杀伤力杠杠的。 写出来一章就更一章吧,真不知道几时能忙完。 79、第七十九章 老姚离开后,于霁尘一点点地,握住了水图南放在被子外的手,那手的触感已从半个时辰前的烧烫,降回了些微常人的温热。 须臾,于霁尘两根手指顺着那只手,摸到水图南的内侧手腕上。 直到指腹清晰摸到水图南虚弱但有规律的脉搏,于霁尘才长长且轻轻地,松出口带着颤抖的气,但紧跟着,无穷无尽的后怕绵延着翻涌上来。 水图南会受伤,是情急之下赶狗入穷巷的后果。谁也没料到,那受皇帝重用的来秀幸,平日嚣张跋扈,目中无人,甚至敢和霍君行直接较量,临到事上时,竟不敢直接对于霁尘本人动手。 陈鹿带人闯进清噪处时,动作慢半步,眼睁睁看着一把匕首被攮进水图南心口。 来秀幸也是没想到,带人闯清噪处的,不是他以为中的霍让,甚至不是霍家那几个同门师姐弟里的任何人,而是本朝主司天下刑狱的女丞相——陈鹿。 既然敢把水图南带来清噪处,来秀幸便没打算白捞一场。 听罢陈鹿带人闯入的禀报,他当即令人强行捉着吓昏过去的水图南的手,在早已写好的口供上按下手印,而后杀人灭口。 但他同样慢一步,卫卒的匕首冲着水图南攮出去时,被陈鹿的人击中胳膊,歪了准头,匕首攮进心口后水图南没被当场杀死。 伤口离主心脉不足一指宽,血止不住,几次险些要不成了,姚大夫接连救治将近十二个时辰,直至方才,骇人的高烧退下,水图南才算是保住性命。 失血过多加上高烧导致的昏厥,水图南陷在锦被里,双目紧闭,面色惨白,虚弱得好似一片深秋里的枝头树叶,随时会被冷风带走的样子。 千会和霍偃的到来,打断了于霁尘盯着水图南,一动不动的状态。 “再怎么看也暂时醒不了,”千会掀开屏风边的帷幔,招几下手,在于霁尘起身过来时,压低声音道,“听姚大夫说,图南烧已退,你该是能吃点东西了吧。” 千山和受伤昏迷的图南一样,已经将近十二个时辰没吃过东西,比起图南被灌过几碗汤药,千山可谓是正儿八经的滴水未进,好好个人哪遭得住。 屏风隔断通往床榻的视线,于霁尘轻步绕出来,始才看见霍偃在把托盘上的饭菜,端放到四脚的圆桌上。 见于霁尘携着满身血腥味和汤药的苦味过来,霍偃把粥碗往前一推,有些歉意地低声慢语:“吃完洗洗去,我和千会在这里盯着。” 于霁尘点头,忽而想起水图南平日爱干净,不喜异味,遂在坐下时拽起自己衣袖看了看,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。 然而厢房里到处都是浓重的血腥味和汤药味的混合味道,她什么都没闻出来。 千会先是到床榻前查看了一番,见水图南脸色格外惨白,出来问道:“姚大夫有没有说图南何时会醒?” 于霁尘原本在和霍偃说话,闻声摇下头,从大约十二个时辰前到现在,水图南几番性命堪忧,于霁尘只求人活着,没顾上问老姚人何时会转醒。 屋里沉默片刻,霍偃终于担忧道:“陈鹿带走来秀幸,宫里暂时没动静,可谓情况十分不明朗,杨嗣王有把握一击打中来秀幸?” 清噪处来秀幸终究是天子心腹,杨严齐一个封疆军帅,究竟有多大能耐,敢身居奉鹿而动大邑的京官。 于霁尘:“来秀幸把手伸进奉鹿,杨嗣王一直是睁只眼闭只眼,可自太后居闲,来秀幸的手伸得愈发长,他把主意打到幽北的新屯田上时,便是死期到了。” 杨严齐为人和善,谁都能从她手里讨得点好处,连朝廷一而再再而三削减幽北军军费,她也能一退再退地忍让。 可就是这么个看起来好说话的人,到底也有旁人绝对不能触碰的底线。 ——幽北的民,幽北的田,幽北的疆土,现在好像又多了一个,幽北的嗣妃。 恰好,幽北这几年发展的新屯田,是幽北嗣妃季桃初带着军属和百姓,顶风冒沙一亩亩开垦所得,来秀幸想从新屯田上榨油水,与当着杨严齐的面断幽北军活路有何不同,与当着杨严齐的面,霸凌季桃初和幽北军民有何不同。 千会对那些事并非一无所知,仍旧不免诧异:“所以,是杨嗣王对来秀幸动手,来秀幸为自救,不惜代价动了图南?” 她听霍偃说了,丞相陈鹿在清噪处发现份口供,上面说,几年前,前江州承宣布政使史泰第等江州官员的案子,是千山构陷所致,其背后乃霍君行在操纵指使,目的是倾轧时任右相的季由衷。 来秀幸用的好一出祸水东引,既能为自己解困,又能正中上位下怀——间接打击霍君行,可惜他直接面对的对手是千山,千山背后,是更厉害的大人物杨严齐。 于霁尘不知在想什么,喝着粥,有些走神。 霍偃看她一眼,同千会解释道:“杨嗣王已经对来秀幸动手,目前来秀幸最有效的自救办法,就是拉千山下水。” 第224章 千山身在大邑,又是最和杨嗣王有切身利益联系的人。 你敢断我条腿,我就要你折条胳膊做赔偿。一旦杨严齐全面动手,来秀幸很可能无有还击之力,所以他于匆忙之中捉了水图南。 他目的很简单,就是想要通过水图南指控于霁尘,从而和远在奉鹿的杨严齐,形成对抗性的互相威胁。 千会听了,下意识看向千山:“所以这回,图南是受你牵连。” “对。”于霁尘放下喝空的粥碗,眼眸半垂。来秀幸和杨严齐对阵,阵前枪本该是她于霁尘。 “那水德音呢?”千会犹豫之下追问道,“他是被谁带走的,也是来秀幸?” 长时间暗中监视于霁尘的人里,正有清噪处,水图南和水德音来大邑,压根瞒不过来秀幸。 “来、秀、幸……”于霁尘逐字念出这个姓名,偏头去看,被屏风隔断视线,但她再是清楚不过水图南深陷在被褥中,如被水打湿的宣纸般的脆弱模样。 霍偃迟疑片刻,道:“来秀幸终归是上位【1】的人,他做那些事,上位未必不知,可上位从未说过什么,那么杨嗣王她,真动得了来秀幸?” 并非霍偃看不透大局,而是杨严齐是否当真有那个胆量,敢以本就敏感的封疆军帅身份,去挑衅皇帝的马前卒? 于霁尘沉默须臾,忽然要笑不笑地冷勾了下嘴角:“杨嗣王和我们家情况不一样,上位能允许来秀幸和指挥使作对,无非是为了牵制分散飞翎卫的权柄,杨严齐是幽北军大帅,更是幽北嗣王,孰轻孰重,上位心里清楚。” “千山,”听出不妥的霍偃,不由得上身前顷,手搭上桌沿,声音更低,“不要轻举妄动,来秀幸不能在大邑城内出事,否则正好给了那位处理你的理由,而你身上,既牵扯着杨嗣王,也牵扯着我们家。” 于霁尘抬眼看过来,戾气凝在黑白分明的眸子里,说的话却异常冷静:“你放心,我有数。” 霍偃和千会对视一眼,没再多说什么。 千山极少会冲动做事,即便水图南被牵扯其中,千山也有那个冷静处理的能力,这点上,霍偃和千会绝对信任千山。 二人担心的,是来秀幸对水图南下手,千山报复来秀幸的手段,绝然不会轻快。千山骨子里,有股连霍偃也不想招惹的狠戾。 那些从烽火狼烟里厮杀出来的人,无论有着多么敦厚温良的面相,骨子里皆多少带着嗜血杀戮的凶狠,因为只有这样,才能保证自己活着走下战场。 世人都被千山这张白净清秀的脸给骗到,忘记了这家伙从幽北军放停之前,帐下攒有带官阶的敌首将近二百颗。 . 又几日后。 时已稍晚,家里人基本已歇息下,深秋冷夜的凄风徘徊在寂静的院里,于冠庵提着没有点亮的风灯,独踏月色来到这边厢房。 停步在抄手回廊下,东次厢的门外。 隔壁是霍偃的房间,里面一片漆黑。那孩子自调回大邑起,便多食宿在北衙,是在避着她养父霍君行,也是在避着千会和霍君行父女二人矛盾加深。 除此之外,新帝登基以来,飞翎卫诸事繁忙,霍偃肩上的担子从未减轻过,忙得她无暇顾家。 照理说,“长子”霍偃既居东厢房,次女霍千山便该住西厢房,家里原本也是这般的安排,但千会十二三岁时,有一次,霍君行见到千会出入霍偃房间极为自由,便让千山和千会调换了房间。 自那时起,千会住进霍偃对面的西厢房,千山搬到霍偃旁边的东次厢,千会每次去找霍偃,都需横穿前院,从正房门前路过,从霍君行眼皮子底下路过。 同样,那阵子,千山带着堂姐秧秧北上奉鹿,没怎么在东次厢住过,于冠庵自是不曾再踏入过这间屋子半步,这些年来,皆是不曾。 于冠庵抬头望向清冷的月亮, 这回,江宁来的水图南在清噪处受重伤,此举本该会因为千山的身份,而间接引暴飞翎卫和清噪处的矛盾,没想到千山请动丞相陈鹿把人救出,避免了飞翎卫直接和清噪处对上。 水图南当时便被带回家里来救治,那日,于冠庵便该同霍君行一起,过来看望一二的。 只是数日前,清噪处指挥使来秀幸出了点事,被人一纸冤诉告进御史台。 专司刑狱的丞相陈鹿亲自过问,闻于皇帝耳,皇帝想保自己这条狗,朝中大臣苦来秀幸日久,就此事纷纷上折,要求严办来秀幸。 可是皇帝念旧情,拖拉着不肯答应,两方就这么僵持起来,于冠庵几日来皆在为此事忙碌。 现下,来秀幸被陈鹿直接提进大理寺,于冠庵不是那么忙了,想着过来看看水图南的情况,却站在门口,不知该如何敲门。 不知站了多久,紧闭的房门忽然从里面拉开,于霁尘要去斜对面的厨房热汤药来,脸上的欢喜还没来得及收起,一出来就跟母亲撞了个四目相对。 “……” “……” 于冠庵先别开视线。 于霁尘摸摸鼻子,把单扇屋门稍微打开些,重新退回门槛:“来看图南?正好她醒了,请进。” 于冠庵:“……” 后土娘娘为鉴,她们母女多少年不曾这样好声好气说过话了? 于冠庵“诶诶!”地叠声应,有些拘谨地迈进东次厢门槛。 第225章 帷幔已挂起,阻断视线的屏风折起一半,露出后面半张床榻,屋里燃着姚大夫独家调配的安神香,并不闷,也没有于冠庵以为中的血腥气,反而有股淡淡的腊梅花香,闻着会让人想起江南的初春。 于霁尘接过母亲手里的风灯放到桌边,生涩地抬手做了个请,越过屏风同里面温声道:“图南,于奉笔来看望你。” “于奉笔”,这些年来,于霁尘只有在不得已的情况下,才会用官称代指母亲。 于冠庵随在于霁尘身后越过屏风,只见后者快一步上前,拿了靠枕塞在卧病者身后,让她勉强靠坐在床头。 “江宁,水图南,见过……”失血和高烧导致声音虚弱,一句话都说不全,嘴唇干起的皮还没掉,蓬头垢面,这可实在不是个好的初见场景。 “不必多礼,不必多礼。”于冠庵连忙抬手,嘴角弯起笑意,尽量让自己显得和蔼可亲点,说话时捏起嗓门,眼神来回偷瞄于霁尘,生怕自己哪里做的不到位,吓到这个江宁来的小娇娘。 心口的刀伤疼得水图南说不成话,既被于冠庵免礼,她便不再多言,呼吸会扯疼伤口,大半边身子不敢乱动。 于霁尘给搬把凳子过来,放在床榻边示意于冠庵坐,自己转身坐在床边。 而后,屋里一阵沉默。 尴尬流动在于家母女二人间,水图南轻动手指,在后面偷偷碰了碰于霁尘。 于霁尘侧身看过来,收到水图南眼神示意,只好听话地主动和于冠庵说话。 张张嘴不知该说点什么,她公事公办道了句:“听霍偃说,御史台立了来秀幸的案。” 于冠庵点头,却是看向水图南,说话和与千会说话时一个调,慈祥亲切:“听老姚说,你伤得不轻。不过别害怕,安心在家养着,家里人都在,必会让来秀幸承担后果。” 这几句话不管有多少真意在其中,总归让水图南受伤的心里涌入阵阵暖流,鼻子泛酸,眼睛发涨,她顿了顿,勉力回应,低声弱语:“多谢奉笔。” 久违的正宗江宁调让于冠庵有瞬间的感慨,她摆了下手,不再多留:“行了,看也看过了,天色不早,我改日再来看你。” 于冠庵起身,摆手拦住水图南恭送的话,于霁尘跟着出去。 现下到了水图南吃药的时间,于霁尘方才出去正是上厨房热药,送于冠庵出屋后,她再进来,一手端着半碗汤药,一手提着桶热水。 “看这是什么?”于霁尘放下汤药和热水,从怀里掏出几颗纸包的糖果。 见水图南眉眼间露出些许笑意,于霁尘捏起一颗,搓着包糖的纸:“千会给你买的,我们几个小时候可喜欢吃这家的糖了,喝完药你尝一颗,哎呦,这颗是花生味的呢,你闻。” 捻开的糖被递到水图南鼻尖,花生的香萦绕在于霁尘掌心,水图南抿嘴笑起来。 “笑什么,”于霁尘跟着那笑意勾起嘴角,弯了眼睛,低声含笑:“因为吃完苦药有糖吃,还是因为于奉笔的话?” “你。”水图南比出个这般口型,眼睛亮晶晶。 “我什么?”于霁尘把耳朵贴过来,挨在水图南唇边,听她气声低言。 水图南稍动一点,嘴唇便会碰到于霁尘耳廓:“怎么和奉笔,讲我们的,关系?” “当然是如实讲咯,”于霁尘撤回身子,指腹点点水图南鼻尖,“你莫是后悔了,不想承认?” 话问得轻松,于霁尘的眼里却敛了笑,低头握住了水图南的手:“这回的事,是我做的不好,连累到你,图南,对不起。” 来秀幸惹到杨严齐头上时,身在大邑京的她,就该万分提防来秀幸的,她却因为在暗中盯着别的事,把这些一股脑全扔给了霍偃操心。 即便霍偃再怎么布置周到,在水图南身边安排有三个上等暗桩,也还是没防住来秀幸把人捉走。 “你的错,”水图南比口型,“赔我。” 损失既生,那便得要赔偿,若水图南说什么“没关系”的话,那才是真的要于霁尘愧疚死。 “要赔要赔,怎么赔都要得,”于霁尘端起汤药,尝了尝温度,已不烫,挪个面与水图南同侧而坐,喂她:“不烫了,就半碗,争取一口气喝完,来,开干!” 水图南:“……” 碗都递到嘴边了,她也没法拒绝,直接就着于霁尘的手低头喝药。 闭着眼睛喝完苦药,碗刚撤拿走,那颗花生味的糖就被塞进嘴里,水图南睁开眼,糖果的甜味还没来得及在满是苦涩的口腔里弥漫开,于霁尘的唇继而落下来。 她嘬了她一口。 水图南一愣,假嗔着瞪过来。自己伤着,奈何不了于霁尘,只能干瞪眼。 “我尝尝药苦不苦,”于霁尘咂咂嘴,似乎是在咂摸味儿,道:“你很甜。” 失血过多的水图南,这一刻的脸骤然红热,她听见了什么? 作者有话说: 【1】上位:代指皇帝 80、第八十章 大风刮起来后,树上的叶跟着纷纷飘落,只三五日,隔窗可见的几棵树掉成秃杆。 大风过后,大雨来得突然。 于霁尘一手撑伞一手提衣摆,连跑带跳进来,指背掸着被打湿大半的衣衫绕进屏风:“听老姚说,你脚能沾地了,行啊水老板,我就一日不在家,你这进步堪称神速啊!” 第226章 受伤后连趟二十多日,水图南今日终于能稳当地独自坐到床边,老姚还不让她多坐,这会儿正靠在床头。 她把拿帕子擦脸的于霁尘瞧几遍,又瞧几遍,笑起来:“要不要坐起来给你看看?” “不着急,老姚说你今日坐起来的时间不短,得悠着些来。”于霁尘擦罢脸和手,说着话过来这边脱官袍,无意间对上水图南目光,倏尔一笑:“干嘛这样看我?” “官袍乌纱啊,”水图南打量的目光更加光明正大,道:“我好像头回见你穿成这样。” “是么,”听到这个,于霁尘把未免淋湿而刻意收起的牙牌,掏出来重新挂腰上,还仔细捋了捋上面的垂穗,冲这边一扬眉:“好看么?” “好看,一身正气。” 于霁尘笑,到衣屏后换衣服:“好看的话回头再穿给你看,这会儿湿透了,冷的很,先容我换掉它……” 瞧着衣屏上端被一件件搭上去的官袍,水图南问:“今日怎么忽然穿起官袍了?” 于霁尘的声音从后面传来,尚带着凄风冷雨里浸染过的寒凉:“去大理寺办点事,结束后又被太后传召,进了趟大内,”说着她把头探出来:“这才回来得如此晚,不过你猜季太后见我做什么?” 忽然牵扯上朝廷和大内,水图南哎呦一声,含笑道:“又不是集市上的生意事,这没头没脑的,叫我怎么猜得着。” 于霁尘也笑,缩回去窸窸窣窣穿衣:“扎你心口那刀,原本是该扎在我身上的,可它却扎到你身上了,你说,来秀幸在忌惮什么?” 与此同时,大理寺狱: “权力是个好东西,以权谋私的事,在大邑京见怪不怪,可是,没人能像来指挥使一样,被人告状告到御史台的衙门上去。” 审问官坐在案后,手肘搁在案边,两根手指按着面前摊开的供词,摇头的时候有几分惋惜: “咱们大理寺狱用的什么手段,来指挥使也清楚,若是真闹得狠,咱们也伤情分。如今苦主带着孩子来告状,人证物证俱全,这罪名你是铁定脱不掉的,不如痛快些,点个头,摁个花押,叫那孩子认祖归宗。” 这么听起来,今日这位审问官的确有几分苦口婆心了:“来指挥使侍奉上位多年,料来碍着那些情分,上面也不会往狠了判,最多把你放出去几年,待几年后,风波过去,你回来时,孩子也大了,懂事了,省得他爹为让他归家,连仕途都能放弃,你还用担心他日后不孝顺?” 来秀幸三十多快四十,至今屋头里没个当家的,更别提儿女,审问官见过原告和她儿子,说句实话,母子两个够可怜的。 屋子中间,枷锁在身的来秀幸,蓬头跣足被绑在审问的铁椅子里,呼吸粗重,双拳紧握,愤懑不满:“说了是杨严齐害我,再问多少遍也是杨严齐害我!有本事,你们查杨严齐去!” 鉴于来秀幸是皇帝身边受用的人,皇帝至今还在为救这位少时伴读而与三法之司斡旋,主审官也不主张轻易用刑,微不可查地叹息:“好吧,既你一口咬定是杨嗣王害你,那你与我说说,杨嗣王为何要害你,又是如何在害你?” 审问官心想,来秀幸也是猖狂太久,竟敢胡乱攀咬幽北嗣王,杨严齐是什么人,她身为封疆大帅,怎会伸长了手来大邑京揍皇帝的狗? 半年前,来秀幸借口幽北私垦屯田的事,敲诈勒索过杨严齐。杨严齐不答应,来秀幸就让人查幽北的账。虽没闹到明面上,但双方都不肯让步,这事大家私下里都知道。 来秀幸却不肯透漏分毫,似乎还没从“帝心腹”和“阶下囚”的身份间转换过来,挣扎着大吼大叫:“能把我和杨严齐同时牵扯进去的事,岂是尔等区区六品大理寺官配打听!我要见你们大理寺卿,我要见大理寺卿!” “嘁,”被蔑视的主审官感觉自己一腔好意喂了狗,态度冷下来,向后靠进椅子里:“来大人有所不知,我们寺卿日前告病假了,大理寺现下管事的,是我们邱少卿。” “邱撷芳?”发癫中的来秀幸忽而安静下来,片刻,身体前倾,试图从铁椅里挣脱出来,瞪大了眼睛:“你是说大理寺现下,落在了邱撷芳那个女人手里?!” 这本是题外话,审问官刚知道这个消息时,反应和来秀幸无二的不可思议,但他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两句,算是发发牢骚。 只见审问官不冷不热笑笑,两根手指夹起供词朝这边一抖,呵嗤道:“你进来不满期月,外面变化不小呢,御史台的廖千齐调任刑科给事中,官虽不大,权力着实不小,清噪处和飞翎卫今后再接‘逮捕令’,便是必须去找刑科给事中签字喽,总而言之,这件案子,有她在下面催着,陈相在上面盯着,” “哗啦!”声连续几响,供词被用力抖几下,审问官似乎把对诸多女官被提拔的不满,尽数转移到了对来秀幸身上,抬起下巴再劝时,眼神彻底冷下来,要让来秀幸认清楚谁才是阶下囚:“无论如何,这杀人父母,强抢民女,毁人清白的事实,你是认也得认,不认也得认!” 来秀幸错愕一愣,骤然狂躁起来,挣着腕上的铁链暴喝:“竖子!大应朝廷都要尽数落到那些老娘们儿手里了,你还有闲情同我在这里浪费时间,我要见陛下,我要见陛下!” “冥顽不灵,无可救药,”见他发起疯,审问官一巴掌把供词拍在污渍斑斑的案面上,吩咐左右狱卒:“来呀,给我打!” 第227章 两名魁梧的狱卒跨步上前,把来秀幸从铁椅里按到长凳上,手脚各自绑好,提起带倒勾的包铁皮板子,齐齐喝声,卖力打了下来。 . 雨下得更大了,廖千齐办完事从大理寺出来时,迎面遇见大理寺少卿邱撷芳的马车。 她十分不想招惹这人,忙退到边上让路,未料那招人嫌的马车却停在她面前。 啧,她暗暗皱眉。 邱撷芳跳下车来,在廖千齐假模假式揖礼时,抬手把人阻拦了,头顶的伞往这边一偏,道:“廖大人亲自到此,是为来秀幸?” “回少卿,上面催此事催的紧,下官也是没有办法,不得已才频繁登门,绝非是对贵寺办事有意见。”廖千齐入仕以来跟着陈鹿做事,说话做事颇为严谨细致,不给人任何可趁之机。 可是这几句话,说得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了。没办法,她遇见邱撷芳就烦,就不痛快,同时也不像让邱撷芳痛快。 邱撷芳眉眼间凝着惯常有的清冷,那张脸板得格外严肃,说话和这深秋的雨夜傍晚一样冷:“本官倒是没有这个意思,适才在御史台遇见陈相,听她说陛下还在诸相面前为来秀幸说情。在这遇见你,便多问了一嘴,廖大人莫要误会。” 望眼雨注连连的天幕,邱撷芳不容拒绝道:“这么着吧,我请廖大人吃个便饭,算作赔不是,正好也有点事,想和廖大人谈。” 有事谈?这倒是新鲜。 以前因为些公务,廖千齐和邱撷芳结过梁子,公务过去后,梁子本该也随之揭过去,可是不知为何,她两个仍旧互相看不顺眼,直至今日。 可以说,邱撷芳就是廖千齐德能勤绩廉样样皆优的仕途上,最大的绊脚石。 “你俩就是单纯的八字不合,以后尽量躲着对方就是。” 直至坐到深巷小店的二楼饭桌前,廖千齐脑子里,还在循环着李持岸的劝慰。 等待对面人点菜的间隙,廖千齐抬手捂了捂耳朵。 “冷?”对面的邱撷芳把索菜单子递过来,“想吃什么,补上,再添份热汤喝。” 廖千齐倒也不是冷,扫几眼单子,发现邱撷芳点的菜足够齐全,添加道水煮青菜便让小二下去了。这个季节青菜价格不便宜,既然邱撷芳请客,不宰她一顿怎么行,上回邱撷芳还蹭她一坛子好酒呢。 邱撷芳倒杯热水推过来,小店不大,一层食客拥挤,二层摆放四张桌子,却只坐着她两个。 说话不必遮掩,邱撷芳看着廖千齐端起杯子喝水,直白道:“来秀幸不是平白在攀咬杨嗣王。” “那又如何,”廖千齐被热水烫到舌尖,抵了抵上颚,端着水杯的手没动,“你们刑槽大可派人去奉鹿调查,来秀幸贪得无厌,被敲诈勒索的是杨嗣王。” “是么……”邱撷芳似信非信,反复琢磨着这几句话。 片刻,在廖千齐放下水杯时,她倏尔凑过来,盯进廖千齐眼睛,道: “杨严齐是什么人,她会甘心被条狗威胁?换句话说,这大位是被当今天子坐着没错,可是说不准这天下的权柄,它究竟在谁的手里握着,你说对么?” 这话是大逆不道。 廖千齐回盯着邱撷芳的眼睛,却看不透这人究竟想做什么。 “人人都以为,你家霍让是杨严齐放在大邑京的眼线,所以霍让自入京时起,便被各方势力昼夜监视,层层包围,直至今日,”邱撷芳道:“杨严齐不是傻子,她在大邑京另有眼线,不是陈相等出身幽北的官员,也不是你家霍让那个幽北小财神,” 说着,她冲廖千齐眨眼:“你说,会是谁呢?” “我以为,你会问我,杨严齐动来秀幸,目的究竟为何。”廖千齐有些顶不住那漆黑锐利的目光,霎那间生出转身逃跑的冲动,喉咙莫名发干,却不能端起杯子喝水。 会被人看出破绽。 邱撷芳出身刑名,那双眼睛鹰一样的锐利,什么都逃不过这人的审视,有些事虽确实牵扯在来秀幸案中,但不能让邱撷芳知去。 紧接着,却见不苟言笑的邱撷芳短暂地笑了笑,笑意虽短,但眉心淡淡的愁绪暂时退却,眼角勾起谁也没见过的弧度,像两把小钩子,一下下钩着别人的心。 她道:“你们霍家几个同门,心思最深的当数北衙小霍大人,脑子最好使的是南衙李持岸,可偏偏入朝做官的是你廖千齐,你说,这又是为什么?” 廖千齐笑笑否认:“少卿也有识人不清的一天。实不相瞒,霍偃和持岸虽是北南二衙首脑,可我们几个里面最有能耐的是千山,偏偏,来秀幸为打压霍家,伤了千山的人。” “廖大人觉得,”邱撷芳手指点着桌面,似笑非笑,意味深长,“这话我信?” “信不信由你,”廖千齐瞧着邱撷芳的神色,姿态放松地喝口水,“反正事实就是如此。” . “说这个是骗谁呢!” 夜深了,于霁尘贴着水图南躺,睡不着,非说水图南身上有糖果味,一个劲凑在人家脖颈间嗅来嗅去。 毛茸茸的脑袋蹭在水图南侧脸上,把人痒痒得不停笑,持续拿手推她:“我已经二十来日不曾泡过澡,你说我身上有馊味倒还真切些,啧,于霁尘,别拱了,好痒的!” “哪里痒,伤口么?”于霁尘抬起头,火光烛光里的眼睛格外亮晶。 第228章 不知水图南想起什么,脸唰地变红,有些羞赧地转过头去,在于霁尘脸上推了一把:“你别动我我就不痒,好生躺下睡觉,快些,别惹我生气啊。” “怎么又要生气呐,”于霁尘有些委屈地缩回自己这半边,嘴里嘀嘀咕咕个不停,“你最近阴晴不定的,莫非是因为在屋里憋的太久?可是老姚说你身体还是有些虚弱,外头正变天,怕你出去染风寒唔?” 水图南伸手过来,捏住了于霁尘喋喋不休的嘴,不让她再开口。谁知于霁尘得寸进尺,居然在挣脱瞬间,反口咬住了她回撤不及的手指。 水图南一时也无睡意,卧房在落雨叮咚,她在屋里和于霁尘嬉闹:“你就咬吧,手脏的很,我刚摸过脚——你!” 话没说完,咬着她的于霁尘,用舌尖舔了下她手指,湿热的酥麻感沿着指腹传遍全身,倒令水图南起了层鸡皮疙瘩。 于霁尘也没有真咬她,松了口,整个把那只手握在手里,在夜色中笑腔道:“摸过脚算什么,那几日连你的大小解都是我在处理,你觉得我会嫌脏么,噢呦,水老板小瞧人呢。” “你敢嫌弃我试试,绝对要你好看。”水图南嘴里这般“威胁”着,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给泡过似的,又酸又软,真想用力拥抱住身边人。 于霁尘像是读得懂她心思,主动揽住她,道:“你来大邑之后,我便打算以最快速度带你离开,但还是迟一步,让你受下此般无妄之灾,暂时留下也好,等外面风波定,我们再走也不迟。” “你果然在筹谋更大的事,”水图南握住于霁尘小拇指,来回捏着把玩,“我听姚大夫和院里人零星说起外面的情形,于霁尘,你说的‘风波’,该不会是……” 于霁尘凑过来亲她,将那犹豫的话堵回去:“心里晓得就好,不要讲出来。” “我明白你的意思,”水图南沉默须臾,微微笑道:“其实这是好事,前无古人的大好事。” 81、第八十一章 朝堂多风波。 谁也未曾料到,今年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盖满大邑京时,万和大殿的金龙椅换了人坐。 史官笔下素无赘言,只把那夜那场宫廷政变,按照发生地景福门命名为“景福之变”。 政变结束,景福门外长阶血染,不知死了些什么人。那些人做了以为可以功垂青史的事,实则未在史书上留下半个姓名。 世人一觉醒来,只晓得季太后临朝称帝了,国号不变,国姓不变。 飞翎卫查抄掉清噪处,来秀幸的各般罪行和人生轨迹,清清楚楚被御史台梳理出来。 整个大邑京里,凡是吃皇粮的都在因为皇权更迭而奔忙,霍君行独自在太上皇修行的观外,跪了整整三个昼夜…… 季太后称制的诏书传遍天下万县时,李持岸奉命把她师父接回家里来。 几乎冻僵的霍君行在昏睡过去前,竭尽全力攥着首徒,僵硬的牙关里只勉强吐出来三个字:“拦、着、千……” 话没说完,他昏睡了过去。 于冠庵被传进大内了,忙得一直没能回家;霍偃带着飞翎卫满处收拾烂摊子;千山更是压根没管过霍府里的事。家里别无当家做主的人,上下全听李持岸吩咐。 而被霍君行抓着衣袖的李持岸,眨着大眼睛愣在床榻边,师父想说让她拦着谁?千齐,千山,还是千会? 想了想,李持岸觉得,师父肯定是让拦着千会。 千会那丫头,小时候乖巧听话,越长大越不让人省心,仿佛叛逆迟来,想从家里逃跑出去很久了,之前还想跟千山去幽北来着,没能成。 “千山呢?”在大夫和下人进去照顾霍君行后,李持岸挑帘子钻出屋,站在飞雪簌簌的走廊口,随手拽住个人问。 要么说李持岸傻人有傻福,这人恰好知道于霁尘去向:“回大人,将军被人请去玄元大街吃酒了。” “天都快黑了,谁请她去吃酒?”李持岸感觉眉心无端一跳。 季太后刚刚废帝称制,九个丞相囚了仨,人人自危,飞翎卫抓人抓得脚后跟擦火,这般时候大邑京里有谁得闲,敢请千山去吃酒? 对方摇头,李持岸若有所思地摆手放人走。 风卷着雪片,打落在李持岸半侧肩头,她两手叉腰,盯着廊下的干湿交界处沉默。 屋檐下的铁马被风雪吹打出冷脆的金鸣,便只在第三声响起时,李持岸忽而短促一笑。 彼时,一个正留头【1】的十岁少女,怀里团着个包裹,从主屋和西厢房之间的小门跑进来,跺跺鞋底雪蹦上回廊,额前碎发被风吹得凌乱,瞧见李持岸杵在正屋外,顺嘴道了声:“大师姐回来啦!” 即将擦肩而过时,被李持岸一指头抵住脑门,阻拦住去路:“师父回来了,你不到跟前照顾着?” 姜小果是师姐弟里最小的那个,全家都爱“欺负”她,她也是谁都不怕。 悄悄搂紧藏在外披下的包裹,少女仰脸笑道:“家里那么多人,轮不到我一孩子往师父跟前凑,东次厢更需要我,你快让我过去,要冻死了。” “怀里揣的什么?”李持岸问。 姜小果:“张驸马庙刚出锅的芝麻空心烧,还热着,你要吃吗?买给图南姐姐的。” 李持岸:“……” 合着问她要不要吃纯粹是顺嘴啊。 第229章 “外头正乱着,怎么让你去买东西,千山呢?”李持岸问。 姜小果:“黑子陪我去的,又没有乱跑,你快让我过去,烧饼要凉啦!” “你给我说实话,”李持岸还是那个插科打诨的样子,连故意拖长的语调都没变,“是你要去买烧饼,还是因为你图南姐想吃?——讲实话,不说你。” “当然是因为图南姐姐想吃!”姜小果趁着她大师姐放松警惕,一个闪身从李持岸胳膊底下钻过去,头也不回冲向东次厢。 李持岸瞧着姜小果跑得四脚打滑的样,已是知道了千山放着受伤的媳妇不管,要跑出门和人吃酒的原因。 至此,李持岸再次告诉自己,师父昏睡过去前要她阻拦的,定然是千会。 . 皇宫,大内,巍峨庄严的理政殿外。 飞雪更大些了,被风吹卷着贴地在汉白玉台阶下打旋,形成的雪雾来回扑打,包围了殿门前跪着的众多朱紫补袍。 四下唯余岑寂,只有风雪声不停呼啸在耳边。 雪遇体热而化水,陈鹿的袍摆和裤子已湿透,雪水刺痛着膝盖,隐隐有结冰的趋势,前面几位丞相的乌纱上,更是积了薄薄一层雪。 漫天飞雪的皇宫,乌纱朱紫的官员。丞相们在与季帝争执废帝的安置问题。 季帝被骂是窃国之贼,她要把囚禁太后抢夺大权失败的废帝贬为庶人,九丞相里有三人,因反对而被下囚飞翎卫大狱。 剩下六人之所以跪在这里,是因为那三位丞相下狱后,御史台一名谏官行死谏,在朝堂上怒斥季帝称制,要季帝还印于废帝。 他是景福政变至今,第一个光明正大跳出来反对季帝的人。 他骂季帝“狐媚惑主,近狎邪僻,残害忠良”,骂文武“负主厚恩,奴颜婢膝,禽兽食禄”,骂完一头撞在景福门旁的铜门海上,没死成,被下了飞翎卫大狱,杀又杀不得,贬也贬不了。 更让季帝恼怒的,是太学里的学生为有心之人所煽动,群情激愤,纠集起来在宫门外绝食抗议,要求释放谏官,还印于旧主,闹得季帝与朝臣互相下不来台。 六丞相被架在火上烤,不得不通过跪请的下下策,来表达并不由衷的意见。 天阴大雪,旁边的日晷不显时刻,天色晚,殿内已掌灯,六位丞相不知又跪多久,急促的脚步声踏着风雪由远及近,暂时打断殿门外的死寂。 陈鹿眼角余光里,见有道藏青色衣角趋步上台阶,她隔着前面几人,看见那顶风冒雪而来的宫人,找了季帝身边的大太监洛宽出来。 他急匆匆向洛宽低语了什么,洛宽神色未变转身回殿,但这一刻,陈鹤知道,宫外出事了。 洛宽重回殿中,在门下掸几下袍子上并不存在的雪花,殿内暖气烘得他脸上一湿,冷热相激,红了他耳朵。 鹿皮靴踩在厚厚的毛织地毯上消了声音,洛宽进来的是时候,正好给金座里的季帝续热茶。 殿内还有几位朝臣,正在与季帝议事。 六部尚书乃居丞相位,此刻大多在殿外跪着淋雪,六部在此议事的是各部侍郎,大理寺少卿邱撷芳和飞翎卫指挥同知霍偃同在坐。 洛宽添罢茶,季帝侧耳听了他的低语,神色未变,目光扫向兵部侍郎和礼部侍郎,问:“诸方边帅戍将年底要回京述职,脚程快的,再有十来日便能抵达,你们准备得如何了?” 礼部侍郎看向兵部侍郎。 去年冬,边将入京述职,期间发生过几起随帅边军在大邑京里醉酒闹事的意外,而后朝廷新立规定,边帅入城时亲随不得超过二十人。 有些边将不愿意,但君主既然允了此等要求,那么这些事,便还得是他们这些当官的,自己去和各位大帅边将去商量。 兵部侍郎把安排捡着要点答,说完,时间已晚,季帝放了六部官员离开,只剩霍偃、大理寺少卿邱撷芳,以及御史台的二把手御史中丞。 洛宽亲自送六部侍郎出殿,再回来,禀报道,奉命看守抗议的学生的禁卫军,和学生们发生肢体冲突,伤了人。 御史中丞和大理寺少卿邱撷芳对视一眼,季帝称制,开国未有,大家最不想招惹的,就是那些冲动热血、容易受人操控的学生,禁卫军怎么就动起手了呢!这实在是对皇帝不利。 季帝平静的脸上没什么表情,可谓反应淡然。她稍微歪身,手肘搭在金瓜形状的臂枕上,沉默须臾,道:“霍卿,事到如今,你还不想接手此事么?” 霍偃坐在椅子里没动,嘴里还是最初拒绝时的那套说辞:“回陛下,飞翎卫直属皇权,由您亲自调遣,不能插手此事。” “霍偃,”季帝语气神色皆未变,却让人感觉威压重重,“朕不想学废帝,再弄个清噪处出来,牵制飞翎卫。” 这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。 霍偃撩袍跪下,叩首道:“那些学生抓不得,伤不得,的确是烫手山芋,可他们越不好处理,飞翎卫越不能插手。飞翎卫是陛下的手中刀,若飞翎卫去处理此事,恰是正中有心之人的下怀,陛下明鉴。” “有心之人……”季帝玩味地重复这几个字,似乎感觉挺有趣,片刻,她慢条斯理道: “那夜的景福门,是你霍家父子带着飞翎卫浴血奋战,数次杀退废帝兵马,朕绝对信任你。然若你坚持不接手此事,朕就只能交给御史台去查办,背后说不准会牵扯出多少人来,朕不愿做个屠戮之君。” 第230章 听见季帝点名御史台,御史中丞的后背紧了紧,说实话,他比霍偃更不想沾惹这件事。 那些学生,热血,冲动,不谙世事,最容易煽动,极其难处理,只要和他们利益不一致,就会被他们弄死于笔墨喉舌上。 皇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,霍偃不答应也得答应:“若是飞翎卫插手,臣需得向邱少卿借个人。” 见霍偃肯松口,无人可用的季帝不紧不慢“哦?”了一声,冲邱撷芳示意:“霍同知要借谁?” 霍偃直起身:“回陛下,臣要借用的,是前清噪处指挥使,来秀幸。” 闻得此言,季帝想起点什么,点头看向邱撷芳:“不知邱少卿那里,可有难处?” 来秀幸是大理寺在押重犯,废帝退位后,御史台衙署里有十几桩他的案子正在查办,而这些情况,邱撷芳昨日刚写成奏折报给季帝知,季帝此刻还如此问,那便是有意要把来秀幸提出大理寺狱了。 邱撷芳道:“陛下开了口,霍同知有需要,人便只管提就是,只是来秀幸身上还牵扯着几桩大案,正处于侦办期间,缺不得他,不晓得同知几时能归还?” 霍偃:“在那些学生面前露一面就好,当夜即还。” 在御前说定,几人便退出理政殿。 “那个来秀幸,”等殿内没了别人,季帝端起茶杯,拂着热气道:“既能为利叛废帝,有朝一日,便也能为利再叛朕。” 典型的墙头草。 时间不早了,季帝身边的女官悄声吩咐宫女,去通知御膳房准备送晚膳。 大太监洛宽回应季帝道:“方才下面人来报,霍让霍小将军,已经在玄元大街,摆好酒桌了。” 废帝夺权失败,来秀幸功不可没。 杨严齐和来秀幸的矛盾,只是来秀幸用来掩饰自己的工具,废帝登基以来,他察觉出天下大权实际上握在季太后手中,于是接受季太后的拉拢,卖了他的旧主废帝。 为了蒙蔽废帝,来秀幸不敢做的太假,又不敢直接招惹杨严齐,更不想和飞翎卫霍家真正翻脸,挑来捡去,来找霍让的江宁女水图南,进去了来秀幸的视线。 从大理寺狱去往抗议学生聚集地的马车里,来秀幸狼吞虎咽啃着第三个热乎的烧饼夹驴肉,心满意足道:“都是为陛下效忠,许多事身不由己。回头等我出去,定要设宴给小霍将军赔礼道歉,啊,到时候霍同知一道来,咱们不醉不归!” 往昔剑拔弩张的两人,竟然有同车而乘的一日。霍偃没说话,靠在车壁上沉默。 霍偃的沉默寡言并未浇灭来秀幸与人说话的热情,驴肉火烧吃得他满嘴油,他喝了口烈酒解腻,问道:“我向那些学生,揭穿废帝的阴谋诡计后,陛下可曾说如何安排我?” 他不想再回大理寺狱,邱撷芳那女人不知轻重不识好歹,真把他当成罪犯在关押,刑具和审讯一样没落,他在心里发誓,待出去后,定要邱撷芳付出代价! 霍偃有些累,抱着双臂闭眼休息。 不说话那便是没有安排,来秀幸吃火烧的动作慢下来,接连偷瞄霍偃好几眼。 感受到来秀幸的目光,霍偃深知此人狡诈多疑,干脆勾勾嘴角,嘲讽般笑了下。 见到霍偃露出如此不屑的表情,来秀幸反而感到些许的踏实,不知为何,自打被套着脑袋押出大理寺狱,他这心里就七上八下,没个安稳时候。 作者有话说: 【1】留头:十岁左右开始蓄发,这个过程叫留头。 82、第八十二章 当夜宫门落钥前,纠集在宫门外的太学学生,在霍偃的设计和禁卫军的“威胁”,以及来秀幸的主动认罪下,慢慢退去愤怒的情绪,终于稀稀拉拉四散了去。 宫人在宫墙上见此情景,大喜,飞快跑回去禀报。 季帝用过晚膳在批阅奏折,闻禀后神色未变。 趴在旁边翻看奏折的三秦公主,失笑道:“这位霍同知着实有趣,说不让飞翎卫出面,竟真做到让禁卫军从头管到尾。”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季帝什么。 季帝淡淡笑起来:“太学是国朝最高学府,能在太学读书的,个个都是人中龙凤,是未来的朝廷大员,这些人不好处理。霍偃所言不错,飞翎卫是我的手中刀,最不适合出面处理那些学生。” 竖起的奏折后露出三秦公主一双大眼睛:“那阿娘为何,还非要让霍无歇去接手?” 季帝脸上笑意更深几分,谆谆教导道:“霍君行日后便渐不用了,霍无歇得顶上他老子爹的位置,我们要用霍偃,总要看看他有没有那个能耐不是?” 事实证明,霍偃确实比霍君行,更适合掌管飞翎卫。 三秦公主心里像明镜般清楚,却不敢在母亲面前过早露出锋芒,好奇道:“那这回,霍偃算是通过了阿娘的考验?” “还没结束呢。”季帝在份恭贺她登基的奏折上批阅字,好整以暇。 三秦公主仿若听不懂阿娘的言外之意,露出疑惑不解的神情:“太学生已然散去,还有哪里没结束?” . 纠集的太学生已经散去,再度坐回马车的来秀幸,又被反绑住双手,脑袋套上了布袋子。 “我说霍同知,”他被气得笑起来,“还在马车里呢,用得着做这样全套?” 霍偃依旧靠在来时的位置上,不搭理人。 第231章 来秀幸自讨没趣,坚持不懈和霍偃说话:“适才在宫门外,我瞧你和禁卫军的总督关系不错,我以前竟没发现过。你藏的够深啊,能和禁卫军总督称兄道弟。” 说着,他故意道:“你爹要是知晓你和禁卫军总督关系好,你说他会是什么反应?” 飞翎卫是皇帝的手中刀,便从上到下只听皇帝差遣,最是容易树大招风。霍君行做事谨慎,为避免皇帝起疑心,明令禁止飞翎卫百户以上的人,和皇城戍卫、朝臣边将有任何形式的私下往来。 霍偃充耳不闻,闭着眼睛歇神。 他们霍家的人从上到下跟霍君行一个臭德行,仿佛怎么激都不会怒,来秀幸悻悻闭了嘴。 一路无话。 马车停下时,靠在角落的来秀幸顿时警惕大作:“还没有到大理寺,霍无歇,你要把我弄哪里去?!” 漆黑的车厢内没有半丝光亮,霍偃在的方向没有声音,另一侧,马车门被拉开,冷风呼啸着涌入,冻得人瑟缩。 有人来抓来秀幸下车,他踢着腿挣扎起来:“霍无歇,竖子,你要把我弄去哪里?我是大理寺在押重犯,我若有个三长两短,你担得起三司问责吗!霍无歇!!——” 他被人隔着头套勒住嘴,架起来架走了。 未几,霍偃胳膊上搭着领御寒风衣,从马车里跳下来,从卫立马跟上来。 被霍偃摆手阻拦:“不必跟着,我自己回家去,你们候在此处,天亮前把人送回大理寺狱。” “是。”从卫领命,目送霍偃走出空无一人的后巷。 簌簌雪花打落在身,很快白了头,那边躲雪的兄弟们招呼从卫过去,他抹把脸,转回头看向身后的春宵楼。 酒气混杂着脂粉香味,被香风暖浪送到鼻尖的瞬间,来秀幸已经晓得,自己被带来了大邑京鼎鼎有名的娼妓院春宵楼。 但他被架着走过很长一段路后,香风暖浪没有了,脂粉胭酒没有了,四下寒冷,但没有风,那些人解开堵他嘴的东西,把他一扔,周围便再也没了任何声音。 摔倒的来秀幸努力平复着凌乱的气息,凭感觉判断不出自己身在何处。 据他所知,春宵楼是当年季相府的产业,季由衷倒台后,它便落在个趁火打劫的商人手里,至于那商人又是谁的狗,他一直没能查出来。 冷,周围冷得如在冰窟。来秀幸挣扎着坐起身,屈起双腿用膝盖夹掉头上厚实的布袋。 他这才得以看清楚,自己身在囚笼里,准确来说,是一座放置在密闭房间里的囚笼。 他用肩膀抵着栏杆起身,借助那边桌上的油灯打量周围,屋里除去那小桌子和一张长凳,没有任何陈设,甚至连门窗也没有,自己被关在个大囚笼里,像狗。 囚他的囚笼在屋子正中央,旁边角落里,还有个用黑布罩起来的方形东西,从大小高低来判断,那应该是个正儿八经大犬用的犬笼。 “有人吗?有人吗!”他踹一脚铁栅栏,反震得他脚疼。 他挪过去查看笼门,欣喜地发现门压根没有上锁,只是用铁销从外面插着,他转过身去,弯腰,踮脚,试图用被绑在身后的手拉开插销。 半天没捣鼓开,累得他满头汗,正努力继续摸索着,房间角落处的墙壁被推开,一个黑袍之人迈步而入。 “……是你!”来秀幸心里那点七上八下的忐忑,在看清楚来人后,算是扑通一声掉在了地上。 来者,正是于霁尘。 来秀幸额角挂着汗,靠在栅栏上喘气,露出些许讨好的笑——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:“我早该猜到是你了,霍小将军,我想我们之间是有误会的,方才在路上时,我还同你大哥霍同知在讲,等过几日陛下放我出去,我首先要摆酒设宴,给你赔个不是。” “为何是我?”于霁尘走进来,挑亮油灯,把袖子往上挽。 “什么?”来秀幸被问得一愣,随后反应过来,咬咬后槽牙,继续赔笑:“误会,误会呐,霍小将军,我若是诚心要杀你的人,她进了清噪处,真能等得到陈鹿带人来救?” 眼见于霁尘越走越近,来秀幸舔舔发干的嘴,努力挺直腰杆迎上对方目光:“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你的人,那不过是做戏给他人看,此事不仅在陛下那里报备过,连你们杨嗣王也知晓。” “有人去御史台状告我的事,便是杨嗣王安排的,咱们是一伙的,都是为主子办事,这么着,等我出去,无论你想让我怎么赔礼道歉,便是给你那位磕头认错,或者让我也一刀两洞,我来某人绝无二话!” 于霁尘两个袖子挽到手肘,露出两节肌肉流畅的小臂,不理会来秀幸的话,重复问道:“为何是我?” 平静的语气,平静的目光,看不出这人究竟问的是什么。 来秀幸纳闷儿:“霍小将军,你我同朝为官,实在没必要为个女人撕破脸,我已经一退再退,还望你不要得寸进尺。” 于霁尘停步囚笼前,不说话,只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,平静地看着囚笼里的来秀幸,像看着玄元大街上的野狗。 来秀幸觉得这女人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,决定不和于霁尘讲道理:“实话讲,我和令尊令堂同朝为官多年,由衷敬佩他们二位,我和令兄霍偃关系也不错,霍将军,今日我肯低这个头,不代表它是个错的,成大事者不拘小节,你我他日,低头不见抬头见的。” 第232章 “你由衷敬佩于奉笔?”平静的脸上扬起抹笑,像是面具上裂开条口子,隐藏在面具下的人,终于要露出那么点真实相貌:“那只能说,于奉笔逢场作戏的本事足够可以。” “什么意思?”来秀幸被年轻人的目光盯得心里突突跳,暗暗挣扎捆绑在手腕上的绳索,开始疯狂思索那句“为何是我”的疑问。 于霁尘不说话,一根手指挑起囚笼插销,轻轻一拨,咔哒声响,囚笼门被打开。 见此,紧张到冷汗湿透后背的来秀幸,终于暗暗松了口气。 “英皇帝天保九年,你祖父和父亲获罪斩首,你全家没入奴籍,你时年六岁。”于霁尘转身走到角落,站在黑布罩着的笼子前,精准描述着来秀幸快四十年的人生轨迹。 “你真正成为废帝心腹,并非因为少年时曾为书童伴读,而是天狩十九年,你为时为东宫的废帝,找来了发展势力的第一笔私金。” 于霁尘身后,来秀幸弯腰钻出囚笼。 他舒展腰背,想起那笔钱的来历,明白于霁尘已经晓得了真相,盯向于霁尘后背的目光阴鸷狠辣起来,话语却是带笑: “钱是个好东西,连一国储君缺了它都寸步难行。霍将军被软禁在大邑三年,仍可得杨嗣王撑腰,不也是因为能给杨嗣王赚钱?” “是呢,我们会赚钱,”于霁尘对着黑布点头,带笑语气有着说不上来的自嘲,“你赚的钱不干净,我赚的钱,也未必没沾血。” 飞翎卫绑的绳结过于结实,来秀幸越解越紧,手腕都磨破了,他沿着屋子走半圈,来回打量于霁尘的背影:“如今钱不好赚,怎么,霍将军盯上我的财路了?” 于霁尘笑着转过身来,隔半间屋子看来秀幸:“倒还没有沦落到和你抢那仨瓜俩枣的地步,我就是好奇,来大人为何非要把史泰第和任义村的死,栽赃到我头上?” 那是个一箭双雕的好计谋,若是做成,既可借废帝之手除掉于霁尘,又能借效忠季帝的由头,在霍家和幽北面前推脱嫌疑,让季帝去为于霁尘的死承担霍杨的追究。 来秀幸彻底确定,于霁尘此次是来和他新仇旧恨一起算了。 他嗤地笑出声,用脚挑过桌前的长凳,坐下来,道:“飞翎卫暗探的本事,我领教过,霍偃那人护短,定是已经把我查了个底儿掉,霍将军何必还要在这里同我兜圈子?” “想要什么,”来秀幸挑起下巴,“你直说就是。” 都是生意人,又都混迹在官场,最是会衡量利弊,也最是清楚没有永远的敌人。 于霁尘抱起胳膊,靠在罩黑布的笼子上:“来大人心知肚明,又何必同我在此浪费口舌,你要我死是真心,我要你死,难道还能有商量的余地?” 声落,二人四目相对。 片刻后,来秀幸大笑起来,笑得跺脚,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:“二十年了,你娘都能忍下来,每每与我笑脸相对,你却不能?霍让,昔日我在废帝手下,你母女动不得我,而今我为女帝卖命,与你母女共效一君,你仍旧动我不得,既然如此,有些话何必非要挑明!我以为,你跟着杨严齐多年,好歹能学到点她的忍耐,没想到,到头来还是霍君行把霍偃教得更好啊。” 于霁尘低头,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匕首,被她把玩着:“史泰第和任义村在刑部大牢‘畏罪自尽’,是你干的,他们给季由衷卖命的同时,还搭上了你这条贼船,是也不是?” 来秀幸起身靠到桌前,挡住了油灯光亮,神色晦暗:“是则如何,不是又如何?你也清楚,江宁太有钱了,没人抵挡得住它的诱惑,季由衷不能,废帝也不能,你觉得,季帝就能?年轻人,别天真了,无论是谁当政,江宁的风波,永远不会停!” “江宁的风波,与我何干,”于霁尘用指腹刮刮匕首刀锋,试了试锋利度,“我只问,天狩十九年,江宁于氏茶庄案的真正主谋,周家庄下令杀我外祖父母的,以及几日前要杀死水图南的人,是你。” 手上一阵灼疼,绳子被油灯烧断,来秀幸挣脱捆绑,终于重获自由。 他活动着手腕,骨关节咔咔作响:“是,是我,于氏案是季由衷替我顶罪,你外祖父母被杀,你不是至今还在恨着霍君行么,至于那个姓水的女人,我只能说,是她命大。” “霍让,”来秀幸并不把这个比他矮半头的女子放在眼里,“我最后奉劝你一句,往事已矣,既尘埃落定,那就不要再去翻旧账,不然对谁都不好!” 于霁尘并不理会他的威胁,点头道:“承认就好,既然承认,那便是人证口供俱全了。” 来秀幸眉毛一扬:“人证?” “是呀,”于霁尘抓住黑布罩衣用力一掀,“人证。” 黑布翻落,露出罩在下面的犬笼,被五花大绑坐在笼子里,堵着嘴动弹不得的人,正是水图南的父亲,水德音。 “……霍让!”来秀幸两手握拳,欲提气运力,先发制人将于霁尘拿下,不料浑身发软,两腿无力,扑通一声扑倒在地,“你阴我?!” “是啊,我阴你,”于霁尘走过来,用匕首把油灯挑得更亮,又拿出火折子,把固定在墙壁上的灯台,挨个点亮:“今次机会难得,既然来了,就不要走了,有仇报仇,有冤报冤。” “来秀幸,你借我和于奉笔的手,把当年参与在你祖父父亲案子里的人,尽数杀死,你报了你的仇,如今,也该轮到我报我的仇了。” 第233章 电光火石间,来秀幸猛然想通其中某些关节,恐惧漫上心头,他两手撑地,两腿努力往后蹬,试图离于霁尘远一些:“怪我轻敌,几年前不该借国丧把你留在大邑,霍让!” 见于霁尘拿着匕首缓步过来,来秀幸暴喝出声:“你不能杀我!我是季帝的人!我为她登基立下大功!是我诱使废帝发动政变的,你若杀了我,季帝不会放过你!” 于霁尘一步步走过来,匕首在手里打个旋:“你又怎知,我劫你来此,不是季帝默认?” …… 两个半时辰后,于霁尘整理着衣袖走出密室,在内室净了手,来到灯火通明的外室。 丝竹绕耳,红袖飞舞,刑部尚书的亲侄子尚暧正沉着脸,躺在暖榻上,看春宵楼最新时兴的舞蹈。 见于霁尘出来,他挥退所有人,亲自倒杯茶递过来:“怎么这样久?天都快亮了。” 于霁尘接过茶,没有喝,掏出份口供递过来:“这份供词配合着你的证据递到御前,你叔父联合来秀幸害死你爹,夺走你官荫的事,便会水落石出。” 尚暧接住薄薄的供词,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,似乎想打开看,又有些不敢,怕这是场梦,打开后会烟消云散。 尚暧努力克制发自内心的激动,常年的愁苦令他法令纹深刻,他刚想说什么,于霁尘又把一份供词放进他手里。 道:“这是来秀幸的认罪书,一并递给御史台,他们会对你感激涕零的。” 尚暧把这份供词粗略扫几眼,登时大喜。 御史台正因为来秀幸的案子,被夹在中间两面为难,怕查深了牵扯到季帝,又怕查浅了不足以平世人愤,有了这份点到为止的认罪书,御史台可不就能跳出进退维谷的窘境! “太好了,太好了!”尚暧激动得差点原地蹦起,“我已备下薄酒,霍将军忙碌这么久,吃点东西填填肚子!过会儿天一亮,我立马亲自去御史台!” 于霁尘一摆手,露出几分倦容:“我与大人各得所图,不必如此客气,若是大人没别的吩咐,我就先回家了。” “好好好,霍将军受累!回家回家!”尚暧激动得无与伦比,收起供词亲自送于霁尘离开。 等他再回来,人已经彻底没了方才在于霁尘面前时的无能模样,眼睛里闪烁着精亮的光。 他把两份供词逐字逐句看过,越看越满意,忽然从满屋子的熏香中闻到点血腥味。 他闻了闻供纸,又闻了闻自己手,笑叹:“几年前霍让找到我时,我还真不相信,她能扳倒来秀幸。” 侍奉在旁边的随从和他主人一样高兴:“人在做,天在看,定是老太爷和老爷在天有灵,不忍主人独自抗争,特意派了霍让来帮忙。” 可不是,霍让的出现,对于在叔父威胁下孤立无援苦苦挣扎的尚暧来说,可不就如同神兵天降? “算了,不说那些,恶人还没有真正得到报应,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,”尚暧好生收起供词,摆手道:“你先去密室看一眼情况,若是无事,便叫几个人进来,把来秀幸弄到后门,交给等在外面的飞翎卫。” “是。”随从应下,挑帘进了内间。 尚暧坐在桌前喝茶,正盘算着供词抵到御前和御史台后,他该如何应对后续事宜,去密室的随从忽然大叫一声,从里面跌撞出来。 “发生何事?!”尚暧第一反应就是保护好供词。 只见随从跌倒在地,两脚胡乱蹬着往后挪,浑身发抖地指着里内室门帘,仿佛见了鬼。 尚暧揣起供词,明知于霁尘才从里面出来没多久,遂壮着胆子挑帘进内室,直朝密室而去。 片刻,尚暧捂着嘴冲出来,趴在桌边干呕起来。 尚暧恶心得,几乎要把五脏六腑全呕出来了,一个劲给随从摆手,让他赶紧把密室里面处理好。 他方才进密室,抬眼就看见囚笼上绑着个血葫芦,一小堆肉堆放在旁边。 霍让她,竟然活剐了来秀幸。 83、第八十三章 雪落整宿,停在卯时前后。 光映雪明,天亮的比平时早,霍家却没像往常那样,早早有人起来清扫庭院。 穿去春宵楼的那套衣服,连带着靴袜一并被烧了个干净,身上的血腥味暂时洗不掉,于霁尘干脆没在东次厢露面,而是来见霍君行。 早起觅食的鸟雀在院子里叽喳,枯树枝上的积雪被飞鸟震落,更衬得霍家正厅里气氛凝滞。 霍君行经过昨夜休息,体力恢复些许,早早起了,始才得知夫人还在大内的官署里没回来,他没胃口进食,沉着脸坐在东边的暖榻上,手边的茶杯里热气袅袅。 暖笼里炭火旺盛,李持岸被熏得口干,端起茶杯喝口茶,又呸呸地吐出茶叶碎,趁机朝站在门边的于霁尘看过去几眼。 最倒霉的是霍偃,跪在那里,死活不肯认错。她觉得配合千山活剐来秀幸没有错。 霍君行糟心透了,满腔怒火无处发泄,又深感精力不足,瞧见首徒那个心比脸大的样,登时觉得眼前发黑。 “让你拦着千山,你拦到哪里去了?啊?”半晌,他声厉气虚地质问首徒。 李持岸抹着嘴上怎么也吐不干净的茶叶碎,眼睛一眨,又呆又傻:“您让我看着千会来的,不是千会吗?” 霍君行:“······”很好,首徒不愧是首徒。 第234章 霍君行一根手指朝几人用力一指:“你们几个,翅膀硬了,竟然敢联合起来做出那种事,要造反了是不是?” 站在门边的于霁尘,和跪在地上的霍偃,闻言双双低下头去。 “诶呀师父,话也不能这么说嘛。”只剩下没皮没脸的李持岸,顶着她师父的怒火勇毅前行。 她把热茶捧到她师父手里,试图狡辩道:“千山当年投军,不正是为了能躲开来贼的势力,有朝一日报那血海深仇。师娘在来贼眼皮子底下蛰伏十余年,您在背后默默付出许多,不也是为了来贼能有今日下场?” 她咧嘴笑,露出半颗虎牙:“您就不要生气了,好不好?再气坏身子,师娘回来我怎么向她老人家交待?” 霍君行接住茶杯,骄矜地哼一声,骄矜地嘬了一口。 见此状,挨打挨骂最有经验的李持岸,立马朝霍偃和于霁尘招手,示意二人认错,边努力给三人铺台阶: “来贼被囫囵带走,再送回去时就被人活剐了,虽没死,但想也撑不了几日,若因此耽误大理寺办案,邱少卿不免要向飞翎卫讨说法。” 她转头冲身后二人挤眼睛,嘴里的话没停:“即便千山已经把来贼的认罪书呈送御史台,但许多事还是会耽误的,霍偃,千山,还不快向师父认错?” 霍君行别过半张脸去,骄傲地抬起下巴。 霍偃仍旧跪着没动。 李持岸正准备强按这个倔牛磕头认错,再三言两语把这件事揭过去,眼角余光里却见千山三两步走过来,扑通一声跪在霍君行面前。 此举别说吓懵了屋里两个姓霍的,李持岸也是丈二的和尚,摸不着头脑,下意识低声问了句:“千山?” “我错了,”于霁尘咚咚咚连给霍君行磕三个头,掷地有声,“这些年,我一直认为是您招惹来杀手,外祖父母才无辜丧命,娘才没有了父母,实则是来贼要斩草除根,顺带嫁祸给您。” 于霁尘的这些话,是在说给霍君行,又像是在说给别人听:“十余年来,多谢您的庇护之恩和爱护之情。今朝我敢报复来贼,凭的就是那夜您和霍偃,在景福门浴血奋战拥护女帝登基的功劳,季帝默许我做出此事,归根到底,是看在您的面子上,” “爹!”于霁尘利索道:“我给您磕头了!” 说着又是咚咚咚几个响头,听着声儿就实在。 磕得霍君行直哎呦,连连摆手让李持岸把人拉起来。 夫人不在身边,中年面对此情此景不知如何是好。说实话,他有些不知所措。被继女恨了快二十年,他的心里也有委屈。当孩子真向她低头认错时,他又觉得做的一切本是应该,当不上千山如此磕头。 霍君行反应片刻,那张严肃惯了的黑脸上,努力绽出个尽量亲切的笑,搓着手拘谨道:“没有恩,没有情,不过是因为我和你娘结为夫妻,你于情于理唤我声爹。虽然这声爹迟了快二十年,但好歹是让我听见了,” “来来来,”霍君行很快适应了眼前的情况,饶有趣味点点手,“再唤两声我听听。” 李持岸:“······” 霍偃:“······” 明明是一副感人垂泪的场景,愣被霍君行三言两语强行扭转得有些好笑,就是说吧,霍偃和李持岸身上的缺点,不是无缘无故就有的。 · 水图南见到于霁尘,是傍晚再度落雪的时候。 千会炖了两只野鸡,弄来些好菜,把大家喊到主屋用晚饭。 姜小果拉水图南过来,一露面,坐在主位上摆弄酒的霍君行便先开口道:“小水怎么亲自跑过来了,会会给你另准备有饭,让小果给你端过去就好,” 说着他朝屋里乱糟糟的人群一指:“那个谁,往椅子里多加几个靠背搬过来。” 正在摆凳子的廖千齐,立马把暖榻上的靠枕软垫堆进椅子里,软软和和搬过来给水图南:“图南,坐!” 连霍君行坐的都只是硬凳子,水图南本想推让,摆放碗筷的李持岸放过来两副碗筷,道:“别客气,这是你应得的,千山那一声声‘爹’不白喊喏,老霍头正高兴着,酒都温上了。” “李持岸!”当面嘀咕人的李持岸被老霍头点名,问:“不是让你别独个回来么,这都说几次了,你带的人呢!” 李持岸把剩下的碗筷,塞给姜小果替她分发,同她师父唇齿相驳:“她胆子小,我怕你把她吓哭,” “我……”霍君行不禁瞪大眼睛,话还没出口,被李持岸截断:“等您何时学会和蔼可亲了,我再请她来家里做客吧。” 话是这么说,实际上,李持岸压根没敢给韦红枚提这个。人家巴不得快点把欠她的钱还完,和她一撇两清,又怎肯和她有过多往来。 霍君行:“……” 老霍头今日高兴,不和首徒计较口舌。 “师娘和千山回来了,”摆完凳子的廖千齐端着一托盘菜进来,边示意着四师弟麦俦接一接,“都快去厨房端菜,这就开饭!” 李持岸带着姜小果去厨房,门帘高高挑开时,千会恰好端着托盘进来,水图南看见了从二门进来的于霁尘和于冠庵,于霁尘直奔东次厢,身上穿着乌纱补服。 是桌上饭菜先上齐,于霁尘最后进来,自觉坐到水图南旁边,迫不及待暗中牵了水图南的手。 第235章 “怎么回来这么晚?”霍君行淡淡地问于霁尘。 闻得此言,同样刚坐下的于冠庵,挪动碗筷的手微微一顿。女儿改口管老霍喊爹的事,她在宫里时便听千齐说了,彼时心中涌起的复杂情绪,比现下亲眼目睹而言,竟然不算什么。 她眼眶一热,险些哽咽,好像这十几年来,横亘于“父母和女儿”间所有的误解和争端,在她眼前顷刻间化为灰烬,沉重地压在她心头十几年的石头,随之被搬开。 好轻松,好轻松! 挨个倒酒的姜小果倒到于霁尘跟前,桌子下,水图南挣了挣被牵住的手,反而被牵得更紧,姜小果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。 于霁尘把酒盅挪给小果,回霍君行的话道:“御史台快问完话时,陈鹿陈相过去了,被她又留了些时候,这才晚归。” 霍君行正准备说什么,恰好千会站起身去掀桌子中间的砂锅锅盖,不料锅盖被霍偃若无其事地抢先一步掀走,谁也没觉得有何不妥。 鸡汤的香味登时四散,令人连连生津。 “要把人香迷糊了,”李持岸给师娘盛鸡汤,夹了个鸡腿到碗里,乐呵得露出齐整的虎牙:“师娘这些时日辛苦,需得好生补补。这可是麦俦从乌牛山里逮的野山鸡,千会亲自下厨,绝对好吃,师娘快尝尝!” 挨着于冠庵坐的李持岸,先给师娘盛了鸡汤,给霍君行盛汤的任务,自然落在挨着霍君行的霍偃身上。 霍偃沉默着给义父盛饭,耳边只听于冠庵问:“乌牛山的野味可不易得,无介跑乌牛山干什么去?” 麦俦表字无介,在师姐弟中行四,平日跟着霍偃在北衙当差,脸晒得黝黑,笑起来就露出两排大白牙,半点不像人们口中的索命阎罗飞翎卫:“去灵县办差,返程时取道乌牛山,便捉两只野鸡回来给大家尝尝鲜。” 李持岸调侃他:“乌牛山的活物精明着呢,你自己捉的,还是从人家猎户手里买的?” 麦俦笑起来憨憨的样子:“当然自己捉的,猎户转过手的东西,张口就要八两银,太贵。” “八两?”廖千齐万分震惊,“他们卖的是金鸡还是银鸡呐,快赶上当街抢钱了!” 关于入冬后物价上涨的事,大家你一眼我一语说起来,非常热闹。 水图南吃不完整个卷薄饼,于霁尘刚接过她递来的半份豆丝卷饼,廖千齐隔着几个人嚷道:“千山,你游仙楼的酒可不能再涨价了哦,再涨要喝不起了。” 游仙酒楼和春宵楼背后的实控东家,诚然是咱们幽北小财神于霁尘。 于霁尘一口咬掉一半卷饼,只觉得卷豆丝的没有卷肉丝的好吃:“是粮食在涨价。原粮价在下跌,大邑这种地方,中间又免不了要倒一两手,差价便出来了。” 入冬以来,差价越拉越大,经营成本居高不下,导致生意艰难,商贾并非没有举措,奈何收效甚微。 千会跟着轻声疑问道:“柴禾木炭也在涨价,听卖炭翁说,是炭税在涨价,赋税怎会平白无故上涨?” 季帝登基后颁发的诸条诏令里,分明是在努力降低赋税,以期百姓能安稳过冬,实际情况却是截然相反。 “咳咳!”于冠庵清清嗓子,刻意转移话题,“图南,数日未见,你得伤可有好些?” 霍家不赞成在家里讨论与朝廷有关的话题,尤其是在饭桌上。 水图南本来安静地吃东西,忽然被点名,跟着收到所有人关切的目光,让她有瞬间的不知所措。 稍顿,她道:“幸赖大家照顾,也因姚大夫医术精湛,我已经好多了。” 于冠庵在心里算了算日子,问:“眼瞅着就要过年,你打算折返江宁同家人团聚,还是和霍让一起留在大邑?” 于霁尘两口吃完手里的半个素卷饼,没味儿,豆丝蘸酱吃着好生无味。水图南不免露出几分不决:“我们还没商量过。” “那可要快些商量了,”霍君行抿口酒,不刻意微笑时,那张脸便是惯常有的严肃,瞧着令人胆怯,“出春天暖后,我们打算去趟江宁的。” 此言既出,肉眼可见水图南有些不知所措的慌张,下意识看向于霁尘,于霁尘与之对视一眼,转头看向于冠庵。 千会察觉出什么,暗暗瞧向斜对面的霍偃,霍偃却对桌前的对话置若罔闻,兀自低头吃东西。 负责“冲锋陷阵”的李持岸,下意识地怕千山和师娘起言语冲突,不待看清楚千山神色,便立马快人快语问霍君行:“山水迢迢的,您二位若有事,让我们代跑就是了,何必非要亲自去?” 霍君行道:“我们去祭拜霍让外祖亲,你能代?我们还要去拜访小水的母亲,你能代?” “好好好,不能不能,”李持岸服软,但仍旧犟嘴,“您倒是日渐清闲,师娘有空?人图南的母亲有空?” 当初千山从江宁假死脱身,一走了之,给水图南留下许多保障,也给水图南留下不少麻烦,李持岸彼时尚在江宁,亲眼见过水图南所处的困境,若她是水图南的娘,她指定不乐意女儿和千山和好如初。 “这是你要操心的事?”霍君行噎她,“先把你自己的烂摊子处理好,再开口说别人吧。” “师父!”李持岸放下筷子,“大家都在这呢,您好歹给我留点面子。” 霍君行把空酒盅往前一推:“还要面子呢,过来给我倒酒。” 第236章 李持岸偷瞄师娘和千山一眼,无虞,遂乖乖给师父倒酒,在坐其余人也暗暗松口气,生怕师娘和千山起争执。 廖千齐举着酒盅过来:“给我也倒点。” 李持岸给霍君行倒完酒转过来给二师妹倒,霍偃默默把酒盅也挪过来,李持岸倒酒的手一顿,继而,麦俦和千会的酒盅也跟着摆过来。 李持岸把嘴一咧,不干了:“姜小果,过来倒酒!” “怎么又是我!”啃鸡腿的姜小果觉得好无辜。 “别废话,谁让你年纪小呢,三人出门小人儿受累,过来倒酒。”李持岸没事就爱欺负小果。 姜小果撅着嘴起身:“三人出门,小人儿受累,你以后最好别要孩子,不然看我怎么欺负她。” 李持岸哎呦一声,伸手要来揪姜小果耳朵:“瞧给你能耐的,这算先预订上了是吧?” 姜小果一溜烟蹿到于冠庵身后:“师娘你看,李持岸又欺负我!” 廖千齐和麦俦起哄小果反击大师姐,几人嬉闹起来,把适才的话题翻了篇。 晚上回到东次厢,最先洗漱好的水图南,披着衣服坐在窗户下的暖榻上,隔着玻璃往院子里瞧。 “诶,”她道:“小霍大人和李大人一起走了。” 于霁尘擦干手上水渍,拿着小药瓶过来,弯腰往院子里瞅去一眼:“她走她走呗,不走也闹心。” 水图南往后靠住靠枕:“可是,方才用饭时,二老对我们两个的事,态度是接纳的,霍伯父还调侃李大人来的,千会和小霍大人,怎么就······” 霍偃藏的一直很深,若非于霁尘将事情始末如实相告,她着实看不出来霍偃有何不妥之处。 于霁尘站直身子:“还有功夫操心别人的事,你自己的琢磨清楚了?在这里过年还是回江宁?” 水图南眼里的笑渐渐收敛:“我爹他······” “已经在回江宁的客船上了,”于霁尘道:“你该死心了,图南。你被来秀幸抓走,你爹功不可没,他要出卖女儿换回昔日荣华富贵,甚至他北来大邑,也是来秀幸暗中助力的。你或许能念着他是你生身父亲,原谅他的所作所为,但我不能。他们要弄死我,总不能让我继续宽宏大量,毫发无伤地饶了他。” 那晚目睹于霁尘活剐来秀幸后,水德音被吓疯了。不晓得是真疯还是装疯,总归他一个劲伤害自己,手边但凡有任何尖锐物品,都能被他拿来在自己身上划口子,没有尖锐物品就下口咬自己,于霁尘乐见其成。 “不,我没有那个意思,”水图南轻轻摇头,“天作孽犹可恕,自作孽不可活,我和他的父女恩情,早已耗光在江宁。这两年我想明白了,双亲的事,他们自己处理,看不破也好,走不出也罢,都是他们自己的人生,我插手不了,也挽救不了。” 否则她的人生也会跟着变成一塌糊涂。 水图南拉上窗帘挡住那块透明的玻璃,朝于霁尘伸出手:“该上药了是吧,拉我起来,这边没有卧榻暖和。” 于霁尘没有拉她起来,而是把药瓶塞进她手里,直接将人打横抱到卧榻上。 锦被堆围,地龙旺盛,水图南解了衣襟,露出心口伤。 细腻光洁的肌肤上竖着条红色的愈合疤,缝针留下的痕迹淡淡分布,于霁尘每见一回,便会愧疚一次。 老姚配制的药膏据说可以促进伤口愈合,最大程度消除疤痕,连用数日,似乎有那么点效果。 于霁尘用竹片剜些米汤色的药膏,轻轻擦在那道疤痕上,再用指腹将之细细涂抹均匀,直至药膏被吸收。 “我们就在这里过年吧,”水图南看着近在咫尺的于霁尘,清晰看见她低垂的眼睫,“过完年,我们陪二老去趟江宁,然后北上奉鹿,时间来得及啊?” 于霁尘点头:“来得及。” “图南,”她抬起头亲吻上来,间或呢喃道:“谢谢你。” 84、第八十四章 幽北的冬来的早,去的迟,二月过罢,春来得不知不觉,枝桠在料峭中生出娇嫩而顽强的芽苞。 水图南进城第一眼,看见的便是路边的海棠树,跟着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奉鹿时的情形。 于霁尘的脑袋跟着凑到车窗边,下巴正好挨在水图南肩上:“啊呦,几年没回来,还种上海棠花了呢。咱家也种有,垂丝海棠,从王府里移栽的,开花时绝对要比这些路边花漂亮。” 水图南摸摸她的脸:“你倒是晓得垂丝海棠好看,怎么以前还在住过的宅子里种断头花?” “什么断头花,多难听呐,”于霁尘坐回去,挑着眉狡辩,“人家那是山茶花,冬开春落,一落整朵,不好么?” 水图南不说话,只是半转过头来看着她。 于霁尘认输,蹭蹭鼻子道:“瞎种着玩的,以后绝不会种那种花花草草了,寓意多不好呐,是吧?” 水图南一见于霁尘这想犟嘴却又不敢狡辩的窝囊样就想笑,没忍住,低低笑出声,却是说的正事:“到家后你是不是要先去衙门报到?” “是,”于霁尘道:“行李稍晚些才会到,若我不在家,你看着安排就好,秧秧能帮你。” 这几年秧秧跟着江逾白生活在奉鹿,非常非常想念尘尘和南南。 等马车拐进大槐北街,早已等候在门口的秧秧连蹦带跳迎上来,挥舞着手里点缀有小碎花的草编花环:“南南,南南!” 第237章 不待马车停稳,水图南已纵身跃下马车,于霁尘在后面都没拉住。 “秧秧!我也好想你呀!”水图南和秧秧抱在一起,跟着秧秧在原地蹦,说话尾音轻颤,感觉快要哭出来了。 于霁尘下得马车,捶着酸疼的后腰吃味:“秧秧,没有给我的花环吗?” 奉鹿的春极为珍贵,花也开得珍贵,秧秧好不容易才编织成的花环,已歪扭地戴在水图南头上,两手搂着南南贴贴:“不用!” 意思是你不需要我这样迎接。 于霁尘就跟旁边看着她两个,笑得像枝头花苞璨然绽放。 个把时辰后,奉鹿军衙。 杨严齐听完屯田耕地的开年汇报,不紧不慢过来侧堂,进门便见许久不见得老友,裹着被子躺在墙角的行军床上睡觉。 杨严齐给自己倒杯茶,才坐下,于霁尘翻身起来,张口就是:“听说嗣妃要走啊。” 嗣王喝水的动作极轻一顿,没接话茬:“既然回来,抓紧时间接手商行那摊事,这几年边部和朝堂皆是变化迅猛,何赛飞江逾白几人应付勉强——你做什么?” 杨严齐正说着话,只见于霁尘拥着被子,熊瞎子样凑过来坐下,巴掌重重拍在杨严齐膝头:“大帅!” 一声“大帅”唤得杨严齐心中警铃大作,身子不由自主后仰:“要钱我没有,有话你直说。” “不要钱不要钱,”于霁尘蹭蹭鼻子嘿嘿笑:“你觉着水图南如何?我唯一的亲传弟子,奉鹿商行交给她打点,包你放心。” 杨严齐微愣须臾,乌黑漂亮的眼眸里漾起促狭的笑意:“你的事,你自己做主,只要保证银子按时装进我口袋,其余我概不过问。” “大帅讲究!”于霁尘拽着被子的手虚拢个抱拳礼,站起来就要扔被子走人:“大邑那边的具体情况,已经成文放在你案头,倘这边没什么事,我之后就不过来了······” 话音没落,人已风似的刮出侧堂。 在奉鹿的于霁尘,远比在大邑时要自在,处理起紧要事时,她都是亲自去跑,这一跑不要紧,来找她的同袍旧友们呼啦扑了个空。 说来也不算扑空,那些人本质上就是冲着水老板来的,千山在信里把人夸得千好万好,夸得天上有地上无,她们这帮人早就好奇死了。 大槐北街,门牌上挂着“霍”字的于霁尘家,水图南意外地看着眼前七八位访客,愣了瞬间,忙招呼众人进屋坐。 大家和秧秧倒是熟络,有两个人把带来的礼物全提到客厅角落,特意扒拉出给秧秧带的吃食和耍货。 即将出去玩的秧秧很高兴,端了新煮的好茶进来,转头坐到放着礼物的地方,边吃好吃的边等江逾白来接她。 “不晓得你们要来找于霁尘,她个把时辰前上官衙去了,”水图南挨个给众人倒茶,最后坐回堂椅里,亲和一笑:“我们也是刚到家,行李有些乱,诸位见笑了。” 于霁尘?众人交流眼神,想来它应该是千山用过的姓名,嘿,小年轻之间还玩这一套呢。 “不乱不乱不乱!”为首的女子连连摆手,脸上堆着客气的笑,语气里有些冒昧打搅的歉意,“我几个听说千山回来了,不请自来,没有吓到你吧?” 水图南微笑着,轻轻摇头:“不会,来者是客,留下吃晚饭,我已经让人去找于霁尘回来了。” 车夫老潘说,东家这会儿不一定在军衙,不过没关系,他肯定能把人给水图南带回来,说那些话的时候,老潘的语气,像是要去捉偷溜出门撒欢疯跑的小狗回家。 来访的几人疯狂交流眼神,哎呦我的个后土娘娘,这国南的姑娘就是温柔诶,说话都是软糯糯的。 为首的女子道声那就好,自我介绍道:“我叫左文俊,在奉鹿商会的账房挣饭吃,以前和千山同在军里当差,咱们都是真心实意的情分,日后还请水老板多多指教了!” “原来你就是左总账!”水图南拱起手,“于霁尘常说你是管账的好手,有你在奉鹿商会坐镇,她在大邑呆多久心里都不慌。” 几句话直接给左文俊说得捂着嘴笑起来:“哎呦我天,千山还会说这种话?” 那狗嘴里真吐的出象牙? “绝对没有骗你。”水图南笑意渐盛,脸上赶路的倦色被暂时隐藏,“于霁尘说你理账的本事在她之上,以后若是有机会,我也定得请你这位高人指点指点呢。” 众人登时起哄起左文俊,挨她近的单眼皮女子促狭地拍左文俊胳膊:“听见没老左,你可是高人呢!” 左文俊当仁不让一抬下巴:“怎么不算高人。满三北打听打听,有几个坐账房能比得过你文俊姐?” 在众人的“嘁”声嬉闹中,水图南笑意愈浓,对左文俊身旁的单眼皮女子道:“这位是覃峥覃姐姐吧?你管理的车马队也是鼎鼎有名,但凡往北走货的,哪个绕得开你?你和左总账一样是大能,我都敬佩的。” 覃峥的笑半点忍不住,嘴角快咧到耳朵根,一手遮住半张脸:“水老板你太可爱了,夸人夸得人心花怒放,我还是头回遇见,” 她笑得肩膀颤抖,又嘀咕着同左右两边的人补了句:“千山成天过的是什么好日子啊!” 江宁水老板,几年前来过奉鹿,她们错过了见她的机会,谁料人长这样一张甜软的脸,说着如此甜软的话,那些夸赞明知是恭维,依旧让人高兴得合不拢嘴,满三北估计找不出来第二个这般的姑娘。 第238章 实在是个妙人。 同来的除去管总账的左文俊、负责总管货运的覃峥,其余也多是商会的人,还有几位商号老板。 于霁尘回来时,她的朋友们已经和水图南打成了一片。 她欣然见到此般情景,但同时也清楚这些都是表面现象,有她的人情和面子放在这里,大家怎么都会恭维着水图南几分。 她家图南若想真刀真枪地,在商行里拼出个立锥之地,还要靠真本事说话。 “千山千山,你怎么才回来!”覃峥眼尖,越过众人来到门口,把于霁尘拉进屋里,本就不大的眼睛彻底笑成两条缝:“你家水老板着实有趣,我们太喜欢她了,晚上我们想带她到外柳十街耍,你准不准?” 客厅里正热火朝天说着这个话题,赶上于霁尘回来,众人把她推到水图南身边。 左文俊一手端着茶杯,一手向于霁尘一指,脸上的笑收不住半点:“千山你也忒霸道些,我们想带小水出去玩,她说还要问你答不答应,你说,你答不答应?” 有人在旁边起哄:“你若敢不答应,我们可不答应嗷!” “说什么绕口令呢,”于霁尘被“推搡”得碰撞到水图南,干脆牵了水图南的手,把人往身后一藏,对众人道:“几年不见,你们只请她一个人呐,不请我可行?” 不大的客厅里响起阵阵笑声,其中就数覃峥嗓门大,快赶上吼秦腔了:“要请要请都要请,今日我做东,明日老左做东,咱们几个轮着来,请小水把咱奉鹿耍个遍!也请你霍千山,把这几年少吃的奉鹿佳肴,全给吃回来!” 说是这几个人请水图南吃饭,捎带着请于霁尘,事实上,等人都到齐时,酒楼宽敞的二楼招待厅里,愣是满当当摆了六七桌。 乌乌泱泱五十来号人,尽是幽北地界上叫得上名号的东家老板。 “不是说吃个便饭么,也没说会来这么多人啊,”水图南想到人不会少,但没想到场面这样大,趁着上菜间隙,扯着于霁尘袖子说小话,“过会儿会不会喝酒喝成一摊烂泥?” 恰好大家在听覃峥说话,没人注意这边,于霁尘稍微侧身做挡,捏了捏她的脸:“三北的人热情好客,这还是顾忌着你舟车劳顿,没敢放开呢。过会儿你以吃为主,适当喝两口意思意思就是,剩下的交给我。” “千山!” 话音才落,一只秀气而有力的手拍在于霁尘肩头,是左文俊:“悄悄话留着晚上回家说,蔡老板楚老板来了,这就快上来了,你带着小水过去认识认识嘛!” 生意人之间的场面话,并不因南北地理差距而迥异,水图南完全应付得过来,她也不必过于刻意,跟在于霁尘身旁露个脸就好。 她想要在奉鹿发展,于霁尘的人脉是她的相对优势,但相对优势能否转化成绝对优势,还得看她自己究竟有没有这个本事。 “千山!得有四五年没见了吧!”宴厅外,走廊上,高大的中年男人还没走近,先远远拱起手作礼,“这几年上哪儿发财去了,半点音讯都没有?” 于霁尘拱起手,分别向从楼梯上来的两人回礼,同高大的中年打趣道:“蔡老板坐镇幽关咽喉,我上哪儿讨饭吃,还能瞒得过你?” 从幽北南下赴大邑,必取却马屹进关原,姓蔡的生意就铺在却马屹的守关前,哪能不清楚几年前于霁尘南下却马关,被朝廷留在了大邑。 揣着明白装糊涂,这就是场面话。 姓蔡的又寒暄了几句,倒是他身旁的楚老板问起水图南:“这位姑娘是?” “忘了介绍,”于霁尘倒是没多说别的,只道:“这是我在南边收的小学徒,”她在几人之间打个手势:“图南,还不赶紧问好?” 于会长语气是严肃的,楚老板和蔡老板心里,并不敢当真把这姑娘当成普通人,普通人哪有资格站在霍让身边,还被收为学徒? 水图南向二人行礼问好:“楚老板好,蔡老板好,晚辈江宁水图南。” 楚老板:“······” 蔡老板:“······” 欺负他两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是吧,江宁水图南,什么狗屁小学徒,那不是前任江州商会会长么! “水老板客气了!客气了!”二人连忙拱手回礼,立马明白了霍让亲自出来迎接他们的原因。 姓蔡的紧接着恭维道:“久闻水老板大名,没想到今日在此得以一见,久仰久仰啊!” 寒暄被左文俊打断:“怎么还站在门口聊起来了,进去坐进去坐,进去边吃边聊呐!” ······ 奉鹿的宵禁在子时。 将近两个时辰的酒宴结束,于霁尘果然喝了不少,脸有些红,但还是跟个没事人一样,和左文俊覃峥她们几个,将来吃酒的人挨个送走。 等老潘驾车载二人回家,刚到街口,于霁尘便要求下车步行。 夜里起了风,并不适合散步,水图南拉不住她,只能陪这人一块往家里走。 大槐北街主街道不算短,于霁尘家在中段,等走过偶有行人匆匆行过的长街,拐进住宅齐整排列的窄胡同,冷风被建筑遮挡去大半,于霁尘开口道: “趁着我才回来,明日还要同官署里的一些人见面叙旧,后日宴请乡绅族豪。刚回来就这样,确实会有些赶,有些累。” 说着,她伸手,把水图南身上的风衣拢紧些:“过些日子,我将北上处理些事情,大约去半年,只能抓紧时间做点什么,好歹能帮到你些许。” 第239章 水图南心道,我果然没猜错。下午于霁尘从外面回来时,她就看出猫腻了。哼,于霁尘那点心思,才瞒不住她。 “我晓得你是在帮我,”左邻右舍的门口隔三差五亮着气死风灯,微弱的光线纠缠在浓稠夜色中,水图南只勉强看得清楚于霁尘的模样,挨近过来,却是问:“席间喝那么多酒,难受么?” 她亲眼看着于霁尘在席间与人吃酒,不仅来者不拒,还端着酒碗主动与人敬酒,人们争先恐后敬这位“嗣王心腹”、“商会会长”,可水图南晓得,于霁尘喝那么多酒,与人捧出那么多笑脸,仅仅是为了给她铺路。 凄惨的灯光下,于霁尘轻轻笑起来,胳膊肘把她往家的方向一拐:“没见识过我的酒量吧,这才喝到哪里,啥事没有,走,回家。” 听着于霁尘这几句话,水图南心里百感交集,扑过来搂住于霁尘脖子不撒手,话语带了鼻音:“你怎么这么好。” 反正胡同里没人,于霁尘干脆把人熊抱起来,就这么往家走。怀里暖暖的,耳畔擦过去的风似乎都不怎么冷了:“我鼓动你来奉鹿发展,可不得负责到底。我说——” 她担忧道:“你怎如此好骗呢,稍微对你好点便把你感动成这般,小姑奶奶,待我不在家时,你若是被人骗了可怎么办。” “……倒是也不必强行抬辈分,”水图南忍着眼泪,顺着于霁尘的身体把自己往上挪,踏实得趴着,贴在于霁尘耳边道:“若是怕我被人骗,那你记着早些回来,” 即便不是眼下立马要分别,她的不舍也已经那么浓那么浓:“我们才重逢几个月,本以为到奉鹿后一切会好起来,没想到还是聚少离多,就非去不可么?” 一声“聚少离多”,道了多少心酸苦涩在其中,旁人不得而知。 于霁尘注意着脚下路,稍稍一偏头,贴了贴水图南脸颊,把人抱得更紧:“我也舍不得你,所以很快就会回来。” 水图南把脸埋进她的肩膀,不说话。 “不要这样,图南,”到家门口了,于霁尘停下脚步,整颗心化成一汪水:“人生还有至少四十年呢,我们的时间还很长,这只是短暂的分别,而且,你不是也有自己的一番道理要成?趁我不在奉鹿,抓住这个好机会,把你的本事亮给他们看。” “于霁尘,”水图南收紧双臂,闭上眼睛念着这个名字,心绪百转千回,“霁尘,约好了,半年,我们更高处见。” “好,更高处见。”于霁尘推门进家。 秧秧又跟着跑生意的江逾白,去别州玩耍去了,先一步回来的老潘点了回廊下的灯。 水图南低落地轻“啊”出声:“这就到家了,这路怎么这样短。” 于霁尘抱着她,穿过院子,走向温暖的房间:“没发现你这个小懒猪,原来还喜欢走长路。” 水图南的声音糯糯响起,被抱着进屋:“不准叫我小懒猪,我才不懒,喜欢赖床的是你。” “那行,我懒,一会儿洗脚水你自己泼。” “威胁我?” “没有,不敢,我最爱你。” “于霁尘你跟谁学的这些孟浪话!” “没有学,情到深处,情不由己而已。” “你别是喝醉了吧!” “没喝醉,不信你亲我一个试试。” “……” 轻轻柔柔的对话传出亮起灯的屋子,院里,风把廊下灯吹得乱晃,道且长,她们嘻笑打闹着,慢行慢走。 作者有话说: 承蒙不弃,看到本章。终篇刹戏,愧疚满怀。一祝欢度佳节,再祝顺遂安康。 作者能力欠缺,几年摸索,写文始终不见长进,深深愧对诸位读者朋友。故事一个个呈现,不足之处甚多,却非笔下人物不好,只因塑造者能力不足。 偏又遇人事艰难,风月压身,忳郁邑且侘傺,独穷困于此时。好在不舍写作,热爱如寒冬烛火,可抵漫长凄冷黑暗。 接下来会努力调整状态,开始写季桃初和杨严齐的故事。若是有缘,我们在嗣妃的故事里再见。 “我才不要就此低头,认下这虚无的命!” tips:看好看得小说,就来海棠书屋呀~